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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墩鎮(zhèn)荻竹澗村有個王傳水。王傳水在外打工,半年回一次家,回家看老婆。一同打工的還有很多本村的人,他們都不說想家的事,只有過年才回家一趟?;丶乙皇堑⒄`掙錢,二是路上費錢,不合算。王傳水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壓力大,雖說兒子才讀初二,但很快就要讀高中,讀完高中還要讀大學?,F在農民的信息一點兒都不落后,知道好多孩子讀完了大學還要讀研,這要花很多錢,他要早下手給兒子攢錢。村里人都沒有心思種地了,王傳水一家三口,剩下四畝良田,種什么長什么,想扔舍不得扔,老婆戚小喬在家種著。吃自己打的糧食踏實,吃自己榨的油放心,王傳水總是這么想。
他以前在縣城打工,縣城離家不到二十公里,每天騎摩托車進城,早出晚歸,路上花不多少時間??焖氖畾q的人了,正壯年,摩托車騎得如飛,像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摩托車這東西,騎上想慢都慢不下來,一溜煙,轟的一聲就過去了,快得讓人眼睛都跟不上。老婆小喬不放心,說你慢著點,別以為你還是十八二十三,上了年紀的人反應哪有小青年那么快。他每天推著摩托車出門,小喬就跟到大門外囑咐,囑咐了一遍又一遍,傳水根本就沒往心里聽,轟的一聲摩托車躥了,小喬瞅著摩托車屁股后面的一溜煙擔心得要命。
兒子考進城里的一所重點中學,高中與初中合辦,讀完初中直接讀高中,才上初二,住校。只有妻子一個人在家他不放心,怕她一個人孤單,所以沒有走遠。可經不住錢的誘惑,和他一起打工的同莊的很多男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最遠的到了廣東、深圳。有的男人笑話他,說老婆長得俊放在家里怕人偷,不敢走遠。傳水權當笑話,哪有這事?自己的媳婦一百個放心。外面實在掙得多,比在當地多兩倍甚至三倍。他終于待不住了,把老婆一個人丟在家里,到外地打工去了。
王傳水正月走的,麥收前回來看老婆。一進村,發(fā)現有點兒不對勁,人們看他的目光都有點兒怪怪的,好像不認識他要重新打量他一番,這目光讓王傳水心里發(fā)毛。特別是那些婦女,想看他又不敢正眼看他,也不敢多說話,打過招呼立刻就把目光避開了,好像他是個炮仗,迸上個火星就炸。王傳水心里犯嘀咕,但理不出頭緒,摸不著頭腦,反正就是覺得不對勁,不是往常那個氣氛。一進門,小喬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滿院子的水,大盆小盆都泡滿了衣服,綰著袖子,趿著一雙塑料紅拖鞋,袖子綰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兩管豐潤雪白的手臂。正是五月天,麥子剛上黃,說冷不冷,說熱還沒有熱起來,好時節(jié),小喬大筒褲小緊衫,快四十的人了,該凸的凸,該凹的凹,上下十八條彎,體形還像大閨女。王傳水是準備回來幫小喬收麥子的,走時小喬還是一身棉衣,一到家見老婆穿成這個樣子,就想抱,就想摸。老婆渾身上下的肉們,好像都在喊:來呀,來呀,你抱呀!要在以往,傳水會不顧一切,把老婆一把窩進懷里??蛇@次,進村的異常氣氛像在頭上澆了瓢冷水,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冷。
小喬見了他,先是一驚,接著臉一紅,王傳水頓時敏感。他本來沒有什么敏感和疑心的,可小喬這“臉一紅”,他以為有原因。小喬表現了特別的熱情,放下手里的活,又燒水又沏茶,不像伺候男人,好像伺候娘家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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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在院子里洗衣服的當口,王傳水放下茶,進了一趟臥室,一股怒火直往腦門上撞。他聞到了一股煙味。小喬從來不抽煙,是新添了嗜好?他里外細心察看,沒發(fā)現有煙盒打火機之類的痕跡。這一定是另一個人在他們的臥室里抽煙了,這個人是誰?王傳水忽然領悟到村里人對他的那種表情。原來村里人都知道了,只有他自己還蒙在鼓里??偸莻€奔四十的男人了,他沒有發(fā)作,沒有質問小喬,他要拿到確鑿的證據,然后該離的離,該分的分。夜里,小喬對他百般溫存,他卻提不起精神來了,喘口氣都是床上的煙味,一閉眼就會想到另一個男人和自己的老婆在自己家的這張床上……
他應付著小喬,履行了夫妻床上的事。一連幾天,王傳水像丟了魂似的。小喬心里有事,不敢問,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幾次試探,王傳水的嘴緊得像河蚌,越摳越緊。麥熟兩晌,蠶老一時,熱乎乎的南風刮得鋪天蓋地,白天刮,晚上刮,刮得布谷鳥急吼吼地叫,從田野到村頭,白天叫,晚上也叫,半夜三更不住聲,叫得農人心里起火,收割迫在眉睫。王傳水本是打算收上麥子種上這茬地再走,麥子眼看就要開鐮了,不能丟下不管?,F在收麥子不像從前那么麻煩了,山嶺地塊零零碎碎用不上收割機,平地都能用上收割機。王傳水家的地都是湖地,收割機開進田里,王傳水兩口子根本不用動鐮,拿著袋子裝麥子就可以了。不像過去,脫粒要用打麥機,三更半夜挨不到機器,人困馬乏,沒個十天半月折騰不下來。
麥子收到家,王傳水對小喬說要回工地,小喬不愿意,可不敢阻攔,也不敢問,她心里有鬼。她整天提心吊膽擔心自己的事是不是被男人知道了,或發(fā)現了什么蛛絲馬跡。傳水說走就走,收拾一下行李,走了。
戚小喬心里真的是有鬼。有個男人,外號劉大把。劉大把人長得大,兩只手特別寬大,大得像簸箕,所以村里人給他起了這么一個外號。自從得了這個外號,真名就再也沒有人叫了。劉大把沒外出打工,而是和妻子在家養(yǎng)雞,養(yǎng)雞場是不準建在村里的,怕污染,所以建在村外的田野里。如今地都不怎么種了,田野被各種各樣的理由瓜分得七零八落,有搞飼養(yǎng)的,有建大棚的,還有搞苗圃的。劉大把很多年前就看上了戚小喬,這么說吧,打戚小喬嫁進荻竹澗村的那天起,劉大把就瞅候上了,但一直不能得手,因為傳水在家。傳水到外地打工,半年不回家,這便給了劉大把機會。劉大把表面上看沒有一點兒壞人的苗頭,人顯得憨厚誠懇,干活不惜力氣,特別是給鄰居幫個工啥的,不圖報酬。傳水不在家,小喬家里有什么重活他記在心里,他家里樣樣農具都有,運肥耕地有機械,小喬家里的糞,劉大把順便用車就給捎到地里了。時間長了,小喬感激不盡,一個男人一旦給了一個女人好感,除非沒有機會,一有機會便會升級。更何況傳水不在家。劉大把與戚小喬就這樣好上了。女人在這個年齡,精力旺得很。劉大把的妻子蘭小翠,好打麻將,打麻將可以連飯都不吃,每天晚上養(yǎng)雞場沒事了,蘭小翠就到莊里打麻將,打到深更半夜才回來,留下劉大把一個人在養(yǎng)雞場。誰知蘭小翠前腳出門,劉大把后腳就進莊了,在戚小喬前后兩條街上轉,見沒人,就溜進戚小喬家里去。小喬一個人在家,家里無老無小,兩人就是把床作騰折了,也沒人聽到。男女的事瞞不得人,路上到處有眼睛,這種事傳得快,不長腿也會走,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兩個人不知,一個是王傳水,一個是蘭小翠。王傳水不在家,一進村就被異樣的目光提醒了,而蘭小翠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村,習以為常,沒有發(fā)現村里人異樣的目光,一直蒙在鼓里。
王傳水收拾行李走了,要回千里之外的工地去。戚小喬沒想到男人走得這么快,這一走,心一下子就放下了。男人在家的這些日子,她一百個不自在。本是一團火迎著,滿懷一腔愧疚用心服侍男人,可男人卻沒有從前那股火熱,不冷不熱,床上也沒有從前那么賣力。她反而把心又放在劉大把身上了。劉大把這些日子同樣煎熬。自從和小喬好上,對自己的老婆蘭小翠便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整日心急火燎,又無計可施,一聽小喬男人走了,巴不得天黑。天一黑果然得手,兩個人如膠似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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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打門,打的不是院門,是屋門,就是說,有人進了院子。這是什么人?室內一時寂然,人不喘氣,床不喘氣,好像人死了,床死了,空氣死了,一切都死了。床上兩個人互相捂著對方的嘴,怕出聲。打門聲越來越急,實在憋不住了,小喬問:“誰?。俊睈灺晲灇獾囊宦暬卮穑骸拔摇!笔撬瓉頉]走!一個下床,一個慌忙往床底下鉆。戚小喬開了門,王傳水拽開了門頭燈,是一個三百瓦的大燈泡,因為平時院子干活需要照明,所以就安了這么亮的一個大燈泡。門頭燈一亮,整個院子賊亮,燈光照到院子外面的大樹上,草垛上,人家的房頂上,全部都是雪亮的。這個三百瓦的大燈泡,仿佛把半邊村子都照亮了,照得連個蟲兒蛾兒都無處躲身。連室內也映亮了,小喬沒穿衣,全身一絲不掛,她根本沒來得及穿衣服,一件上衣捂在肚子上,遮著下面。王傳水見了這般情景,氣得肺都要炸了。他拽亮了屋里的燈,小喬在燈光下抖成一團,說不出話來。王傳水順手搬過一條凳子,攔門一擋,坐在凳子上,向里間喊:“出來吧,我聽出是你!”沉默,沉默了一分鐘,里間床底下爬出一個人,是劉大把。他從里間剛露出頭了,王傳水右手一把矮凳子早已為他的腦袋準備好了,只要一露頭.準叫他腦袋開花。就在劉大把伸頭的瞬間,也就是王傳水抬手的瞬間,小喬一頭撲向王傳水,用力抱住他,向劉大把喊:“快跑!”劉大把奪路而逃,撞倒了擋在門口的凳子和凳子上的王傳水,凳子、王傳水和戚小喬一同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劉大把跑了,大門被反鎖了。劉大把熟悉這個院子,一腳登上院墻下的雞窩,借助雞窩上了墻,嗖地翻墻而去,逃命一般。
王傳水甩開戚小喬,從院子里抄起一把鐵锨,出門就追。街上一片漆黑,乍從強光里出來,街上頓時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待他看清方向,人早跑得無蹤無影了。左鄰右舍被驚動了,有人一聽到戚小喬的院子里聲響,就知道出了事,偏不說捉奸,說捉賊,捉賊聲四起,有人根本沒見賊影,卻敲著鐵桶助威。一犬吠影,十犬吠聲,全村的狗,從村東到村西,從村前到村后,一齊都叫起來,把個深更半夜的安安靜靜的村莊鬧了底朝天。
王傳水追不見人,氣急敗壞,直奔村外劉大把家的養(yǎng)雞場,養(yǎng)雞場大門上著鎖。養(yǎng)雞場院內養(yǎng)著五條狗,拴著三條,撒著兩條,三條拴著的狗,拼命地咬,拼命地掙脫,兩條撒著的狗,在大門里邊。大門是竹排大門,竹片間留有縫隙,狗在里面扒著縫隙往外咬,恨不得撞破竹排,一頭撲上來。王傳水不顧狗咬,在竹排大門外喊:“劉大把,你奶奶的,你出來!”
蘭小翠的麻將場本來沒散,聽到街上狗咬和捉賊聲,便散了。蘭小翠沒看到賊,只見滿街人,問,沒有一個人向她說實話,她只好回家?;丶艺錾贤鮽魉轮茵B(yǎng)雞場大門罵。三更半夜的,這是咋啦?兩個人在黑暗中,王傳水認出蘭小翠,蘭小翠認出王傳水,她一驚:“你不是打工走了嗎?”王傳水恨恨地說:“走了才好,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蘭小翠又一驚,說誰呢,難道自己男人與他老婆那個?丟死人啦,不要臉的東西!二人同仇敵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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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傳水沒有追上劉大把,連劉大把的影子都沒見,這么大個村深更半夜往哪兒找?他只好回家。大門敞著,三百瓦的電燈照得院子通亮,過了用電高峰,電力足,燈更亮。屋里的燈也亮著,小喬一絲不掛跪在床下,等候發(fā)落。這種事落到哪個男人頭上都受不了。跪就讓她跪,王傳水沒理她,一個人在院子里折回來折回去,他不能停,一停下心就會爆炸。忽然想起什么,想起草棚里有一口多年不用的大鍘刀。早年養(yǎng)大牲口,需要鍘刀鍘牛草,多年用不著了,長銹了。鍘刀還在,王傳水從草里扒了出來,扒了出來在院子里磨,磨得噌噌響,響一下,小喬在屋里抽搐一下。鍘刀在磨刀石上磨亮了,立起來,半人高,在三百瓦的大燈泡下閃著光。
天剛亮,王傳水拖著鍘刀到劉大把的養(yǎng)雞場堵門罵,把蘭小翠罵出來了。蘭小翠說:“沒見著?死了才好!”說完走過來,兩人一個門里一個門外。王傳水不走,蘭小翠說:“不信,進來找?!彼┝藘蓷l撒著的狗,開了大門,王傳水手里拖著大鍘刀,五條被拴著的狗,見了生人,一蹦老高,要不是繩子拴著脖子,早撲過來了。王傳水手里拖著鍘刀,不害怕,他屋里屋外都找了,沒有。蘭小翠說:“會不會在老宅子里?”她被男人氣糊涂了,一時忘記了到底和誰近。一語提醒了王傳水,王傳水拖著鍘刀直奔劉大把的老宅子。
劉大把的老宅子在村子里,與王傳水家只隔一條街,兩口子在村外養(yǎng)雞場養(yǎng)雞,吃住都在養(yǎng)雞場,兩個孩子在鎮(zhèn)上讀初中,有校車接送,劉大把兩口子忙,他們都跟著爺爺奶奶住。這個院落空了多年,劉大把十有八九藏身在這里。王傳水喊門:“有種的出來,你奶奶的,開門!”
“開不開?再不開,砸門啦!”王傳水抱起路旁草垛跟前的一塊大石頭,向門上砸去。砸不開,又在一個草垛邊找了一轱轆木頭,抱起來,拉開架式,撞門。這時人已越圍越多,蘭小翠醒悟過來,從養(yǎng)雞場追了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王傳水一走她才知道后怕,那口鍘刀不長眼,萬一劈到男人頭,還不像切西瓜?男人死了自己怎么活?于是跑來了。蘭小翠與王傳水是一個戰(zhàn)線,同仇敵愾,她把手里鑰匙甩得嘩啦啦響,對王傳水說,你來開門,鍘刀給我,我來劈了他!她把鑰匙甩給王傳水。王傳水開了大門,提著兩個拳頭進了院,身后嘩啦啦涌進一群人。王傳水堂屋找了鍋屋找,柴房也找了,草垛后,廢豬圈,全找遍了,沒人。沒人好說,砸!抱起院里一根棍,見什么砸什么,砸得一片狼藉。人越集越多,雖然村子里青壯男人沒幾個,可婦女和老弱病殘也能湊滿街擠滿院。婦女們嘁嘁喳喳:“真不要臉,自己家里看著那么俊的媳婦,還到別人碗里扒飯吃?!蓖鮽魉驹谠鹤永锖埃骸皠⒋蟀?,出來吧,好漢做事好漢當。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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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把從草垛后的一口閑缸里爬了出來,第一眼看到劉大把的是蘭小翠,蘭小翠氣得嘴唇發(fā)紫,恨不得上去撕了他。劉大把是朝著王傳水來的,他折騰了這一夜,水米沒進,疲乏不堪,沒了一點兒力氣,他出上全身這塊肉,任殺任剮。王傳水提著拳頭躥上來,一拳照著劉大把的日艮眶子打去,這一拳,要是打中了,非打瞎不可。沒打中,關鍵時刻又是小喬。小喬在家坐不住,怕出人命,找來了,來得正是時候,一下子躥到了兩個人中間。這時在場的人都醒過來了,一齊沖上來,有人抱住王傳水,有人拉開劉大把。村主任徐德好也來了,徐德好見這勢頭,不敢耽誤,讓他們去派出所。有理走遍天下,王傳水仇恨變激情,撕扯著劉大把去派出所。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當然少不了戚小喬,當然也少不了蘭小翠,不眼看著把這對狗男女銬起來不解恨。兩下里撕扯著去了派出所,派出所不接這個活兒,讓他們回家自己解決。
說實在的,這種事找任何人都勉為其難,怎么勸解怎么平息?實在不是一兩句話能把人說服的,什么道理都不好使,沒有道理可講。對王傳水和蘭小翠來說,只能用時間來慢慢撫平傷口。徐德好把四個當事人重新招呼到劉大把的老宅子里,要求坐下來談,不好談也要談,談總會有結果,不談就沒有結果,矛盾不處理,就像一個被狗咬的傷口沒有打疫苗一樣危險。按民間老百姓的說法,這是捅刀子的仇。
這里是劉大把與蘭小翠的家。蘭小翠掃了掃桌子,擦了幾把凳子,每人坐下。王傳水像劉大把家養(yǎng)雞場拴著的一條狗,坐不下,恨不得掙斷繩子撲人。還有村里的一名調解員,幾位街上看熱鬧的上了年紀的老者,也被徐德好叫進來,一同來調解這起糾紛。
從早晨調解到半晌,無結果,神仙也說服不了王傳水。徐德好給鎮(zhèn)上司法所老許打了電話,要求幫助。荻竹澗村離黃墩鎮(zhèn)不到兩公里,老許接到電話半個小時就到了。老許代表鎮(zhèn)一級政府,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級別越高可信度越大。老許一來,王傳水便不像先前那么躁了。他的情緒稍稍穩(wěn)了些,能坐下來了。只要坐下來就好辦,老許干了二十多年的人民調解工作,荻竹澗村他來過多次,村民都信任他,他幫助調解過多起鄰里糾紛,最后都化解了矛盾。但老許很少遇到這類矛盾,凡這種事,當事人一般都憋著,顧及情面,不便外揚,誰知這王傳水與人不一樣,直腸子,急性子,壓不住火。這件事老許也為難。調解一個最實際的原則就是讓雙方當事人都能達到心理上的平衡,包括面子,面子在民間糾紛中往往被雙方看得很重,有人甚至能輸錢不輸理。
老許來了,老許把公文夾紙筆印泥往桌上一擺,立刻變得莊重正規(guī)了。老許先對劉大把和戚小喬進行了批評,不說作風問題,只說悔過改過問題,批評點到為止,決不深挖。如果較勁地批評,很可能激發(fā)王傳水與蘭小翠的激憤。接著表揚王傳水與蘭小翠大度。其實他們兩個人在這件事上都談不上大度,心眼比針鼻兒還小,但這樣說能穩(wěn)住兩個受害人的情緒。說到最后,老許提出補償事宜。老許最終還是想到了補償,對受害人一方進行經濟補償,這法子雖然不是最重要的,但往往是最有效的。老許建議劉大把補償王傳水八千元精神傷害費。王傳水到了這一步,明明是受害者,別說八千元,就是八萬八十萬也補償不了他內心受到的傷害。如果補償這一關達不成一致,這場糾紛就無法調解了,不是什么事都能靠錢解決的,但錢解決不了的事往往都是棘手的事。
“我不要錢,”王傳水說,“我要睡回來!”
“怎么個睡回來?”老許問。
“他睡了我老婆,我也要睡他老婆?!?/p>
這簡直是胡鬧。但老許不急不躁,等下文。在場的人哄地笑了,笑過之后不敢笑了,這是要出人命啊。
現場一下子沉默了。調解工作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許管理指導二十多年的調解工作,什么情況沒遇到,什么酸甜苦辣沒嘗過?這是他遇到的一例最撓頭的因婚外情產生的糾紛。老許對法的理解很實際,能讓雙方都達到心理上的平衡,就是好法。
“這不好辦,需要女方同意才行。”老許說。他知道這事麻煩啦,但調解不能就此中斷。
“我同意!”蘭小翠的聲音很響亮。
劉大把低下了頭,就差沒個地縫鉆進去。
戚小喬也低下了頭,同樣差個地縫鉆進去。
老許嚇壞了,沒想到蘭小翠這么驚世駭俗。老許知難而退,把這事推給了村主任徐德好。
“好,就這么辦?!毙斓潞脭傞_紙筆,說:“我寫個字據,各人摁個手印,這事就結了,以后誰也不準翻舊賬。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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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解結束了。散了。各自走了。劉大把一直耷拉著腦袋,他這一輩子,好像脖子后面的筋斷了,這腦袋再也提不起來了,倒不如一鍘刀砍在脖子上痛快。他走出自己的老宅,走在去養(yǎng)雞場的路上,路邊有棵大樹,他真想一頭在樹上撞死。他知道自己過不了這一關,即使王傳水提出這樣的無理要求,他也只能認了。對外好說,對妻子,對家庭,下半輩子沒安生日子過。男人犯這樣的錯,哪個妻子能輕饒?小喬再怎么悔恨,可這一關必須過,怎么過也要過。對于王傳水,心中的一個大毒瘤總算化解了。
都散了,這所空宅子里只剩下王傳水與蘭小翠兩個人。
“你說的話算話?”蘭小翠問。
“什么話?”
“裝……”
“這事到此為止了。”
“太便宜他們啦……”蘭小翠不無遺憾。她在氣頭上,本想以此報復劉大把,順便報復戚小喬,后果沒多想。
這事當然還沒完,王傳水有三個選擇:一是離婚,二是在家守著老婆,三是重新外出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