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為奠定蕭紅在眾多女性作家中獨特地位的成名之作,《生死場》歷來受到學術界的普遍關注。與此同時,關于《生死場》豐富內涵的闡釋也是層出不窮。但稍做梳理便可發(fā)現(xiàn)這些闡釋模式可大致分為三種:民族主義闡釋模式、女性主義闡釋模式和動物闡釋模式。其中,王欽的動物闡釋模式對前兩種模式進行了批評并開辟出解讀蕭紅《生死場》的新視角,但這一理論的運用依然存在有待商榷與值得延伸的部分。因此,本文將以動物闡釋模式為主要著眼點,結合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論對文本進行進一步的解讀,以期發(fā)掘一個更加豐贍的《生死場》世界。
[關鍵詞] 蕭紅? 《生死場》? 動物? 靈魂復歸? 赤裸生命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9-0007-04
一、《生死場》的三種闡釋模式
無論是創(chuàng)作出版還是評論闡釋,蕭紅的《生死場》都歷經了多重的演變。長期以來,相對于易形成共識的創(chuàng)作出版研究①,學界對于《生死場》豐富內涵的闡釋一直爭議不斷。細究下來,這些闡釋模式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種:以魯迅和胡風為代表的民族主義闡釋模式、以劉禾和戴錦華為代表的女性主義闡釋模式、以王欽為代表的動物闡釋模式。
產生于20世紀30年代的民族主義闡釋模式因其經典性而長期盛行不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魯迅與胡風為《生死場》作的序與后記。不論是在《〈生死場〉序》還是《〈生死場〉讀后記》中,魯迅和胡風都一致贊譽《生死場》為一部北方人民的覺醒戰(zhàn)斗史,稱其淋漓盡致地描摹出“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1],并希望以此來喚醒人們“奴隸的心”,激發(fā)國人抗爭的昂揚斗志。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民族主義闡釋模式也因人們忽視其研究因素的發(fā)掘而走向僵化乃至失語的局面。在這一背景之下,女性主義闡釋模式應運而生。
源自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主義闡釋模式因女性主義批評風潮的催化而廣受關注,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劉禾與戴錦華的相關論著。兩位學者一致認為,《生死場》表露的是在女性視角下人們對于歷史的反思與追問,當我們用女性處境的視角重新審視這部作品,便能夠發(fā)掘其民族主義隱喻之外還有被邊緣化的女性最直白的敘述與吶喊,并以此突破甚至解構民族主義闡釋模式中的局限之處。如果進一步深究,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細微之處的不同。在戴錦華看來,女性主義與民族危機是兼容并存的關系,她認為“歷史的惰性結構與外侵摧毀力量的內外夾擊,形成了一種民族的與女性共同的絕境”[2]。劉禾則強調,男性主導地位和民族危機對于女性來說是完全割裂的兩個對立面,據(jù)他所述,“國家與民族的歸屬感很大程度上是男性的……她的困境在于她所面對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敵人:帝國主義和男性父權專制”[3] 。
出現(xiàn)在新世紀的動物闡釋模式因其獨創(chuàng)性吸引了學界的目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王欽的《“潛能”、動物與死亡——重讀蕭紅〈生死場〉》一文。此文的獨創(chuàng)性在于王欽在指出以上兩種闡釋模式之局限的同時,獨樹一幟地豐富了《生死場》的主題與內涵。一方面,王欽指出,無論是民族主義闡釋模式還是女性主義闡釋模式,二者“都假設了一個重要的、并非不證自明的前提:小說中的人物都有著穩(wěn)定的身份同一性”[4]。因此,他強調通過呈現(xiàn)“人和動物的無區(qū)分狀態(tài)”來動搖乃至瓦解身份同一性,從而力破上述兩種闡釋模式的僵局,貼近與把握《生死場》的復雜面。另一方面,通過引入阿甘本等人的“動物性”理論,王欽發(fā)現(xiàn)《生死場》“呈現(xiàn)了一個阿甘本或會稱之為‘純粹潛能的空間”[4]。在這一空間中,“成為動物”變成了一種水平關系的、流動類比的過程,這既使人與動物之間的身份界限變得模糊,也使人與人的身份同一性遭遇挑戰(zhàn)??梢哉f,正是動物闡釋模式的應用為我們揭示出存在于文本內部的動態(tài)“潛能”。當然,在為我們闡釋《生死場》內涵開辟出一種嶄新思路的同時,這一闡釋模式還存在著可以深挖與延展的部分,這便是本文將要探討的內容。
二、奔赴死亡的老馬與靈魂復歸的王婆
正如前文所述,在《“潛能”、動物與死亡》中,王欽提出動物闡釋模式能夠證明《生死場》中人與動物的身份流動性,也就是“成為動物”的過程流動性,并最終得出“這是一個不斷翻轉變化的世界”的結論。但是,因為作者過于注重理論與文本內涵闡釋的契合度,進而否認靈魂的存在,所以這一闡釋模式的科學性仍有待商榷。本文將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對現(xiàn)有的動物闡釋模式進行部分糾正與補充,希望在《生死場》的內涵闡釋研究上有所突破。
第一,在分析這句“在鄉(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5]時,王欽與現(xiàn)有的其他研究一樣,都將此句作為《生死場》全文的題眼。在此基礎上,他還認為,句子中所指的“物質”明顯地指向人們的身體行為,特別是生育與勞作行為。由此進一步得出生與死皆為物質的結論。事實上,通過研究原句出處(《生死場》第四章“荒山”)即可發(fā)現(xiàn),王欽將物質與身體的概念相替換雖然與原文中三姑六婆聚集探討性行為(更多地指向生育問題)的語境十分相符,但是如果將此句置于全文情景加以解釋未免失之偏頗。比如,在《生死場》第二章“菜圃”中,金枝與成業(yè)成婚前的數(shù)次性行為讓成業(yè)感到遇到金枝是令人喜悅的: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著”[5],并且在嬸嬸嘆氣時仍堅定地告訴她自己要娶金枝。由此來看,這里的身體并非對應物質性的生育問題,而是對應著成業(yè)個人的私密欲望、對應著與“靈魂”密切相關的情感體驗。
第二,在王欽看來,無論是二里半、金枝還是王婆,《生死場》中的人們“成為動物”的過程都是不涉及靈魂(精神、情感)因素、不帶任何意義的形式化移動,且“物質”的充實是永恒不變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被物質充實的《生死場》并非如王欽所說是永不變換的。比如,二里半從最初的麻木跟隨到最終替換祭祀山羊的變化就揭示出人與動物之間的非常態(tài)化的情感關系,以及王婆送老馬進屠場的艱難過程,都體現(xiàn)出作者從細微之處描寫二里半和王婆的人物形象,為我們再現(xiàn)了稍縱即逝的物質轉換與靈魂復歸②的瞬間。最初的王婆沒有任何心情,只是看著馬吃葉子,麻木地驅趕馬前進。而在老馬響著鼻子、眼神濕潤后,王婆卻幻想著“屠刀要穿過自己的背脊”[5]并茫然暈倒在路旁。顯然,這時的王婆已然與老馬感同身受,將自己變?yōu)榱死像R,因此也就出現(xiàn)了“成為動物”的過程。但是,“成為老馬”的王婆并不是麻木的,而是懷揣著悲憫與善良的靈魂——對于陪伴自己許多年的老朋友的不舍與被迫將它送去刑場的無奈與悲痛。之后,當王婆重新拾起短枝催趕老馬并“又安然走在大道”上時,她便又回歸了那個怪異、麻木、被物質充實的王婆。由此來看,這里的“成為動物”是涉及靈魂的,“物質”的充實也確實存在著轉變的時刻。在王婆感到悲痛并“成為老馬”時,她便成了有血有肉的靈魂之人,而當悲痛消散,感到安然的王婆已然完成了由“物質”到“靈魂”最終又回歸“物質”的一系列轉變。
第三,王欽在文中認為,老馬的死亡與小說中其他人物的死亡形態(tài)相比,并不適合以民族主義與女性主義話語闡釋,由此宣告這一生死場始終處于無意義的生存狀態(tài)。然而,這恰恰讓我們看到了其動物闡釋模式的局限:他固然強調了小說人物身份同一性的不穩(wěn)定的前提,但是,不穩(wěn)定的身份同一性,在某一瞬間或某個情境下,在靈魂的啟迪中,也并非無意義,而是保留著深刻含義。比如,從目睹孩子們擊打馬兒到遠遠看到短街盡頭屠場大門上血跡的過程中,王婆的內心世界經歷了由“憤怒叫罵”到“恐懼幻想”的變化。值得探究的是,王婆在恐懼與恍惚中回憶起的一幕幕屠殺犯人的無厘頭情景,恰恰能夠成為探究王婆民族化形象的部分證據(jù)。季紅真在《〈生死場〉女性人物原型與系譜考》中的兩個推斷都能夠證明這一點:第一,王婆回憶起的屠殺犯人的場面屬于庚子之亂的恐怖大屠殺事件;第二,王婆的年齡與她曾親眼看過“村頭火車升起濃煙”這一細節(jié)形成了照應。此外,以敵人入侵村莊的情節(jié)為分界,“曾經具有豐富鄉(xiāng)村經驗的王婆在外部世界的沖擊下開始力不從心”。這一變化也可以進一步印證蕭紅筆下的王婆是一個富有深刻民族意蘊的形象,即“這個歷盡苦難堅強不屈的鄉(xiāng)村女性,是充分民族化的形象,也是一個歷時性的人物,可以充當文化史的標記,農耕文明衰敗末世的標記?!盵6]因此,王婆富有民族意味的形象恰恰可以表明民族主義闡釋模式完全可以與《生死場》進行更加深入的有效融合,而并未完全失效。從這個角度來剖析《生死場》,不僅更加符合蕭紅本人的人生經歷與寫作意圖,而且對反映其故事所處時代的特色也具有重要作用。
三、“被排斥的小雞”:作為赤裸生命的金枝
在《神圣人:至高權力赤裸生命》一書中,意大利思想家阿甘本以“赤裸生命”為核心概念,建構了一套完整的生命政治理論。在回溯了現(xiàn)代學者關于“神圣性”的討論中所包含的兩種含混立場之后,阿甘本結合詞源學,最終將目光聚焦到“可以無懲罰地被殺害”的赤裸生命上。在他看來,赤裸生命處于一種無區(qū)分的例外狀態(tài)之中,這種狀態(tài)“既被排除在人間法之外,又被排除在神法之外,既被排除在俗世之領域外,又被排除在宗教之領域外”[12]。因此,在通常狀況下,阿甘本的“赤裸生命”這一概念常被用來指代被雙重排斥的異己分子。他們不屬于任何確定的領域,既不具備任何世俗社會身份,也失去了宗教和法律的保護。具有典型的“赤裸生命”特征的便是“難民”和“狼人”。值得一提的是,在被定義身份的過程中,“赤裸生命”本身也意識到自己會成為被放逐而沒有歸屬感的異類。
更重要的是,透過對“赤裸生命”的探索,阿甘本在其生命政治理論中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核心概念——“至高權力”,由此揭示出“赤裸生命”的生產機制及其背后的權力關系。在阿甘本看來,“生產‘赤裸生命是至高權力最原始的活動”[7],“至高權力”用劃分禁止的行為開辟了無區(qū)分的例外狀態(tài),使得做出違法行為,觸犯世俗和宗教的雙重邊界成為可能,從而產生了“赤裸生命”。而在這個原始活動中,“至高權力”的關鍵性行為就是利用其權力發(fā)布“禁止”,從而制定排斥邊界。與此同時,觸碰到禁止邊界的生命,就會陷入排斥,進入無區(qū)分的例外狀態(tài),最終淪落為“赤裸生命”??梢哉f,在這段權力關系之中,“禁止”猶如一道鴻溝,用排斥和吸引的共同力量,劃分出了不能彌合卻又相互聯(lián)結的鴻溝兩側,即“最高權力”和“赤裸生命”。
“患著傳染病的小雞”[5]是蕭紅在《生死場》中以動物為喻體來形象地刻畫未婚先孕的金枝所遭遇的排斥狀態(tài),這與阿甘本的“赤裸生命”概念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一刻,未婚先孕的金枝已經脫離了“人”與世俗的世界,淪為一只孱弱、畏畏縮縮的小雞,而“傳染病”則暗示了村里人對她的嫌棄與排斥,甚至會將她單獨隔離的無助境遇?!渡缊觥分?,有三個方面能夠突出未婚先孕的金枝遭遇排斥,成為“患著傳染病的小雞”的境地。首先是母親毫無憐惜地對其實施暴力,在女兒陷入恐懼的沉想時踢打她,并且刻意回避懷孕的事實,只是反復說金枝“生了病”“著了寒”;其次,女人們的議論與村里的流言,將金枝排除在她們的世界之外;最后,在忍受無數(shù)排斥與暴力的情況下,金枝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境遇,并且想要蹲在柿秧下逃出眼前的世俗世界。除此之外,關于金枝的另一處動物書寫則體現(xiàn)出動物世界對于金枝的排斥:當兩只蝴蝶落在金枝膝頭時,她卻“看著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5]。“邪惡的蟲子”中所包含的情感,恰巧表明金枝并不能和諧地融入動物的領域。因此,被同時排斥在世俗人類世界和動物世界之外的金枝,成為無明確屬性空間中被驅逐而毫無歸屬感的異類,也就是阿甘本所定義的“赤裸生命”。
值得一提的是,在金枝的案例中,“至高權力”與“禁止”在擁有相同淵源的前提下具有一定的沿襲關系。不同的是,“至高權力”代表著抽象化、空泛化的農村落后習俗概念,其中包含了“未婚先孕是可恥的”“村莊女性等同于生育機器”等一系列約定俗成的潛意識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是村莊的村民經過世世代代的實踐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它們釀成了村莊的各種悲劇。而“禁止”則來源于擁有種種落后習俗觀念的村里人,長期的村中生活使他們無意識地沿襲了落后習俗。這種情況下,金枝“未婚先孕”的事情被村里人所知便是她淪為“赤裸生命”的開始。此外,在《生死場》中,金枝的身份實現(xiàn)了從“世俗之人”到“赤裸生命”的滑動逆轉:在金枝與成業(yè)成婚前,金枝的未婚先孕成了金枝的“原罪”,使她被排斥、被拋棄、淪為非人非動物的異類;但在金枝與成業(yè)結婚后,即使仍有身孕,金枝的被排斥感與自身的罪惡感隨著身份的轉變自然地消失,她重新被村民接納,回到世俗的“人”的行列。因此,無論是“患著傳染病的小雞”還是“禁止”行為本身,都是針對金枝未婚女性的身份而言,一旦她轉變?yōu)橐鸦榕裕@一切都將消失殆盡,而她也就能回到原來的生活秩序之中,不再是那個被排斥的“赤裸生命”。
注釋
①? ?目前,學界通過細密的史料梳理已對《生死場》的創(chuàng)作出版狀況做出了較為詳細的說明?!獏⒁娙~君:《〈生死場〉版本與修改考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6期。
②? ?董婕與張學敏最先在其文中點明《生死場》的“靈魂復歸”問題,他們認為,“極度匱乏的物質境遇把王婆逼到了麻木的非人類的地步,然而這一失了靈魂的老太婆最終在自家心愛的老馬不得已被自己送去屠場的時候復得了靈魂”,只不過,對于這一問題,該文并未進行詳細的展開性說明。——參見董婕、張學敏:《“生死場”上的隱喻和洞見——蕭紅抗戰(zhàn)小說研究》,《當代文壇》2020年第6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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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蕭紅.生死場·呼蘭河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6]? ?季紅真.《生死場》女性人物原型與系譜考[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7).
[7]? ? 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王欣荃,淮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