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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史視角下考古學文化名稱撮議

2024-01-01 08:50:42郭榮臻張鼎
文物春秋 2023年5期
關鍵詞:命名

郭榮臻 張鼎

【關鍵詞】考古學文化;命名;鄭州地區(qū);公共考古

【摘要】在已確認的中國史前—夏商時期諸考古學文化中,有一些文化的命名不但與河南鄭州地區(qū)遺址地名關聯(lián)密切,而且屬于考古學研究中的高頻詞匯,在中國考古學史上留下了重要篇章。在考古學界對相關遺址發(fā)掘與研究的學科背景下,從學術史角度考察以鄭州地區(qū)相關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名稱概況,并在此基礎上重溫考古學文化命名方法,針對發(fā)現(xiàn)的同一支文化存在不同名稱及文化名稱中有與現(xiàn)地名不一致等現(xiàn)象,認為不必在既有文化命名已深入人心的前提下刻意“制造”新的文化名稱來取代舊名,也不必因循守舊對具備條件的文化不予命名,并糾正錯別字現(xiàn)象以與今地名相符。通過總結與梳理,提出對普及鄭州地區(qū)公共考古乃至公眾歷史教育知識和書寫鄭州本地考古學史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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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鄭州興文化工程2023年度文化研究專項課題“鄭州地區(qū)史前農(nóng)業(yè)復雜化進程研究”(項目號:xwhyj2023193)、鄭州師范學院大創(chuàng)訓練計劃項目“中原地區(qū)仰韶文化房屋建筑的考古學研究”(項目號:DCY2021002)、鄭州師范學院定向研究招標課題“鄭州地區(qū)博物館群建筑選址比較研究”研究成果

引言

越來越多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工作顯示,以河南鄭州、洛陽等地區(qū)為代表的“鄭洛文化區(qū)”[1]或“嵩山文化圈”[2]在史前—夏商社會復雜化和早期文明化進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作為該文化區(qū)或文化圈的重要組成,鄭州地區(qū)有多支史前—夏商時期考古學文化以當?shù)氐孛喾Q,甚至個別大的“考古學時代”概念也因當?shù)剡z址得名,不同學者對這些考古學文化的名稱與內(nèi)涵存在不盡一致的認識。本文在回顧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命名的學術史的基礎上,就其中所涉及的相關問題展開討論。為便于討論,本文暫依考古學文化相關人群在歷史上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而非學術史上討論的先后順序?qū)σ脏嵵莸孛目脊艑W文化進行梳理;同時為保證表述的連貫性,暫以“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簡稱之。囿于個人學力,不當之處,懇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命名簡史

1.李家溝文化

以鄭州市新密市來集鎮(zhèn)李家溝村的考古發(fā)現(xiàn)命名的考古學文化,距今約10000年前后。2009—2010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等單位的考古工作者在此進行了考古發(fā)掘,認識到該遺址存續(xù)時間較長,文化序列相對清晰。在所刊簡報和發(fā)掘紀要中,發(fā)掘者對介于舊石器時代晚期和裴李崗文化層位之間的新石器時代早期文化遺存以“李家溝文化”稱[3]。考古發(fā)掘資料公開后,有學者就其環(huán)境乃至生計等問題展開了研究,但對李家溝文化遺存以“李家溝時期”稱[4]。鑒于李家溝文化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狀況,有學者曾建議將與新石器時代早期概念約當?shù)摹扒芭崂顛彆r代”以“李家溝時代”稱,作為考古學時代名稱的“李家溝時代”專指距今約12000年或更早階段至距今9000年左右的時間范圍[5]。

2.裴李崗文化

以鄭州市新鄭市新村鎮(zhèn)裴李崗村的考古發(fā)現(xiàn)命名的考古學文化,距今約8500—7000年。需要說明的是,對這支文化的年代,學界另有其他測年數(shù)據(jù)。關于裴李崗文化的命名,學界有過較長時期的討論,主要糾葛在于其同磁山文化的關系。在裴李崗遺址發(fā)掘之前,文化面貌與其存在相似因素的河北武安磁山遺址已發(fā)掘,但當時對這兩類遺存的發(fā)掘皆少,有學者將二者視作同一類文化。如陳旭先生將二者統(tǒng)稱為“裴李崗文化”[6],嚴文明先生則建議將裴李崗遺址納入到“磁山文化”組成之中[7],夏鼐先生總結新中國30年成就時所持大抵也是將二者視作一體的認識[8]。李紹連先生在梳理磁山、裴李崗、莪溝北崗遺址發(fā)現(xiàn)的基礎上,進一步主張將這些遺存統(tǒng)稱為“磁山·裴李崗文化”,認為可分作磁山文化類型、裴李崗文化類型兩部分[9]??傮w來看,上述學者雖然都注意到了兩者之間的差異,但更傾向于認為共性是主要的,不同僅是同一文化內(nèi)部的類型或地域差異。

早在新鄭裴李崗遺址發(fā)現(xiàn)伊始,作為發(fā)掘者之一的李友謀先生便已審慎地認識到此類遺存可以作為獨立的考古學文化命名,而不是將磁山遺址、裴李崗遺址納入同一支考古學文化中,并較為堅定地認為就當時已有發(fā)現(xiàn)而言,僅新密莪溝北崗遺址的遺存與裴李崗遺址遺存相似[10]。隨著河南境內(nèi)考古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發(fā)掘的增多,李友謀先生又與陳旭先生合作撰文,討論了裴李崗類遺存的文化面貌與磁山文化的異同,再次提出兩者屬于不同的考古學文化,不能混為一談,并提倡以“裴李崗文化”稱河南境內(nèi)已在多處遺址發(fā)掘到的此類遺存[11]。此后這一認識逐漸得到考古學界的認同。

鑒于裴李崗文化在相近時期諸文化中的領先性[12,13],欒豐實先生提出了“裴李崗時代”的名稱,特指距今9000—7000年左右的時間范疇[14]。此后,張松林先生提出了相似的概念,以“裴李崗文化時代”稱此時期[15]。這一概念的提出,較過去學界一度流行的專指這一階段的“前仰韶時代”的籠統(tǒng)稱謂更為精準、科學。以山東大學考古學專業(yè)部分師生為代表的不少考古學人認可并使用了“裴李崗時代”的概念,在過去20多年間這一概念在考古學界的普及率相對較高,但在學界的認同度不及后續(xù)“仰韶時代”“龍山時代”等概念。不過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過去并未接受“裴李崗時代”話語體系的學者在研究中逐漸認同欒先生首倡的這一基于裴李崗文化的史前時代概念。

3.秦王寨文化

以鄭州市滎陽市高村鄉(xiāng)棗樹溝行政村西秦王寨遺址命名的考古學文化,文化內(nèi)涵與后述大河村文化同,以鄭州大河村遺址第三、四期遺存為代表,屬于仰韶文化群體的組成部分。在早期的研究實踐中,以秦王寨等遺址為代表的遺存曾被劃歸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16]。20世紀60年代,楊建芳先生提出了與之相異的認識,將其作為不同于廟底溝類型的遺存看待,并論述了仰韶文化及其不同類型的內(nèi)涵。在楊先生的話語體系下,仰韶文化存在西陰村、三里橋、秦王寨、半坡、后崗等具有早晚關系的類型[17]。楊文問世未久,方殷先生針對楊先生的部分論證方法、結論予以討論,提出了并不一致的看法,認為即便發(fā)現(xiàn)較早,但在沒有發(fā)掘工作支持的背景下,“秦王寨類型”命名的提出尚乏條件,甚至存在問題[18]。

時至20世紀80年代,隨著其他遺址考古發(fā)掘工作的開展,有學者在對秦王寨遺址考古調(diào)查的基礎上重新論證仰韶文化“秦王寨類型”命名,認為其年代距今約5000—4500年[19],這一年代數(shù)據(jù)明顯晚于現(xiàn)在所公認的大河村遺址三、四期遺存。鞏啟明先生認可秦王寨類型的提法,并將其作為仰韶文化諸類型的一種[20]。雖然前述類型、文化名稱皆以秦王寨遺址為基本點,但對此類遺存的內(nèi)涵卻存在不盡一致的認識。有學者將以大河村遺址第三期遺存為代表的遺存視作秦王寨類型[21],但在另一種話語體系下,此類遺存指的則是與大河村遺址三、四期相當?shù)倪z存[22]。近年來,作為考古學文化類型名稱的“秦王寨類型”仍在繼續(xù)使用,如戴向明先生將其稱作豫中地區(qū)“富有特色的文化傳統(tǒng)”[23],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將上述遺存作為獨立的考古學文化看待且予以專題系統(tǒng)論證的學者可以孫祖初先生為代表。在分析諸遺址文化因素的基礎上,孫先生將秦王寨文化分作六期,判斷了其淵源與流向,比較了其與周鄰文化的關系[22]。隨著考古發(fā)現(xiàn)的不斷豐富,在后續(xù)的學術實踐中,以秦王寨遺址為代表的文化或類型的名稱在部分學者話語體系中被更具代表性的鄭州大河村遺址所取代。但并非所有的學者都認同這種取代,新近仍有年輕學者在研究中以“秦王寨文化”稱此類遺存[24]。

4.大河村文化

以鄭州市金水區(qū)北部連霍高速與中州大道交叉口東南隅大河村遺址第三、四期遺存的考古發(fā)現(xiàn)命名的考古學文化,亦屬于仰韶文化群或仰韶文化群體文化之組成。鑒于該遺址考古發(fā)現(xiàn)較多、內(nèi)涵豐富,而秦王寨遺址則未開展過系統(tǒng)工作,安志敏先生提倡以大河村類型取代秦王寨類型[25]。該認識提出未久,王震中先生在通過考古資料重建上古史的研究中即以“大河村類型文化”稱此類遺存[26]。不過,學界更常見的操作則是將上述遺存以仰韶文化大河村類型稱。在考古學界堪稱典范的《中國考古學·新石器時代卷》中,編著者認為過去將仰韶文化劃分為二三十種類型的方案過于繁雜,明確提出使用“仰韶文化群”中的“大河村文化”概念[27]220—221。就日常實踐來看,這一觀點獲得了一定的學術認同。

上述以外,有學者研究視域下的“大河村文化”所指不僅包括豫中地區(qū)以大河村遺址第三、四期為代表的遺存,而且將河南北部、中部、西南部介于裴李崗時代與龍山時代之間的大多遺存都納入其中[28]54—81。與此種偏廣義認識相異,另有學者筆下的“大河村類型”則偏于狹義。如在李昌韜先生看來,大河村類型(距今5000—4800年)晚于秦王寨類型(距今5500—5000年),兩者具有確鑿的承襲證據(jù)[21];廖永民先生亦將二者視作同一文化系統(tǒng)的組成,強調(diào)二者的獨立性,秦王寨類型與大河村類型前后相承[29,30]。嗣后,韓建業(yè)先生將大河村遺址第四期遺存歸入仰韶文化“谷水河類型”[31],雖所用名稱與前述諸多先生有所不同,認識大致可歸入一類。由此可見,對大河村文化或大河村類型、秦王寨文化或秦王寨類型的見解,學術界雖有主流聲音,也存在不盡一致的觀點。

5.大河村五期文化

以鄭州市金水區(qū)大河村遺址第五期遺存的考古發(fā)現(xiàn)命名的考古學文化。發(fā)掘報告中稱其為“龍山文化早期遺存”[32,33],認識到其文化面貌與仰韶文化的差異。隨著其他遺址考古工作的開展與學界研究的深入,學界或?qū)⑵浼{入廟底溝二期文化,或視其為廟底溝二期文化系統(tǒng)中的考古學文化[34]。靳松安師在其博士學位論文中使用了“大河村五期文化”的名稱,對此類遺存予以系統(tǒng)研究,視其為與中原地區(qū)廟底溝二期文化、海岱地區(qū)大汶口文化晚期大抵同時的考古學文化,分布范圍大致為豫中地區(qū)嵩山北部、東部,絕對年代約為距今5000—4500年[35,36]。得益于靳先生的推廣普及,越來越多的具有鄭州大學考古系學習背景的學人認同并使用此概念。對于此類遺存,另有學者以“大河村五期類遺存”稱,認為其年代距今約4900—4600年,上承大河村文化,下啟王灣三期文化[27]525—526。雖然將大河村五期文化作為獨立遺存甚或?qū)iT考古學文化的認識在學界尚未完全達成共識,卻也具有一定認可度。

6.新寨文化①

以鄭州市新密市劉寨鎮(zhèn)新寨村的考古發(fā)現(xiàn)命名的考古學文化,介于王灣三期文化與二里頭文化之間,絕對年代約為距今3870—3720年[37],主要分布于豫中地區(qū)。關于此類遺存乃至新寨遺址的性質(zhì),學界至今仍存歧見,階段性認識遠多于共識性結論。就現(xiàn)有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狀況來看,此類遺存屬早期夏文化的可能性頗為不小[38]。

就此類遺存的命名情況而言,學界爭訟已久卻無定論,已有學者作過繁簡不等的學史回顧[39—42]。要而言之,承認該遺存特殊性而非將其向上歸入王灣三期文化的學者們對此類遺存的稱謂,有“新砦期二里頭文化”、“二里頭文化新砦期”[43]、“新砦二里頭早期”、“新砦二里頭早期文化”、“新砦期文化”[44,45]、“新砦期”[46,47]、“新砦文化”[39]66—72,[41,43,48—53]、“新砦文化亞態(tài)”[54]、“新砦期遺存”[55]、“新砦期文化遺存”[56]、“新砦二期文化”[57,58]、“新砦類遺存”、“新砦現(xiàn)象”[59]、“新寨期文化”[60]、“新寨文化”[61]等等。就已有研究來看,在整個中國考古學界,罕見有類如新寨文化命名這般曲折、持續(xù)時間如此久卻仍無定論的現(xiàn)象。關于該文化,筆者將有小文《學術史視角下的新寨文化命名省思》(待刊)作詳細論述。

回顧學史,學界不但對此類遺存能否以考古學文化稱存在歧見,而且即便在認可其作為獨立的考古學文化命名的學者中,對于何種遺存屬于新寨文化也存在不一樣的見解,如杜金鵬先生認為新砦文化包括新砦二期及二里頭一期[48,49],高江濤、龐小霞伉儷話語體系下的新砦文化則系以新砦二期為代表的一類遺存[39,41],魏繼印先生文中的新砦文化則包括新砦二期、新砦三期遺存,并認為新砦三期早于二里頭一期[50,51]。筆者認同龐小霞女史、高江濤先生所倡的“新砦文化”,惟近年將其名稱改作“新寨文化”。

7.洛達廟類型文化

以鄭州市中原區(qū)洛達廟村的考古發(fā)現(xiàn)命名的考古學文化。20世紀50年代,為配合基建,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第一隊主持發(fā)掘了該考古項目。在此次發(fā)掘中,考古工作者認識到,該遺址的“商文化層”與二里崗文化下層、二里崗文化上層、鄭州人民公園期商代文化遺存皆存不同,雖然將其判斷為商文化,卻已清晰認識到該遺存早于二里崗文化[62]。鑒于其內(nèi)涵較登封玉村、洛陽東干溝的同類發(fā)現(xiàn)更具代表性和知名度,學者們一度有過將其稱之為“洛達廟類型”[63]或“洛達廟類型商文化”[64]的研究實踐。此后,隨著二里頭遺址的發(fā)現(xiàn)[65]及學界對二里頭遺址工作的開展,學界認識到二里頭遺址在同類遺存中的典型性遠超其他遺址,“二里頭文化”[66]命名被提出后,這一新的學術名稱接受度更高。以洛達廟遺址命名的“洛達廟類型文化”便完成了其學術使命,終結了其短暫的作為考古學文化名稱的歷史。

8.二里崗文化

以鄭州市管城區(qū)二里崗街道命名的商代早期文化,亦可以早商文化稱,距今約3600—3300年。學界主流觀點認為鄭州商城是商湯等君主的都城所在地[67]。鄭州地區(qū)的早商文化被分為二里崗下層一期、二期,二里崗上層一期、二期(或曰二里崗文化一、二、三、四期)。鑒于二里崗文化在當時諸文化中的領先態(tài)勢和強勢地位,有學者在研究中使用了“二里崗時代”的名稱[68],可以認為該概念意指商代早期或早商時期的時間范疇。

綜上,根據(jù)國內(nèi)考古學界乃至歷史學界的研究現(xiàn)狀,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多達8種,這一多種文化以同一市級行政區(qū)地名命名的情況在國內(nèi)其他地市并不多見。從地域來看,被命名為文化的遺址既有分布在鄭州市區(qū)者,也有分布于下轄縣級市者;從時代來看,這些文化涉及新石器時代的裴李崗時代、仰韶時代、龍山時代前期和青銅時代的二里頭時代前期、二里頭時代后期、二里崗時代。

二、考古學文化命名的功用

論及考古學文化名稱的功用,不妨再對考古學文化的概念加以回顧。此概念系西方學界首倡后傳入國內(nèi),在早期倡導者戈登·柴爾德先生看來,穩(wěn)定且共存的多種文化因素復合體可以文化集團或文化稱[69]。新中國成立后,針對學界對考古學文化的誤解,夏鼐先生專門撰文論述了考古學文化問題,認為文化是“某一社會的文化在物質(zhì)方面遺留下來可供我們觀察到的一群東西的總稱”,這群東西即學者們在遺跡中“所觀察到的共同體”[70]。嚴文明先生論定的考古學文化概念為“存在于一定時期、一定地域、具有一定特征的實物遺存的總和”[71]。安志敏先生所撰寫的詞條影響也較深遠,稱考古學文化為“考古發(fā)現(xiàn)中可供人們觀察到的屬于同一時代、分布于共同地區(qū)、并且具有共同特征的一群遺存”[72]。其后張忠培先生也有類似表達,視考古學文化為“分布于一定地域、存在于一定時間、具有共同特征的人類活動遺存”[73]。

通過對上述定義的學習,可以發(fā)現(xiàn),考古學文化以文化特征為基礎,兼具一定的時空特征。雖然西方學界有研究者倡議不再使用考古學文化概念,代之以其他名稱如“風格”甚至其他方法其他理念等[74],但就中國考古學的實際來看,自20世紀20年代初“仰韶文化”的名稱提出以來,經(jīng)一個世紀的發(fā)展,此種概念、此類方法已深入學者內(nèi)心,成為中國考古學的重要組成乃至底色,不但沒有摒棄的必要,而且在未來仍將發(fā)揮重要作用。

無論從理論和實踐的角度而言,抑或從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角度來看,考古學文化概念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所以提出考古學文化的概念,不但是學術研究的需要,而且有利于公眾考古的開展與公共歷史教育的普及。提到一支考古學文化,學界便能聯(lián)想到其所處時代、所在地域、所具備的有別于其他人群遺存的特征。考古學文化與考古學時代雖有不同,但在廣義的層面,可以作為今人認知、理解古代社會、古代人群的一個代名詞與切入點。設若沒有這樣的概念及在此概念基礎上生成的一系列名稱,無論學術研究抑或公眾知識普及,都會平添諸多不便。

專就以鄭州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而言,除上述功用外,它們的提出,還有利于提高鄭州地區(qū)相關歷史文化的知名度。在新時期具有中國特色、河南特色、鄭州特色傳統(tǒng)文化建設與傳承的歷史進程中,有效利用這些考古學文化,有利于緊扣時代主題,講好鄭州故事、河南故事、黃河故事。在今后的公共考古活動中,可以在以鄭州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基礎上,充分利用相關文化的相關遺跡、遺物,讓文物活起來,用考古學的手段和研究成果提升廣大市民的文化自信。當然,需要說明的是,以鄭州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在理論研究和實際操作中都有作用,但不能為了地方歷史文化的宣傳與推廣刻意締造不必要的“文化”,否則將會事與愿違,不但不利于地方歷史文化的研究與普及,而且會使嚴謹?shù)膶W術流于主觀化。

一支考古學文化之所以能夠成立,根本就在于其所具備的與其他文化不同的特征,是在與其他文化相比較的基礎上所獲結論。作為考古學文化研究史的重要組成,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不但對鄭州地區(qū)歷史文化及其相關問題的研究大有裨益,而且對理解學界對考古學文化的命名方法或原則、對今后如何命名新的考古學文化有借鑒意義。

三、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名稱評議

學界對考古學文化命名的討論持續(xù)已久,尤以張國碩師對命名方法的總結最為全面[75]。在張先生總結的11種中外學術界存在過的命名方法中,至少有6種存在于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命名里,如最初發(fā)現(xiàn)地命名法(秦王寨文化)、典型遺址命名法(大河村文化)、地名加分期命名法(大河村五期文化、新寨二期文化)、類型文化命名法(大河村類型文化、洛達廟類型文化)、雙名命名法(磁山·裴李崗文化)、時代命名法(夏文化、早期夏文化、早商文化)等。

此外,另有兩種情形出現(xiàn)在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命名中。第一,同一支考古學文化存在不同名稱。前述秦王寨文化、大河村文化名稱存異,但在部分學者話語體系中兩者內(nèi)涵相同、異名同指。此類情形也存在于其他區(qū)域考古學文化的命名中,如黃河上游地區(qū)裴李崗時代的“老官臺文化”“大地灣文化”“李家村文化”“白家文化”等名異而實同,再如仰韶時代的“廟底溝文化”“西陰文化”名異卻指一,另如“尹家城二期文化”的稱名被“岳石文化”取代,等等。第二,命名中的錯別字現(xiàn)象或筆誤現(xiàn)象。新密新寨村名被誤作“新砦”遺址后,“新寨期”“新寨文化”皆被誤作“新砦期”“新砦文化”;二里崗文化命名緣起鄭州二里崗地名,但在研究實踐中亦有學者將其寫作“二里岡文化”。此種情形在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其他時代的考古學文化命名中也不罕見。

常見的考古學文化命名中,無論首次發(fā)現(xiàn)地命名法抑或典型遺址命名法,皆基于現(xiàn)代地名。相關遺存、類型、文化會存在錯別字現(xiàn)象,與地名的誤寫有關,如“新砦”即是真實地名“新寨”的誤寫,新近已有學者專門撰文指出該錯別字問題[76]。其實早年調(diào)查簡報中“新寨”“新砦”兩種寫法并存,到21世紀初開始有學者改用“新寨”[60],另如2021年河南大學第四屆夏文化暑期研討班上趙春青先生所作學術報告即題為《新寨遺址的聚落考古研究》。此外所用新密市文物工作者近年編纂當?shù)匚奈镔Y料時亦使用“新寨”的遺址名稱(尚未正式出版,據(jù)新密市文化廣電旅游局楊建敏先生告知)。

河南信陽地區(qū)的孫寨遺址也存在相似情況。在早年的發(fā)掘報告及研究中出現(xiàn)的皆是“孫砦遺址”[77,78],新近發(fā)布的資料中則稱其為“孫寨遺址”[79]。將遺址、類型、文化糾正為與現(xiàn)今地名相同的寫法,既是對現(xiàn)今正確地名的尊重,也是嚴謹?shù)膶W術規(guī)范使然,不但極具必要,而且十分可行。

在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諸考古學文化中,有一些經(jīng)受住了歷史和實踐考驗,不斷為后續(xù)的考古發(fā)現(xiàn)所驗證,而且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同,如李家溝文化、裴李崗文化、二里崗文化等,另有一些雖有部分學者提倡并堅持使用,但尚未得到學界廣泛認同,如大河村文化、大河村五期文化、新寨文化等。這一研究現(xiàn)狀并不意外。事實上,趙輝先生早已指出,考古學文化概念僅系“考古學家為把握考古學文化客體歷史意義所借助的一個中介”[80];許宏先生也曾認為,考古學文化概念“只是考古學者對其研究對象所做的聚類解析,它具有主觀性和隨機性而并非客觀實體本身”[40]。這些見解對理解考古學文化名稱的地位,評估考古學文化名稱的作用,具有指導意義。

學術研究是學者以個人為代表的成果產(chǎn)出,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即便面對同樣的文字史料,學者們也可能會得出不盡一致甚至大相徑庭的結論,遑論具有一定主觀性的文化命名問題。在學術史的視角下觀之,研究實踐中的某某遺存、某某類型、某某文化都是相關學者學術努力的產(chǎn)物,無論其是否成為學界主流認知,在學史上均有重要意義。即便在時過境遷以后,相關認識不再為學界所認同,也不能忽視它們被提出的初衷及對相關問題研究的重要意義。懷抱理解態(tài)度看待學術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陷入偏狹而不自知。

四、考古學文化命名的相關問題

綜觀國內(nèi)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乃至早期鐵器時代諸考古學文化的命名,認可度最高的無疑為最初發(fā)現(xiàn)地和典型遺址命名法兩大類別,前綴+地名、地名+后綴、省略個別字等方法皆屬于前兩者的變體(王芬先生回顧學術史發(fā)現(xiàn),20世紀80年代以來命名的文化已經(jīng)基本摒棄了添加前綴或者后綴的做法[81])。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或類型大體不出上述范式。

在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命名中,大河村文化或類型對秦王寨文化或類型的取代、新寨文化命名的接受歷史與現(xiàn)狀尤其值得關注。

一方面,何以出現(xiàn)文化名稱的變更,新文化命名對舊文化命名的取代是否極具必要性值得深思。如果說秦王寨文化的命名與秦王寨遺址發(fā)現(xiàn)最早相關,大河村文化的命名與大河村遺址所做的發(fā)掘及研究工作更多且更具代表性相關,那么究竟遺址、遺跡、遺物達到何種程度才算典型,這是需要繼續(xù)關注的問題。然而,有些新遺存在最初發(fā)現(xiàn)時或者未被辨識出來,或者雖然辨識出與以往遺存的不同,但因是初次發(fā)現(xiàn)而未認定為新的考古學文化,以至于當此類遺存有了較多發(fā)現(xiàn)并確認為新的考古學文化時,“冠名權”已不屬于首次發(fā)現(xiàn)地。如二里頭文化的命名就是以更典型的遺址取代首次發(fā)現(xiàn)地(登封玉村)及曾命名地(鄭州洛達廟)并獲得學界一致認同的案例。如何更好地平衡首次發(fā)現(xiàn)遺址與典型遺址的關系,甄別和選擇更加適宜、更加妥當?shù)奈幕?,仍是值得討論的?/p>

另一方面,何以一支具有一定的空間分布范圍、延續(xù)了一定的時間階段且有著一定自身文化面貌的考古學遺存作為文化的存在長期未能得到學界認同,也是學術史梳理與回顧時不能回避的重要問題,如新寨文化。在可以預見的不短的時期內(nèi),關于新寨文化命名成立與否的認識分歧仍將持續(xù)下去。

回觀學界對于考古學文化的命名原則,前輩學者不乏精辟思考。早在20世紀50年代,夏鼐先生便已指出考古學文化命名的三個條件:有一群特征、多處發(fā)現(xiàn)、學者有相當充分認識,并提出了用群眾路線選擇文化名稱的建議[70]。張忠培先生贊同典型遺址命名法,并對典型遺址的內(nèi)涵加以界定[73]。時至20世紀90年代,學界對考古學文化命名問題關注驟增。前述張國碩師文則肯定了首次發(fā)現(xiàn)地命名法的客觀性,認為典型遺址的標準不好把握,而且不贊同群眾路線在文化命名中的實踐[75]。安志敏先生認為,考古學文化名稱適用于史前共同體,在評述諸種命名方法的基礎上,重申了夏鼐先生所提倡的三原則[82]。王仁湘先生在肯定群眾路線的基礎上,建議成立相關機構,經(jīng)由一系列程序申報通過后方可使用相關文化命名[83]。趙春青先生認為可先對首次發(fā)現(xiàn)地以“某某遺存”稱,待研究深入后再按照典型遺址予以正式命名,并反對權威機構仲裁抑或群眾路線定奪的原則[84]。

這些討論皆系學術史上的重要篇章,不但對以往的考古學文化命名有所反思,而且對將來的考古學文化命名有指導意義。同時也應注意到,前輩學者的認識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存在分歧。不同的學習者、研究者可能會有自己的認同,不必強求統(tǒng)一,但與學界情況不同,在公共考古實踐工作中還是應當謹慎地尋求更為穩(wěn)妥的處理方式。

雖然獲得考古學文化的“命名權”有利于向在地公眾開展公共考古宣傳教育,但為了地方文化宣傳而放棄既有考古學文化名稱,并締造另外的考古學文化名稱則大可不必。以新密莪溝北崗遺址為例,其發(fā)掘時間與新鄭裴李崗遺址相近,曾有學者認為以北崗作該文化名稱更合適,但在學界普遍認同裴李崗文化的背景下,這種變更是不必要的。因為即便未能獲得考古學文化的命名權,也未獲得相關類型的命名權,也并不妨礙莪溝北崗遺址作為裴李崗文化重要遺址的地位。

雖然任何考古學研究在學術史上都有其位置與意義,每一位學者所提出的觀點都值得被尊重,但問題是:隨著全國各地諸時期考古發(fā)現(xiàn)的增多與研究的多元化,學界和社會公眾是否真的需要越來越多的指代同一文化的不同名稱?這種名稱的增多對考古學界學者們而言尚能區(qū)分和認識,只是增添了些許麻煩,但對于非考古專業(yè)背景的學者來說則會增加認識的難度,更會導致社會公眾的無所適從。我們認為,針對這些問題,一方面,在既有文化命名已經(jīng)深入人心的前提下,著實沒有必要標新立異,不斷因種種原因刻意“制造”新的文化名稱來取代已深入人心的命名;另方面,針對學界過去沒有命名但的確具備稱其為考古學文化條件的遺存,也不必因循守舊而不予命名。雖然不必強求學界每位學者都遵循唯一的命名,但在公共考古宣傳與公眾歷史推廣時,應盡量避免使用不同的名稱指代同一內(nèi)涵的文化,或者在使用自己認同的考古學文化名稱的同時,注明該文化的其他別稱,以免公眾誤以為該文化和異名同指的遺存是不同內(nèi)涵。

結語

綜上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以鄭州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概念有大有小,層級有高有低,分別涉及新石器時代早期、中期、晚期、末期前段和青銅時代早、中期諸時段。這些考古學文化的稱名既有為學界廣泛認同者,亦有至今仍存爭議者,甚至有為以其他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所替代者,但作為考古學研究史上的重要組成,從考古學學術史的角度回顧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不但有利于加深對鄭州地區(qū)史前—夏商時期社會演進與文化格局的認識,而且對思考中國考古學文化命名的方法也有助益。

鄭州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早在新石器時代至青銅時代,鄭州地區(qū)先民已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物質(zhì)與精神文化。在文化遺產(chǎn)保護與傳承中,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的確認及其命名歷程亦應引起重視。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諸名稱兼具主觀、客觀雙重特質(zhì),可以之為案例省思國內(nèi)考古學文化相關問題。在建設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道路上,如何尋求更符合中國考古學實際、兼具研究特色與歷史底色的考古學文化命名方法,可以作為問題持續(xù)討論。正如許宏先生所言:考古學有其殘酷性,新發(fā)現(xiàn)不斷完善、訂正、顛覆既有認知[85]。適時對考古遺址、類型、文化命名中的失誤予以修正,不但不意味著對過去的否定與抹殺,反而有利于將這門學科推向更加確切的方向。

需要說明的是,一方面,本文并非是對文化因素的比較研究,未涉及各種文化的代表性遺跡、遺物特征,雖然對鄭州地區(qū)考古學文化命名簡史作了回顧,但并未將學界所有先生對上述文化的全部研究予以提及,由此造成的疏漏,懇請前輩、同輩及更加年輕的學者海涵;另一方面,前述梳理僅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考古學文化為案例。除此之外,以鄭州地區(qū)地名命名的諸文化下的類型(如裴李崗文化裴李崗類型,王灣三期文化王城崗類型,新寨文化新寨類型、花地嘴類型,二里頭文化洛達廟類型或先商文化洛達廟類型,先商文化南關外類型,等等)也是本地乃至全國考古學史的重要組成,對認識和理解鄭州地區(qū)的重要發(fā)現(xiàn)、考古學相關方法論皆有助益。然而囿于文章篇幅及個人學力,本文未予全面回顧,可留待將來再加梳理,以便更加系統(tǒng)地認知相關問題。

后記:本文醞釀于2020年,時有提筆卻遲未完結。2022年5月,因疫情封城,得以居家辦公,總算了卻夙愿將其定稿。文中存在的失誤與不足,懇請相關學者批評。寫作過程中,曾就大河村五期文化相關問題請教鄭州大學歷史學院考古系學友張建先生,鄭州師范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yè)本科生謝祥蕊同學提供了信陽孫寨遺址名稱存疑的線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學友王豪先生予以確認,在此一并致以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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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成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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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寨”學界此前多稱“新砦”,實系地名的誤寫,已有學者專門撰文指出該錯別字問題,參見李維明:《河南密縣“新砦”“雙洎河”稱名辨異》,河南博物院編:《河南博物院院刊》(第一輯),大象出版社,2020年,第132—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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