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
春天綠,柱狀的花序紫紅,一到夏天就不見蹤影,就枯萎了,它是夏枯草,一個有詩意卻名字不詩意的植物。
玲五六歲時就認(rèn)識夏枯草,是父親或教的?;蜻@個字很奇怪,和或字像,刀上多上了兩撇。或是玲大伯的名字,所以玲的父親叫或就不奇怪了。
玲的爺爺是秀才,老古板,知中醫(yī),能唱湯頭歌,號號脈,就開出抓藥的方子。
方子上的藥是草,草在田埂上能找到。夏枯草常出現(xiàn),爺爺?shù)淖铸堬w鳳舞,夏枯草總是能認(rèn)出來的。
爺爺?shù)姆阶由嫌幸樱幰?,藥引子不好找,什么龍須、無根水之類,爺爺盡管寫,可跳過去,不影響藥效。
玲自小跟著父親去采藥,父親一手扯玲,一手揪草,嘴中還叨咕,玲就認(rèn)識了紫紅色花的夏枯草。
夏枯草以花序人藥,曬干了,綁成捆,一小捆一小捆的泛著蒿草香。
爺爺喜歡玲,隔代親,爺爺教玲識字,卻不教玲中醫(yī)號脈,也不教玲草的藥性。爺爺說就是粗通藥草,教了害人。
玲十歲時,爺爺死了。爺爺沒能給自己開出一劑藥方,爺爺哀嘆,藥能治病不能治命。爺爺埋進(jìn)土里,是春天,春天開著許多的夏枯草花,花把爺爺?shù)膲灠鼑恕?/p>
玲趁著給爺爺上墳,采了大捧大捧的夏枯草,摘了葉,只要花序,鋪在爺爺?shù)膲烆^邊曬干,曬干了,再一小綹一小綹整齊綁好。
夏天一到,地上的夏枯草不見了,玲家不少的夏枯草放一邊,父親望著就流淚,或想自己父親了。
玲的大伯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或說或獨吞了父親的單方。單方治大病,了不得?;蛘f沒有,真的沒有,父親沒傳或任何醫(yī)術(shù)?;虿恍?,揪住或的衣領(lǐng)不松手,或狠推了一把,或跌倒了,還好,有夏枯草墊著,或沒受傷。
或和或就生分了,兄弟到了反目的地步。玲雖小,懂事,暗地里找大伯,說:爺爺真沒留下單方?;蛎岬念^,目光深深的,玲探不了底。
或很氣憤,揪住父親從墻上飄下的目光,恨恨地吐槽:一招不教,落個親哥哥怪,兄弟都做不成。
爺爺墻上的目光柔柔的,玲總是看出土味和藥香味。
玲上學(xué)讀書,放學(xué)路上,見了夏枯草就要揪上幾株,放窗臺上曬,曬干了存下。為什么這樣做,玲自己也不明白。
玲進(jìn)了趟城,城也就是縣城。玲發(fā)現(xiàn)了個秘密,醫(yī)藥公司除了賣藥,還收中藥材,夏枯草在列,一角八分錢一斤。
玲震驚,錢就在身邊,就在鄉(xiāng)村的泥土里長著。玲借了自行車,將攢了許多日子的夏枯草從旮旮旯旯里找了出來,綁在自行車后椅上,去了縣城。
五十斤的夏枯草,賣了九元錢,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兩張一元,厚厚的很有分量。
回途中風(fēng)催車行,玲一路興奮,驀然間明白了,爺爺是留下單方了,夏枯草,夏枯草。
玲連家也沒回,直奔大伯家。玲抽出五元錢塞給大伯,說:爺爺?shù)膯畏轿艺抑?,是夏枯草?/p>
玲不隱瞞,把夏枯草的來來去去說了。大伯拿著五元錢渾身顫抖,嘴中反復(fù)念叨:或或或。
大伯收了一元錢,把玲送回了家。玲把剩下的八元夾在了一本書中,就聽到哭聲,“哞哞”的,如是牛叫,這哭聲是或和或的。
玲從這年起,常提著籃子采藥草,夏枯草、馬鞭草、車前子、半邊蓮……夏枯草打頭,眾草藥跟上,用以換取微薄的油鹽錢、書本筆墨費,玲的耳畔時有一蒼老的聲音相伴,是爺爺?shù)?,玲卻不知爺爺在說什么。
玲十八歲,父親或生了場怪病,再好吃的東西也咽不下,噎在嗓子眼,翻白眼?;蛘f自己得了噎食病,草青得,草枯死?;虮е虻念^哭了一場,之后不吃不喝,等死。玲悄悄哭,就是不服氣,想著爺爺,想著爺爺該有單方子。
玲在野外到處轉(zhuǎn),玲找藥,找治父親病的藥。還真有發(fā)現(xiàn),一條青花蛇吞只大青蛙,噎住了,見青花蛇,咬食一種草,咬上幾口再吞青蛙,溜溜地吞進(jìn)了。玲大喜,走近,蛇咬食的是夏枯草。
夏枯草正開花,紫紅的好看。玲大把地采,熬了水讓父親喝,說:是爺爺傳下的單方子,治病治命。
父親當(dāng)故事聽,還是把夏枯草水大口大口喝進(jìn)了,也噎,但或強(qiáng)忍著喝。
夏枯草不見了,到了秋天,百草枯了,或還活著。一活就活了好多年,是夏枯草的功能呢。
玲后來成了醫(yī)生,自學(xué)成才,算是接了爺爺?shù)陌?。玲成立了診所,診所的名字就叫“夏枯草診所”,十里百里的有名。
診所的門前是塊空地,空地上種了不少的藥草,夏枯草最多,春天花一片,美美的。
(夏枯草,辛、苦、寒,歸肝、膽經(jīng)。清肝瀉火,明目,散結(jié)消腫……用于目赤腫痛,目珠夜痛,頭痛眩暈,瘰疬,癭瘤,乳癰,乳癖,乳房脹痛。對癌癥治療有輔助作用。)
金銀花
東頭唐,西頭王,中間隔堵墻,墻是山墻,唐保和王祥家共用的山墻。房子是泥墻草頂?shù)?,山墻是下半截土壘,上半截用土坯砌成的?/p>
山墻的土坯有間隙,隔不了大音,喊一聲彼此聽得清。
唐保家三間房,王祥家也三間,房子是一起蓋的,一溜的高,一般的平,如不是開兩個門,還以為是一家的。房后拖了個院子,院子也共墻,墻分四班壘的,唐保家壘一、二班,王祥家壘三、四班,都用心,共用的院墻就牢靠得很。
唐保和王祥好得很,吃個虱子不忘分對方一個大腿,兩家也是,比親兄弟還好。
唐保和王祥都是舍得花力氣的人,田里的活拼了命干,田里的活干完了,就想著法子干別的事,不讓力氣閑著。
唐保和王祥販荒草。說是販也不妥,荒草是自己砍的,挑了到集上賣?;牟莶皇怯脕頍伒?,荒草莖硬、結(jié)實、利水,是鋪房頂?shù)暮貌牧??;牟莸奈蓓敱鹊静蓓敗Ⅺ溄枕攺?qiáng)多了。有幾間荒草房,講人、娶老婆都占優(yōu)。
去山路不近,山中有一坡坡的荒草,路就顯得近了。到秋天,一有閑空,唐保和王祥就相約進(jìn)山,各自一根扁擔(dān)、兩根繩子、一把刀,相帶著上路。
荒草找過人高的砍,人沒在之間,彎著腰揮刀,“嚓嚓”“嚓嚓嚓”,剩下的是喘息聲和唐保、王祥的呼應(yīng)聲,“唉”“哦”,呼應(yīng)著壯個膽,山上有野物,野物傷人。
一口氣各人砍下一堆荒草,草堆一邊,還得理順、理齊了,之后用山草作繩,將順了、齊了的荒草捆開把。干這活時省力,但唐保和王祥都不說話,山風(fēng)嗆人呢。
荒草砍完、堆好.一上午時間就過去了,該吃些東西了。唐保王祥把各自帶的東西放山石上,你勸我讓,換著吃。也沒啥好吃的,不過是山芋、死面餅、鍋巴,可都吃得飽飽的。唐保和王祥相視一笑,山跟著笑開了。
荒草往回挑,唐保打頭,王祥跟上,中間歇上一兩次,就回到了家。
唐保家門前有個草堆,王祥家門前也有一個草堆,差不多大,整整齊齊,碼的是荒草。
仍要是閑天,還得趕上起集,唐保和王祥一道挑上荒草,路上約個價,賣荒草去。荒草有市場,好賣,一塊五一擔(dān),掙個辛苦錢。買荒草一般不會是一擔(dān)的,往往三五擔(dān)一起買,唐保和王祥大多是一起出手,當(dāng)然價錢也是一樣的。
荒草賣了,唐保和王祥不耽誤,趁著露水還沒干,向家趕。兩人把賣得的錢掖緊了,相視碰碰目光,村子有了笑意。
砍荒草、販荒草,讓東頭唐、西頭王兩家的日子好過了不少,唐保和王祥也走得越來越近。有趣得很,平日里唐保和王祥話少,話都在砍荒草、販荒草時說完了。
有一天,唐保和王祥翻了臉,應(yīng)了“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的老話。
事簡單,唐保和王祥約好價去賣荒草,一口價一擔(dān)一塊五,王祥卻一塊四毛五賣了,也怪事,集上無二單生意,少有的唐保把一擔(dān)荒草原封不動地挑了回來。
回途中,唐保冷了臉。王祥要解釋,唐保擔(dān)子一橫,硬是把王祥的話擋了回去。
再之后,唐保和王祥還是去砍荒草,卻是各自走各自的路,有時碰上了,沒在荒草中也沒了“唉”“哦”的回應(yīng)。
草砍好了,還是理順整齊,唐保和王祥卻沒了過去的用心。
就那么巧,一次,唐保在挑回的荒草中發(fā)現(xiàn)了棵帶指的金銀花,王祥也在荒草中遇見了還青絲亮桿的金銀花。
唐保沒猶豫,將金銀花栽在了西院墻邊。王祥想也沒想,將金銀花栽在了東院墻邊。兩棵金銀花從山里來,隔了堵墻。
金銀花都活了,它們各自發(fā)葉,悄然地向墻上攀。
唐保和王祥還是砍荒草、販荒草,抵了面頭一低,各忙各的,但心中都犯嘀咕:好大個事呢?
有一天唐保發(fā)現(xiàn),有兩棵金銀花在墻頭上糾纏,唐保想將自家的金銀花扯下,可沒下掉手,唐保發(fā)現(xiàn),王祥家院中攀來的藤和自家的一模一樣。
有一天王祥發(fā)現(xiàn),兩棵金銀花在墻頭上結(jié)下了許多蕾,蕾有紅有白,分不清是誰家的。王祥從自家的根底捋起,總算搞明白了,唐保家的金銀花是紅的,自家的白中帶黃。
金銀花開了,太陽一照,好香好香,東頭唐家香,西頭王家香,也分不清是誰家的花兒香。
逢集唐保去集上販荒草,王祥也是去了,在集上碰面,突然發(fā)現(xiàn),各自的扁擔(dān)上掛著金銀花球,花兩色,紅白相間。
唐保望了王祥一眼,王祥瞅了唐保一眼,笑沒洇開,荒草賣出去了,一樣的價。
唐保的花球是唐保老娑串的。王祥的花球是王祥老婆串的。她們的手在墻頭相遇,采著彼此的花。
又一次進(jìn)山砍草,山草間有了“唉”“哦”的呼應(yīng)聲。王祥說了件事:那老人缺五分錢,我讓他挑走了。
東頭唐家的金銀花和西頭王家的金銀花,相視一笑,花香糾葛,好香好美。
(金銀花,性甘寒,清熱解毒、消炎退腫,對細(xì)菌性痢疾和各種化膿性疾病都有效。除此之外,金銀花形態(tài)奇特,花型獨特,具有很高的園林觀賞價值;也可作涼茶,當(dāng)飲料飲用。金銀花是多年生半常綠纏繞灌木,適應(yīng)性強(qiáng),不擇土質(zhì),既耐旱,又耐澇,而且根很深,可以防止水土流失。)
彼岸花
花葉不相見的彼岸花不知擇地地開,早晨,龍叔推開門,就和紅紅艷艷的彼岸花撞了個滿懷。
龍叔是要坐輪椅的,他的雙腿有疾,拄著雙拐能挪步子,但總不如輪椅方便,好在現(xiàn)在的村子建得好,道路四通八達(dá),還是無障礙的,龍叔搖輪椅在路上“走”,心熱熱的。
龍叔在彼岸花前停了下來,彼岸花好看,可開的不是地方,堵著家門呢。
龍叔不迷信,但圖吉利,彼岸花是被俗稱之為陰間花的,堵門,多不好。
彼岸花龍叔見多了,過去多在野地、廟宇、祠堂邊長,花開得熱烈,人們看歸看卻不移了去栽,也不護(hù)理,自生自滅。不過,彼岸花硬氣,一旦立了地,注定年年在那里開,秋天莫名地將花劍從泥土里光禿禿抽出,之后就在一個夜晚,把花開燦爛了。開花時就是開花,一片葉子也不見。等紅艷艷的花開敗了,綠葉才柔柔地長出來,歷霜寒、見風(fēng)雪,一直要長到春天老熟才萎去。
花葉兩不見,千年守望中?;ㄊ腔?,葉是葉,彼岸花破了紅花要用綠葉來配的防。
彼岸花多年來是不進(jìn)村的,彼岸花是靠根莖繁殖的,根莖不長腿,不會走路,人不移栽它,它就只能在原處。
龍叔想不通,自家門前的花壇,咋就有了彼岸花,還莫名地開了一片?
門前花壇的花是龍叔用心挑的,月月開的月季,秋天開的桂花,七月流火的石榴,臘月天的梅,自然還有些草本花……龍叔心中設(shè)計過,基本上是月月有花看。
村莊建設(shè)得真好,像座大公園,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比鄉(xiāng)村建設(shè)多了個美麗就是不一樣,現(xiàn)在又深化了叫和美鄉(xiāng)村,多好。龍叔邊搖輪椅邊想,搖得也更有勁。
龍叔的腿是十多年前的車禍造成的,雙腿斷了,日子沒法過,貧窮套上了龍叔的家。后來又雪上加霜,龍嬸病了,病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下不了地。
虧得有了扶貧,一堆的好事來了,兩個孩子先后就業(yè),龍嬸的醫(yī)藥費全額報銷,還有低保、殘疾保障等,家里的田加入了合作社,到年分紅,逢年過節(jié)送溫暖、慰問不停,日子過得有了滋味。
龍叔搖著輪椅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在廣場上和老兄弟們扯了一氣,順帶著量了下血壓,社區(qū)考慮得周全,盡為老百姓想事。龍叔的輪椅有人幫著推,龍叔不要,說自己行。
悠悠地龍叔回到了家門口,門口擁了許多的人,都對著花壇拍照,拍彼岸花呢。
龍嬸竟端了把椅子,坐在了彼岸花邊,艷艷的花紅把龍嬸的臉映紅了,龍嬸倒不像個病人了。
龍叔問:干什么,干什么呢?邊上有好幾個陌生人笑著回答:打卡,打卡,這花也太漂亮了!陌生人顯然是游客,村子是鄉(xiāng)村游線路上的一個點,有陌生人不奇怪。陌生人多是城里的,他們好鄉(xiāng)村,有的還在村子里住上幾天,體驗鄉(xiāng)村生活呢。
龍叔抬眼看彼岸花,花枝獨立,枝枝如撐開的傘,紅得艷,紅得亮,參差地開了一片,實在是搶眼。
龍叔想說這是彼岸花,但龍嬸投來了目光,柔柔的,龍叔改了口,說:這是龍爪花,花葉兩不相見,花好看哦。拍照賞花的人湊近花,還真是的,盛開的花太像龍爪了。
有游客開起了直播,喋喋不休,不時地將鏡頭對著龍叔和龍嬸,龍叔不由挺了挺胸,龍嬸理理頭發(fā),龍嬸的頭發(fā)一點也不亂。
社區(qū)有工作人員趕來了,搬來了礦泉水,分發(fā)給游客。社區(qū)盼著游客來,游客多,鄉(xiāng)村的收入就會增加。
龍叔的門前成了景,景是由彼岸花生的。龍叔坐在門前,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怎就不是別的花呢?
龍嬸卻歡天喜地,一來花美,二來門前從沒曾有這么多人。龍嬸向龍叔身邊靠了靠,說:老頭子,見過這么多彼岸花嗎?龍叔搖了搖頭。
“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饼垕疣称鹪妬?,龍叔不奇怪,龍嬸是讀過書的人,年輕時做過作家的夢。龍叔聽懂了龍嬸背的詩,眼睛有點潮。
龍嬸是差點走了的人,不是救治及時,龍嬸的墳頭不知開過幾遭彼岸花了。
龍叔有點犯疑惑了,門前的彼岸花莫不是龍嬸栽下的?疑惑是疑惑,龍叔沒問出口。
社區(qū)工作人員的工作及時,拿來了精制的牌子,牌子上寫的是“龍爪花”,還綴了句,一種“龍飛鳳舞的花”。
龍叔看了,夸了句:寫得好!搖著輪椅向前將牌子插進(jìn)花壇中。龍嬸瞇著眼說:彼岸也好,從此岸到彼岸過好日子,不好?
彼岸花開,紅紅艷艷的,不配綠葉,這花也實實在在地好看。
(彼岸花,又名龍爪花、蟑螂花、紅花石蒜,有解毒、祛痰、利尿、催吐、殺蟲等功效。)
皂莢樹
皂莢樹是這一地界最大的一棵樹,當(dāng)?shù)厝税阉谥岳?,稱之為老皂莢樹。老皂莢樹大陰涼大,陰涼篩下,一個村子沾“光”。
老皂莢樹上結(jié)鵲巢,偌大的巢,像個不小的草堆。巢的主人是喜鵲,巢年成久了,喜鵲換了一茬又一茬,但都“喳喳”叫,透著歡歡的喜慶。巢的邊際,有許多鳥安家,飛飛落落,和喜鵲和睦相處。
災(zāi)年間,餓肚子,有人打老皂莢樹上巢的主意,說巢里有蛋、有雛,能吃上一氣。村里主事的人瞪眼,人落災(zāi),鳥不落災(zāi)?鳥有災(zāi)了,人還加重?巢沒動成,餓著的人抬頭看鳥遠(yuǎn)飛,遠(yuǎn)處大約有吃的!
鳥就年年在皂莢樹上澎湃,攆著村里人,和村里人親親熱熱。
村里主事的人叫大旺,頭領(lǐng)了很多年,現(xiàn)在都喊他旺爺,旺爺快九十了,一天里大多時間在老皂莢樹下,夏秋就老皂莢樹的陰涼,春冬曬老皂莢樹攪碎的陽光。
旺爺不止一次救過皂莢樹,不傳奇,有效,皂莢樹由此延續(xù)著老的意思。
一年瘋了般砍樹,去土高爐煉鋼鐵,煉一些沒用的鐵屎,鍋砸了不少,樹砍了很多。有人瞄上了皂莢樹,這老樹能夠燒上一氣的。大旺挺了出來,說:敢!擋誰惹誰了?瞄上的人大道理說了一稻籮,大旺油鹽不進(jìn),硬是說不通。
要來硬的,大旺有辦法,連夜和村里人從皂莢樹上鉤下無數(shù)的皂角刺,布在了老皂莢樹的周邊。皂莢刺半尺長,布下的陣有殺傷力。如此還不夠,大旺把爺爺?shù)墓撞奶Я顺鰜恚旁诹嗽砬v樹下,啥意思,以死相拼了嗎?
瞄上的人沒敢輕舉妄動,撤了。事后有人問大旺,真準(zhǔn)備死?大旺說:屁話!真要攔不下來,就用爺爺?shù)墓撞膿Q大樹。爺爺聽說后大罵大旺,卻又點頭稱是。
救下的皂莢樹長勢更旺,葉青,花繁,皂莢結(jié)了滿樹枝,風(fēng)吹過,黑色的皂莢碰撞,發(fā)出打鐵的聲音。
過了不少年,又有人打老皂莢樹的主意。皂莢樹木質(zhì)細(xì)膩、堅硬,且無毒,是做菜板的好材料,一個規(guī)整的皂莢樹菜板,用個十年八年沒問題。村子里的老皂莢樹從上到下,一截截的,可能做許許多多的菜板,錢可是能賺不少又不少的。
大旺此時已是旺叔,旺叔眼一輪,說:敢!錢能花一輩子?狗東西。旺叔意思明擺著,老皂樹莢能陪人一輩子,錢不行,花了就是風(fēng)就是氣。
被旺叔罵為狗東西的人,晚上悄悄去了旺叔家,塞給旺叔兩百元。那時的兩百元不是小數(shù)字,能蓋兩間房的。旺叔沒吭聲,第二天一早,就把兩百元串在老皂莢樹的刺上,十元一張,二十張,在皂莢刺上跳舞,很是好看。
狗東西暗罵旺叔,又心疼錢,忙著爬樹上摘錢,一根刺扎進(jìn)了襠,差點讓狗東西無后。
村里人看了場熱鬧,心里熱熱的,圍著旺叔望皂莢樹的枝丫,喜鵲巢又大了一圈,鳥的叫聲更密了。
旺叔成為旺爺時,老皂莢樹上多了塊牌,“百年名木”保護(hù)牌。旺爺不服氣,說:怎就才百年?我穿開襠褲就三個大人抱不過來了。掛牌人解釋,說:百年名木就是個名,就是個老,老皂莢樹,老皂莢樹。
老在當(dāng)?shù)匾馑钾S富,老有擺在首位的意思,大的意思,說這魚好老,是說這魚好大。
旺爺不爭了,深深嘆了口氣,放心了,老皂莢樹有保護(hù)神了。
和美鄉(xiāng)村建設(shè),沒話說的,老皂莢樹成了中心,建了老皂莢樹廣場,樹下立了一排排椅子,坐下看人看景都好。
老皂莢樹上的巢仍是堅固,不時有鳥的“嘰嘰”聲滴落,又有小鳥出世了。早晨會有群鳥合唱,好聽。啥叫和諧?百鳥共鳴叫和諧。晚暮西,群鳥歸來,老皂莢樹上如朵朵花開。啥叫和美?共棲一枝叫和美。
旺爺快把老皂莢樹下當(dāng)家了,有慕名來皂莢樹下打卡的,總是拉上旺爺合個影,上個鏡頭,旺爺不怯場,說上“人如樹、樹似人、人樹共生”之類的話,似哲人。
到了秋冬,皂莢鐵黑,不用敲打,隨潛入夜的風(fēng)落了一地。
旺爺起得早,拖著個筐揀皂角,筐揀滿了再揀,之后堆在一邊。在以后的許多日子,旺爺干件事,將鐵黑的皂莢送人,并指指自己的頭發(fā),說:用這洗頭好,看我這發(fā)。
一縷陽光從老皂莢樹上打下,落在旺爺?shù)念^上,旺爺快九十歲的發(fā)烏黑。
皂莢樹高高大大,娑婆于綠,不顯老態(tài)。
(皂莢是豆科皂莢屬落葉喬木,枝為刺圓柱形,小葉卵狀披針形或長圓形;花雜性,為黃白色;莢果帶狀,厚且直,兩面膨起;果瓣革質(zhì),褐棕或紅褐色,常被白色粉霜,有多數(shù)種子;莢果短小,稍彎呈新月形,內(nèi)無種子;花期3、4、5月,果期5到12月。皂莢之名最早記載于《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李時珍云:“莢之樹皂,故名。”)
麻櫟樹
麻櫟樹常被人讀成麻“樂”樹,孫羽對此憤憤不平。櫟和樂區(qū)別大了去了,可總是有人讀錯。
孫羽老家的紫云山有一片古老的麻櫟林,百年以上的麻櫟就有一千多棵。山中人稱麻櫟樹為櫟樹,又被別人聽成了栗樹。栗和櫟的區(qū)別又大了去了。
麻櫟樹結(jié)果,外殼和栗相像,內(nèi)涵不同,長法也差之千里,麻櫟果苦澀,難以入口,而栗子好吃,香甜香甜。
紫云山不生栗,卻麻櫟瘋長,一長就存下了百年老麻櫟千余棵。
孫羽讀大學(xué)和人比著夸家鄉(xiāng)好,孫羽就猛說家鄉(xiāng)的麻櫟林。初春鵝黃,盛夏狂綠,深秋金黃,隆冬鐵枝,就是個美麗,鋪天蓋地的美。
孫羽的麻櫟打動了宋彩,宋彩成了孫羽的女朋友,整天里思慕麻櫟樹,想著和麻櫟見面的機(jī)會。
宋彩和孫羽不止一次說過,去孫羽家看看。孫羽反應(yīng)快,說:是想看麻櫟林吧。宋彩哼了聲,沒作否認(rèn)。
孫羽沒答應(yīng),麻櫟林是美,可紫云山太深,不是想進(jìn)就進(jìn)得去的。孫羽能從山里走出,可是花費了幾代人的功夫,從爺爺?shù)礁赣H到自己,甚至更早些,一輩輩誰不脫過一層層皮?
山里歲月苦,麻櫟結(jié)的果子苦澀,可紫云山人有幾個沒吃過麻櫟果的?難吃,也得苦,不吃肚子餓,餓得走不動路。孫羽吃得少,但記得吃了拉不下來大便,肚子硬得像塊石頭。
宋彩喜歡有的無的說麻櫟樹,把孫羽向麻櫟林引。一說到麻櫟,孫羽的話就多。孫羽說春天麻櫟林小鳥談情說愛,夏天麻櫟的陰涼又寬又大,秋天對月在麻櫟樹下品茶,冬天麻櫟的裸枝挑碎山風(fēng)……說麻櫟林,孫羽就成了詩人,成了山林詩人,為這宋彩佩服孫羽,更是渴望走進(jìn)紫云山中。
眼見大學(xué)畢業(yè)了,面臨就業(yè),面臨著向何方去?孫羽沒有猶豫,去大城市,好不容易從山里出來,得飛遠(yuǎn)遠(yuǎn)的。宋彩自然是隨著孫羽,兩人有感情分不開。
孫羽和宋彩上的是名牌大學(xué),專業(yè)也好,考試、應(yīng)聘都順利,似乎大城市的位置早就留好了。
工作有了著落,宋彩又提出去紫云山,還說了句俏皮的話: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孫羽沒了托詞,去紫云山成了必需。
從大城市出發(fā),到紫云山所在的縣,一路順得很,縣城通了高鐵,行程舒適。只是從縣城到紫云山路不好走,山深、山陡,車在山上盤旋,望山跑死馬,看是眼前,要到達(dá)周折多多。
孫羽的家在山洼里,四面環(huán)山,幾間山石的房子,和山洞沒多少差別。盡管宋彩有思想準(zhǔn)備,但還是震驚不已。丑媳婦見了公婆,宋彩緊緊拉著孫羽的手,手心里全是涼涼的汗。
第二天,宋彩揪著孫羽去看麻櫟林。孫羽熟悉山景,一路走一路介紹。紫云山景美,移步換景,邊走邊觀景,倒不顯得累。
麻櫟林在了眼前,正是秋天,麻櫟的葉全黃了,一片片黃葉,讓一方天地金黃,這金黃又在半空中,被一棵棵幾人合抱的大樹挺舉著,大樹屹在山石間,樹干如是山石在延伸……宋彩突然大叫一聲“哇哦”!宋彩的聲音被山石擊打,左沖右突,最終落在了麻櫟的樹枝,一片片黃葉飄然而下。
太美了,太美了!宋彩不斷拍打?qū)O羽,孫羽也失態(tài)地仰望天空,天空一陣雁鳴,南飛的雁排著長長的人字陣。
震驚的不僅僅是宋彩,不少游客也流連忘返。有游客問:這是什么樹?邊上人說:麻樂,麻樂樹!還有人說:栗樹,栗樹!
孫羽望了一眼宋彩,意思是讓宋彩更正下。宋彩不客氣,大聲說:是麻櫟樹!櫟是木字旁,外加個歡樂的樂字。宋彩邊說邊用手比畫。
游客們點頭,一棵巨大的樹上掛有牌子:“麻櫟樹,樹齡三百年”。
孫羽接過話頭,說:紫云山古麻櫟林,是國內(nèi)最大的古麻櫟群落。
有麻櫟果從高高的麻櫟枝頭落下,激動得山石顫了顫。
孫羽和宋彩沒急著離開紫云山,天天一早就去麻櫟林,看黃葉也聽麻櫟的滴落聲。
孫羽說:讓游客認(rèn)識“櫟”字,讀準(zhǔn)了。
宋彩說:讓大家都知麻櫟,都知紫云山的麻櫟林。
孫羽問:不走了嗎?
宋彩說:不走了,做一棵扎根的麻櫟樹。
不久,紫云山一家叫“彩羽”的文化旅游公司成立了,專門做紫云山旅游文化的事。
孫羽說:守著金飯碗,再不能做討飯的事。宋彩點頭:好日子,前人早栽在了山石間。這話孫羽存疑:麻櫟可不是人工栽下的!
(麻櫟,是殼斗科櫟屬多年生的喬木植物。樹干高大;樹皮深灰褐色,深縱裂;幼枝被灰黃色柔毛,老時呈灰黃色:葉片形態(tài)多樣,通常為長橢圓狀披針形;雄花序常數(shù)個集生于當(dāng)年生枝下部葉腋,花柱殼斗杯形,小苞片鉆形或扁條形;堅果卵形或橢圓形,頂端圓形,果臍突起;花期3-4月,果期翌年9-10月。果實為堅果,種子富含淀粉,《救荒本草》中所記載的橡子樹統(tǒng)稱為麻櫟。)
燈籠果
小區(qū)環(huán)境好,綠樹和景觀穿插在樓宇間,樓宇別致亦如景,景和景交融了。
明伯和宏叔都是小區(qū)的老住戶,偌大的小區(qū)何處花開、何處景美,熟悉得很。明伯比宏叔大,宏叔就一口口地喊明伯哥。
明伯和宏叔約好了般,一段時間里天天到小區(qū)抬在高處的綠地旁,坐下就半天工夫。小區(qū)是依地勢建的,地起伏跌宕,小區(qū)就有了高低起伏,這起伏倒比一馬平川美多了。明伯和宏叔背著一抬高地坐,抬高地被整成了綠地草坪,平平整整的如綠鏡。
小區(qū)的綠地多、景觀多,明伯和宏叔卻相中了抬高的綠地,原因是綠地上突兀地生長著一棵燈籠果,獨自的,像是綠地上的一大棵樹。草低,燈籠果半米高,還不如棵巨樹?
明伯和宏叔本是不認(rèn)識的,小區(qū)大,上千個住戶,家家門一關(guān),各忙各的不認(rèn)識正常得很。
明伯和宏叔卻認(rèn)識了,為的是燈籠果。
一天宏叔散步,從高抬的綠地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了綠地上獨立的燈籠果苗,眼亮的同時大聲地說:呀呀,燈籠果!燈籠果農(nóng)村多,城里少見。恰好明伯路過,抬眼看了看,說:不像哦,是龍葵吧?明伯是農(nóng)村走出的,認(rèn)識植物。宏叔望了望明伯,十分肯定地說:是燈籠果,沒錯的。燈籠果和龍葵長得差不多,青稈,卵形的綠葉,不開花結(jié)果,難分清。是燈籠果還是龍葵不重要,是綠色就好。明伯和宏叔就敘上了,明伯六十九,宏叔六十一,明伯是哥,宏叔是弟,兩人都是從農(nóng)村進(jìn)城的,跟著兒子過日子。
約好了般,明伯和宏叔天天去高抬的綠地邊上轉(zhuǎn),轉(zhuǎn)啥?看燈籠果或是龍葵。兩人的心里都在打鼓,到底可是燈籠果!結(jié)論要等開花,花一開就明白了。燈籠果的花是紫色,如睜開的眼睛。龍葵花白里透黃,靜靜的純純的。不過,明伯希望自己出錯,明伯希望綠地草坪上長的是燈籠果。
小區(qū)對綠地草坪看得重,隔三岔五灌水灑藥除雜草,保持清一色的綠,不容其他雜草的生長。明伯看在眼里就說:“種麥稻這般的講究,麥稻怕沒地方堆了。”宏叔哈哈笑:“都一根根捋了,就差喂食了?!焙晔迨莻€幽默的人,明伯喜歡和宏叔說話。
園丁對抬高的綠地草坪上心,三番五次要將燈籠果或龍葵的苗拔了,挑起來的苗太招人眼了。明伯制止過,宏叔求過,好在園丁也是農(nóng)村人,也想看看這苗到底是燈籠果還是龍葵,苗算是留下了。
春天老熟,抬高綠地草坪上有星星點點的花在開,花中有紫色如眼睛的花,可以肯定了是燈籠果。明伯對宏叔豎起了大拇指,說:“還是老弟的眼毒,是燈籠果,真好!”宏叔卻又擔(dān)心:“不知可能掛住果?”
隨后的日子,明伯、宏叔在綠地旁的時間就更多了,他們要看著這棵燈籠果,它可是小區(qū)唯一的一棵。明伯、宏叔用心找過,小區(qū)就這一棵。
燈籠果開始掛果了,和葉子一般的顏色,不用心還真看不清。小小的燈籠果見風(fēng)長,一天一個樣,不久微黃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到。明伯?dāng)?shù)過,成果十二顆,在開的花九朵。宏叔說:對,還有大大小小苞子十多粒。
明伯說:燈籠果熟了好吃。宏叔說:好吃,酸甜酸甜的。明伯、宏叔都吸了口氣,噓溜溜地發(fā)出聲響。
有一對喜鵲常圍著燈籠果轉(zhuǎn),宏叔要趕走它們,明伯制止了,說:它們也想吃上一顆,是好事,能把種子捎遠(yuǎn)了。宏叔點頭,燈籠果沒人種,風(fēng)和鳥幫著播種。
燈籠果熟了,宏叔摘了一小捧,讓明伯嘗一粒。明伯不吃,說:給孩子們,他們喜歡。孩子們在小區(qū)追著玩,宏叔讓他們嘗嘗,孩子們疑惑:這能吃?家長早有交代,陌生的果子不能吃,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過,燈籠果有趣,孩子們還是將燈籠果揣在了口袋里。
明伯說:“好吃的東西呀,小時候到處找,棉田里最多?!?/p>
宏叔說:“我媽田里干活回來,口袋里裝了好多,好吃,當(dāng)糖果?!?/p>
明伯和宏叔不怪孩子們,他們不認(rèn)識燈籠果,何況現(xiàn)在日子好了,好吃的水果多的是,野生的燈籠果擺不上案頭的。
燈籠果還在開花,還在結(jié)果,讓明伯、宏叔高興的是關(guān)心燈籠果的人多了,對著它拍視頻、拍照人一撥撥的,許多人不認(rèn)識,明伯說:叫燈籠果。宏叔說:無毒,酸酸甜甜的好吃。
花喜鵲又來了,它們毫不客氣,叨上一粒黃澄澄的燈籠果,扯開外衣,相互謙讓著笑瞇瞇地啄食。明伯說:酸。宏叔說:酸。但他們不揚手,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燈籠果又一朵花開了。
喜鵲吃飽了,“喳喳”叫著飛走。明伯和宏叔目送著展翅的喜鵲,異口同聲地說:去吧,多種些燈籠果,好吃,酸酸甜甜的。
一地的花開,一地的樹綠,之中有燈籠果,誰也不能少。
(燈籠果,具匍匐的根狀莖;莖直立,不分枝或少分枝,密生短柔毛;葉較厚,闊卵形或心臟形,兩面密生柔毛;花萼闊鐘狀,同花梗一樣密生柔毛,與筒部近等長;花冠闊鐘狀,黃色而喉部有紫色斑紋,外面生短柔毛,邊緣有睫毛;果萼卵球狀,薄紙質(zhì),淡綠色或淡黃色,被柔毛;種子黃色,圓盤狀;夏季開花結(jié)果。)
創(chuàng)作談
樹是普通的樹,草是身邊的草,而人是生活在草木間的人,我試圖在草木的詩意里,還原最簡單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
這是我寫《草木詩經(jīng)》系列小說的本意。
《草木詩經(jīng)》系列小說,我打算寫上五十來篇,五十多種草木,五十多顆草木之心的搏動,想想都令人激奮。
我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從小就和草木打交道,草木呵護(hù)過我,草木對我有恩。不過也和草木作戰(zhàn),尤其是草,生長在田里的草搶地?fù)尫蕮岅柟鈸層曷?,有草,稻、麥、豆就長不好,“草口”奪糧是農(nóng)家重要的事情,一點含糊不得。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干的第一件農(nóng)活就是鋤地,將豆地里的草鋤去。豆地里的草形形色色,什么小鵝腸、奶腥草、半邊蓮、馬齒莧、黃蒿等,豆地就是個百草園,但豆地的主人是豆棵,各種草都必須鋤掉。我躬腰施鋤,豆之外的草紛紛倒下。那時我心中就想,這也太不公平了,豆不是草,草不是命?好在我在鋤地中認(rèn)識了許多草,知道了它們的小名(村里人很少有人叫出草的學(xué)名),還聽到許多草的故事,重要的是知道哪些草有毒,哪些草能入口,哪些草能當(dāng)藥用。我發(fā)現(xiàn)農(nóng)人們對田里的草都惡語相向,所用的手段特別嚴(yán)酷,可田之外,對草卻客客氣氣,甚至在它們花的面前極具羞澀狀。事實上再卑微的草都開花,開出的花皆美麗。
樹木就更不用說了,樹是村莊的一部分,木則伴隨人的一生,取之用之棄之存之,很難想象沒有木的生活。村莊是文學(xué)的窠臼,而樹木是村莊的組成部分,樹木肯定是文學(xué)的策源地之一。見過沒有樹木的文字嗎?圍繞樹木故事多得很,榆、槐、椿、柳,誰沒有大把的綠色、香或不香的花朵?年少時,我很是羨慕木匠,能將樹木的身體“打”成各色“作品”,美好、實用。有些年,我想拜師學(xué)木匠,可我的身體弱,家人否定。我的爺爺是個智者,他對樹木有自己的理解,倒不僅是十年樹木的事,爺爺領(lǐng)著我栽了許許多多樹,房前屋后、塘埂地頭,有空地的地方爺爺總在春天領(lǐng)我栽上樹,也不管有料無料,綠就好。至于為什么要栽樹,爺爺沒說過,倒是爺爺過世幾十年后,所栽下的樹都“哄”出了綠的聲音,開花、結(jié)果、成材,各有各的妙處?,F(xiàn)在看來,爺爺是在作大文章,只是這文章不好分類,詩歌、小說、散文,是也不是,可卻十分地耐讀。
時光匆匆,物是人非的多,可草木依舊,綠和花是它們的常態(tài),芬芳遇見了,就年年如此。我在夢幻般的場景中,擬下了《草木詩經(jīng)》的名字,一路寫下了諸如《夏枯草》《金銀花》《彼岸花》《皂莢樹》《麻櫟樹》《燈籠果》等文字,我和草木們對話,和活動在這些草木中的人相握,表白、爭辯、和解,感覺充實而有趣。
草木有本心,但愿我的心跳和草木們合轍合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