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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的上空

2023-12-19 15:54楊亦頔
美文 2023年23期

楊亦頔

哀牢故地,東山極頂,有一石人端坐,懷中抱有二穴,名金井。在某個不知年歲的孟春,一個不需要細描的臉孔漂浮在水面上,與天空投映在井中的面龐漸漸重疊。臉屬于哀牢國中的祭司或典農(nóng)官,水是神諭,預示著今年雨量的多寡,一口井中足以洞窺天意;此時,他還是抬起了頭,放任自己的視線像鳥一樣從眼眶中飛走,飛向遙遠的天際。

一千多年后,在那個時間確鑿的清晨,徐霞客游賞東山金井,在不遠處尋到一碑,上書“安樂”,邑人言,不喜哀牢之名,故而改了。霞客說,益無征矣。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瞎扯淡。很顯然,對于這種拙劣的教化產(chǎn)品,徐霞客看不上。

1

沒有人懷疑,那是一場偶然發(fā)生的野合,并且,它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了文字中。

哀牢山下,婦人沙壹捕魚自給。一日,水中有浮木漂至,她騎在木頭上游到了從未探知的幽秘區(qū)域。

當雄性主宰一切之前,它只能是浮木,魂體被拘禁在木殼中,拱動掙扎,哪怕它可能是神明。所幸,蟲的蛀洞是木身上僅剩的破口,它們充當了它的眼睛、鼻孔、耳洞、嘴。于是,它看到女人柔軟的皮膚像白霧一樣釋放擴散,女人周身的白蒲香氣變成蛾蚋的幼蟲,鉆爬進它的鼻腔,它在猝然而至的異癢中聳動身軀,女人的聲音在水中沉沒、溶解。只有它的嘴,脫離身體,無限放大,是飼守在水邊的山洞,餌誘女人游向傳說的深處。

而在父權(quán)準時抵達之后,沉木化龍出水,已感孕生十子的沙壹忽聽龍語,為我所生之子何在?九子見龍驚走,獨幼子不去,背龍而坐,嬉笑如常,龍又用舌尖舔舐小兒。及幼子長成,被共推為王,眾子分娶哀牢山下夫婦所生十女,由此世世相繼。

無人會注意到荒外溪谷中微小的異動,除非最卑微草木也有了自己的眼睛,它們靜不露機,瞵視著這一群騷動不安的動物。直到在一場雷電引發(fā)的山火中,它們借助熾烈的火光看清了那些人——他們的手臂和小腿上紋著奇異的圖騰,他們的身后拖著長長的,布條裝扮的龍尾。

草木是土地上密集分布的觸覺器官,它們最先感知到雨的到來,當大火被天上的水澆滅,它們向大地傳導著天空的情緒,或者情欲,拖著長尾的人們回到了各自的茅廬。天地交,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似乎一切都在論證著那場人神遇合的真實性。

或許,“生民以來,未嘗通中國”才是歷史在哀牢體內(nèi)留下的真正的受精卵。

傳說未完,回到那片山下的水澤,沙壹散開的頭發(fā)是潑淌在高山深谷間的漆色,順著石縫淌去了,它是溫軟的流體,卻抱持著洶涌而猛烈的流勢,直至與另一個關(guān)于水的傳說會合。

哀牢故地,不韋,一個真實存在的地名,環(huán)繞它的是一條被刀筆精心打磨過的河流——禁水,中原傳言,有異事。

那是用無數(shù)徒囚的身體飼養(yǎng)的傳說,只能借助流放者的眼睛來還原。流經(jīng)邊城的河流,渡客在上船前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有不明的異物疾速墜下,始如彈丸,漸如車輪,轔轔四散,砸進水中。行人以身為船,漂浮在黃霧彌漫的河面上,他被丟棄在流動的荒原中,所有的聲音變得異?;煦?,只能聽到有東西在水中翻騰,像活生生的肉體。人說,水中有瘴母,瘴母,怪物大概是雌性,應是光裸的肌體在水下游擺、堆疊、撕裂。此時,水中有擲物飛出擊中了岸邊的大樹,樹應聲折斷,他卻始終沒見到河面下那只可能存在的長白的手。將抵對岸,他的后背上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如果皮肉是一件填了絮的襖袍,現(xiàn)在,厚袍被擊穿出一個深深的破洞,白絮轟然膨出,在風中像是微弱卻密集的白焰,他在最后看到,河水是縹青色的,叫人想起柔軟的蜀錦。幾個時辰后,邑民在船上發(fā)現(xiàn)了異鄉(xiāng)人的尸首,這并不稀奇,色近紺青,軟爛如泥。

禁水,人不可近,故郡有罪者,役之禁水畔,不出十日皆死。

禁啊,在任何語境中都是永恒的棄置之地,擠皺的群山間流向不明的河流和慌亂蕪雜的水網(wǎng),像歷史腹部的妊娠紋,丑陋而真誠。

傳說,生的水澤在擴張,死的水域在收縮。

兩個傳說在逐退、拉扯,在時間的誘騙下蒸發(fā)、積聚、凝結(jié),在哀牢上方形成了虛薄的天空,它應該是第一層。

2

傳說的穹隆之下,總有凡人在穿梭。

他們關(guān)乎著最通俗而又最復雜的人間法則,他們是傳說的現(xiàn)實接口。簡單地說,至少曾有三個人試圖借助哀牢(或者說與哀牢有關(guān)的意象)改變自己的命運,一人模糊,一人未知,一人未遂。

如果以時間為軸,第一個人約是碎步行走在沙壹傳說之后不遠的地方。但是,如果用空間來比照的話,任何人都不能確證他是否真正抵達了傳說的領(lǐng)地。

在某些特定的夜晚,器物是別有用心的妖靈,在暗中操弄著人、時、事的媾接。青玉五枝燈,銅蟠螭以口銜盤,燈燃,銅獸鱗甲顫動,宮室中像是煥動著無數(shù)星辰??湛盏钠岫臃旁谧腊干蠋捉鼰o聲,十六歲的漢武帝劉徹還是會忖測,當那個詭異的酒具丟在匈奴人鋪著厚毛毯的矮桌上時會發(fā)出怎樣的聲響?他也不止一次想到那些匈奴俘虜?shù)脑?,匈奴單于擒殺邊鄰月氏國王,用他的頭骨做了酒器,月氏殘部遁逃,并與匈奴結(jié)下深仇。

尋找月氏舊部,聯(lián)合共擊匈奴,張騫奉命出使西域。百余人的使團像未央宮銅燈上瑞獸口銜的一枝燈盞,搖晃、燃照,而在劉徹的眼中,它還不足以照亮整個閎闊的宮室,所以,合兵西域、夾擊匈奴只是少年天子軍事戰(zhàn)略構(gòu)圖中的一個拼塊,他拭目以待而又有所保留。也正因如此,張騫的雙目是隱秘的移動的窗,它與漢宮宣室殿相通,而當漫天黃沙吹進窗孔,漢武帝會在日光或月華的藻飾下頻頻見到浮光躍金的奇景。

張騫自隴西出境后被匈奴軍臣單于擒獲,在單于得知張騫欲往月氏后,他說,月氏在我匈奴的北邊,漢朝怎敢派使者前去?就像我們想要遣使去南越國,難道漢朝會讓路?

書載這場對話的司馬遷沒有摹狀匈奴單于的表情,戲謔或者玩味,火光和哄笑聲也是大帳中一座無形的龐大的燈,向張騫投落在地上的長影發(fā)問,是否順服?張騫的身體和影子始終保持著垂直狀態(tài),但他也只能一言不發(fā)。

不要低估一個游牧民族首領(lǐng)邃密的思維和清晰的邏輯,在說那句話時,單于藍色的瞳孔與某一只鷹金色的眼眶發(fā)生重合,他(它)們飛臨高空,俯瞰大漢的疆域。早在半個世紀前,南越國已向大漢稱臣納貢,以月氏比及南越,是威脅,更是嘲諷。彼時的漢王朝未能完全控御嶺南及長江以南的闊大區(qū)域,甚至在版圖上看,那些晦暗不明地帶的形狀就像一匹矮小而靈敏的果下馬,它被豢養(yǎng)在宮苑中,可以屈身在婦人的胯下,也可以讓不可一世的封王墜地折頸而死。

旌節(jié)向西,目視四方,漢使的襟懷讓一切威脅與諷刺在短時間內(nèi)失效、風干,盡管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十三年的自由。直到多年后身處大夏,他再次捕捉到“果馬”矯捷的身影。集市上,張騫無意中見到了邛都的竹杖和蜀郡的布,而吊詭的是,當時官方絕無蜀地與西域諸國通商的記載。問竹杖、蜀布從何而來,大夏人說,自東南身毒國(今印度)。

在那個尋常的正午,竹杖泛著淡淡的光澤,苧麻布紋理細密,它們是善于偽裝的叛徒,它們在向張騫告密,身毒和蜀地之間暗藏著秘密的商道。

或許,漢使張騫永遠不會知道,他用錯誤的要件推理出了一個近乎準確的答案,像天意。

他所看到的布并非是來自蜀地的織物,而是蘭干細布,它們產(chǎn)于連司馬遷都無法確切描述的西南外域,哀牢國。

回到長安后,張騫向漢武帝呈報了蜀身毒道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對未知地域的推測不會成為政治家決策的動因,早在張騫出使西域的第五年,漢武帝就已派人開辟西南夷道,未果。所以,張騫博廣瞻望的鑿空之行宿命般地成了大漢繼續(xù)開拓西南的最好借端。

或可視作一片更復雜的水域,漢朝的疆土像水一樣在大地上洇漫,是關(guān)乎開疆擴土、鼎定四方的宏構(gòu)命題,而在西南的邊際,水流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它們順著葉脈狀的通道流散開去,車馬、商隊、奇珍異物、城池驛站,這些分合的“支流”幾乎滿足了人們對流動的所有想象,當然,在君主的想象中,還有錢糧和賦稅。

大漢的西南版圖不再渾圓、平滑,在瀾滄江西岸的哀牢境內(nèi)生長出兩枚新牙,嶲唐、不韋二縣。而不韋縣,最初的屯民正是南越國相呂嘉的宗族子弟。打通西域,經(jīng)略西南,甚至是那個匈奴單于貶刺的南越之喻,就像環(huán)狀相交的時間和空間,正在沿著未知的軌道緩緩轉(zhuǎn)動。

第一個人不是張騫,不是司馬遷,更不是劉徹。他的故事即將結(jié)束,而他的臉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兩千多年后,這條自蜀地通往撣國(今緬甸)、身毒的商道早已殘缺不全,甚至在某些路段需要借助文字來連接,但是,稍稍完好的好像就只有這條了: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

這條紙路被卑微的文人視作通道,幾乎是唯一的通道,他身屬的一切都極其模糊,連同他的名字。

在西南邊地,他極有可能是一位底層的文吏,尋求每一個能夠改變命運的可能性是他的終身課題。也許才華和學識不足以支撐他成就一篇子虛、上林那樣的大賦,于是,他在這場宏大的國家行動中寫下對漢武帝的贊詩,但是,他又無法對從他眼前走過的飽受征役跋涉之苦的行者們視而不見。他無法退避,他在頌揚遠不可及的帝王,又在哀憐近在咫尺的黎庶,撕裂的文字恰恰也是他看似打成了死結(jié)的人生。

渡蘭滄水,直抵哀牢,所有故事必將向前延伸。

那就取一杯江水敬那個注定無法留下名字的凡人,不敬他微末且未竟的夢想,敬他至今存活的文字。

時間總要往前走。

在漢武帝時代結(jié)束六十年后,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已經(jīng)開始用詩歌來詠嘆東方幻境了。一個世紀后,羅馬學者老普林尼的《自然史》幾乎讓所有羅馬人相信,當商隊穿過積雪皚皚的斯基泰海峽,走過野獸和食人族出沒的荒野,會在遙遠的東方遇到傳說中的賽里斯人。他們的森林里盛產(chǎn)羊毛,他們用水把樹葉上的白色絨毛沖刷下來,他們的妻子收集羊毛紡線織布,于是,羅馬的貴婦人們穿上了輕薄透明的衣衫出現(xiàn)在宮廷宴會中。當然,也有人懷疑這些絨毛來自某種昆蟲的腹中,就像蜘蛛,甚至還給它起了名字,賽兒。

約是在《自然史》動筆的那一年,遠距羅馬數(shù)萬里的“賽里斯國”,都城洛陽,漢明帝有一件不大不小的懸心事,雖然不至于社稷攸關(guān),但也頗為棘手,哀牢國即將率部族歸漢,明帝每每以哀牢事問朝中官員,無一能答。

當東方與西方發(fā)生對視,漢明帝對哀牢的了解并不比古羅馬人對賽里斯“羊毛”的了解更多。

殊奇的是,他們的難題會在同一個地方得到破解,蜀。

蜀,桑中蠶,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如果羅馬人能見到漢朝人書寫在絹帛上的“蜀”字,會對這種幼小生物的印象更加深刻,心中謎團也會像蠶繭在水里的漂絮一樣全部散開。

蜀,多才俊,漢明帝不會想到,他的疑題會被一個蜀地的小吏解決。

當哀牢的面遮被扯下,布料丟在地上就是一座綿綿的軟山,山上陡直的小路是一個文人的發(fā)跡史。楊終,十三歲任郡小吏,此后很長的時間內(nèi),他的履歷一片空白,甚至懷疑,在一個邊郡無名文吏復雜糾結(jié)的心境中,對于自身的記憶可能連他自己都覺得多余。

那年秋冬歲盡,洛陽城中益州郡邸,楊終與同僚們在焦炙和不安中等待朝中審核益州郡上計簿的結(jié)果,上計,關(guān)乎一郡輿圖、兵事、農(nóng)桑、賬目,干系地方官吏賞罰升遷,甚而,他們這些上計吏的脖頸上還抵著一柄看不見的鍘刀,一旦上計簿被認為欺瞞不實,等候他們的將是郡邸獄幽暗的大牢??赡苁菫榱司徑饩o張的氣氛,有人講了漢武帝時名臣朱買臣的軼事,那個生活在兩百年的官吏的魂魄被口唇征召,晃悠悠地走進來,嵌套在在場的每一個人體內(nèi)。也是年末,身為上計吏的朱買臣因獻策有功,受到漢武帝賞識,被封會稽太守。朱買臣故意穿上臟破舊衣,懷藏太守印綬回到郡邸,郡中同僚正在宴飲,無人理會他。他閑步到后庭與守邸小吏同席共餐,故意讓小吏看到官印綬帶。小吏驚駭之下疾報守丞,眾官吏如蜂蝶一般推擠在中庭,拜謁朱買臣,朱買臣轉(zhuǎn)身離去,門外只有駟馬高車,一騎黃塵。文人在短時間內(nèi)的情緒切換往往很微妙,彼時可以因為臆想的罪愆而惶惶不安,此時可以為了空幻的功業(yè)而暗自欣欣。在這種虛擬的龐雜的心理空間中,一人哂笑說出了上級官署的窘相,今上欲覽哀牢事,司徒司空太尉三府所轄官員竟一篇不成。楊終也笑,與眾人無二,次日,動身返益州郡。

月余后,楊終抵洛陽,向漢明帝獻《哀牢傳》。因事務之便,楊終多與哀牢使者接觸,他積年記寫的“年終總結(jié)”即是《哀牢傳》的母本。地理通道的雍閉和仕進通道的貫通正如衡器的兩端,楊終機巧地沿著橫梁走向了想去的位置,漢明帝大悅,楊終被從州郡擢升到蘭臺做校書官。

至于哀牢歸漢,所有史書中的記載都不及一篇大賦中的文字宏麗、翔實。哀牢臣服,故地置永昌郡,諸侯會同洛京,佳肴千種,美酒萬鐘,金罍成隊,玉杯成行,五聲高奏,六律彈盡。明帝歡暢,群臣沉醉,空中降下濕熱飄蕩的云煙,調(diào)和人間元氣。

此時,在宮中某個遠得聽不到鐘鼓管弦的角落找到楊終,他的句章還遠不足以與這場盛大的宴會伴駕并行,作東都之賦,自有文膽班固。

還是衡器,當另一端特定的外力消失了,楊終也只能乖乖地站在原地,也有人訕笑,邊郡小吏的奇跡,可一而不可再??墒牵栋Ю蝹鳌分械奈淖值降走€是僭越了它的主人,變成不安分的咒語,伏筆著另一個更加奇瑰的盛宴。

在漢明帝之后相隔幾十年的地方,漢安帝不會想到,自己會在靡麗的宴會上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那個撣國王敬獻的幻人(魔術(shù)師),裸露著身體,雙手伸向耳部,將自己的頭顱從脖子上舉起,他高高的鼻梁上還涂抹著焰光,他深深的眼窩像是注滿詭秘之事的銀杯。突然,他的雙眼睜開,以這種奇怪的姿勢與大漢天子發(fā)生了對視。

公元二世紀,分處世界東西方的兩個最強大帝國的人第一次真正地見面了,幻人和皇帝。

這個擅作幻戲的外邦人來自數(shù)萬里之外的大秦(羅馬帝國),他們循海而南,橫截孟加拉灣,在撣國登岸,沿伊洛瓦底江逆流而上,直抵漢永昌郡。盡管平行的時空在漢朝的宮室中發(fā)生了短暫的交疊,但是賽里斯華美的絲綢不在低微的幻人的認知范圍之內(nèi),就像從大秦到大漢的漫漫長路在天子的認知范圍之外。

大漢與羅馬,東方與西方,盡管雙方開始真正洞察世界的種種真相還遠在千年之后,但并不妨礙地中海深處的珊瑚樹被栩栩如生地植種在漢宮殿庭的轉(zhuǎn)角處,也不會阻擾帕提亞帝國用東方鋼鐵制成的箭簇在戰(zhàn)場上輕易刺穿了羅馬騎兵的盾牌和盔甲。

這一切,必然發(fā)生。

楊終在《哀牢傳》中寫下“哀牢國,其國西通大秦,南通交趾”的時候,就注定了,一切必然發(fā)生。

現(xiàn)在,當凡人開始對傳說的記憶漸漸模糊,傳說卻以傾倒的形式迎頭而下,就像禁水邊那些無處不在的瘴母,凡人站在原地,無處遁逃。

禁水,沿哀牢故地東北而流,見孤高三千余丈的瀘峰,晉太康年間,巨山崩塌,震動郡邑,史書有載。而永昌郡,它自晉朝這座中央山體的剝離卻悄無聲息。

只有蟄伏在《搜神記》中的蛛絲馬跡,也許,作者干寶只是隨手一記,漢永昌郡不韋縣有禁水,水有毒氣,唯十一月、十二月差可渡涉,正月至十月不可渡。

禁水,不過是一個蜷曲的畸小的符號,連同禁水一起萎縮、棄置的還有晉朝的疆土?;蕶?quán)孱弱,無暇四顧,至于僻遠的邊郡永昌,已在持史為逸、深思熟慮的志怪小說中率先完成了一次輿論性死亡。

東晉咸康八年,罷永昌郡,哀牢故地身歸域外。

這一年,晉宮中的妖異似乎比去歲多一些,五月,有馬色赤如血,直入宮殿,旋即無蹤,數(shù)日后,涼州兵事征馬數(shù)十匹,竟全無后尾。七月,白鷺飛集殿宇,讖言,野鳥入庭,宮室將空。在東晉怪誕的空間里,一切神鬼之事只會驗證世族的攻伐,權(quán)力的更替,或者帝崩。疆壤和郡治的干癟、萎縮、凋亡,不過是山體上掉落的碎小石塊,當然,碎石的叛亂和異動只會發(fā)生在山澤徹底崩塌之前。

在永昌廢止,哀牢消失之后,有一人自蜀中姍姍來遲。

常璩,隨成漢政權(quán)降歸晉朝的官員,在兵連戰(zhàn)結(jié)的成都,常璩第一次見到了率軍伐蜀的名將桓溫?;蛟S,是桓溫的一句話給心懷功業(yè)之望的常璩造成了錯覺,在眾人前,桓溫說,散騎常侍常璩等,皆蜀之良也。

可能一頓酒,桓溫就會把隨口說的場面話忘得一干二凈。而常璩,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那是“心上人”贈答的信物啊,他心甘情愿地讓它盤繞在自己的臂肘上,時時撫看。

常璩錯了,桓溫伐蜀,意在軍事之外,他的劍鋒所指終究是代晉稱帝,在蜀地舉賢用人不過是一面在風中卷展的虛飄飄的錦幟,常璩們不過是他累積聲望的工具人。而更殘酷的真相是,在門閥世家的拘囿下,政治形勢也決不允許他去重用世家大族所認為的鄙遠偏邦的一眾降臣。

常璩的命途在與桓溫相見的一刻就被徹底決定了,而他卻像一個口不能言的病者在候守或早或晚但必將得到的良藥,期期艾艾、滿目欣欣。

歸晉后,常璩過得當然不好。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落差的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孩童在子夜獨自走進黑暗,行走了數(shù)十個時辰卻始終沒有看到曙光。驚覺家人可能會焦急遍尋他的蹤跡,他匆忙返家,竟發(fā)現(xiàn)從未有人相喚。也許就是在某個寂長的黑夜中,常璩與數(shù)百年前的司馬遷產(chǎn)生了知遇之感,司馬遷說,凡古人鴻篇巨制,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流離困頓,滿面清霜,已年近花甲的常璩開始輯錄舊作,起筆編修《華陽國志》,華陽,華山之陽,漢水之南,他說,華陽史志是資腐帛于顛墻之下,求余光于灰塵之中。

華陽國志,南中志,又見到久未謀面的,消失的哀牢。

他講起不知源流的傳說,永昌郡,有一婦人,名沙壹。

他記下沒有作者的詩歌,漢德廣,漢德廣,開不賓。渡博南,越蘭津。渡蘭滄,為他人。

他轉(zhuǎn)錄楊終《哀牢傳》中哀牢始祖代代相繼的名號。

他寫巴國,寫漢中,寫蜀地,寫南中,寫那些漸次被晉王朝失卻的域外之地。

而在與“禁水”同時存在的時代,他的念愿注定與天子的意望相悖,這是從一開始就無法擺脫的宿命的悲劇,也像多年前他與桓溫的見面。

結(jié)局沒有轉(zhuǎn)圜,常璩的命運并未因《華陽國志》而改變,成書七年后,常璩故世,落寂而哀涼地走向了時間的幽地。

凡人,即是哀牢的第二層天空。

3

沒有人知道,哀牢的上空,人間和傳說之上是什么。

東晉都城建康,常璩已記不清是第幾次抬頭觀望夜空了,反正這幾年都是這樣。

有人說,魂魄分去則病,盡去則死,垂暮的老者會在黑夜里看到那些殘缺或完整的魂靈,與它們說話,與它們對飲,常璩大概就是如此吧。

同儕譏諷,璩著書夸詡?cè)A陽,實為抗衡中原,壓倒揚越,自旌才華。太多的話,常璩已經(jīng)聽不見了,他現(xiàn)在傾心所向的是那些看不到的地方。

現(xiàn)在,他只能大致分辨益州的方向,華陽,他曾寫下的是,唯天有漢,鑒亦有光,實司群望,表我華陽。

華陽之壤,梁岷之域,分野輿鬼,東井。

滔滔江漢,南國之紀,分野與巴、蜀同占。

禹貢梁州,永昌哀牢,分野井,鬼。

而哀牢,又何止哀牢。

山河殘破,戰(zhàn)亂不休,大爭之世,一個徹底敗退到邊緣的文人將視線投向了無邊的星野,他把此生恐難再見的中原王朝空間投射、對應、放置到此時可見的星象上,用星辰的分野對應著華夏的州、郡,在袤遠的天文圖像上,所有流失的,剝離的,碎裂的國土在暗夜中重新合歸天際。

此時,在哀牢,或者說是在所有疆域的上空,人間之上是傳說,傳說之上是繁星歷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