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人喝茶喝不出感覺來。特別是坐在人聲嘈雜的大廳里,既沒有上檔次的茶葉,也沒有喝茶的氛圍。服務員提過來的那壺油麥茶,她嘗了一口就不想再喝,她不習慣那股香中帶油的膩味兒。還不如喝隨身攜帶的礦泉水。雖無滋無味,但味兒地道、純正。她到這來原本就不是為了喝茶。她在等人吃飯。她要等的人叫姚小兵。同她媽一個姓,小時候去外婆家常見到他。個子中等,說話有些斯文。至于他的面貌特征,她在腦中搜尋了好久,仍模糊混沌。畢竟一晃已有二十多年未見面了。但她還是希望對方能記住她的模樣。因而她選了一張正對著大門的餐桌。她相信姚小兵推開門就可見到她。
這個點兒,進餐的人較多,餐廳的玻璃門開開合合。茶杯邊手機微信提示音也嘟個不停。既要探門,又要瞄看信息,她感覺一雙眼睛不夠使。她突然明白,餐廳只提供普通茶水確實是明智之舉。再好的茶,不能靜心去品,都是一種浪費。
閃進來的微信雖多,卻沒有一條是她此刻想看的。在這獨坐的半個多小時里,她給姚小兵發(fā)過兩條微信。一條告訴他餐廳的位置,另一條是她以抱歉的口吻告訴他,她沒征求他意見就已點好菜,暗示他何時能到,她想掐著點兒通知服務員上菜,雙方都能吃上一口熱菜熱飯??蓪Ψ揭稽c兒回應都沒有。她差點兒懷疑自己的手機出了毛病。在她做出種種假設與推測后,她還是忍不住撥通了姚小兵的手機。但那邊一直無人接聽。姚小兵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沒有終于等來的喜悅,也沒有老友重逢的激動。反而心生被人怠慢羞辱的憤懣。出于客套,她向他禮節(jié)性地打了一聲招呼。她有點兒懷疑她的此次行程到底值不值。她注意到,姚小兵對這次見面沒怎么上心。衣著隨便不說,對于剛剛發(fā)生的遲到和失聯(lián),他竟連一句道歉或者解釋的話都沒有。
我一進門就認出了你,姚小兵舉著茶杯靠過來,蔣英英,你還沒怎么變嘞!吃吧吃吧,你也該餓了!蔣英英憋著不快,埋頭哧溜哧溜地喝湯,完全不顧所謂的禮儀與形象。待她抬頭擦嘴時,發(fā)現(xiàn)姚小兵正怔怔地看著她,既沒喝湯,也沒動筷。她一愣,繼而心頭一軟,先前梗在胸口的那股悶氣大半已隨湯水沖進了肚里。喝酒不?她問。見姚小兵點頭,她沖服務員揚起手臂,多加了兩個菜。
這里變化好大喲!記得當年沿省道前往南頭方向,在廣安加油站旁邊有一個大轉(zhuǎn)盤。大轉(zhuǎn)盤往北沒幾個巷口就是電影城。你微信里說,吃飯的地方定在電影城邊上。記得它距大轉(zhuǎn)盤不遠。想不到,我——還有這里的出租車司機,竟沒一人曉得這鬼地方!我干脆按手機導航走過來了。嘿嘿嘿!蔣英英端著紅酒杯的手微微怔了一下。她笑不起來。
來見他之前,蔣英英曾在同學群里多方打聽過他。好多人都說不記得有這個人。有兩個同學還記得他,但也只能提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信息:他好多年沒回老家了。他雖在群中,也不發(fā)聲確認這信息的真與假。她沒見他在群中說過話。同學們有時在群里談起他時戲謔:“流浪天涯”此刻也許流浪到了另一個星球?!傲骼颂煅摹笔撬谌褐械哪胤Q。
就是這個自稱“流浪天涯”的人吃完飯卻不知該往何處去。見姚小兵沒計劃,她提議去以前的老地方走一走。
去哪兒?他有些茫然。你不想去當年菜市場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看看那家大排檔?見他腦子轉(zhuǎn)不過彎,蔣英英干脆告訴他:就是——以前,我每次從關內(nèi)過來,咱倆一起吃飯的那家大排檔呀!每次都點水煮魚片那道菜!真不記得啦?唉,每次都——她慢慢提示,很想把后面的話也說出來:每次都是他請客,她埋單。
大排檔曾是他倆當年的聯(lián)絡點,就在西鄉(xiāng)菜市場邊上。姚小兵剛來深圳那一年,蔣英英在市內(nèi)南頭區(qū)的一家星級酒店上班。他因沒辦邊防證,只好在關外進了一家電子廠。他沒法過去看她。她就趁每半月調(diào)班的機會過來,陪他在大排檔吃餐飯,順便說說話。
選擇在那吃飯,是因為蔣英英所乘坐的2路公交車終點站就在西鄉(xiāng)菜市場,距他工廠也不遠。沒想到她最后一次過來,他倆因沒辦暫住證,一起被聯(lián)防隊員帶到當?shù)嘏沙鏊?/p>
進去后他們被告知,凡沒辦暫住證者,每人交一百元便可出去。而當時他倆身上的錢加起來才一百多元。自然她先走。蔣英英交錢后領了一張放行條。但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傻傻地望著姚小兵,不知說什么好。她感受到了他目光里的不舍和依戀,還有恐懼、不安。那一刻,她才真正感受到,眼睛的表達功能遠遠超過嘴與舌,萬語千言都不及他那時無助的一瞥。
自那晚分別后,蔣英英一直沒再見過他,直至現(xiàn)在。但那一瞥,就像一根嵌在肉里的倒刺,卡在她的心窩里。天長地久,倒刺已與她的血肉長為一體,一不小心碰著,仍會生疼。蔣英英幾次與姚小兵對視,發(fā)現(xiàn)他眼中竟空洞無物??床煌傅乃?,讓她也想不透。
時光就像一位超級魔術師。記憶中的菜市場、大排檔,已被抹得無影無蹤,連菜市場周邊成片的荔枝林,以及幾棵氣根多得像胡須的老榕樹,都已不在人世。代之而起的是一家大型商業(yè)中心。姚小兵站在商業(yè)中心門前,歪著頭左右觀望,像盯著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看了好久,仍不敢相認。
一直沒來過這邊?問出口后,蔣英英又有一絲后悔。她發(fā)現(xiàn)他低著頭,似乎在想心事。蔣英英說她每年都會來這里住上一晚,并且每次過來都住在同一家賓館的同一間房。姚小兵仍沒出聲。只是偏著頭看她,似乎想探究其中的原因。
2
蔣英英住的賓館并不豪華。從房間的裝修就可看出來。房間唯一的亮點就是推窗便能看到海。
不遠處的山與海,有一大半框在窗框中??虻牡咨^亮,像星光,又像不遠處路燈的光芒。穿框而過的海風帶來絲絲咸腥與清涼。
框前的姚小兵顯得有些不安。他在房中來來回回地走動,像一只誤入房間欲急著逃離的小鳥。他雙手扒著防盜窗的鋼管,想將頭盡量往外探。當姚小兵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徒勞時,他用手攀上窗頂?shù)臋M梁,試著懸起身子提升視角……
蔣英英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待姚小兵平靜下來,她熱切地問他,你看到了啥?
幻覺,幻覺。姚小兵用紙巾揩拭著額頭的冷汗,紅著臉連忙說,恍惚中,他看見兩個身穿迷彩服的中年人,正用一根細麻繩捆綁一個年輕人兩手的大拇指,然后命令年輕人靠窗站立——那窗戶頂部的高度與這間窗的高度差不多——那個年輕人的腳尖剛剛能觸地,綁他手指麻繩的另一端已直繃繃地懸在窗頂?shù)臋M梁上。不一會兒,年輕人就被吊得精疲力竭屎尿失禁……
還有嗎?蔣英英問得有些急迫。
那個被懸吊的年輕人并非虛幻中人,而是我的老板。姚小兵答非所問。見她不解,姚小兵繼續(xù)解釋,我跟了老板二十幾年,在他那做事比較自由。特別近幾年,我只需上大半年班,其他時間可到全國各地去走走。
蔣英英像一個抽走紙軸的毛線團,一下子全松散開來。她呆滯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到了窗外。去旅游?她突然問道。即便不想說話,也不能冷場。
當然不是!找人。
朋友?戀人?
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會有戀人?他笑著反問。
那你要找的是些什么人?蔣英英的問話變得小心,是找曾傷害過你的惡人?還是欠你錢不還的老賴?姚小兵沒有答話,從隨身攜帶的雙肩背包中摸出一個筆記本。那個本子的封面已經(jīng)泛黃,角邊也有些磨損。她盯著它看,滿臉疑惑。
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一本私密日記。里面分頁記錄著許多人的健康信息。這些信息有二三十頁。被記錄者身上,都不同程度地留有當年在看守所受過的暗傷或心理隱疾。有人因一直心存恐懼,晚上要開燈才能人睡;有人因怕警棍的咝咝聲,一直不敢使用電動剃須刀:有人看到空心菜就想起當年在里面的糟糕伙食而反胃……
她合上本子,對著姚小兵的臉仔細端詳。他雖然剃過胡須,下巴至脖頸處仍冒有參差不齊的短楂子。兩根長鼻毛冒冒失失地探出來,竄沾著少許鼻涕星子,輝映著他眼中朦朦朧朧的光暈。
3
蔣英英還記得,他們最后相見的那晚,她也曾這樣看過他,只不過地點是在一幢爛尾樓的樓頂。
那晚,他倆本沒打算在爛尾樓的樓頂過夜。蔣英英想與他看一場通宵錄像熬過一宿??煽吹街型?,她還是扯著他出來了。錄像廳里一片烏煙瘴氣。里面抽煙嗑瓜子吸易拉罐吹口哨的都有,有些人還光著膀子,像錄像中黑社會里的江湖人物。
錄像帶是港臺過來的三級片,里面露點的鏡頭很多。蔣英英覺得她的目光沒地方放,一不小心就碰到周邊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當片中男女在床上放肆歡叫時,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游蕩在燈火輝煌的大都市,卻找不到一個容身之所。寶安新城靠西鄉(xiāng)那一帶的高樓大都是廠房,想找間住宿的旅店都沒有。蔣英英曾聽姚小兵說起過,他所住的男宿舍不能隨便帶入進去。即便看樓的保安同意,她也未必愿意去住。一間宿舍住十來個男人,其中有兩個還喜歡光著身子睡。
樓頂除了老鼠、野貓,還有星空中橫躥著叫不出名字的夜鳥。它們的每一聲啼叫,都讓蔣英英心驚肉跳。那晚的月色不太明朗,站在裸露著的長短鋼筋的樓頂,近處全是漆黑低矮的荔枝林。不遠處的山丘旁倒是有一線稍亮的白光,聽說那是一片海。雖然她曾多次表示過對海的向往,但姚小兵從沒帶她去海邊玩過。在白光的上方,有一盞亮,昏黃地閃著,像老家?guī)д值拿河蜔艄狻?jù)說那是航燈,專為夜行的航船指明方向。那一刻,蔣英英莫名其妙地感傷,她和他的生活看似無方向,實則有方向。作為底層打工人,傳送帶上的所有產(chǎn)品都流向一個地方。
那晚蚊蟲多,露氣也重。他倆沒待多久,發(fā)梢上就沾上了細小的水珠。姚小兵不知從哪找來一張報紙,他試著將報紙展開,蓋在他倆的頭頂。姚小兵的動作極輕且柔。他說用它來抵擋夜露。可他的溫柔根本不管用。報紙受潮后,變得軟塌塌的,耷拉在頭頂,像電影中新娘子的蓋頭布。
那晚,姚小兵似乎也想讓蔣英英成為他的新娘。她能感受得到,姚小兵躁動不安的身子,還有接連不斷地吞咽口水,這些跡象都表明,姚小兵在努力克制自己。那時,所有的言語都已多余,背靠背坐著的她,雖不能給他眼神鼓勵,但蔣英英還是希望,他能再大膽一些。
窗沿外,有一張蜘蛛網(wǎng)。那只孤獨的蜘蛛不知躲到哪個角落。蜘蛛網(wǎng)因粘有一只昆蟲而變得沉重,像一只舀魚的小網(wǎng)兜。落于兜底的是那只昆蟲,而不是魚。網(wǎng)兜好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絲與絲的交匯處墜有大小不同的水珠。不太明亮的月光下,水珠泛出銀子一樣的光澤,像極她腮邊悄悄滑過的那幾滴液體。
即便那晚他們身邊有張床,蔣英英想,他們也會睡不著。每每回憶起那晚的情形,蔣英英仍心有余悸。當時,深圳關外的治安很差,搶劫案件時有發(fā)生。他們擠靠在一起,既怕壞人,也怕抓壞人的聯(lián)防隊。如果真有壞人來,他倆也不敢呼救。他們懼怕聯(lián)防隊跟過來會查他們的暫住證。壞人至多只是洗走他們身上的錢物,而聯(lián)防隊,極有可能把他們抓到東莞樟木頭,要他們長年累月地抬石頭。
4
姚小兵提議到樓下去走走。
路過一家餐飲店,蔣英英孩子氣地湊上去,盯著玻璃門左瞅右瞅。門上貼有幾行標有菜譜的紅色小字。有水煮魚片呢!她開心地朝姚小兵叫,并不停地用手向他比畫,就是我們當年常吃的那道菜。
姚小兵嗯啊應答著,頭卻不停地左右張望。蔣英英的熱情減了一半。順著他的方向,蔣英英望了一眼,問他在看啥。他低聲囁嚅,說想找一家肯德基或者麥當勞。
你想吃那些沒營養(yǎng)的東西?蔣英英很驚奇。也不是,姚小兵向她解釋,常年在外面跑,習慣找那些地方,隨便都可解決一頓,還可蹭Wi-Fi。還有,困了也可在座位上歪一夜,還能節(jié)省一宿的住宿費呢。嘿嘿。
蔣英英張大嘴,盯著他看,像看一頭怪獸。就在那一刻,蔣英英似乎看清了長存于她體內(nèi)的那頭獅子。
這些年,蔣英英一直覺得自己內(nèi)心藏有一頭野獸,似獅又似豹,時不時地舔舐她的五臟六腑。離開深圳的頭幾年,睡目民成了她一天中最痛苦的事。每晚躺了半宿,仍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感覺自己獨自行走在荒山野嶺,雖不見一人一物,總覺得有細小的動靜隱隱從心頭傳出。如一晃而過的山蛇,又似輕縱即逝的野貓,雖無聲息,卻留下一片飄忽的陰影,依附在頭頂,揮之不去。每念及此,她身子就會不由自主地抽搐,先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又陷入暗無天日身心俱疲的泥沼里。剛開始,蔣英英還以為,是那晚在錄像廳看恐怖片受了驚嚇,留下陰影。經(jīng)過長達月余的心理疏導和物理治療,醫(yī)生也沒了信心,給蔣英英一個建議,去戀愛吧。
那個建議似乎不錯。三年中,蔣英英處了五個對象。年齡一個比一個大,地點一個比一個遠,從深圳到香港,再到西南太平洋的新西蘭島。遠離了是非之地,她的睡眠狀況似乎有所緩解,但她愛發(fā)脾氣、煩躁不安、情緒低落的毛病并未消除掉。這也讓蔣英英所處的對象均對她望而卻步。幸好她的兒子沒有離她而去。兒子是她和第三任男友不小心懷的孩子。蔣英英想找個陪她說話的人,就生下了他。孩子他爸還算有良心,給了這個私生子一筆可觀的撫養(yǎng)費。她自己經(jīng)人指點,從小筆貿(mào)易生意做起,現(xiàn)已做到東南亞各地。回過頭來一想,蔣英英感覺忙碌真好。忙得沒時間去想心事。
翻開那個封面泛黃的筆記本,蔣英英又莫名地感到驚悚。仿佛又看到了獅子大嘴里不停翻卷的猩紅舌頭。
姚小兵指著筆記本里的某頁,不停地絮叨,似乎要讓她看看獅子嘴中鋒利的牙齒。蔣英英屏住氣,定定神,終于能聽清他的聲音。
姚小兵說那個本子里記載著那些人的家庭住址。為找到他們,姚小兵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踏爛了多少雙鞋子。每到年底,外出打工的人大都回家過年,是尋找這些人的最佳時機。自然,姚小兵的春節(jié)就只能漂在外地。說到這,他輕嘆口氣,他說家對他來說,已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父母不在,自己了無牽掛,在哪兒過年不是一樣呢。
不過,蔣英英還是打聽到,姚小兵內(nèi)心也有一件值得他牽掛的事。據(jù)姚小兵講,有段時間,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個顯示深圳移動的號碼打進來。接通后,對方卻不吭聲,待他“喂喂”一通后才掛斷。剛開始,姚小兵以為別人不小心撥錯號碼。不久,這個號碼又打進來,他覺得事情沒他想象的那么簡單。姚小兵試著打過去,那邊接通后卻不吭聲,任他一人在電話里表演單口相聲。
姚小兵不知這人是誰?到底想干嗎?這個陰魂不散的號碼,以及這個號碼背后藏著的某個人,就像一只幽靈讓他寢食不寧。姚小兵想過把這個號碼拉黑,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他內(nèi)心的擔心和恐懼。
那段時間,姚小兵已聯(lián)系上大部分在樟木頭收容所里待過的人。未必有人在暗中調(diào)查他和他老板正在做的事情?他覺得有必要先查清楚搗鬼的是何許人。姚小兵把這個號碼加進通信錄,微信里不久就冒出一個與這號碼相對應的名字——沉默。顯然是網(wǎng)名。
姚小兵到手機營業(yè)廳給這手機充話費,試圖從營業(yè)員那知道那個手機號碼的主人身份。營業(yè)員反問他,你都不知道對方是誰你怎么還給對方充話費?姚小兵撒謊說前幾天這人給他發(fā)過手機短信,說手機話費不多了,麻煩他幫忙充點兒錢進去。對方只說是我以前的同事,但沒說具體是哪位。對不起,先生,這涉及個人隱私,不便向您透露這方面消息,營業(yè)員問姚小兵,您決定還充話費不?
有好長一段時間,蔣英英一直微蹙眉頭,輕揉胸口。姚小兵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反問他,你不辭辛苦去找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姚小兵遲疑一下,還是說了。姚小兵說他老板被他哥從收容所保出來后,先到小梅沙附近的一家私人診所打雜,后來自己出來賣保健品。賺到錢后,請人在福田開了一家藥店。姚小兵的老板在外面賣保健品時,聯(lián)系上了一些在收容所待過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這些人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心理陰影或者心理障礙。有一天,這老板突發(fā)奇想,想把當年在收容所大房間里待過的人都找齊,來一次集體療傷。
原來,那老板自那次吊出屎尿后,他感覺很丟人,也落下了心理怪疾。如今他上公廁都覺得有人在他背后盯梢。與女友上床,他那家伙也不頂事。處了兩個女朋友后,那老板堅決不再深交異性。他說要積點兒德不再禍害別人。
前段時間,他老板的前女友又來找他。老板一直閉門不見。老板女友一氣之下爬上樓頂要往下跳——你說說,像他這樣的情況還有的治不?姚小兵攤著兩手問她,是不是要幫他打開心結(jié)才行?
還是多關心你自己吧,蔣英英嘆口氣,說,如果我沒記錯,上個月你已滿四十六了,身體各方面都在走下坡路。你若遇到合適的人就好好相處,等老了,也有個伴,端茶遞水——
沒想到姚小兵對此毫無興趣。他又扯回到原來的話題。蔣英英嘆口氣,說我不知你們療傷計劃的具體內(nèi)容怎樣,我個人認為,消除心理陰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涉事人重新帶回到涉事地點,用一種帶有儀式感的形式,去破除他們心中的污染源。停了停,她又說,你和你老板商量哈,最好把那幫人都召攏來,一起到曾經(jīng)蹲過的收容所走一走,讓他們自個去感受哈,也讓他們明白,曾經(jīng)的苦難和傷心,都已隨那些時光一去不復返。
見姚小兵盯著她看,且頻頻點頭。蔣英英苦笑一下,說一點兒都不奇怪,久病成醫(yī)唄。我剛才仔細翻看過,你這小本子上總共記錄有三十七人的信息。如果把他們?nèi)空贁n來,交通住宿用餐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當然,這只是假設,說不定有些人不想再次見到那個傷心地。他們不想再見,就說明他們內(nèi)心有結(jié),那就得找心理專家治,像你老板那樣的嚴重者,還得做有針對性的治療才行。
蔣英英的話還沒說完,他已不停地擺起手。這樣算下來,往少說也得十來萬。還是算了吧!不,不能算,蔣英英的聲音雖小,卻很堅定,放心吧,這錢我出!
你——姚小兵一愣,隨即連連擺手,不合適!不合適!合適!合適!如果當年,我能及時借到一筆錢,就可以讓某人少受許多皮肉之苦,還可以……我知道,這時候,說這些,太遲!太遲!
5
蔣英英不相信,姚小兵的記憶會變得如此糟糕,一起經(jīng)歷的某些往事,明明刻骨銘心,他卻反應遲鈍,甚至有些麻木不仁。
蔣英英偷瞄他一眼,默默地走到客房的抽屜前,有些費力地移開臺面上的電視機,接著移走墻上的裝飾圖釘,揭開一塊五十厘米見方的墻紙。墻紙下是一方?jīng)]有粉刷過的紅磚墻。像一道傷疤,赫然鑲嵌在這方裝修整潔的墻面上。在紅磚墻中間一排相連的三塊紅磚上,竟然有一溜白色的“正”字。有的字跡雖已暗淡,但仍可辨認出痕跡……
蔣英英全程沒說話,只有動作。像一個魔術師。
啊——這——這,姚小兵站在那,手觸墻磚,語無倫次。他應該想起來了,她想。以前,她從關內(nèi)過來看姚小兵,與他一起吃完晚飯,她會隨他散散步,然后來到附近的一棟爛尾樓樓頂吹吹晚風。說悄悄話的同時,她不忘偷看她生日時他送的石英表,掐準時間趕最后一班回關內(nèi)的公交。每次離開前,姚小兵都會從墻角一堆石灰漿里摳出一小塊,孩子氣似的在墻上畫上“正”字的一筆,不為浪漫,只為紀念。
蔣英英覺得,她這個魔術師此刻該抖包袱了。她清了一下嗓子,說,這里總共有二十九筆“正”字。后面的四個“正”字是我花了八年時間斷斷續(xù)續(xù)添上去的……你消失后的第一年,我每個月都過來待上一會兒,只為用心寫上一筆。當然,那時過來,也想能打聽到你的消息,哪怕只有只言片語。自你消失后的第二年起,無論我身在何處,也無論我有多忙,我都會在每年的這個日子過來——你不覺得我選擇今天見面意義不一樣?算了,不提這個——
直到有一年的這一天,我過來時發(fā)現(xiàn)這兒有工人在裝修,于是,我托人找到了這棟樓的主人。當?shù)弥蛩惆堰@兒裝修成酒店時,我向他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我說能否保留這塊字墻并讓我長期租住這間房……如果我在有生之年還能遇上我的朋友,我一定滿足他一個極其卑微的愿望。讓他能在吃過苦頭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覺,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也不怕蚊蟲叮咬!酒店老板聽我講完,似乎有些為難,我就以董事的身份購買了酒店1%的股權……一晃,我已在這兒等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啦,我終于等到了你!
蔣英英說完已淚流滿面。顧不及擦拭,她匆匆從提包里摸出一張房卡,丟放在茶幾上,然后捂著淚臉快步走出了這間房。原來這里就是當年的那棟爛尾樓樓頂。姚小兵站在房中,一會看看墻,一會看看她急急走出的那道門,有點兒不知所措。
這時,姚小兵的手機響了,是那個神秘的深圳號碼。接還是不接?他有一絲猶豫。最近一年,姚小兵大致猜測到了這個陌生號碼的主人是誰,每每他與那幫難兄難弟談過心之后,他也想接到這個陌生電話的無聲問候。經(jīng)過長時期的被騷擾,他已習慣了彼此在電話中的那份沉默。
有時候,生活中真不需要過多的解釋。陌生電話里的沉默,就像一個無言的擁抱,能給他內(nèi)心一絲看不見的撫慰。好多個心緒不佳的夜晚,姚小兵翻出這個電話號碼,很想撥過去,但姚小兵一直沒想好該說的話,包括最起碼的問候。
電話鈴聲斷了。像天邊劃過的一顆流星。夜風從窗口灌進來,夾雜有陣陣海風的腥味。姚小兵折身走到那堵紅墻前,想把第六個“正”字的最后一筆工工整整地寫上去,但他沒有石灰條,也沒有粉筆。姚小兵掉頭望了望,發(fā)覺房間里沒有一樣東西能畫出這一筆,使這個“正”字完整又完美,盡管這一筆是他啟蒙時就學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