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
我最近有個煩惱。每天早操后至第一節(jié)課間和下午放學(xué)前15分鐘,校外的馬路總會傳來一陣“叭——叭——叭”的摩托車聲,幾乎同時整幢教學(xué)樓“轟”的一陣哄笑,班里的同學(xué)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此時,我的臉從耳根紅到嗓子眼,一陣熾熱。有時干脆把臉埋在桌子上,不敢接同學(xué)們投來的目光。
這是我爸的摩托車聲,這聲音像過年燃放的鞭炮。為了這事,前幾天我還跟堂哥打了一架。每天放學(xué),我們都會在操場一角的乒乓球臺打球,打得興起時,都會互相吹牛,我們那兒管吹牛叫“車大炮”。堂哥為了還擊我,說我車的大炮比我爸的摩托車聲還響。大家都知道,我爸的摩托車聲是我的死穴,只要提到,就像踩到我的尾巴,瞬間會讓我暴跳如雷。我沖過去,啥也沒說,對準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堂哥打不過我,他很瘦,瘦得像他爸趕鴨的竹竿。我打堂哥,其實不單單是因為他諷刺我,還因為他爸,我大伯。
我大伯,大名叫楊亞得,因為養(yǎng)鴨,村里人都叫他“鴨母得”。他跟堂哥一樣,高高瘦瘦,像一根竹竿。走路聳著肩,肩膀高過耳朵。村里人說這種人很懶。但我大伯并不懶,甚至還很勤勞。早上天蒙蒙亮就起來鏟鴨屎,鏟完還要給鴨圈墊干沙子,喂完鴨要到九點才能吃早飯。等堂哥放學(xué)回來,背上大半袋子玉米粒,父子倆一人一條竹竿,一左一右,出田垌放鴨。堂哥下午要回來上學(xué),只有早晚幫大伯趕鴨,大伯卻要在外面待一整天。
中午的田垌,人煙稀少而寂靜,有時連鳥叫都沒幾聲。就如剛演完一場大戲,突然鑼鼓停息,在等待下一場戲的開始,這中間的等待是漫長而難熬的。慵懶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但大伯不能,他不能睡,他要保持清醒。因為他的身家財產(chǎn)都在這無邊際的田垌里自由流動。一家人全年生活起居和迎來送往的費用,都得靠這群流動的母鴨每天產(chǎn)下來的蛋來換取。還有全村第一幢二層白色小洋樓28寸鳳凰自行車及現(xiàn)在全新的雅馬哈摩托車也是靠眼前這群母鴨,是一顆顆白乎乎的蛋累積攢出來的。
眼前這群家伙可不少讓人操心,它們在田垌里一壟田一壟田地過,水下的蛇和水蛭會傷害到它們:還有個別好奇心極強又不合群的家伙,總是東逛西逛,像喝酒的醉漢,分分鐘就遠離大部隊,如果不能及時趕它歸隊,晚上就成了別人鍋里的菜肴;還有團伙“作案”的,它們總是三五成群,偷偷跨過一壩之隔的小海,然后來個“越洋”逃跑。所以大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為了對抗跟屁蟲般的睡意和寂寞,大伯選擇唱歌,唱他自己編的歌,也唱當?shù)亓鱾鞯拿裰{。
大伯編的歌總是緊跟當?shù)貢r事,比如,有一次我們村有人跟隔壁村人打架,他就編首歌子唱一
山頭狗仔旺旺吠
山北公仔擔條槌
狗仔打我三腳板
我打狗仔三柴團(木棍)
還有,我們村有個小孩的后媽,對小孩不好,每次見到那后媽他就唱民謠——
月公光光
細蛹(兒童)地陀(玩耍)村過村
有心做娘留門等
無心做娘早關(guān)門
周末或暑假,我們放牛總會沿著大伯放鴨的路線,幾乎大伯的鴨群放到哪,我們就跟到哪。為能聽到大伯編的歌子和故事。有時大伯的故事也不是白聽的,還要幫他趕鴨。沒辦法,只能小伙伴幾個輪流著趕,誰叫大伯口中講出來的故事精彩又吸引入呢!
大伯還是一個趕時髦的人,你別看他平時在田垌里面朝泥土背朝天,無聊時只能唱一些土得掉渣的自編的歌子??伤?987年就買了全村第一輛上海鳳凰牌自行車,1990年建了二層白色小洋樓。聽說他年輕時,也是扛過錄音機,穿過喇叭褲,留過長頭發(fā)的青年。說到自行車,在此又要多說幾句。大伯的自行車平時很少時間騎,偶爾去鎮(zhèn)上辦個事或賣鴨蛋時騎一下。每次回來,腳踏上有積泥,先用起子細細挑出,然后用濕布擦。濕布前前后后擦拭一遍之后,接著上車油。上完車油,轉(zhuǎn)動腳踏板,停下來靜靜地聽后輪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嘀嘀聲,聽聽哪里不順暢,哪里有阻滯。沒異樣,抓一下車把的手剎,兩只手,用力抓下又放開,反復(fù)兩次。最后站起來,圍著自行車前前后后轉(zhuǎn)兩圈,仔細端詳,好像在行什么禮似的。他的自行車不停放在地上,而是用條粗繩綁著車橫杠吊到閣樓上。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鄉(xiāng)下人“談婚”(相親)總是要講“三大件”。村里有年輕人去“談婚”前,來向大伯借自行車。大伯不借,并說,自行車不借,要借,如同借個老婆,你好過?
這時伯母在身旁總會翻著白眼。
二
我爸的性格跟大伯截然不同,他不趕時髦,甚至還有一點兒樸素,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者。
我爸的大名叫楊亞藝?!暗盟嚒眱蓚€字在我們當?shù)刭嫡Z中就是“厲害!棒!”的意思。我爺爺給他們?nèi)∵@兩個字,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他們能出人頭地,成為村中的領(lǐng)軍人物?,F(xiàn)在看來,他們沒有讓爺爺失望,大伯每做一件事都幾乎引領(lǐng)了村里的潮流。我爸雖然比大伯遜色一點兒,但在村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我爸是一名“跑生鮮”的魚販,靠腳力挑著擔子到隔壁的嶺門、馬踏兩鎮(zhèn)賣生鮮。夏天,他穿件背心,兩邊膀子光著,赤腳跑起來,擔子一顛~顛,腳下生風而不知疲倦。附近的村民送他外號——“鐵腳藝”。
我們幾個兄妹就是靠他的魚擔子挑大的,家住的那幢二層紅磚小洋樓也是那魚擔子挑出來的。生鮮講究的是時效,我爸總能把當天漁民捕上來的海獲,以最短的時間送往食客們的餐桌。
我爸在當?shù)睾苁軞g迎。受歡迎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哪天沒見到“鐵腳藝”來賣魚,沒有聽到那尾音拖得長長的“賣魚嘍”的叫賣聲,總覺得當天缺少了點兒什么,接下來的一整天,心里都是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兒。如果三天沒吃到“鐵腳藝”的生鮮魚,走路腳都打起了擺子。
我爸只賣當天的海獲,早出晚歸。早上八點還不到,就挑著那竹筐擔子,來海邊等他的“老板船”上岸(老板船就是由魚販免息借資給漁民購置漁船或漁具,條件是對漁民的海獲有優(yōu)先購買權(quán))。
遠遠地,還沒等漁船靠岸,爸就先站起來,拍拍屁股的泥沙,然后用一只手放在眼眉上,定定地望。直到確認是自己的“老板船”,就扭著他的大屁股趕上前去幫忙牽船。對船家的第一句話一般都是——“今天好咪無啦?”如果當天大豐收,船家一般笑而不語,如果不好收成,就臭著那張臉,依然是不回答。等船上了岸,停定,爸上船挑揀魚貨?!袄习宕本褪怯幸粯雍茫宜东@的魚貨,要給先挑.剩下的才可以對外銷售。
等所有“老板船”都上岸,已是中午十一點多了。這時太陽當空,熱辣得很。爸把所有的魚貨分類,放在不同的竹篩上,然后在每個竹篩上面蓋一層厚厚的碎冰,最后依次把竹篩疊放在竹筐里,挑起擔子就“跑生鮮”了。爸無論跑隔壁的嶺門鎮(zhèn)還是馬踏鎮(zhèn),都是當天去,當天回,從不賣隔夜魚。如有遇到“爛市”,魚貨沒有賣完,回來時就把所剩的全給了渡口的玉蓮阿姨。
從我們村去隔壁鎮(zhèn),抄近路,要走一段水路。前面橫跨著一條三十幾米寬的河溝,河溝的水深且急,徒步是過不去的,要搭渡。
以前沒有專門的撐渡人,后來有一個女的,就是玉蓮阿姨。她是嶺門鎮(zhèn)附近村子的。聽說她男人癱瘓了,失去勞動力。只能靠她撐渡,賺取微薄的收入,來維持全家的生計。
我爸每天都去嶺門鎮(zhèn),有聽說過她家的境況的,對她是同情又敬佩。除了每天付的過渡費,有時給點賣剩的魚貨,也是對這個不幸的家庭微薄的幫助。
時間久了,次數(shù)多了,總會有些風言風語傳到我媽的耳朵。我們這邊喜歡給人取花名,而且是毫無根據(jù)的,以人的名字來取一些帶有歧義的花名。比如,是男人,名字中帶有“廣”字,花名一定是“大只廣”,如果是女的,名字中帶有“英”字,花名一定是“殘雞英”。
玉蓮阿姨的名字中有“蓮”字,大家都叫她——“姣婆蓮”。吃醋是女人的天性,我媽也不例外,有好幾次都是無端地沖我爸發(fā)無名火。有一次,我爸被魚脊刺扎到手指,斷了一截在里面,晚上叫媽幫忙挑一下。我媽冷冷地丟下一句——我眼神不好,要挑找那“姣婆”給你挑!我爸似笑非笑,一臉無辜但又無可奈何。
還有一次,我爸賣魚回來,擔子還沒放下,我媽就抓起身邊的木凳子扔到門口,指著我家的小黃就罵——你這不顧家的,別人家的就是一根骨頭都往自家叼,你倒好,好咪(好東西)都給外路人了。
我爸不善言辭,很多時候都是沉默。
你說,我爸對玉蓮阿姨除了同情,還有沒有別的心思呢?我個人傾向于我爸只是心善。
我爸對玉蓮阿姨的情感,就僅僅只停留在同情上嗎?我曾聽爸講過,每天賣完魚,搭渡時,在船上,看著西下的太陽,迎著河溝吹來的風,那晚霞真美,那風真涼快,好舒服??!一天的勞作所帶來的疲憊,一下子就消除了!那時僅僅是晚霞的美,還是更有晚霞下玉蓮阿姨撐渡時回眸的美,誰知道呢?
三
我爸和大伯表面上看起來是手足情深,各方面都相互撐扶著,但各自的內(nèi)心都在暗暗地較著勁,生怕被對方比下去。
1987年大伯買了全村第一輛上海鳳凰牌自行車。沒多久,我爸也買了一輛上海永久牌自行車。為了學(xué)騎車,我爸受了老多罪。初學(xué),在車尾架上橫繃著一條扁擔,我和哥在兩旁一左一右用手扶著。爸上車,往前蹬,車頭一擺,車身一斜,我們在后面就幫他扶正,維持平衡。
有一次,我爸感覺有點兒上手了,就大膽猛力往前蹬。我和哥在后頭速度跟不上,便放了手。爸蹬了一段距離,感覺不太對勁,就掉頭往回看。誰知車頭一擺,就沖進路邊的林叢里,屁股扎了很多刺,我媽幫挑了好幾天。
還有一個問題,因為長年赤腳挑擔走路慣了,騎車也只能赤著腳。如果穿上鞋,都不知先蹬哪只腳,蹬兩下,感覺鞋要掉了,低頭看,車頭一晃,又摔一跤。
后來,我爸自行車是學(xué)會了,但只能把鞋脫了掛在車頭上,赤著腳踩。到了目的地,再把鞋穿上正常走路,去外公家也不例外。
1990年大伯家建了二層白色小洋樓。沒多久,我爸也把自家的泥坯矮房扒了,建了幢二層紅磚小洋樓。后來我爸買了臺黑白電視機,大伯置辦了山水鐳射音響。他們總是這樣較勁著,比來比去,誰也不甘落后。
時間來到了1992年。
一天傍晚,大伯家門口燃放了一串鞭炮,還未等硝煙散去,門口又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了。
出于好奇,我第一時間沖過去探個究竟。扒開層層人墻,人縫里看到大伯側(cè)身倚在一輛摩托車上。他身穿黑色皮衣,戴著墨鏡,好像電視里的美國西部牛仔。他在車上變換著姿勢,好像現(xiàn)如今的車模。我漸漸看清了那臺摩托車,朱紅色的油箱,锃亮的車尾架,整臺車的線條凹凸有致,兩個車把各垂著一條尼龍繩子做的五彩花穗子。
大伯合不攏嘴,好像年輕了十歲。有人問:“要好多錢嗎?”
大伯沒有接話,只是伸出一個手掌。這時大伯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我,說:“回去叫你爸過來喝酒,大伯買了新車,慶祝!慶祝!”
回去把話帶給我爸。
“去個啥!”
爸坐在一張矮凳子上,神情沮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爸做什么事情都好像提不起興致,整天悶悶不樂。
而那陣子,我媽卻很活躍,整天都往大伯家跑,回來總是說著大伯家摩托車的各種新奇和威力。如大伯家摩托車油箱的烤漆光滑得都可以當鏡子:聲音小得連蚊子飛過都能聽得見。我媽似乎看透了爸的心思。
一天傍晚,爸賣魚回來,剛把魚擔子放下,我媽就笑盈盈地跟爸說:“他爸,要不我們也買臺摩托車吧?!?/p>
爸沒好氣地回了句:“你有錢嗎?”
“你別理,我自有辦法?!?/p>
為了這事,媽還特意回了趟娘家。按外公的話講:“為了女兒的幸福,必須砸鍋賣鐵?!?/p>
東拼西湊,籌了二千多元錢??尚腋E颇ν熊嚾碌囊Ф?。無奈,最終買了臺二手幸福牌摩托車。品相、性能都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聲音太大,幾里地開外,人們都知道“鐵腳藝”的“坦克”要過來了。
此后,我爸的摩托車在學(xué)校成了同學(xué)們的笑料。為此,我極為煩惱,曾怨恨過我媽,認為我媽自私,慫恿爸買摩托車全是為了她自己。我還怪罪大伯,認為我爸之所以買了這臺“坦克”式的摩托車,全是因為大伯的挑唆。為此,我把氣都撒在堂哥的身上,誰叫他惹我,我爸的摩托車就是老虎的尾巴,碰不得。
真希望這臺“坦克”式的摩托車有一天能憑空消失,永遠地給我消失。
“明仔,跟爸來賣魚,好不好玩?”
“好玩!”
“中午的馬踏鴨粥好不好吃?”
“好吃!不過,白切鴨能加點砂姜就絕了。”
“今晚,我們搭渡回去好不好???”
“你不開摩托車了嗎?”
“不開了,你不是不喜歡我開摩托車嗎?”
我和爸來到一個渡口,撐渡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見到我爸,臉頰泛起緋紅?!昂镁貌灰姡 毙钡椭^,短發(fā)遮住紅撲撲的半張臉。
爸“嗯”了一聲,把摩托車推上了船。
這時,夕陽西下,染紅了大半邊天,像撐渡女人的臉。迎著河溝,吹來習習涼風,爸閉著眼睛。
“??!真舒服?。 ?/p>
突然船一晃,摩托車倒向船的一邊,承重的一邊進水了,另一邊翹了起來。
船要翻了。
我被卷進一個漩渦里,嘴里喊不出話來,只聽見一個聲音,“明仔,明仔……”
“明仔,放學(xué)了?!痹瓉碓谧鰤?。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老師去開會了,讓同學(xué)們自習。我正為摩托車的事苦惱,窗外吹來陣陣的涼風,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奇怪,我爸的摩托車坦克般的聲音都沒能把我吵醒?我睡得真夠沉的!
回到家,大門緊閉,也沒見媽在煮飯,冷鍋冷灶的。這時,大伯過來了,說我爸出車禍了,爸媽都在醫(yī)院。
到了病房,媽坐在一木凳上,雙手撐著膝蓋,身體稍微往前傾,臉上沒什么表情,眼里噙著淚。反觀我爸,一臉輕松,像沒事人似的。右腳打著石膏,懸掛在支架上。說起車禍現(xiàn)場,也是輕描淡寫。他說摩托車沖進路邊的一戶人家,一共穿過五道門。
那家主人說,如果你還能一口氣穿過五道門出去,損壞的東西就不用你賠了。我爸說完,哈哈大笑。媽在一旁說:“笑!笑!笑!就知道笑,我怕你那腳以后有拖累啊!”
四
我爸出院了。走路,有點兒跛腳。
從此,村人把我爸的外號從“鐵腳藝”改成了“跛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