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咋恁高呢？老也爬不到頂，都快摸著云了，山風還野得很。

彩電回過頭朝身后瞄了一眼，那家伙又跟了上來。甭說在這杳無人跡的原始老林，就是在皖北家鄉(xiāng)的平原上，彩電都想快點兒甩掉他。怪都怪老天爺，偏要造出這么多人來。瞧，從皖北到湖北，一路上火車里人擠人，汽車上人挨人，誰都有看不透的心和猜不透的念想。

昨天下午才來到湘北大山區(qū)，天就上了黑影，彩電跎蹴在鎮(zhèn)頭汽車站那僅有幾排長條凳的候車室里，旁邊就緊挨著那個人，一張啞巴臉，一嘴的陜西口音，一身粗糙的麻布西裝，一看就是個鄉(xiāng)下人。閑聊中，一聽說自己是去蟒山銅礦找老鄉(xiāng)打工的，就說：“這位哥，俺也是去蟒山找活干，兩人正好做個伴?！?/p>

彩電一聽就生疑。咋就恁巧呢？可是在大平原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大山，心里沒有底，有個伴總該多出半邊膽。趁著彩電還沒想妥，那人越發(fā)熱黏人說：“那明個俺就搭伙進山？”

可是晚上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打瞌沖時，下半夜醒來一摸，外衣兜里的三十四塊零錢不見了。上下左右找，影子也沒見。長條凳上打瞌沖的人不少，只有和那人膀子挨膀子，這個劉啞巴——彩電已經(jīng)知道他姓劉，一張啞巴臉，私下就叫他劉啞巴。

“這位哥，”那人說，“那錢丟也丟了，你該這樣想，誰花不是花呢？”聽，老江湖哩，說得多輕松，彩電也就更猜不透他是真進山，還是假進山了。彩電開始擔心掖在內(nèi)衣兜里幾張百元整鈔了，心兒蹦得像兔子。土地承包還不滿三年，一家人才能將就混飽肚子，攢點錢容易嗎？

早上在汽車站吃湯面那會兒就想甩掉他，一慢眼他又攆上來。已經(jīng)翻過兩座山了，累得很。第三座山更高，山上亂樹荒草更深，比人都高，四面人影兒也不見，那家伙在后面盯得也更緊。

彩電走著走著朝峭壁下一伸頭，猛地打了個激靈，峭壁下深不見底。那家伙已經(jīng)貼近身后了，彩電想，只要他伸出一根小指頭從背后一戳……彩電不敢朝下想了?？墒桥手手僖蛔聊?，既然為劫財，把人推下去連骨尸渣滓也找不到，他還能得到啥呢？這似乎不合情理。彩電懸著的心才少許安穩(wěn)些，更大的疑團又襲來，山上到處是大樹大石頭遮著眼，要是趁自己低頭爬山的空，他掂起石頭照后腦一下呢？哪怕只砸個不省人事，也能很方便地翻去身上每一文錢，拎走蛇皮袋里尚半新的被子?；诎?，悔不該隨意和生人搭訕，一頭扎進深山老林。

“這位哥，瞅你腿腳挺麻利的嘛，在家做的啥營生？”身后人連喘氣都哈到后頸了。彩電靈機一動，吊兒郎當說：“八歲那年去少林寺學藝，十八歲回鄉(xiāng)辦了個武場子，教了幾年拳腳后算下一筆賬，咋也不頂打工合算。”彩電平時一說謊臉就發(fā)燙，沒想到這會兒也能把謊話編得恁圓滿！

身后人略微猶豫了一剎才小聲說：“打工也不是容易事，先前俺在太原當保安，可沒少跟賊娃子打交道，老板還逼著俺跟武警學過幾手空手下刀子哩?！?/p>

彩電的心一凜，想到幾天前電線桿上貼著的那張通緝令，被通緝的殺人犯也當過保安。回頭偷覬一眼，猛一驚，那家伙手里已經(jīng)攥住一根粗樹棍子，見彩電回頭立馬訕笑：“哦，走累了，使它拄著走，就有了三條腿?！?/p>

彩電好不容易穩(wěn)住神，卻覺得尿急，趕緊閃在道旁的樹叢間脫褲子，想趁著撒尿的空，磨蹭到那家伙走到前面去。因為逼仄的山道上只能容下一人，兩邊都是懸崖筆立，誰走在前頭，誰的命八字就攥在身后人的手?？墒且慌菽蛑蹦ゲ涞较瞪涎澴?，又蹲下重新系好鞋帶子，那家伙依然站在后面抽煙，抽著抽著還一腚坐在大石頭上，要攤牌的樣子。

彩電忙著瞅瞅旁邊可有可手的家伙，那人指著另一塊石頭說：“那不是石頭嗎？坐。這爬山的活咋這累？不歇會兒？”

彩電也想趁歇腳的空甩掉他，卻苦于找不到合適理由，只得選不遠不近的距離坐下來。直到那人掏一支煙準備撂過來，彩電才想起自己也有煙。彩電其實不抽煙，聽人說揣著香煙好辦事，忙拔一支搶先甩過去：“操，你說俺天黑前能趕到蟒山嗎？”

那人看看太陽說，“難說，眼見晌午了，前頭還不知道要翻多少山呢，俺也是生在平原上，俺那秦川大平原大得沒有邊，就是看不見山?！?/p>

一想到還可能在山旮旯過夜，彩電的心更慌，睡著了還知道啥？月黑風高兇殺案的場景一幕接一幕地涌來。彩電好不容易穩(wěn)住神，吊兒郎當說：“俺行武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走，俺這就和日頭賽跑。”

那家伙也掐滅煙頭站起來，兩人都閃在道旁等對方先走。就在僵持的尷尬時刻，彩電的心一亮，目光攫住那人手里的棍子：“這位哥，有棍子爬山挺省力的吧？俺咋就沒想起呢？”有了這句話，彩電就有理由閃進道旁林子里，選一根更可手的棍子，磨蹭到那人的后面去。

有了棍子又走在后頭，心里總算安穩(wěn)些?？墒遣抛吡瞬怀鲆恢煹墓し?，就來到幾塊大石頭圍成的死角。那人高聲咳嗽兩下，又往彩電身后磨蹭：“咋想拉稀呢？肚子疼?！?/p>

那兩聲咳嗽讓彩電心里更發(fā)毛，是暗號？要是這里就藏有他的幫手，這可是動手的好地方。彩電連忙順水推舟說：“這位哥，俺從小最怕聞屎尿臭，就在前頭等你？”那人說：“要等你就在前頭坐下抽根煙。

彩電好像得到特赦令，撂下一聲“好”，拐過障眼的大石頭，身一貓拔腳就逃，心說拜拜了。好在往前就是下山的路，盡管是小徑，抬頭看見太陽時，太陽告訴他方向沒有錯，立馬通身輕松起來，一路小跑。

朝前躥了很久，才察覺樹木和荒草亂荊越來越稠，山道也越模糊。彩電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像一只脫兔，只想甩掉那家伙。不知道跑了多久，再往前似乎沒有路了。淹沒在荒樹亂草間愣了好一會兒，除去幾聲從沒聽過的鳥叫，和落葉間突然“嘩啦”一響，啥動靜也沒有，像風箏和人間斷了線。越是試探著朝前走，越是像闖入莫測高深綠色海洋，彩電像是生怕海水濕了腳，立馬尋找草徑往回走?？墒遣抛邘撞接终咀?，心想要是那家伙迎面撞上來呢？彩電閃身爬上一塊大巖石，站在高處左看右看，反復確認太陽的位置。此時是晌午，太陽正好向南歪，那就是蟒山方向。彩電再也顧不得有路沒路了，遇上山溪就跳澗，碰上翻不過的大石頭和一攢一攢密不透風的荒荊棵子，就尋找夾縫繞著走，連奔帶跑。

又不知跑了多大工夫，越是想從綠色海底冒出頭來，樹木越是稠密高大，老藤從樹頂上一直掛到地上。雙腳只要一動，荒草和荊棘就漫過了頭頂，人好像被裝進綠色籠子里，彩電開始覺得腳步有些慌亂。本想大咳兩聲壯壯膽的，才小試探一聲，聲音就被巖壁撞回來，單調(diào)的回聲在證明，這個孤獨的世上唯有他一人，恐懼也一浪一浪襲過來，甚至有點冷。

彩電豁出去要拼個魚死網(wǎng)破了?？墒谴藭r腳下根本沒有路，接連又瞎摸亂闖闖了一頓飯的工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下一個大錯處，老林里不像家鄉(xiāng)的平原上，平原上一日艮就能望到天邊，眼前抬腳就是擋路遮眼的大石頭，或橫三豎四的深溝巨壑，還有一叢一叢無法穿過的密密匝匝的荒荊棵子。想朝前走，有時不得不先往后：想朝左，有時不得不先朝右，許多時候都是在走冤枉路。

尤其無奈的是，不管走到哪，人都像被裝進一只綠色悶罐里，弄不清已經(jīng)在海底沉淪多深。人越急，心越憋得快要炸了，想大叫一聲宣泄，又怕驚動附近潛伏的這樣那樣野獸。因為目光總也扎不透十幾步之外的綠色屏障，要是就近藏著獅子或豹子，猛撲上來躲都躲不及，喊更沒人應，彩電不知道啥時已是通身大汗了。

再次從綠色縫隙間找到太陽時，已經(jīng)弄不清是太陽出了差錯，還是眼兒出了差錯，連跑加奔大半天了，太陽咋就老釘在南面不動呢？猛地，一個更嚴酷的事實把彩電打蒙，是迷了路！像落水人急于抓住一根稻草，彩電豁出破著嗓門大喊：“有人嗎？前頭有人嗎？”側耳聆聽，四面都像無底深洞，聲音不是被崖壁撞回來，就是被峽谷吞進肚子去……

接下來已經(jīng)不是為了趕路，而是想尋求人的痕跡，哪怕是一泡早已風干了的人的屎橛子，或者偶爾丟下的，已經(jīng)發(fā)黃霉變的煙頭也可以壯壯膽?？墒菦]有，一丁點兒都沒有，滿眼全是一成不變的荒涼和綠色，單一得好像一直通向遠古。

倏忽頭皮一麻，毛發(fā)全奓了起來，彩電忙著向樹干后面躲。是撞上了怪物？立馬攥緊手里的樹棍子，渾身在發(fā)抖。那怪物原是趴在竹根下啃竹筍，聽到動靜后，不緊不慢抬起頭，直勾勾盯住他。分明一只大老鼠，可老鼠咋會比野兔還大？這個世界怎么了？弄不清是野兔還是老鼠，彩電恍惚來到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世界。好在那物已經(jīng)頗不情愿地退走，一閃消失在荒荊里，一切都有點兒不真實。

猛地又是一激靈，是想起老鄉(xiāng)的話了。在銅礦打工的老鄉(xiāng)打電話說，五一長假他們是在神農(nóng)架玩的，據(jù)說銅礦離神農(nóng)架不遠。是誤闖了神農(nóng)架？老鄉(xiāng)說神農(nóng)架有狼、大象、野豬、黃羊……更無奈的是眼前已經(jīng)迷了路，認不清是朝山外走，還是朝野獸的嘴邊走。當最終想到可能要萬劫不復時，彩電哭了，是隱忍著哭，哭著腳下一刻也不敢停。

再次從大樹和雜草的枝葉間尋見太陽時，血紅的太陽已經(jīng)擱在山頭上，深谷巨壑間也陰森下來，四面恍惚都藏著居心叵測的眼。恐怕難闖過這一宿了，可是人怎么能說死就死呢？爹媽是盼著他打工掙錢娶媳婦的。他不得不找一個犄角旮旯跎蹴一夜了，可是在荒草間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山洞時，山洞在黃昏里張著高深莫測的嘴，里面黑得不見底，深處還有輕佻的流水聲，像盤絲洞里的蜘蛛精在調(diào)笑，他轉(zhuǎn)身就逃。第二個山洞略小些，湊近去想看清能不能跎蹴下身子的，“呼隆隆”有龐然大物竄出來，嚇得他眼一閉，“媽呀”一聲栽倒在地。睜眼時，發(fā)現(xiàn)竟然自己還活著，不少胳膊不少腿。怪的是那物不是撲向自己，而是黃色一閃逃出洞，攪得荒樹棵子亂顫，眨眼沒了蹤影。

在地上躺許久，渾身仍然還篩糠。那是一只野羊？老鄉(xiāng)在電話里是說過有黃羊，不然咋對自己恁客氣？吃了這一嚇，哆哆嗦嗦站起來再次行走時，連腳下踩翻一塊石頭或踩斷枯枝的斷裂聲，都石破天驚。

一連兩個晚上，都是爬上大樹過的夜。黑暗中總有不明的號叫，時不時還有兩顆明亮游走的眼。下半夜有一雙游走的眼已經(jīng)游到樹下來，從下到上一直盯住他，一明一滅，有時長久凝固不動。彩電嚇得渾身哆嗦，再不敢朝樹下看。連稍微打個盹，也是立馬就驚醒，似乎那直勾勾的眼正期待他掉下來。彩電雙手抱緊樹老丫，死不得，活不得，隱忍著哭過，把頭朝樹丫上撞過，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只有天上的星星還眼熟，可它們都躲在遙遠處，驚驚顫顫眨著與己無關的眼。一直熬到天光發(fā)亮，彩電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大狗熊，電視上演過的！

一切都很不真實，好像在夢中。更奇怪的是，好幾天了，也不覺著餓，只覺得肚子空得前腔貼后腔。

第三天晚上也是爬上不同大樹過的夜。一直熬到天光閃亮，才慶幸又多活一天。肚子里像著了火，本能地爬下樹來找溪水?？墒瞧皆系娜瞬恢懒肿永锷赌艹?，啥有毒，喝罷溪水只能試著嚼似曾相識的嫩草芽子，或?qū)W著那只兔子大的老鼠（竹鼠）啃竹筍，然后沿著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方向朝山外走。

五天了，像是已經(jīng)歷五年。眼前依然荒生連著荒生，在長時間不言不語的孤獨中，偶爾一聲咳嗽都嚇自己一跳；在沒完沒了的荒綠中，身上的衣服也有點兒假，有點兒怪，似乎唯有自身成了陌生背景上的一個多余物。

迎來一個個滿是奢望的早晨，送走一個又一個絕望至極的落日。肚子已經(jīng)由空到扭著疼，由扭著疼到木然地疼。腦袋老暈沉沉的，兩條腿越來越重，重得不聽使喚……

彩電第一百次想到了死，又一百零一個理由不想死。這是第十天，還是第十幾天？記憶的時鐘仿佛已經(jīng)停擺。眼前時不時還有金亮星星在游走，青鳥在翻飛，亂樹枯枝都在彈奏另一世界的歌。耳邊不是狼嚎就是猿啼，和著松濤粗重而狂野的喘息。

直到那一天，他神情恍惚得已經(jīng)不知道往哪走，偶爾還把自己混同于一棵樹、一只鳥、一截枯樹樁子。前面的草叢里似乎有一樣東西，色澤異樣。他以為在夢里，走過去愣了愣，神魂一振，大驚，撲上去一把抓起來，竟然是一只揉皺的空煙盒。不知道幾個月了，頭一回見了唯一屬于人的物件，此地有人來過？或者說此處離山外不遠了？忽然，他發(fā)瘋般四處跑，四處找，爬到高處張望?？墒浅司o緊抓住的那只空煙盒，遠近仍然是陌生連著陌生，荒涼連著荒涼……

盡管只上過小學，他仍在貪婪地、狼吞虎咽地讀煙盒上每一粒文字：《大槐樹》牌。太原卷煙廠生產(chǎn)，地址太原并州東路65號……

他還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文字的神奇，僅這只煙盒，他就把丟失的人間記憶斷斷續(xù)續(xù)找了回來，木然的頭腦也似乎有了些清醒。讀著讀著，忽然想起來，啞巴臉會抽煙，難道這煙盒是他丟的？他突然有了急于找到啞巴臉的沖動，啞巴臉真是去蟒山找活干的？還是居心叵測追蹤自己也走錯了路？即便他偷了自己的錢，即便他是壞人，彩電也要找到他，他畢竟是人，人太重要了！他想大聲呼叫，可是他已經(jīng)不習慣發(fā)聲，何況還不知道啞巴臉叫什么名字。當他再次端詳煙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煙盒經(jīng)過風吹雨淋已經(jīng)褪色，很顯然，啞巴臉已經(jīng)離開這片地方很久了。但他還是極不甘心，以那一點為原點，由近及遠搜尋啞巴臉在此活動的痕跡?？墒菦]有，于是他對那只空煙盒又有了新的猜想，是從飛機上隨手扔下來的？還是龍卷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刮來的？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彩電都極為珍惜地抓住那只空煙盒，仿佛在精心收藏煙盒上的文字和人的信息。

可惜的是，那天夜里棲息在山谷洞穴，醒來聽見大雨滂沱時，已有水涌來，他摸黑拼命才逃出山洞。雖然逃得性命，卻丟失了那珍貴的空煙盒，他沿著山洪傾瀉的方向?qū)ふ伊撕芫脽o果，只有無奈地坐著發(fā)愣，整整一天都沒有心思吃喝。

沒有了空煙盒，他又回到荒涼和遠離人間的日子。夜晚棲息在大樹上凍得瑟瑟發(fā)抖，耳邊響著狼嚎鶚叫：跎蹴在山洞里，把冰涼的石頭雜草當作床，身子被野草和石子硌得這兒疼那兒麻。

他時常出現(xiàn)錯覺，覺得自己像是巖石縫隙間一只竹鼠，每天所做的一切都為糊口，都是為了躲開狼和狗熊流著哈喇子的大嘴。有時還長時間沉浸在錯覺里，似乎覺得自己原本就是在這荒野里生，山林里長，世界本來就該是這樣的。有時候，饑餓也會使他偶爾捕到一只竹鼠或野兔，或一窩幼鳥。在那一剎那他會興奮得像孩子，沒有刀子，也已習慣了上手撕，上嘴咬。

和其他動物一樣，去溪邊喝水的時候，他在岸邊把頭伸得老長，即便那樣有時也夠不著水面。兩只手早就成了挖掘、采摘、攀爬甚至和野獸搏斗的工具，指頭已經(jīng)粗糙，變形，捧起水還沒送到嘴邊，已經(jīng)漏去大半。長久不說話，長久不彎轉(zhuǎn)的舌頭已經(jīng)不會應變，常以單音“畔畔”和鳥、松鼠類交流。興致好的時候，他也會一連幾天跟蹤一只獼猴。

太陽在天上來來往往，月亮圓了缺，缺了圓，都已經(jīng)不關他的事。

那天他在林子間尋尋覓覓，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物件。那物件不僅在動，竟然唐突地迸出人聲來：“是你？你……咋在這？”

彩電嚇得兀自大叫，頃刻又被自己的叫聲嚇得噤若寒蟬，怎么也不相信那怪誕的叫聲是自己發(fā)出的。后退幾步使勁揉眼，驅(qū)動已經(jīng)不大聽話的舌頭：“是你……你咋在這！”為證實自己聲音的真實性，彩電重復問：“你？你咋在這！”

“是你？咋在這？”啞巴臉也重復說，大概都想聽人的聲音。語言的神奇在于，你來我往才幾句，兩個人一下子都像抓住了生命，又像從對方身上找回了自己，一下子擁有了整個世界。最終確認事實的那一刻，彩電亢奮卻磕磕巴巴說：“俺迷路了，這么說，你真是去銅礦找活兒干的？”

啞巴臉嗚噥：“俺找銅礦迷了路，還跌傷了?！辈孰娨话丫o緊抓住他，像生怕丟失一閃即逝的幻影：“你咋就受傷了呢？”彩電這邊喊，那邊把手越抓越緊，似乎讓久違的人氣順著胳膊流淌到身上來。

啞巴臉嘟囔說：“俺半夜里打瞪哩，從樹上跌下來，老吐血，暈得站不起呢。

彩電這才發(fā)現(xiàn)啞巴臉的嘴角上還有血沫子，大聲說：“只要有俺倆做伴啥都有了，俺這就架著你走。”

啞巴臉說：“俺腿軟，站不起來呢?！?/p>

彩電猜想他是餓壞了，忙著掏出兜里的竹筍說：“那你就啃這個，啃這個會長些力氣?！?/p>

啞巴臉稍微嘗一口：“怪甜呢，哪弄的？”

“看不見？這山旮旯里到處是竹子。”

啞巴臉心灰意懶地說：“俺都饑了很久了，咋就沒想起吃這個？”啞巴臉嘗了一口竹筍還沒及下咽，又大口嘔起血來。

彩電不知哪來的勁，一咬牙把他馱在身上，踉蹌著說：“快，俺趕緊出山去找醫(yī)院?！笨墒亲卟欢噙h已經(jīng)大汗淋漓，腦殼暈暈的，眩眩的，他一邊掙扎著走，一邊問，“你說俺該朝哪走？”因為終于有人商討了，彩電亢奮地重復問，“你說該朝哪走？”

啞巴臉軟軟地說：“俺該順著溪水走，溪水或許會把人領到有人有田的地方。”

彩電奇怪地睜大眼：“咦，俺咋就沒想起來呢？”

啞巴臉嘟囔：“俺也是見了你才想起?！?/p>

彩電不由得奇怪：“咋兩人到一起就啥辦法都有了？”

“晚了，快餓死了，俺還傷得要命?！?/p>

彩電這才想起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見一粒糧了，覺得兩腿有些不當家。

背上的聲音越來越小：“俺想睡覺，俺咋只想睡覺呢？”

“可不興睡覺，俺爺說，受傷的人可不敢睡覺，一迷糊就回不來了?！?/p>

可是背上沒有聲。一陣恐懼襲來，彩電來回搖晃著說：“可聽著？可不敢睡覺?！?/p>

背上人終于有些費力地說：“哥，你是好人，俺對不住你。

彩電以為他要說偷那三十四塊錢的事，大聲說：“都啥時候了？那點錢算個球？”

背上嘟囔：“你那錢俺可沒見著，俺對不住你，是騙你說，當過保安學了空手下刀子哩。”

背上人嘟囔：“哥，你走吧，俺恐怕不行了，想睡呢?！?/p>

彩電急得跺腳：“可莫說睡覺，你可不敢睡覺，很快就找到山外醫(yī)院了，我們找個大醫(yī)院，俺有錢?！?/p>

背上只唔噥一聲。彩電央求說：“哥，莫睡，俺給你唱歌行嗎，唱你那陜西民謠？”

背上終于有了聲：“你……咋會俺陜西民謠？”

“上山前你不是唱過嗎？那幾句俺一聽就會，你聽聽。”彩電說罷頭一仰，扯長了聲：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高凳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金疙瘩銀疙瘩還嫌不夠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那簡直是抻長了脖梗長號，像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