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家馮內古特在其小說《加拉帕戈斯群島》中，以一貫幽默辛辣的筆觸，批判了科學主義和生態(tài)失衡等現代性問題。以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的視域閱讀該小說可以發(fā)現，為解決問題，馮內古特在作品中以極端的形式重構了一個民主、和諧的生態(tài)社會，其構建的地球生命共同體呈現出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思想和對二元對立問題的反撥。

[關鍵詞] 《加拉帕戈斯群島》? 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 現代性? 地球生命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家?guī)鞝柼亍ゑT內古特在其14部長篇小說中，多次深刻地揭露了現代性意識形態(tài)產生的種種弊端，讓人類時刻警醒自身的問題，不要自取毀滅。他的《加拉帕戈斯群島》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其中展現了在現代性思維模式的驅動下，人類社會暴露出的種種問題，如科學主義、金錢至上、社會不公、虐殺動物、戰(zhàn)爭四起等，揭露了人類的種種罪行之后，馮內古特又發(fā)揮豐富的想象力，讓全人類經歷一場“逆進化”，以這樣一種極端而又夸張的方式建構他的后現代生態(tài)社會，展現出整個世界的聯系性和整體性，包含著以地球生命共同體為目標的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思想。

一、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

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理論由美國思想家查倫·斯普瑞特奈克提出，這一理論批判現代性的思維模式，而造成這種思維模式的正是西方哲學中機械論和二元論的世界觀。[1]機械論是一種將宇宙看作是絕對物質性的世界觀，其中所有物質都按照機械運動法則始終不變地運動著，其否定了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二元論的思維模式則形成了諸如人類/自然、男性/女性、科學/人文、白人/非白人等的對立格局，且前者相對于后者處于絕對的、中心的、統(tǒng)治性的地位。人類中心主義、男權主義、科學主義、種族主義等現代性問題在機械論和二元論思維的影響下越發(fā)突出。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反對機械論和二元論，倡導萬物相互聯結的地球生命共同體思想。

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理論產生的哲學基礎是英國哲學家懷特海所創(chuàng)立的過程哲學。過程哲學將宇宙的終極構成看作是“過去-當下-將來”之間彼此相連的事件和復雜互動的過程，倡導一種相互聯系的關系性思維，[2]其核心觀點是拋棄實體思維，從而建立起相互聯系的關系思維。實體思維“強調世間存在著獨立不依的、永恒不變的終極實在”，[3]將這種思維普遍運用在人際社會中，必然會隔斷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聯系和紐帶，這也是現代性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過程哲學主張事物之間相互聯結成有機體，在這樣的哲學基礎之上，斯普瑞特奈克提出一種人與自然協(xié)同發(fā)展的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

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對二元論和機械論產生的現代性問題加以批判，并倡導一種整體性和聯系性的發(fā)展觀，這樣的思想在馮內古特的《加拉帕戈斯群島》中有深刻的體現。本文將從小說中暴露的現代性問題和其中體現的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思想兩個層面對文本內容加以闡釋。

二、《加拉帕戈斯群島》中的現代性問題

小說中的現代性問題集中體現在科學主義和生態(tài)失衡兩個層面上。其中科技的濫用導致戰(zhàn)爭四起和人類價值觀的喪失等問題，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的失衡則破壞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密聯系。

1.科學主義

科學主義，是深信科學技術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科技至上論思想。誠然，在促進人類生產力發(fā)展的層面，科技的貢獻功不可沒，但與此相伴的是科學主義產生的負面影響，當代表著高度理性的科技被奉為上帝一樣的角色時，人的工具理性被不斷放大，價值理性被不斷貶低，人類也隨之成為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中，馮內古特對科學主義造成的戰(zhàn)爭陰影和人類價值觀的喪失進行了深刻的批判。

殺傷性武器被不斷發(fā)明是科學主義問題的典型體現。從希臘火、火藥、達納炸藥、柯達炸藥到TNT，再到小說中作者編造的“格拉克”和“戴格奈特”，這些爆炸物的殺傷力越來越大，用其制造的武器對人類乃至整個地球都將產生毀滅性影響?！白匀贿x擇法則在新科技面前也是無能為力的，（因為）沒有任何物種的雌性……能夠生下可以防火、防炸彈或防子彈的孩子。” [4]小說中因為一場全球性的金融危機引發(fā)的政治動亂，秘魯對厄瓜多爾發(fā)起攻擊，盡管秘魯的經濟實力不夠強大，武器卻十分精良：“其破壞力相當于美國二戰(zhàn)時期投向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的五分之一?！盵4]

科技的濫用展現出人性的黑暗面，也讓人的價值和尊嚴喪失。小說中日本天才電腦專家廣口善次發(fā)明的萬能機器“曼德雷克斯”可以翻譯1000種語言，診斷1000種常見疾病，還通曉各類歷史、文學、藝術等方面的知識。他的妻子廣口久子是一位插花教師，并為自己所掌握的這項技藝而自豪，然而有一天她發(fā)現“曼德雷克斯”竟然也掌握了她引以為豪的插花藝術，且這個機器所講的內容都是廣口久子在自己的插花課上講過的。而后她意識到，原來是廣口善次錄制了她的插花課并錄入了“曼德雷克斯”的系統(tǒng)中，這讓廣口久子覺得受到了冒犯并與丈夫疏遠。科技進步本應造福人類，但在現實中卻損害了人類價值和尊嚴，在人工智能等科技快速發(fā)展的今天，重讀馮內古特的這部預言式小說，可以警示人類要正視科技發(fā)展中的倫理問題。

2.生態(tài)失衡

以下將分別論述小說中所體現的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三個方面的問題，旨在展現馮內古特對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應有的聯系發(fā)生斷裂問題的批判。

對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集中體現在殘酷地虐殺動物方面。小說中講到加拉帕戈斯群島上原本有數不清的巨龜，它們沒有什么天敵，因此對于造訪該島的人類也毫無防備心。船員途經該島時常常會抓走幾只巨龜，由于巨龜僅靠自身能量儲備不吃不喝也能活上幾個月，所以船員往往會將巨龜儲存在船上，等到想吃了再宰殺，這樣不需冷藏也能吃到新鮮龜肉，人類的這種行為造成巨龜數量的大幅減少。歷史上，也是由于人類在島上引進外來物種，破壞了巨龜的生存環(huán)境，造成它們的滅絕。

社會生態(tài)問題則主要體現在社會不公上，人類被明顯地分成了不同的階層，如富人/窮人，白人/非白人等。如小說中印加人的后代赫蘇斯·奧爾蒂斯是白人富商安德魯·麥金托什一行人所住酒店的服務員，作為一個底層的小人物，奧爾蒂斯對這些入住酒店的成功人士都極其敬仰。當他被要求去給麥金托什送上等牛排之時，內心充滿了美好的幻想。然而，麥金托什見到奧爾蒂斯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把牛排蓋子打開，給狗放到地上，然后滾開?！盵4]這樣的侮辱讓奧爾蒂斯心中對成功人士的敬仰和對社會的美好想象一去不復返。

最后是精神生態(tài)的失衡，典型的問題就是金錢至上。例如小說中詹姆斯·懷特曾經騙過17個有錢守寡的老婦人，先是贏得她們的信任，再跟她們結婚，騙取完所有錢財后一跑了之。他穿著不摘標簽的衣服吸引女性的注意，為下一步行騙做好準備，因而被敘述者稱為“釣魚者”，“魚”自然就是他的行騙目標。此外，他還殺過人、做過男妓，所有這些荒唐的行為，都源自他對金錢的過度崇拜。懷特可以為了金錢而不顧一切，失去了人應有的基本道德觀和價值觀，這即是精神生態(tài)失衡的典型表現。

三、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理論的觀照

馮內古特將人類在現代性思維模式驅動下所做出的惡行毫不留情地展示在讀者面前，針對以上種種問題，馮內古特提出了極端而又獨特的解決方案，以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理論觀之，可以看到他的方案中展現出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思想和對二元對立問題的反撥。

1.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的展現

生態(tài)整體主義是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的核心觀點，其終極目標是“超越人與自然對立的‘非此即彼（either/or）的生態(tài)倫理觀，發(fā)展成后現代主義的‘亦此亦彼（both/and）的生態(tài)倫理觀”。[5]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中，人與人、人與世間萬物之間的聯系性與整體性貫穿整部小說。

有關“達爾文灣”號如何帶著新人類的祖先逃離死亡、重獲新生一事，馮內古特安排了一系列的“巧合”，這些“巧合”恰恰表明了世間萬物的聯系性。前文中提到的服務員奧爾蒂斯受到麥金托什的侮辱之后心理落差過大，內心無比激憤，繼而選擇破壞了酒店的電話線路，這導致麥金托什接不到能給他帶來重要商機的電話，他走出酒店恰巧碰到與妻子吵架后失意的廣口善次，二人隨后又被一位失去理智的安保人員開槍打死。這個安保人員進入酒店前在防護網上打開了一個小洞，剛好被6個饑餓的印第安女孩看到，幾個女孩鉆過小洞才解決了饑餓的問題并有機會成為未來人類的祖先。厄瓜多爾遭到秘魯襲擊，民眾暴亂之時，船上的一切——食物、日用品，甚至包括雷達，都在暴亂中被洗劫一空，但正是因為沒有了雷達，秘魯的炸彈才錯誤地定位到另一艘船上，使“達爾文灣”號逃過一劫。真正會開船的大副偷走大量食物棄船而去，名譽船長在完全不懂如何開船的情況下，誤打誤撞地帶領100萬年后人類的祖先逃離大陸上的災難，進入圣羅薩莉亞島。

小說中人與動物的關系也被拉近了，在描寫人類行為的時候，作者用很多動物的行為加以對比，提醒讀者人與動物是平等的，我們都是地球生命共同體的一員。歷史上，是加拉帕戈斯群島豐富多樣的物種給了達爾文寫作《物種起源》的靈感，在這部巨著中，達爾文最為重要的洞見之一就是看到包括人類在內的不同物種之間的聯系性。達爾文在島上看到的很多動物在馮內古特這部作品中也都有所提及，如巨龜和藍腳鰹鳥等。小說中描寫藍腳鰹鳥笨拙得令人發(fā)笑的求偶舞的同時，也講述了亨廷頓舞蹈癥這一人類的遺傳性疾病。另外，讓島上巨龜數量急劇下降的是一些嚙齒類動物，它們吃掉龜蛋，使巨龜后代急劇減少；類似的是，在德國法蘭克福一場書展上，一種肉眼看不到的新生物開始吃掉人類卵巢中的卵子，人類女性因此變得不育且無法治愈，這場疾病席卷全球，由此預示著人類就如同巨龜一樣面臨著滅絕的危險。

2.對二元對立的反撥

如前所述，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尤其反對二元論的世界觀，在馮內古特的小說中，人類/非人類、白人/非白人、男人/女人的二元論觀點得到了反撥。

面對現代性的種種弊病以及人性的丑惡，馮內古特提出了一種極端的解決方案——逆進化。100萬年后，為了適應島上的生活，人類進化成了類似于海豹一樣的魚人。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脊椎類動物由魚綱經漫長的自然選擇逐步進化為哺乳綱，最終進化為人類，而小說中人類又重回魚綱，這就是馮內古特提出的逆進化。人類的胳膊變成了海豹的鰭肢，手骨也基本不能正常運作了，每個鰭肢上還留有五個裝飾性的小片，人類的大腦變得很小，頭骨變成了魚類的流線型，而且流線型的程度越大，說明這個人逆進化得越成功。這樣一來，沒有了手和嘴，人類不可能再去奴役別人，也不可能再制造或操縱殺傷性武器去殺害別人，最關鍵的是，沒有了那個巨型大腦，一切邪惡的念頭也就消滅在了萌芽之中，這樣，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對立被徹底打破了。

眾所周知，印第安人是美洲的土著居民，后來美洲淪為歐洲殖民地，印第安人反倒成了邊緣人種，為打破這種局面，馮內古特安排印第安人成為新人類的祖先。在小說中，6個印第安女孩在圣羅薩莉亞島上接受了高中女老師瑪麗·赫本用船長的精液為她們進行的人工授精，順利產下后代，除了廣口久子產下的日本女孩菊地晶子的基因之外，100萬年后，新人類的大部分基因都是來自這6個印第安女孩，最終人類形成了一個大家庭，說同樣的語言、信奉同樣的宗教、跳同樣的舞，人類真正地成了一個共同體。

另外，船剛剛開動之時，船上的人——6個印第安女孩、瑪麗、廣口久子、麥金托什的盲女賽琳娜以及瀕死的懷特都對船長給予厚望，期盼他能夠帶領他們逃到安全的地方，可是隨著船長頻頻出錯，大家越來越不信任他，甚至還開始嘲笑他，船長的男性中心地位被動搖了。最讓他震驚的是，瑪麗沒經過他的同意就用他的精子去給6個女孩人工授精，而且到了女孩們快生產的時候他才發(fā)現，當他質問瑪麗時，瑪麗嘲笑起男人在生育方面有限的角色，并且諷刺地說：“如果我們能用鬣蜥蜴的口水完成授精和生育，我們不就那樣做了嗎？怎么還會去打擾陛下您呢？”[4]最終，印第安女孩生下的第一個男孩和廣口久子生下的女孩成了人類社會備受尊重的男酋長和女酋長，小說中的新人類社會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

這樣，馮內古特在嬉笑怒罵間，以顛覆性的方式，解決了現代性思維模式所導致的人類社會的種種問題，但他絕不是痛恨人類，他是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警醒人類注意到自己的問題，以重建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社會，倡導萬物相連的地球生命共同體思想。馮內古特對人類的愛，在無惡不作的懷特喂6個無家可歸的印第安女孩吃東西時可以看到，在菊地晶子用心照顧老年失智的船長時可以看到，在整個小說首頁的題詞中更是可以看到：“無論如何，我仍然相信人性本善?！材荨じヌm克（1929-1944）”。[4]

參考文獻

[1]? ?斯普瑞特奈克.真實之復興：極度現代的世界中的身體、自然和地方[M].張妮妮，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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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Vonnegut.Galapagos [M]．New York：Delacorte Press，1985.

[5]? ?王寧.生態(tài)批評與文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倫理學建構[J].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關寧，黑龍江大學博士，哈爾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WWC171）；黑龍江省經濟社會發(fā)展重點研究課題（外語學科專項）“生態(tài)后現代主義視域下的馮內古特小說研究”（項目編號：WY2021024-B）；黑龍江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重點課題“課程思政背景下基于POA的研究生學術英語課程教學研究與實踐” （項目編號：GJB1422087）；哈爾濱理工大學校級教育教學研究課題“‘雙一流背景下基于POA的理工科院校學術英語課程建設的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32021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