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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離家出走的父親

2023-12-31 00:00:00蔡吉功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3年8期

1

我年少時做了一件痛悔難當?shù)牟恍⒅e。

李紅旗是我生身父親,那天讓我給打了。我擠迫他到墻角,數(shù)落著他的窩囊,越說越氣,就動手了。我抽了李紅旗一巴掌。這清脆的一掌,讓肖慢一一我的母親嗷地叫起來,她啪啪拍打自己的屁股,歇斯底里地撞向我,沖我吼喊,要臉不?要臉不?你真不是人揍的(揍,東北方言,意為夫妻間那事),竟敢動手打老子,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好歹他是你爹,你大逆不道敢動手打他!我的個天啊——這是啥家庭??!肖慢仰脖尖厲的喊叫震得我耳膜直顫。

我動手后,感到心肝抽搐了一下,腦袋嗡的一聲也蒙了,垂著手軟綿綿地靠在碗架柜上,理智一寸寸回歸到身上。但我沒有裝熊,也沒有裝作愧悔的樣子,我反擊肖慢說,不是你成天攛掇我,我能動手嗎!要說大逆不道,你也有一半責任。我們這屋吵得不可開交,妹妹在另一個屋專心地繡織一件擺件,是鑲有框掛墻上的那種。我聽肖慢說起過,妹妹學習尚可,但學校老有男生撩騷她,她的學習成績就極不穩(wěn)定。

李紅旗原本在地上蹲著,低著頭,這時忽然站起來,我嚇得跳起來。李紅旗沒有說話,幽怨的目光望向我,我連忙垂下眼皮;李紅旗又瞅向他老婆肖慢,這個女人沒有示弱,拿目光和行動挑釁地迎上去。最終,李紅旗扔下句:我走了,我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李紅旗在這個家大半輩子活得沒有存在感,肖慢這個勢利的女人眼里只認錢,張口閉口叫他窩囊廢。上行下效,我和妹妹也不拿正眼嘹他。李紅旗五十出頭,頭發(fā)常年亂蓮蓬的,白的多,黑的少。他沒有正式工作,早先會點瓦工,后來從架子上摔下來,養(yǎng)了很長時間才養(yǎng)好。后來蹬三輪拉腳,上門換煤氣罐。干得最久的是在勞務(wù)市場做水暖工。

李紅旗在家一般不發(fā)表意見,他最大的愛好是喝幾兩散白酒。李紅旗是二兩的量,再多喝一點就會傻笑個不停。桌上一般也沒啥好菜,肖慢端來啥吃啥。李紅旗揚眉吐氣的那天是月末,他把這個月的錢拍到我家那個搖搖欲墜的飯桌上,有幾千元吧。等我后來成家總算明白了李紅旗。當年他干的活工錢都是日結(jié),他對肖慢撒謊說是找了個長年的活,工資月底開。李紅旗也是很狡猾的,他想把肖慢對他的好足足攢夠一個月再一次性領(lǐng)取,就為了讓肖慢對他好的時間集中點,再久點。果然,看到錢,肖慢的媚笑悠長地遞過來,變戲法似的從碗架柜取出豬頭肉和肥腸,這是李紅旗最得意的吃食。李紅旗滿臉紅光,喝一口酒,討好地瞅一眼肖慢,那顆花白的頭在日光燈下像開了雜色的花朵。肖慢粗腰慢扭,背過去快速地點遍錢揣在懷里,才抽空打下李紅旗,嗔道“德行”。通常,這意味著李紅旗晚上可以為所欲為,但實際情況是李紅旗在那方面實在拉胯,十回有六七回不盡興。這些話都是肖慢罵李紅旗時說下的,她也不害臊,還把我當小孩子對待,口無遮攔。從那時起我留心李紅旗,李紅旗確實挺頹廢,有時邊喝酒邊感嘆生活沒啥趣味。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檔子事。李紅旗是我爸,有些隱諱的事不能跟兒子說。

李紅旗外面有女人了。肖慢有天跟我說起這事時,我正為初三即將畢業(yè)的事發(fā)愁,我不想往上升了,李紅旗和肖慢堅決讓我考大學。尤其是李紅旗拿他家祖宗五代告誡我說,咱們家第六代能不能出個大學生就指望你了,搞得我既心慌又慚愧。我不信肖慢說的,揮手讓她走開,李紅旗一個出苦力的,年過半百,貌不驚人,誰能看上他?除非那女的想男人想瘋了。肖慢卻信誓旦旦,那天是我看到的,是真的,跟他一起干活那女的,嘴巴大得能塞進大鵝蛋,眼睛小得睜著像閉著。我挺煩肖慢捕風捉影的能力。我沒搭理她,撿起課本。肖慢卻急了,扳直我肩膀,正對著我說,她有證據(jù)。她打開手機圖庫翻找,是有幾張,清晰度還可以。李紅旗掰開個雞蛋往一個女人口中送,女人的胸很鼓,富有侵略性,李紅旗貼得很近,兩張臉都充盈著幸福的模樣。我笑笑,又笑了笑,嘲諷肖慢說,李紅旗跟那個女的挺合適。你啥時學會當特工了?我挖苦肖慢。

嘁,這個挨千刀的,敢背著我養(yǎng)女人!肖慢咬牙切齒。

我回懟肖慢,這幾張照片說明不了什么,也許就是吃個雞蛋而已,再說,你對李紅旗好點,他也不至于出走兩三回的。

2

李紅旗有過多次出走的記錄。頭一回是三年前,他和肖慢吵架,肖慢讓他滾。他走得興師動眾,收拾個人物品時,弄出的動靜很響。我個人分析,李紅旗也許是不想走,故意引起我們的注意,好挽留他。李紅旗從組合柜上拽出那個掉皮的人造革手提包,拍拍上面的灰,又打開柜子翻找衣物,翻遍上下兩層隔斷,才找到一套棕黃色皺巴巴的西服,兩條襯褲,幾條肥大的褲衩,還有一件半新的襯衫。這些東西都填不滿那個手提包。肖慢偶爾拿冷眼瞄他一下,自顧自追看一部電視劇。她的表情可真豐富,為劇中人的悲歡離合,或唏噓掉淚,或義憤填膺。我和妹妹生他倆的氣,躲到另一間房不出來。李紅旗瘦弱的身軀蹲在地上收拾著那幾樣寒酸的東西。他確實夠可憐的,幾次望向肖慢,厚嘴唇哆嗦著欲發(fā)出聲音。肖慢冷若冰霜,那張柿餅子臉像是被鋼箍固定在一側(cè)。李紅旗慢騰騰地拎起包,慢騰騰地邊走邊回望肖慢。李紅旗走到院子時大聲咳嗽。我和妹妹沖出屋。肖慢搶出來橫在當間,沖我倆瞪眼。

肖慢說,李紅旗你有種,你現(xiàn)在就走,永遠別回來,我跟兩個孩子過。

李紅旗爭辯說,這房子是我掙下的。

肖慢說,那我跟倆孩子走。

我走了,誰給你們掙錢?

那是你生養(yǎng)的崽,你看著辦!

這個家離不開我的。李紅旗口氣軟下來,像是在乞求。

我和妹妹也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肖慢。肖慢僅僅遲疑了幾秒鐘,一手一個把我倆扯進屋,反手咣地把門從里面鎖上。

外邊吼風了,密集的風把地上的草棍土屑揚到天上,也卷揚著李紅旗亂糟糟的頭發(fā)。

李紅旗走后,我勸肖慢去找找,再說了,李紅旗走時沒有留下錢,我們這個家全指望李紅旗那六七千元錢生活。肖慢也有點慌,說話也哆嗦,但依然裝狠,沒他也行,我養(yǎng)你倆。我和妹妹不愛聽她說話,捂著耳朵跑出去。

我不知道肖慢私下找沒找過李紅旗,反正十天頭上李紅旗讓二姑送回了家。肖慢那天破天荒買了不少的魚和肉,親自下廚張羅七八個菜,留小姑子吃飯。席間,李紅旗沉默得像塊青坨坨的石頭,喝得多,吃得少。二姑繃著臉,沒少拿話敲打肖慢。肖慢這頓飯可沒少賠笑,我都覺得她臉上的皺紋由于不間斷地笑,縫隙更明顯了,但肖慢絕口不提李紅旗出走這茬兒。我冷眼旁觀,在悠長的歲月中終于悟出肖慢當時的真實想法。肖慢其實離不開李紅旗,她沒啥文化,也沒有特長,在飯店做服務(wù)員一天累得要死,才掙兩千多元。李紅旗好歹月月往家拿五六千,就沖這,肖慢還得哄著。我百分百相信,肖慢私自尋找過李紅旗,這從二姑的話中聽得出來。

不可否認,肖慢內(nèi)心里并不愛李紅旗。但她不選擇離婚,她在乎的是家庭完整孩子有爹有媽那個名分。她也稀罕李紅旗任由她揉捏,還把錢月月給她的老實本分。她還怕李紅旗的家人找她麻煩,她挺怕我二姑。

日子接著一天天過,肖慢對李紅旗貼心貼肺關(guān)心了兩個多月。不可否認,這是李紅旗幾十年生活中的一段幸福時光。他每天挎著帆布兜子早出晚歸,里面是他攬活的工具。李紅旗每天賣命地干活,只為比平時多掙下百多元。他還一改過去月底交錢的舊習,變成每天一交。我理解為這是李紅旗討好肖慢,誰說不是呢,肖慢永遠對男人交到手的錢保留著巨大的熱情。李紅旗灌下二兩散白酒后,臉上紅撲撲的,噴著酒氣,哼著小曲,找我和妹妹聊會兒天??丛阱X的分上,也許還有上回尋找李紅旗的經(jīng)歷,肖慢表面上保持著妻子該有的矜持和廉價的熱情應(yīng)付著李紅旗。

但肖慢終歸是肖慢。低收入的肖慢可以在外邊忍氣吞聲,遭受欺辱,一回到家,那種強勢的做派立馬回到臉上。兩三個月后,肖慢和李紅旗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到從前,除了必要的幾句寒暄,沒有一句廢話,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地共處一屋,像兩只疲憊的成年刺猬。

3

李紅旗第二次出走是在第二年的十月。肖慢和李紅旗再次吵起來的起因很簡單,李紅旗給家拿的錢少了,連著幾個月比往常少一千多。李紅旗解釋說,現(xiàn)在是淡季,活兒少,競爭又激烈,他還算老技工,平均每天能干一個活,可就這也不保。

那年我升高一了,本市重點高中,等于一只腳踏進大學的校園。不過成績時好時壞。肖慢讓我補課,我說一節(jié)課五十。肖慢咬咬牙說貴也得補。肖慢讓李紅旗拿錢補課,李紅旗面露難色。

李紅旗拿不回足夠多的錢,肖慢不信,聯(lián)想到外邊的傳言,肖慢懷疑李紅旗有外心,拿錢養(yǎng)別的女人了。她疑神疑鬼倒也正常,她對李紅旗長年的冷落和打擊,客觀上促成了她自己的不安全感,她怕李紅旗在外邊找補家里缺失的溫暖和愛。她自認控制李紅旗最有效的手段是強勢和壓制,以往這些手段在她看來是有效的。肖慢只有在家里,才會有這種自信,真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

這回李紅旗走得很決絕。肖慢跟我說,她頭一回感到有些無力,那種抓不住的空無感攫取了她,她害怕李紅旗真的走了。

我勸肖慢,還是把李紅旗找回來吧。肖慢望著我接連嘆氣,似也有所心動。

不過,僅僅一天時間不到,那種自信又回到肖慢臉上。她往后捋一捋耷到前額的頭發(fā),指指扔在墻角的工具包,說,多則十日,他還得回來。肖慢說,她給我二姑打過電話了,二姑說話不尖刻,說明李紅旗沒去她家。除了妹妹家,李紅旗沒地方可去。

還真讓肖慢說準了。兩周后,李紅旗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人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好。肖慢沒理他,也不給他做飯。李紅旗那天晚上繃不住,全交代了。

李紅旗的第二次出走,還是以失敗而告終。

李紅旗走了大半天,來到一片原始林子,找到那個小木屋。木屋約二十來平方,有些殘舊,是用整根整根的松木搭建的。早些年李紅旗跟朋友游玩時在小木屋休息過,吃帶來的食品。山林秋天來得早,高處和山腰的樹木葉子正在枯黃掉落,低處的正在蛻變成棕色和紅色,這是最美的五花山色。李紅旗在小木屋安頓下來,過起了遠離俗世喧囂的半隱居生活。木屋內(nèi)有床,有灶,林子里有野果,還有山泉。林子真靜啊!山鳥的啼聲通透而空鳴,靜得讓人坐臥都心里發(fā)慌;那就出去走,林子很大,地形物貌皆大同小異,李紅旗有一天錯走了幾棵樹,迷路了,直到天黑透也沒找到木屋。林密澗深,黑夜里誤闖瞎撞是很危險的。李紅旗尋了個樹洞心驚膽戰(zhàn)地蜷了一宿。李紅旗曾聽走山人說過,森林有自己的生態(tài)屏障系統(tǒng),不歡迎森林之外的入侵者,李紅旗就是入侵者,林子并不歡迎他的存在。在林子里,每天都是重復(fù)昨日的生活,幾天新鮮勁兒一過,李紅旗開始思念俗世的繁華與煩惱。他又回來了。

這次回來后,李紅旗除了干活睡覺,越發(fā)地沉默,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肖慢也一反常態(tài),不再刻薄地兇他,但還是不和他說話。就連過去他倆玩的那些游戲,也心照不宣地取消了。我們這個家,現(xiàn)在安靜得像個墓園。我感到壓抑,每天放學補課到很晚。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應(yīng)該為他們做些啥。我勸他們離婚,與其相互耗到死,不如一拍兩散,給彼此一個轉(zhuǎn)圜的余地。

沒想到,肖慢和李紅旗都驚慌地面面相覷,他們吃驚于我的嘴中能說出如此違背倫理道德的話來,作為他們的兒子,應(yīng)該勸和,哪能勸離呢?

肖慢和李紅旗的反應(yīng)出乎我的意料,他們眾口一詞,都想保持家的完整。既然不想離,那就和和氣氣地生活總可以了吧。他們卻不置可否。憑我淺薄的十七八年的人生閱歷,我真是看不懂大人們的心思。我不想管他們了,他們愿意鬧就鬧去吧,我只想考上大學,離他們越遠越好。

4

李紅旗第三次出走得很悲壯,也很決絕。頭兩次和肖慢有關(guān),頂多是夫妻間不睦的老問題,只要不離婚,吵鬧再兇日子還得往下過。而這次我瞎摻和進來,還出手打了他,性質(zhì)就變了,屬大逆不道。易位思考,我能體會到李紅旗深深的挫敗感。

李紅旗在我們都睡下后,一個人悄悄地走了,躡手躡腳,連開關(guān)門都極其輕柔,像一陣夜風,瞬間隱入黑暗中。

李紅旗這次是真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我有種強烈的預(yù)感。我跟肖慢說,我想出去把我爸找回來,向他認個錯。肖慢剛下班回到家,疲憊的她只想坐下歇歇僵硬的腰腿,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毫不在乎地說,不用找,用不了十天自己就回來了。

我沉重地嘆息一聲,接著又嘆息一聲。肖慢問,你嘆息什么?

我說,李紅旗這次恐怕不會回來了。肖慢笑了笑,說我還不了解他,窩囊廢一個。

還真讓我說著了。十天已過,李紅旗沒有踏進家門。肖慢猜測說,可能有別的原因吧。又過了二十多天,李紅旗還是沒有音信。我害怕了,肖慢也慌了神?!焱砩衔已a課到十一點,剛邁進院門,隱約聽到肖慢在哭。我在門口站下,燃起一根煙,決定先不進家,聽動靜。肖慢在和別人通電話,嗯嗯呵呵的,還不時伴有哭泣聲。不用猜,肖慢在和我二姑通話。我又聽到肖慢在罵我是逆子,隔著門聽不清我二姑在手機里說了啥話,但肯定不會是好聽的。

抽完一根煙,我推開門。燈光下,肖慢臉上漫著層亮晶晶的東西,我明白那是淚水。肖慢能為李紅旗傷心哭訴,這讓我深感意外。

我忽然憤怒起來,胸腔堵得難受,憋悶氣喘,我想暢快淋漓地發(fā)泄,卻喉嚨發(fā)緊出不了聲,我只能狠狠地盯著肖慢。肖慢放下手機,還沉浸在剛才的通話氛圍中,愣怔片刻,也火了,你瞪我干啥?你還想像打你爸那樣打我?你就是個不孝子!

我堵塞的喉嚨像是讓人猛然捅開,氣息一下子順暢過來。我想罵肖慢,喊出的卻是,你真是我的親媽呀!妹妹不知啥時過來的,一臉的驚慌失措。

我瞞著肖慢跟學校請了三天假,尋找李紅旗,我要向他認錯賠罪。只要他回來,讓我干啥都成。我去他經(jīng)常攬活的勞務(wù)市場打聽。我上午九點多去的,那個點兒攬活的人不是很多,工人們一邊扎堆閑聊,一邊盯著過往的行人和每個走向他們的潛在客戶。李紅旗在勞務(wù)市場的伙伴兼朋友是秦叔,秦叔也是水暖工。秦叔個矬,膚色黢黑,在一堆行色匆匆的攬活人中辨識度很高。我很快找到秦叔,向他說明來意。秦叔剛開始沒認出我來,我復(fù)述了一遍。秦叔眨巴幾下眼,哦了聲。他反向我打聽李紅旗是不是生病了,還是有啥事,這都多少天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都耽誤好幾個活兒了,少掙不少錢。秦叔沖我抱怨說。我說李紅旗離家出走一個多月了,我們?nèi)叶荚谡宜?/p>

秦叔也很吃驚,半張著嘴,一對眼珠快速地上下移動觀察著我的臉。待確定我說的是真話,他逐個問勞務(wù)市場的人,末了又打了幾個電話。最后,秦叔兩手一攤,他們都說一個多月沒看到李紅旗了。

我急得直跺腳。秦叔忙收拾好工具,開著他那輛二手五菱宏光,拉著我一家一家工地尋找李紅旗。幾天下來,頭回近距離接觸這些靈活就業(yè)者,我對他們有了新的認識。他們很善良容易滿足,也有著市井小人物的狡黠。他們既怕別人瞧不起,又看不上那些比他們掙得少的人。

秦叔拉著我尋找了兩天,跑了近三十多個工地。第三天,我不忍麻煩秦叔,堅持自己找。

我找了個硬紙殼裁成板板正正的長方形,用A4紙打印出“李紅旗,我們都想您,回家吧”。我舉著尋人啟事,走遍最后的十多家工地,依然沒找見李紅旗。

那幾日我身心俱疲。讓我最難接受的是肖慢,她怨恨我出手打李紅旗,責罵我怎么能下得去手,他好歹是你父親。肖慢一遍遍訓斥我,弄得我一宿宿失眠,成績也下降很快,我的班主任找到肖慢,肖慢才知道我請假找李紅旗了。

肖慢沒埋怨我耽誤功課,卻對我尋找李紅旗大加贊賞,讓我接著找。少了李紅旗每月那幾千塊進項,家庭的重擔全壓在肖慢肩上,她實在吃不消那份苦累,渴望李紅旗回歸的心情極為迫切。她不再挑李紅旗的不是,而是嘮叨一大堆丈夫的好處。我嗤之以鼻.說她是變色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曾經(jīng)獨自跑到李紅旗棲過身的木屋,當然他沒在這。我強迫自己變成李紅旗,離群索居在這荒僻的森林中,設(shè)身處地感受李紅旗的心態(tài)變化。

我以前瞞著肖慢跟李紅旗認真地談過。

我說,肖慢對你那樣,你為啥不離婚?

李紅旗一聲不吭。

我又說,你離婚了也不會影響到我和妹妹的。離了也許對你倆是種解脫。

李紅旗還是一聲不吭。

我問急了,李紅旗才吐出一句,你還小,不明白大人的那些事。

實在聊不下去了,我對李紅旗感到失望透頂。后來多少次我在想,李紅旗的沉默以對,會不會就是他表明的一種姿態(tài),一種答案。

三個多月了,李紅旗依然杳無音信。這期間,我利用周末,專挑五百米之外的各個小區(qū)門口蹲守。我和肖慢一致認定,除了水暖安裝,李紅旗身無其他長技,不可能坐吃山空,他既然不回家,肯定得在陌生的小區(qū)找活干。事實證明這個方法還是沒有效果。后來,我們選擇了報警,警方以失蹤人口為由立了案。

5

我升高二時,李紅旗音訊皆無快兩年了。他就像是不曾來到過這個世界似的,一眨眼連個影子都讓人捕捉不到。慢慢地,我們逐步適應(yīng)沒有李紅旗的生活,家中成員偶爾提起李紅旗,大家都不接茬,也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表示。大家心照不宣的想法是李紅旗已離開人世了。不會有人為一個“所謂的死人”耗費同情和心血了。

兩年后,我考上省城一所211大學(我復(fù)讀一年),選的專業(yè)是土木建筑。當初之所以選報這個專業(yè),多少有點紀念李紅旗的意思。李紅旗已經(jīng)出走四年多,我們早已習慣沒有李紅旗的生活了。肖慢過去刻薄的性格,讓生活的艱難淬煉得圓潤溫和多了。

大二那年寒假,我回到家鄉(xiāng),某天參加了高中同學的聚會。先在山莊喝酒,后去一個舞廳唱歌。那個舞廳我有印象,從我上高中到現(xiàn)在多少年始終開著,屬于大眾消費。

舞廳很大,有幾個包廂。我們十多個男女同學訂的是中包。唱一通,笑一通,喝一通,同學聚會大抵如此。我不勝酒力,硬撐著,傻笑著,一趟趟往衛(wèi)生間跑。每次都要經(jīng)過一個大包廂,里面不太吵,音樂很舒緩,放的是七八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種曲子。包廂門有時開著。我那天心血來潮,踅摸進去縮在一個角落,并把大衣領(lǐng)子往上拽了拽,只露出半個腦袋。燈光閃爍,不甚昏暗,五步之內(nèi)能清楚地看到每個人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上了年紀,最年輕的恐怕也四十多歲。這六七個人先是跳慢四,然后部分人陸續(xù)回坐到沙發(fā)上,舞池內(nèi)只剩下一對。舞曲驟然歡快起來,舞池的兩人跳起了倫巴。他們跳得實在是太棒了,女伴著一套裙裝,淺笑盈盈:男舞伴白襯衣,深色褲子,沒有肚腩,身材沒的說。兩人像是優(yōu)雅的大天鵝,尤其是男舞伴更加出眾。我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不由站了起來,那個男舞伴像極了李紅旗。我使勁咬著上唇內(nèi)側(cè),認真地觀察辨別,確定正是失蹤四年多,讓我們找得好苦的李紅旗。李紅旗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還沉浸在美妙的舞蹈中。他身材拔得筆直,頭發(fā)染過了,臉上干干凈凈,浮著迷人且自信的微笑。配合著女伴扭來扭去,李紅旗步調(diào)歡快精準,舞姿優(yōu)雅嫻熟,簡直像個倫巴王子。我第一次非常仔細地觀察李紅旗,他爽朗干凈的笑聲,跟別人打手勢時的從容有度,都讓我瞪大了眼睛,這還是那個畏手畏腳,仰人鼻息的李紅旗嗎?

當他跳完,準備迎接掌聲時發(fā)現(xiàn)了我,他突然變了臉色,向我沖過來。我先他兩步跑出包廂、過道、旋轉(zhuǎn)門,一頭扎進大雪中。李紅旗緊隨著我。我跑出幾百米,跑累了撲倒在雪地中,李紅旗跟我一起跌倒。我氣喘吁吁,想哭更想罵,但在隨后趕來的眾人圍觀下,我得給自己和他留點面子,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生猛的少年了,我學會了思考。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兇狠地望著他,抓雪揚他。李紅旗的臉色挺難看,完全沒有了剛才高傲的王子模樣。李紅旗支開他那些朋友,絮絮叨叨向我解釋。我呼吸急促,只想問他一個問題,這五年來他知不知道我跑遍全城在找他。李紅旗依然一貫地垂下頭不說話。

外面挺冷,又大雪紛飛。我要求去看看他住哪兒。李紅旗痛快地叫了出租車。車子左彎右拐,停在一個小區(qū)門口。我再次吃驚,這個小區(qū)距離我們家平房不足五百米遠。幾年來,我走遍了全市所有的小區(qū),唯獨沒有考慮近在咫尺的地盤。是我太自信,還是李紅旗深諳“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的道理?如此看來,李紅旗肯定知道我們在尋找他。當年我滿世界尋找他,被人拍成小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弄得滿城皆知,他竟然毫無回應(yīng)。他租住的房屋離自己家距離這么近,他究竟有何考慮?這些問題想多了頭疼,我想反正找到他了,慢慢會問出答案來的。

隨他上到二樓。房是租住的,一室一廳,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整潔,最貴重的物品是臺電腦。衣柜敞著,掛有幾套很值錢的衣服。李紅旗露出訕訕的笑容,語無倫次地說了個大概,既有讓人發(fā)現(xiàn)秘密的慌亂,又有面對親子的難堪。我大致明白了,五年來他在早先認識的施工企業(yè)做安全員和技術(shù)負責人,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在省外施工。

我讓他跟我回家,李紅旗沒說行或者不行,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交給我一張銀行卡。李紅旗說,早想找個機會交給你,你和你妹上學的費用,只多不少,余下的給你媽也行,你大了,自己決定。我不拿,他硬塞進我上衣口袋,還慈愛地捏捏我肩膀,比比個頭。我喉結(jié)發(fā)澀發(fā)緊,我想為當年的莽撞道歉,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表達。

我再次讓他跟我回去,我說肖慢變好了,實在不行跟她辦個離婚手續(xù),解除她這么多年情感上的壓力。李紅旗說讓我想想,你過兩天來找我。

兩天后的最后一刻,我才告訴了肖慢和妹妹。肖慢不帶表情地“啊”了聲。掌燈時分我們仨去找李紅旗。叫不開門,用力咚咚砸,屋里始終沒人應(yīng)聲。對門的鄰居說,好幾年在這兒住著,誰知一下子退房了,昨天早晨就搬走了,來了一個小車把東西全拉走了。

我們再次失去李紅旗,也可以說李紅旗又一次出走。返家的路上,肖慢面色沉郁,邊走邊思考著什么。我們還能不能再見到爸?妹妹拋出一個問題,讓我們無言以答。我卻突然理解了李紅旗,也許漂泊才是李紅旗最好的歸宿和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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