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啊,你初中畢業(yè)后,就跟我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吧,爸媽實在拿不出學費了。”父親吸了口旱煙,磕磕煙灰,低著頭說,目光落在他腳上的破舊布鞋上,鞋面那個補丁像一只無奈的眼睛。父親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在我的耳里,卻如晴天悶雷。
那時是1967年,農(nóng)村里剛夠溫飽,我家更不富裕,我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都相繼上學了,四個娃的學費就是一個沉重負擔。
可我愛學習,成績在班里從沒有跳出前三名,很有希望到縣城讀高中。讀了高中,即使考不上大學,也可以當民辦教師,最不濟回村里也可以做會計出納……一句話,讀了高中好處多。
我實在不甘心就此告別課堂,我囁嚅著說:“爸,我想辦法自己掙學費,您……您就讓我去讀高中吧?!备赣H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等你掙來學費再說吧?!?/p>
那時一斤豬肉才五角,一斤大米才一角,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報酬十個工分,也只不過值一角五分,而高中的學費要五元,父親認為我是沒辦法掙來學費的。
初中畢業(yè)考試一結束,我就回到村里,晚飯后,我去找大隊長戴明叔。戴明叔四十多歲,魁梧壯實,滿臉絡腮胡子,長相雖粗豪,為人卻公正善良,急公好義,深受村民們愛戴。
我囁嚅著說:“戴明叔,我下半年上高中,家里拿不出學費,我想自己掙,您能幫我找活干嗎?”戴明叔沉吟著說:“你能干什么活呢?”忽然他眼睛一亮,說:“要不,你去南山坳搬磚坯吧,那里的磚瓦窯目前正缺人手,只要不怕吃苦,就能掙到錢?!?/p>
我給戴明叔鞠了個躬,說:“謝謝戴明叔,我明天就去上工?!?/p>
次日太陽剛在山崗上冒頭,我就吃過早飯,前往南山坳。來到窯場,燒窯師傅正在領著窯工拓磚坯,他看看我,說:“你是新手,就負責晾曬磚坯吧?!闭f罷,他一指窯邊平坦的空地,補充說:“你把濕磚坯搬到這片空地上,豎著壘好,注意磚坯與磚坯間隔兩厘米,晾曬兩天,再搬入窯燒制。工錢嘛,是計件的,一百塊磚坯一分錢?!蔽译u啄米般連連點頭。
燒窯師傅吩咐完就走開了,我便立即動手干活,我在心里暗暗計算:一百塊磚坯一分錢,一千塊磚坯就是一角錢,只要肯吃苦,一天賺兩角錢應該能辦到。但是我還是太樂觀了,此時正是酷暑盛夏,太陽漸漸升高,天氣越來越悶熱,在大太陽下搬磚坯,我汗如雨下,氣喘如牛,胸悶得仿佛壓著塊石頭,嗓子眼又辣又干,說不出的難受。
堪堪搬到五百塊時,日上中天,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我隨著窯工們一起去吃飯。午飯是白饅頭配青菜豆腐湯,我餓極了,一口氣吃了六個白饅頭。
燒窯師傅看看我說:“小伙子,不要吃撐了,下午還要搬磚坯哩?!蔽腋屑さ乜粗c了點頭。
午飯后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勞作。直到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大家才收工回家。我在心里數(shù)過,下午多搬了兩百塊磚坯,這一天掙到了一角二分錢?;氐郊依铮赃^晚飯,我沖了個涼水澡,上床睡覺。我覺得腹背和四肢到處又酸又痛,競久久難以入眠,這份苦楚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也堅定了我的信念。
此后,我咬緊牙關,按時去磚窯搬磚坯,等到這窯共兩萬塊磚坯全部入窯放置好,已是二十天后,我終于用汗水和辛勞掙到了兩元錢。接下來,燒窯師傅指揮窯工把柴火搬進去燒,連續(xù)燒了八天八夜,又冷卻了五天,這窯磚才算燒好。接下來又燒第二窯青磚,我依然按時去搬磚坯,此時有了經(jīng)驗,勞累減輕些了。
有一天傍晚,其他人陸續(xù)回家了,我還在工地上搬磚坯。忽然天空烏云密布,雷聲隆隆,眼看一場滂沱大雨就要到來,我看看滿地的磚坯,心想:這些磚坯被大雨一淋,必然損壞,雖然這不是我的責任,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勞動成果受損。
于是,我跑去工棚,搬出尼龍薄膜,狂風呼嘯中,尼龍布又大,很難鋪開。我跑到上風口,用大石壓住尼龍布的一端,然后隨風展開,蓋住所有磚坯,最后在四周壓上石頭。這番活兒干完,天已黑透,大雨滂沱而下,我回到家時,淋成了落湯雞。
第二天去上工,發(fā)現(xiàn)戴明叔已經(jīng)在工場,他笑容可掬地指著完好無損的磚坯,對我說:“大伙兒商量過了,決定額外獎勵你兩元錢,好好干!”我喜出望外,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
過了二十多天,第二窯磚坯入窯放置好了,學校也要開學了,我掙到了四元錢,加上額外獎勵的兩元錢,一共有六元錢。從大隊出納手里領到六元錢,我特地拐到公社副食品站,花五角錢買了一斤豬肉。
晚上,母親為我們包了餃子,餃子餡是豬肉大蔥,我們好久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晚飯,弟弟妹妹們興高采烈,像過節(jié)一樣。
母親和父親卻眼睛紅紅的,含著淚水,父親還悄悄背轉身,擦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