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花和羊

倆老頭打架？

一個叫趙大屁股，一個叫林小腦殼，兩家都是建卡貧困戶。

趙大屁股家的脫貧項目是養(yǎng)羊，他把羊趕上山，就去挖野菜，摘野果，撿菌。一則自己吃，二則白癡癡地耍，不好玩，得找點兒事做，農(nóng)民都有一雙閑不住的手。

羊跑進了林小腦殼家的山林，林家在山上種植金銀花，這是他家的脫貧項目。羊把金銀花啃了，林小腦殼捉了一只羊，找到趙大屁股，叫他賠錢，要不拿只羊抵。

按說，這也合理，但羊還小，不到十斤，咩咩咩地叫。趙大屁股說：“不行，羊你得退我，我以后管好羊就是。”

林小腦殼脾氣暴，心想：我已經(jīng)很克制了，捉只小羊，只是象征性地懲罰。兩人發(fā)生口角，然后動起了手。好在都上了年紀，沒啥體力，只是相互揎了幾下，沒受傷。

兩人喘著粗氣，鼓起眼睛，像對發(fā)情的公羊。

如果不解決好這兩家的矛盾，兩家脫貧的事就要被耽誤。

哈二麻主任去勸趙大屁股，兩家沾點兒親。農(nóng)村的親，像野地的草，沾到邊邊都算。扶貧專干小梁去勸林小腦殼，這是他聯(lián)系的貧困戶。但是倆人都悻悻而歸。趙大屁股說他沒錯，他不是故意的。林小腦殼說他也沒錯，損壞東西要賠，天經(jīng)地義。

兩人把情況匯報給第一書記鐘琴，她聽得蹙眉頭。因為，自從到老鴰坪扶貧，發(fā)現(xiàn)最難處理的，就是農(nóng)村的雞毛蒜皮小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認真起來，又非常嚴重。原因是這些人大多認死理，咬卵匠。話對了，牛肉做得刀頭，話不對，兩兄弟都打得你死我活。

鐘琴在機關做專職工會干部，解決過好多同事間的矛盾，但沒有農(nóng)村的矛盾難解決。因為機關干部大多文化高，還有組織約束，懂理。農(nóng)村的事，很多道理行不通。但是問題不能不解決，愁得她幾頓沒吃好飯，還急起了火，牙齦有些痛。

這天，她去村里草醫(yī)老偏兒那里抓藥。老偏兒給她拿些金銀花，叫她熬水喝。金銀花清熱解毒，消炎退腫。這下，又勾起林小腦殼家的事——他家種金銀花。

鐘琴問老偏兒：“金銀花好種不？”

老偏兒偏著頸項：“好種，好種，可以播種子，也可以扦插，很好活。山上長了好多野生的，我用的也是自己去采的金銀花?！?/p>

“施肥不？”

“施啊，最好施農(nóng)家肥，特別是牲口的屎尿?！?/p>

鐘琴突然感到牙齦不痛了，連藥都不拿，就往外走。老偏兒在后面喊：“鐘書記，你的藥？”

“不要了，不要了?！?/p>

腳下像踩了風火輪，急急忙忙消失在小路上。

鐘琴回到村部，叫人把趙大屁股和林小腦殼請來。約莫過了一個多鐘頭，兩人才姍姍來遲。在小會議室，兩人對著坐，不搭理對方。

鐘琴看著兩人耍孩子脾氣，心里直想笑——多大的事，犯得著嗎？待上了茶，她才慢條斯理地說：“兩位老人家，今天我想到了件好事。

然后停了口。

兩位老人雖然嘴上沒應，耳朵卻尖了起來，想聽。

“你們兩家的矛盾，是羊造成的，應當讓羊負責。”

鐘琴的話，讓兩人莫名其妙。羊又不是人，能負啥責？林小腦殼的臉上涌起絲冷笑。

“林大爺，您種金銀花，施肥不？”

“當然施肥，但化肥貴，不劃算?！?/p>

“施啥肥？”

“化肥用尿素。農(nóng)家肥用牲口屎尿最好。但離家遠，家里也沒養(yǎng)豬養(yǎng)牛了，沒農(nóng)家肥?！?/p>

“哈哈哈，這羊的糞不是現(xiàn)成的嗎？”

鐘琴的意思，終于被兩位老人明白了。后來的事，不需多言，倆老人一商量，趙大屁股把羊趕在林小腦殼種金銀花的那山，然后用木柵欄把金銀花圍起。羊子的糞，只需鏟來丟進金銀花地就行。

兩家不僅消化了矛盾，還促進了脫貧進度。趙大屁股可以不管羊了，只趕上山，就去村里的皮蛋廠打零工。林小腦殼有了羊糞，金銀花長得好，產(chǎn)量高。

那年底，趙大屁股一定要殺只羊送林小腦殼吃。林小腦殼堅持要給錢，因為他家這年金銀花產(chǎn)量高，收人多。他們請扶貧干部來化解這個“新矛盾”，結果是一頓白蘿卜燉羊肉下酒，全都喝麻了。

蕓香娘

和蕓香娘家結對子扶貧的，是鄉(xiāng)駐村干部老郭。

老郭是鄉(xiāng)文廣體中心主任，是鄉(xiāng)里出名的“土”文人，快要退休了。

可是，老郭第一次上蕓香娘家，談和她家結對子扶貧的事，蕓香娘理都不理，跪在她家的堂屋，對著一尊菩薩，嘴里呢喃：“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邊磕頭作揖。

老郭曉得蕓香娘信佛，是村里最虔誠的信徒，可是他連話都搭不上，太晦氣，慪得回去喝半斤燒酒，蒙頭大睡。

蕓香娘不信人，信佛。

蕓香娘的名字，就來源于她采蕓香，做香敬佛。20世紀，老鴰坪最大的廟——石鼓廟，被一把火燒個干凈，那些菩薩頭被敲，身被錘，座基被搬去砌豬圈。那時還年輕的蕓香娘，心中流血。她悄悄請了尊觀音菩薩回家，偷偷供奉。

街上已買不到香燭。好在農(nóng)村地坎溝邊，長著很多野生蕓香。蕓香娘采來蕓香，自己做香，祭拜觀音菩薩。

土地下戶后，石鼓廟也重建了，蕓香娘可以正大光明地進廟燒香拜佛，只是她習慣用自己親手做的香，在自己的堂屋敬佛。

蕓香娘家窮，拿她的話說：發(fā)財不發(fā)財，那要菩薩說了算。扶貧工作隊上門摸底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蕓香娘說：你們別操心，我們家發(fā)不發(fā)財，聽菩薩的。

說完還帶著大家，參觀她家的佛堂，也就是堂屋，給菩薩磕頭。

老郭把他的遭遇講給扶貧工作隊員和村干部聽，一個個都詫異，畢竟老郭是鄉(xiāng)干部，有面子的人，碰了一鼻子灰，都覺得這事兒蹊蹺。

扶貧工作隊長鐘琴帶著小梁，上蕓香娘家，蕓香娘正在做香。

做香活不復雜，但要仔細。采回了蕓香，要曬干，用細篩子篩過，再調(diào)成糨糊，涂在竹簽上，曬干，捆成小束把子。

鐘琴坐下，幫蕓香娘做香。

信佛的人善，哪有不理上門客人的？

蕓香娘停下手里的活，給鐘琴和小梁燒開水喝。

“大嬸，您和老郭有過節(jié)？他可是來和你家結扶貧對子的啊?！?/p>

“哪有啥過節(jié)？”

“那你不張他？”

方言，張他就是理他。

“哎，說起來，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破四舊，他還是小學生，帶頭砸石鼓廟。不信佛的人，心中沒善念，我不喜歡?！?/p>

聽得鐘琴和小梁心中震撼。

老郭那時還是小學生，根本不懂事嗎。可是，解釋對蕓香娘沒有用，因為在她心中，除了佛，不信誰。

不能放棄一家貧困戶，這是政策。

如何辦？回村部的路上，鐘琴鎖緊了眉頭。作為扶貧工作隊長，責任在身。

蕓香娘家窮，不是人懶，都把精力用在佛事上，沒精力掙錢，頂多把莊稼種好。

老郭聽了鐘琴回來擺蕓香娘不理睬他的緣由，心中十分愧疚。他說，不管蕓香娘理不理他，這對子結定了?？墒?，她家上啥脫貧項目，一時想不到好。

農(nóng)歷二月十九日，是觀音菩薩生日，也是石鼓廟廟會，附近村民都來，好不熱鬧。老郭不信佛，但他喜逛歡廟會，廟會是鄉(xiāng)土文化、民俗文化的載體。石鼓廟，人山人海，燒香拜佛，絡繹不絕。還有演板凳龍的，打錢棍的，唱竹琴的，跳車車燈的文化表演，看得人眼花繚亂。有人唱山歌的，極好聽——

種花莫種紫藤花

嫁人莫嫁羅鍋娃

紫藤纏死樹疙瘩

羅鍋床上沒辦法

老郭差點笑出淚來。

他腦洞大開——蕓香娘手工做香，僅夠她家用。如果用機器做香，采本地野生蕓香不要本錢，然后在石鼓廟賣香賣燭，收入會讓她家脫貧。因為來石鼓廟的人，每天也有十幾個。

老郭悄悄找到蕓香娘的老公，男人之間，幾杯酒下肚，好談。

“買制香的機器要好多錢啊。”

“沒事。如果把你家制香燭列入扶貧項目，這錢可由扶貧專項資金解決?！崩瞎{(diào)查過，這機器才兩千多塊錢。

老公回家和蕓香娘一說，她信佛，但也深感貧的痛苦，佛還要金裝嗎，沒錢哪行？

蕓香娘家，成了制香燭的專業(yè)戶。不僅壟斷供應石鼓廟的香燭，附近的祖靈寺、香山廟、石佛庵都從她家進香燭，生意興隆。

李老莽

李老莽一肚子的郁悶。

他從城里返回老鴰坪，找到和他結對子的陳支書，見面就發(fā)火：“表叔，表叔，你硬是霸道哈，非把我整成貧困戶，你才安逸！”

陳支書一臉的微笑，抬凳、散煙、倒開水，然后說：“誰叫你夠這個條件呢？危房、光棍、無技術，都是硬杠子?！?/p>

“危房？我一年幾時在家里住過？”

“光棍？我不愿娶老婆嗎。女人，洗腳城多得是?！?/p>

“無技術？我當扁擔，下力氣要啥技術？”

李老莽的話，倒讓陳支書無法反駁。這表侄兒，硬是有點兒不講理。

李老莽是老鴰坪三組的村民，進城當扁擔十來年，租房住，每天扛根扁擔，吊一圈化纖繩，在城里“燈兒晃”?！盁魞夯巍笔欠窖?，就是無聊、亂竄，還有不務正業(yè)的意思。

他父母早逝，一個哥，成家在本村務農(nóng)。一個妹，遠嫁在外地。沒有結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要不是他哥有他電話號碼，根本找不著人，有時連過年都不回村。他嫌農(nóng)村不好玩，除了打牌，沒啥娛樂。當扁擔只需要勞力。挑物，分輕重遠近，起價十元。幫人搬家，一天能掙上一兩百。落雨天，就待在屋，看電視，或是進茶館打一塊錢的小麻將，日子過得賽過神仙，村里通知他回來，簽扶貧項目合同，倒耽擱他時間。

李老莽從不承認他是貧困戶。心想——村干部真是多事，我又沒有申請嗎！所以，回村有一肚子氣，陳支書是他巴巖（轉(zhuǎn)角）的表叔，陳支書的媽和李老莽的奶奶一個姓，農(nóng)村特別講究這種親。

“你說你不貧困，那你存錢沒有？”

“沒有。我存錢干啥？又沒得兒，沒得女，找個用個，找不回來算球，存錢貢獻給國家，我又不是傻子?！?/p>

“你成家沒有？”

“成家？那不是自找麻煩。女人哪里沒有？只要包兒里有錢?！?/p>

“你買房沒有？”

“買房更不劃算，幾千塊錢一個平方，不如租房劃算。何況當扁擔，掙點稀飯錢，也買不起房子嗎。找銀行貸款，等于給銀行打工，我才沒那么莽?！?/p>

這些年，李老莽在城里混，見識廣了，陳支書說不贏。好在他是老輩子，還是支書，不管李老莽有多“干狡”，最后還得簽協(xié)議?！案山啤痹诒镜胤窖灾?，是指胡扯難纏，不好打交道。

李老莽又進城了，照舊當他的扁擔，日子過得優(yōu)哉游哉，該喝酒喝酒，該打牌打牌，該洗腳洗腳。脫貧的事，他根本不在意。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李老莽過得“安逸”時，那天他跟伙計一起為人搬家，沒踩穩(wěn)，腳下一打滑摔倒了，滾下樓梯間，半月板撕裂。事主也是個窮人，沒啥錢。李老莽手術后，事主結了賬，就不管了。后期的住院和治療費，得他自己出。這時候，他哥來看了，要他把住院的單子打一份，村里給貧困戶申報大病補助。

李老莽心里涌起股熱潮。對陳支書逼他簽字，逼他當貧困戶，心里生起萬分感謝。

出院了，扁擔當不成，只好回老鴰坪求生存。他還有幾分田，還有一畝多地。他的田，金燦燦的谷穗，正飄著稻香。

“誰給我種的？”

“還有誰，我嗎?！?/p>

哥還是哥，心里永遠有他這個老弟。

再看他家的地，讓他蒙了——密密麻麻，長滿了苗，他認得那是黨參。

“誰種的？”

“你簽的扶貧項目啊，陳支書帶著扶村干部義務幫你種的。”

李老莽心里后悔，那次回村，對陳支書的話來得太直、太沖。

李老莽能下地了，只是不能用重力。好在種黨參是懶活，只鋤草什么的，也用不了啥力氣。黨參不愁賣，因為它是中藥，也是補品，現(xiàn)在普通人家，燉湯都要丟上幾根。

李老莽給陳支書送幾把黨參，陳支書收了黨參，過幾天陳支書家殺羊，給他送來一腿肉。

李老莽不接。

陳支書說：“我們是親戚啊，這叫人情往來，不接不行！”

李老莽后來脫了貧，還脫了單，娶上了老婆。結婚時，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陳支書來給他主持婚禮。

陳支書笑罵：“李老莽，我是你表叔啊，要我?guī)兔€要送禮，你還有孝心不？’

李老莽不回話，咧開嘴憨笑。

他哪點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