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看看天，晴。麻爺記得今天是星期二，老街逢場(chǎng)。每周兩場(chǎng)，周二和周四。逢場(chǎng)必趕，麻爺?shù)牧?xí)慣。早飯后，麻爺就出門了。一會(huì)兒，經(jīng)過一家門口，麻爺喊周爺：“周海清！趕場(chǎng)。”話音剛落，里面周爺就應(yīng)：“來啦。”像早就等著一樣。只要趕場(chǎng)，倆老頭都結(jié)伴兒，從不落單。

“麻德貴，早飯吃沒？”出來，周爺問。

“吃了?！甭闋斦f。心里有些忍不住想：“咋不問我吃的啥？”于是又補(bǔ)充一句：“包子、雞蛋，還有牛奶。您呢？”這個(gè)“您呢”有兩層意思，一是“吃沒”，但麻爺更想知道周爺早飯吃的啥。

“吃了。饅頭、稀飯、雞蛋、小菜?！敝軤斦f，打了個(gè)飽嗝?！罢]喝牛奶？”麻爺說。周爺笑了一下說：“喝不慣。還是稀飯安逸?！甭闋敻械接行罚f：“開始我也喝不慣牛奶，喝幾天就習(xí)慣了?，F(xiàn)在，都離不開了。”周爺看一眼麻爺，又打了個(gè)飽嗝。

倆老頭一路閑扯著，朝老街走。

老街在一公里外，很小，呈“丁”字形。房屋都是老舊低矮的磚瓦房、木板房，街面鋪著青石板，已被歲月磨出了凹凼、碾出了溝槽。以前，老街沒有名字，但村民們給取了名字?！岸　弊值囊粰M叫“橫街”，一豎叫“槐子街”，因?yàn)槟且回Q的尾上，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后來，政府給老街取了名字，還釘了牌牌?！岸　弊值囊粰M被丁字口分為“東街”和“西街”，一豎叫“南街”。也許是村民們叫習(xí)慣了，又或許是他們不喜歡新街名，嘴里還是叫“橫街”“槐子街”。

麻爺和周爺趕場(chǎng)，有自己的“三部曲”：閑逛、喝茶、喝酒。從橫街西邊進(jìn)入，逛了橫街，又逛槐子街。逢場(chǎng)天，老街最熱鬧，賣啥的都有。菜秧樹苗、針頭線腦、雞鴨鵝兔、禽蛋魚類、刀瓢鍋鏟、水勺糞瓢、大米面條、飼料米糠、蔬菜瓜果、黃豆蘇麻、辣椒菜油……或背簍、提簍，或竹筐、塑料袋，或一塊彩條布、一塊木板，一溜沿街兩邊擺開，等人光顧。上街賣東西的都是當(dāng)?shù)氐拇迕瘢麄兪刂约旱臇|西，也不叫賣，很悠閑隨意的樣子。有老頭嘴里“吧嗒”著葉子煙，女人手里納著鞋墊。買賣對(duì)他們來說，似乎并不重要。

逛街的時(shí)候，麻爺和周爺都不急不忙?？匆娭幸獾臇|西，腳步就停下來，把東西拿在手里看看，討價(jià)還價(jià)，合適了就買。逛完街，他們手里一般會(huì)拿點(diǎn)兒東西，或菜秧樹苗，或刀瓢鍋鏟，抑或是別的什么。然后，去喝茶。

老街上有兩家茶鋪，一家在橫街，挨著丁字口，茍老二開的：另一家在槐子街中間，李三娘開的。茍老二的茶鋪除了賣茶，還有機(jī)麻。有一段時(shí)間，還有幾個(gè)不三不四的女人在里面。麻爺和周爺從不去茍老二的茶鋪，都是去槐子街。李三娘的茶鋪很大，有三間瓦房。里面的墻打通，只留柱子，房頂蓋著兩三片亮瓦，整個(gè)堂子豁亮豁亮的。堂子里東北角一個(gè)老虎灶，燒蜂窩煤。五六把長嘴銅壺，隨時(shí)都有滾開的水。堂子里挨挨擠擠擺滿木方桌、竹圈椅，一張桌子四把椅子。椅子的扶手，都被一雙雙汗手摸得光溜溜油浸浸的了。

因?yàn)楣淞艘魂嚱?，麻爺和周爺走進(jìn)茶鋪的時(shí)候，里面已經(jīng)坐了很多茶客了。有熟悉的看見了，就招呼李三娘：“來！收錢?！蹦笾櫚桶推弊拥氖?，已經(jīng)伸出去了。李三娘收了錢會(huì)馬上通報(bào)給麻爺和周爺，比如王二哥給的錢，李三娘就尖著嗓子這樣喊：“兩位新客的茶錢王二哥給啦——！”這里的“新客”不是指新來的客人，而是說剛到的客人。麻爺和周爺就笑吟吟沖王二哥抱拳：“道謝，道謝！”王二哥抱拳回禮：“就吃碗茶，道啥謝?！甭闋敽椭軤斦铱瘴蛔觿傋?，李三娘就已經(jīng)把兩只茶碗放桌子上了。碗底一小撮老三花，滾開的水一沖，香味就撲進(jìn)鼻孔。李三娘的茶一塊錢一碗。

茶鋪是個(gè)消磨時(shí)間的好地方。天下大事、百姓閑事、坊間趣事、四季農(nóng)事、小道消息，都有人聊。還有賣瓜子花生的，端個(gè)小簸籮在堂子里穿梭。有時(shí)候還有掏耳朵的，手里拿把鑷子，一邊撥弄鑷子，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一邊在堂子里走來走去。

快中午的時(shí)候，麻爺和周爺碗里的茶水也白了。茶客們開始三三兩兩起身往外走，麻爺和周爺也起身往外走。他們是去喝酒，過酒癮。

老街上有三四處喝酒的地方。賣炒菜蒸菜的、鹵菜涼菜的，他們都不去，他們?nèi)セ弊咏治矎埼迥锏木其佔(zhàn)印?/p>

張五娘的酒鋪?zhàn)雍苄?，半間瓦房，三張小桌子。不賣別的，就高梁酒和豆腐干、帶殼花生。那棵老槐樹，就在酒鋪?zhàn)娱T口。高梁酒用黑土碗裝，一塊錢一兩。豆腐干有兩種，薄的、厚的，薄的五毛一個(gè)，厚的一塊錢一個(gè)。在張五娘的酒鋪?zhàn)?，麻爺和周爺都是二兩酒，一塊薄豆腐干。豆腐干拿在手里，掰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慢慢咂味兒，然后端起黑土碗抿一口酒。

那天，在張五娘的酒鋪?zhàn)永锖戎疲闋敽椭軤斁驼f到了新街這個(gè)話題。在李三娘的茶鋪里喝茶的時(shí)候，他們聽人在議論新街，說新街建好，就要開街了。新街是配套新小區(qū)建的，離老街有半里多路。麻爺和周爺去看過幾次，四條街都是樓房，最高的有六七層，白墻紅瓦，晃眼睛。

“看起來漂亮，沒意思。”麻爺說。他說的是新街。周爺嘴里嚼著豆腐干，說：“開街也沒人去?！闭f了，端起黑土碗“滋溜”喝一口。你一句我一句，麻爺和周爺都對(duì)新街不感興趣。張五娘一直坐在凳子上聽他們說，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說：“聽說以后新街多趕一天，二四六逢場(chǎng)?！甭闋斦f：“扯球蛋！”

出小區(qū)十多分鐘，麻爺和周爺就到了橫街西口。讓他們感到奇怪的是，街上安安靜靜的，一個(gè)人也沒有。街兩邊的鋪?zhàn)樱惨患壹叶缄P(guān)門閉戶。看著空蕩蕩的老街，麻爺和周爺心里都“倏”地“咯噔”一下，他們猛然想起，今天是新街開街的日子！

似乎是懷著最后的什么希望，倆老頭仍然在老街閑逛起來。從橫街逛到槐子街，仍然沒看見一個(gè)人，沒有開門的鋪?zhàn)印＠钊锏牟桎侁P(guān)著，張五娘的酒鋪?zhàn)右碴P(guān)著。最后，他們?cè)谀强美匣睒湎碌氖噬献聛怼?/p>

“星期二，咋就不趕場(chǎng)了呢？”麻爺和周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心里都感到很失落，很郁悶。

這時(shí)候老街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gè)人，男男女女，衣著光鮮，像是外地人。一個(gè)男人脖子上還掛著照相機(jī)，他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拍照。后來，他們到了槐子街，那個(gè)男人突然舉起照相機(jī)對(duì)著老槐樹下的麻爺和周爺“咔嚓”了幾下。

“麻爺！我們也去看看？”周爺突然說。

“去就去！”麻爺說。

倆老頭站起身，往新街走。

新街今天像過節(jié)一樣，到處是花籃、彩旗。麻爺和周爺一路走一路看，發(fā)現(xiàn)茍老二的茶鋪?zhàn)兂闪瞬铇?，王幺哥的炒菜館變成了酒樓，馬倩倩的照相館變成了影樓，連李三娘的茶鋪也跟著人家叫茶樓……“都跑到新街來了?！甭闋斷止疽痪??！岸紒砹??！敝軤斦f，喉嚨里“咕?！币宦?。

“還是老街趕場(chǎng)安逸。”又逛了一陣，逛到李三娘的茶樓門口，麻爺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周爺?shù)哪抗庠谛陆稚蠏邅頀呷?，說：“現(xiàn)在沒人了，就不安逸了?！闭f著，兩老頭互相看一眼對(duì)方，就心領(lǐng)神會(huì)抬腿邁進(jìn)了李三娘的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