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
旗山后的村子叫賓賢。村子前面有一座高高的土嶺叫葡萄嶺,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墻串串相連保護著村里百姓幾百年來的安居樂業(yè)。村子有個傳言:生閨女嫁人不要嫁到賓賢,不是上嶺就是爬山。劉子建這個光棍漢就是沒有娶上老婆的人。他一個人住在葡萄嶺前的一座小房子里,孤零零地成了常年守山的人。
山腳下,順著洋河灣逆流而上就是水的源頭——青年水庫。湛藍湛藍的水深不可測。劉子建常年戴著他那頂風(fēng)吹日曬得破舊的草帽,也不舍得換一頂新的。他坐在小房子的樹蔭下沏一壺茶,茶也不是好茶。我看見他把親手從旗山上采來的青野棗攤開在場院里曬得皮皺巴巴的,然后把棗去核碾碎扔進壺里。水是到水庫用桶提上來的。水在水桶里不再湛藍而是清澈見底。他喝著野棗茶,看著水庫一角在院子前變成了一道狹長的水塘。兩只剛剛長出絨毛的鵝在浮水,像兩只小鴛鴦一樣嘰嘰喳喳地在秀恩愛。我還問過他,劉子建,你養(yǎng)的小鳥怎么像鵝一樣還會浮水?他總是笑瞇瞇地說,大侄子,你這就不懂了,這原本就是大白鵝。我嗤笑他一頓,還大白鵝,像他一樣瘦小,弱不禁風(fēng)的,不是飛上天,而是被風(fēng)刮跑的。
我在洋河灣里滑冰掉進冰窟窿里濕了棉褲,沒敢進家門,繞道上了葡萄嶺找劉子建。他的灶臺前垛著一層高高的柴火。他門前總是貼著一副常見的對聯(lián):“垂柳上階綠,牡丹映簾紅?!眲⒆咏c著一堆柴火,雙手提溜著我的棉褲烤。整個屋子里一股棉花燒焦的味道。我埋怨他笨手笨腳,別是把我的棉褲燒焦了。他笑呵呵地說這味道是我棉褲的尿臊味,說得我無地自容。
我說:“劉子建,他們都說你老婆跳水庫淹死了,是真的嗎?”
他說:“沒有的事。我是壓根沒老婆的人。”
我母親得知我滑冰的事,說要是出個閃失怎么辦,足足氣了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轉(zhuǎn)學(xué)去了河西郭,離家有十八里地。劉子建,我?guī)缀跏峭浰?。秋天的莊稼熟透了,高粱谷穗飄香。我一路騎著自行車穿行。大老遠就看見一個上年紀(jì)的人站在葡萄嶺前,他截住我,手里端著他的破草帽,頭發(fā)被風(fēng)吹成荒草。
他說:“我的大白鵝下蛋了,給你留了兩個?!?/p>
兩個白白嫩嫩的大鵝蛋在草帽里兜著,一閃一閃地耀眼。我問他怎么不給老婆吃。劉子建還是微微一笑說自己是壓根沒老婆的人。我一直覺得他是在哄我。
祖父說:“劉子建是清朝末年生人,活到九十六歲高齡了。這本詩集是他送給你的,你在北京拍電影,他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你了?!?/p>
昨日降甘霖/麥苗變色新/走到洋河灣/石橋不算寬/橋上過行人/橋下長流水/春水起綠波/迎風(fēng)呈紋理/走到防河壩/冰消滑腳底/人行能跌倒/泥水濕鞋襪/趕緊生爐火/泡上佛爺茶。
——劉子建《十四行詩》
葡萄嶺坑坑洼洼成了采石礦,青年水庫早已干涸。劉子建的那座小房子不見了蹤影。我簡直想大哭一場。祖父說前幾天我堂哥在這里挖礦,挖出來一尊小香爐。我就想著劉子建和劉子建的香爐一定飛上了天。
選自《草原》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