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忘記與萌蝶的關(guān)系。
“萌蝶”這兩個字總是不知不覺闖進(jìn)他眼里,有時是行楷,有時是正楷,有時是草書,有時是小篆……在他毫無準(zhǔn)備時,突然蹦了出來,用他想不到卻很熟悉的姿勢呈現(xiàn)在眼前。猝不及防,如觸電般,火燙般,他本能地想躲避。可是看進(jìn)了眼里,哪里摳得出來?
其實(shí)他不會游泳,但那條青背魚不知在夢中出現(xiàn)了多少次,每次他都在清澈的江水里與它搏斗、掙扎。夢里,他抱著它沉到江底,全身冰冷。他努力放松身子,不讓自己抽筋。它浮出水面,白色的陽光灼在光滑脊背上,暖洋洋的,舒服極了。有時候,江水也很泛濫,很放肆,漲起來,都陜漫過了堤壩。不過,自從修了電站,不管江水如何泛濫,給人的感覺都像只是賭賭氣,使使小性子罷了,沒有了筑壩之前的暴烈和陽剛之氣。
那是一種什么魚,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對魚沒有研究,又不是江河邊長大的,對魚和江湖知之甚少。他曾想上網(wǎng)查查那條魚是什么魚,卻又無從查起。除非他有那種魚的照片,否則,他將沒有辦法。
他很懊悔,怎么就與那條魚狹路相逢了呢?相逢地點(diǎn)是夢里,時間是無數(shù)個晚上。他始終不知道那條魚的來歷和背景。關(guān)于自己的來歷和背景,他想了好多次,仿佛有,又仿佛無。不過仔細(xì)想想,一個平凡的人,有多大的來歷和背景?再說,誰會關(guān)注,來歷和背景不過是虛幻的東西,不值得深究和關(guān)心。
辦公室小王又拿著一沓厚厚的文件放到他面前,分別有公關(guān)部、銷售部、生產(chǎn)部、企劃部及人事部分管領(lǐng)導(dǎo)簽過來的。上面寫滿了萌蝶的名字,有的要萌蝶寫方案,有的要萌蝶發(fā)通知,有的要萌蝶擬制度。一年四季都與這些枯燥的文字打交道,弄得他現(xiàn)在看到文字就想吐??粗切┪募细鞣N字體的“萌蝶”字樣,真有種特別的陌生感,萌蝶是誰,怎么安排萌蝶的事,老是往他面前送。萌蝶是什么性別,年齡多少,高矮咋樣,胖瘦幾許,他都不了解。但是他卻被這個陌生的名字徹底打敗了,只要是與萌蝶有關(guān)的事,他就不得不關(guān)心,不得不做。做得遲了,甚至漏了,就有人直接到他面前,質(zhì)問他。
會議室的水晶吊燈閃著迷幻的光,各位老總坐在老板椅上,顯得憂心忡忡,好像正在為公司的發(fā)展殫精竭慮。迷幻的燈光照著他們的禿頂,亮光光的。這是每月一度的優(yōu)秀評比,每位員工都鄭重其事,要勾選出真正的優(yōu)秀人選。他看著手中的選票,又看到了“萌蝶”兩個字,它們隱藏在眾多的名字中,毫不起眼。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萌蝶”后面畫優(yōu)秀。如果畫了,自己都覺得可笑,何況還會被別人嘲諷笑話。必須從“萌蝶”兩個字上游離過去,另選合適名字。每次評選下來,他都情不自禁地去評比欄看看。每次都差不多,“萌蝶”既不靠前也不靠后。
香樟集團(tuán)的小劉約了好多次,邀他去石柱門河腳釣魚。石柱門是阿蓬江下游,曲曲彎彎十五公里就在龔灘流進(jìn)了烏江。石柱門離城很遠(yuǎn),十分寧靜,夏天來過夜釣魚的人也不多。江兩岸是高山密林,雖沒有猛獸騷擾,但毒蛇很多,沒多少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來釣魚。
他對小劉說不會釣魚,又沒釣竿。小劉說:不要緊,我可以教你,你哥子帶路就行,沒有釣魚工具,我送你一套。小劉果真送了他一套嶄新的釣具,據(jù)說是英國出產(chǎn)的,市場價八百多。他實(shí)在對釣魚沒興趣,但小劉這樣出手大方,還信心滿滿地要教他。沒辦法,他選了沒事的周末,背上釣具,準(zhǔn)備了些干糧和清水隨小劉去了石柱門。
石柱門的確很清靜,他們在河岸上生了火,搭了小帳篷。一整夜,除了山蚊子多外,并沒有遇見想象中的毒蛇。也許是生了火,毒蛇不敢靠近。前半夜,小劉給他講了釣具的使用方法,還教了怎樣把餌料準(zhǔn)確安放在魚鉤上,怎樣打窩子,怎樣放釣,怎樣插竿,怎樣判斷魚咬鉤,怎樣扯鉤。講完后,小劉打著電筒去江邊巡視了一番,回來對他說,和預(yù)想中一樣,這是釣魚的好地方,清靜,魚沒釣猾,魚的種類多,數(shù)量多,是釣魚的好地方。
一直在開會,他坐在會議室最邊上,看著各位老總和副總討論該給哪些員工晉升工資,該給哪些員工晉升職位。每個老總和副總都提出了晉升對象,為此還討論得很激烈。在這個又長又臭的會議中,他第一次沒聽見“萌蝶”兩個字,他感到輕松,舒了一口氣,仿佛終于擺脫“萌蝶”這兩個惡魔般的字眼。各位老總和副總爭執(zhí)不下,最后回到方案上來,質(zhì)疑起了方案的公正性。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努力回憶方案的細(xì)節(jié)??蔁o論怎樣也想不起那方案的內(nèi)容。終于想起來了,他沒見過那個關(guān)于晉升工資和職位的文件,這說明他又少看見了一次“萌蝶”。
會議還在繼續(xù),老總和副總們面紅耳赤,都為自己心中的晉升人選找優(yōu)勢。他們一遍遍地在會議上對其他人演講,仿佛公司發(fā)展壯大全靠他們認(rèn)定的晉升對象。
他聽著老總和副總們夸夸其談,突然想大笑,但努力忍住了,沒讓自己笑出聲。他知道,如果笑出了聲,將會面臨一次又一次談話和教育,還會無休無止地寫檢討,談?wù)J識,談體會,直到所有人都認(rèn)為很深刻了才罷休。如果運(yùn)氣糟糕,還會被公司解聘。被公司解聘了,他去干什么?長期的辦公室工作,他已沒有了其他本領(lǐng),只會處理那些眼花繚亂的文字,人云亦云,被人指揮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基本沒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會耕田種地,更不會上工地做既需體力又需技術(shù)的活。被解聘了,一家人的生活就沒了來源,老婆孩子就將遭受饑餓和寒冷,甚至流落街頭。更糟糕的結(jié)局他不敢想了。也就是說,他必須為了家庭,在公司努力工作。
陽光出來了,照在石柱門堵了水的江面上.閃閃發(fā)亮。兩岸除了鳥鳴,沒有其他聲音。蝮蛇、五步蛇、烏梢、竹葉青等各種蛇在它們各自選中的樹上攀爬,嘶嘶地吐著芯子。遠(yuǎn)處,不時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提醒他和小劉還沒有完全與世隔絕。
小劉在魚鉤上安了餌料。他也學(xué)著安了餌料。小劉過來看了看他安的餌料,笑著說他是釣魚天才,既好看又適用。他們找了處有樹葉遮蔽的江面下了鉤,躲在樹蔭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釣竿。
這個江面的魚的確是一群傻魚。很快,小劉就釣了一大桶魚,有黃蠟丁、白鯽殼、母豬殼等各種大大小小的魚,少說有五十斤,小劉臉都笑開了花。他的收獲有點(diǎn)兒說不過去,與小劉相比,相差太遠(yuǎn)了,他只釣起來了一兩條魚。白花花的太陽照著,他有些懨懨欲睡。他感覺這江面,就是夢中見到的江面。的確,很難說這是江,水被堵起來了,倒是更像湖。他仔細(xì)一想,也就想開了,江湖江湖嘛,這就是真正的江湖??粗白永锏聂~,他有了一個啟示。一個過分平靜的江湖,會有無數(shù)傻魚,莫名其妙上了鉤,被人釣上岸。只有兇險的江湖,魚才會成為狡猾的魚,一般不會輕易上鉤,被人嘩啦一下扯上岸。
他突然覺得,人就是江湖中一條魚,如果江湖太平靜,就會變傻,還可能因此丟掉性命。突然,他感覺釣竿動了一下,連忙拖動釣竿,釣竿很重,是條大魚。
不管老總和副總們怎樣對各自心中的晉升對象夸夸其談,他心里都明白那是些什么貨色。他們不僅不是公司的救世主,而是一群唯利是圖的家伙,他們想盡辦法揩油。眼中盯著的是票子和位子,嘴里吼的永遠(yuǎn)是自己如何辛苦,對公司貢獻(xiàn)如何大。他還明白,他們寧肯以自殘來換位子和票子,也不愿多做貢獻(xiàn),人多好混嘛,他們怎么愿吃虧?
有時想,自己是否也該評個優(yōu)秀,或者把工資晉升一檔,把職務(wù)晉升一級??苫仡^一想,把這些東西爭到手了,能說明什么?生活還是像原來一樣。說不定因?yàn)橐恍膱D表演,反而會很累,幾下就熬老了。名譽(yù)、地位、金錢和榮耀畢竟只是一些晃來晃去的餌料。說不定一口吞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坐在角落里,看著那些被提了名要晉升的員工表演??梢韵胍?,他們心里對反對自己晉升的老總和副總有多反感。他們用各種或明或暗的方式為自己證明,證明自己最該晉升。他們就是那些在江湖中被釣猾了的魚,不僅能自如地在如林的釣鉤間游動,還能把釣鉤上的餌料安全地吞進(jìn)食了,然后吐出釣鉤,速度快得驚人。釣魚者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卻自如地游走了。
他不停拖動釣竿,碧綠的江面上露出了一條大魚的脊背。他被那條魚嚇呆了,青色的脊背足有五米長,和夢中見到的那條魚一模一樣。它隨著他的拖動在江面上游動。他連忙喊小劉,小劉也驚呆了,他也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魚,簡直是魚精。小劉跑過來和他一起拖動釣竿。大魚向岸邊游過來。可他們卻無法將大魚拖上岸,它那么大,那么長,好像渾身都是力量。
剛靠近岸,它就發(fā)現(xiàn)了危險,開始竭力后退。他和小劉用盡力氣也拖不住,如果不及時撒手,他們都可能被拖進(jìn)江里。
這是一個他和小劉都并不熟悉的江湖,不知道江湖的深淺,誰也不敢貿(mào)然下水。他們不愿放棄,不愿輕易放走大魚。他們開始放線,放了好長一圈釣線,同時,也不時拉拉釣線,只要還有重量,就說明大魚還在釣鉤上。
如果這樣一直放線,完全可以把大魚放進(jìn)烏江,甚至放到長江。即使到了長江,他們依然能控制它,誰讓它是一條傻大魚呢?他對小劉說,你是釣魚專家,遇到這種情況該怎么辦?小劉說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怎樣辦。他對小劉說,自己曾多次夢到過這條大魚,原以為只是個無稽的夢,誰能想到真就遇上了它!小劉問他是怎樣在夢中處理它的。他說,在夢中他抱著它沉浮,搏斗,誰也戰(zhàn)勝不了誰。
小劉笑了笑說,你連游泳都不會,怎么會抱著大魚沉浮,不是扯淡嗎?他說,很多夢都有點(diǎn)兒扯淡,但既然現(xiàn)實(shí)中遇上了它,就不是扯淡,不過要他下到江里,就有點(diǎn)兒扯淡了。他們兩個都笑了。但手中仍然牢牢拉住釣絲,不讓大魚跑了。
老總和幾個副總再三磋商,終于確定再次修訂晉升方案。老總在會上說,萌蝶的確辛苦,這次方案就由分管人事的王副總親自擬寫,希望我們每位員工都要像王副總一樣高風(fēng)亮節(jié),不怕苦,不怕累,多為公司做貢獻(xiàn),多撒網(wǎng),主動撒網(wǎng)才能捕到大魚。
他又聽到了“萌蝶”兩字,心里咯噔了一下。不過這回,老總不是喊萌蝶做什么,而是說萌蝶的確辛苦。他為萌蝶感到慶幸,畢竟老總說了,萌蝶辛苦,即使老總沒有說要給萌蝶晉升工資和職位,但說了萌蝶很辛苦。他在會場中找那個叫萌蝶的人。他沒找到那個一直糾纏他、欺負(fù)他、讓他心有不安的萌蝶。不過,這回他沒糊涂,他不再忘記他和“萌蝶”的關(guān)系。他真的想起來了他和萌蝶的關(guān)系。不錯,他自己就是萌蝶,那是十年前,他給自己起的名字。那時,他希望自己做一只純真的蝴蝶,就像莊周夢到的蝴蝶。
他正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暗暗吃驚,就看見王副總抬起頭來向大家笑了笑,可能是對剛才老總的表揚(yáng)很滿意。王副總說,領(lǐng)導(dǎo)多做一點(diǎn)兒也算是對員工們的教育,是樹立榜樣。
他很惡心王副總的這種表態(tài)。王副總平時陽奉陰違,對工作推三阻四,一點(diǎn)點(diǎn)事都要喊人幫忙,他何曾想到過要多做點(diǎn)兒事,他想的是怎樣為心腹?fàn)幦」べY和職位,好為自己在公司增加說話做事的籌碼。
他對小劉說,你敢下去抱著大魚沉浮嗎?小劉笑了,對他說,哥,你可別害我,我上有老下有小,這江湖如此險惡,我下去,還能活著回來?他說,那該咋辦,不如我們就放了這條大魚。小劉說,不行,我們得把釣絲收攏來,把青背魚誆到岸邊來再想辦法。
他和小劉使勁地拉著釣絲,釣絲被慢慢收攏。他們又看見了那條有五米長的青背魚。小劉說,我們把釣絲拴在這麻柳樹上,麻柳樹有兩抱粗,想來青背魚拖不動。大魚離岸邊越來越近,終于靠到岸邊來了。
他們怕這條青背魚發(fā)現(xiàn)危險后扭身逃跑,提前就把釣絲纏在了麻柳樹上。大魚靠了岸,果真發(fā)現(xiàn)了危險,開始扭動身子,可他們早已將釣絲纏上了麻柳樹。大魚護(hù)痛,變得規(guī)矩了,它當(dāng)然不會主動上岸來,他們也不敢下水撈它,畢竟這江湖是陌生的江湖,他們哪敢貿(mào)然下去!
接下來的一天一夜,他們?yōu)榱瞬蛔尨笄啾臭~餓死,把桶子里釣上來的魚通通拍暈,扔到大青背魚的嘴邊去,讓它吞了。小劉說,萌蝶哥,你看我們這像不像牧魚???他突然全身激靈了一下。因?yàn)樵谶@人跡罕至的江邊,在這陌生的江湖,他聽到了小劉喊他萌蝶哥。
牧魚,多么新鮮的詞,多么新鮮的釣魚法,只要你善于牧,什么樣的魚釣不到呢?他越來越深切地感到每個圈子都是江湖,親情、友情、愛情都有可怕的餌料。如果不了解江湖,很容易就會上鉤,還會被戲弄和牧養(yǎng)。
夜晚來臨,他們坐在石頭上說話。天一亮,他們就會回城做足準(zhǔn)備,再回來收拾大魚。
江風(fēng)嗚嗚地吹起來,把他們燒的火苗吹得嚯嚯響。他竟睡了過去,他夢見自己不再和青背魚搏斗了。他自己竟然也變成了青背魚,他們的公司就是一個深淺難測的江湖,他在江湖中游來游去,到處都是釣鉤,釣鉤上是誘人的餌料。他知道這些釣鉤專門針對欲望下鉤。他在江水里游來游去,從不咬食它們。于是,他明白了,王副總要擬寫的那個方案就是一個誘人的釣鉤,所以,老總不會讓萌蝶擬寫,而是把擔(dān)子交給了王副總。
他醒來了,發(fā)現(xiàn)小劉竟然也在睡,他沒有驚醒小劉,而是揉了揉眼睛說,天是不是快亮了?原來做只萌蝶也很好,如果不知道江湖有多深多險,為何不做只傻乎乎的蝶兒懸在空中?還可以飛來飛去,多么自由!
他在江邊煞有介事地釣魚,好像很專業(yè)。誰會想到,他居然不會游泳,連狗刨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