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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豬肚、豹尾” 能指與所指的“在場”“缺席”與“增異”

2024-01-01 00:00:00丁艷
美與時代·下 2024年6期
關鍵詞:鳳頭能指豬肚

摘" 要: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鳳頭、豬肚、豹尾”是一個極為有總納性的對文章體式結構進行評價的審美批評表達。然而,在英語目的語語境下看視葛浩文英譯畢飛宇的小說《青衣》,其譯文卻沒有準確轉碼這一承載著深厚文化意蘊和豐富審美隱喻的文學批評理論話語?;凇傍P凰”和“phoenix”在漢英兩種語境下的原初語義與適用范圍的深度追溯,分析了二者之間的文化差異和語義差異,討論了漢英兩種語言、文化、社會等動態(tài)語境的變化是詞匯語義產生差異甚或變異的學理根源。

關鍵詞:“鳳頭、豬肚、豹尾”;能指;所指;語義增異

一、“phoenix head,pork belly,leopard tail”:審美隱喻的缺席

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鳳頭、豬肚、豹尾”是一個極為有總納性的對文章體式結構進行評價的表達,它以隱喻的審美陳述狀寫了一篇文章在體式上具有完滿性構成的框架。“鳳頭、豬肚、豹尾”的提出者是元代的雜劇家喬吉,但是這句著名的批評表達并未載錄于喬吉本人所陳留的文獻中,而載錄于元末明初文史學者陶宗儀的歷史瑣聞筆記《南村輟耕錄》“喬夢符吉博學多能,以樂府稱,嘗云: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六字是也?!蟾牌鹨利悾幸剖?,結要響亮。尤貴在首尾貫穿,意思清新。茍能若是,斯可以言樂府矣。”[1]

“夢符”是喬吉的字號。喬吉是以“鳳、豬、豹”三種動物體態(tài)最具有代表性及完滿性特征的部分,隱喻了樂府詩歌創(chuàng)作在體式結構上的充盈與完整,因此成為元明以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最為著名的文學創(chuàng)作“六字理論”。陶宗儀對喬吉的這一文體結構的批評性指稱給予了進一步的詮釋,即樂府詩歌的創(chuàng)作在體式的結構上“大概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我們從樂府詩歌的文學批評放大到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書寫體式,即文章,可以說一篇散文、一部小說、一部戲劇等,在體式的結構形成上都可以被要求于“鳳頭、豬肚、豹尾”的審美隱喻,以成為一部完滿的創(chuàng)作文本。喬吉這一關于“樂府作法”的“六字理論”,對后世文學從創(chuàng)作實踐到理論的建構,影響極為重要。至今,這一表述不僅指涉文學作品的結構,也廣泛應用在日常工作甚或生活上,意指事件的完滿性及其結構的合理性和結果的有效性。

作家畢飛宇在他的小說《青衣》中敘述一場為爭取贊助資金的宴請活動時,也曾通貫性地把這一著名表達融入到了自己的書寫中:“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臺好戲。”[2]意指宴會所取得的效果讓大家稱心如意。這個被作者畢飛宇巧妙地融合在了對一個事件完美、完滿性的評價中,且具有文化負載性和審美隱喻的文學批評理論,卻未被譯者葛浩文用目的語予以有效且準確的傳遞。

譯者葛浩文把這個“六字理論”翻譯為“supplying plates of phoenix head,pork belly,and leopard tail”[3]。然而,從這個翻譯結果當中的一個詞匯“plates”來看,譯者將這一審美表達僅從兩種語言字面意義上進行的轉碼,極有可能被目的語讀者理解為“這是一道中國菜”。雖然譯者在此處譯文的前后輔以意義上的解釋和補充,但是這一具有理論價值、審美批評和深厚歷史文化內涵的表達,在目的語中卻沒有予以傳遞。因此,在這個漢英跨語際轉碼的結果中,其源語詞語的所指意義在目的語中是“缺席”的。

在漢英語境下,語言作為符號(sign)出場,其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具有不變性(immutability)與可變性(mutability)①。因此,“語言的實體是只有把能指和所指聯(lián)結起來才能存在,如果只保持這些要素中的一個,這一實體就將化為烏有”[4]。同時,在語言的跨語際轉碼過程中,語言受到各種外部制約機制的動態(tài)變化影響,如文化、政治、意識形態(tài)、歷史等,從而出現(xiàn)作為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語義差異(semantic difference),甚至語義變異(semantic deviation),即語言能指和所指關系發(fā)生轉移而造成的語義不完整或語意不明確的現(xiàn)象。這就要求我們慎重選取妥當且準確的方法,將源語和目的語置放于各自的語言語境、文化語境、歷史語境和社會語境下,來擇取并整合一個相對恰切和完整的語義,從而使語言作為實體存在,并以此傳遞文化負載詞在源語文本中的能指與所指相鏈接的且相對完整的內涵,以期達向為目標語讀者建立較為貫通和順暢的閱讀語境。

二、“鳳頭、豬肚、豹尾”:審美隱喻的在場

“鳳”或“鳳凰”,無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政治還是藝術上,都具有極其崇高且尊貴的地位?!傍P”或“鳳凰”的意義,是建立在人們普遍認同和社會集體歷史記憶基礎之上的,且承載和傳遞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蘊和價值的一個文化象征符號。因此,無論在文學藝術作品中,還是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下,“鳳”或“鳳凰”的能指與所指都是緊密鏈接的,其文化符號的意義在漢語語境下是統(tǒng)一且完整的“在場”的。“鳳”和“鳳凰”的文化意蘊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鳳”和“鳳凰”的內涵及其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政治、藝術上的地位

有關“鳳”或“鳳凰”的記錄與解釋,最早出現(xiàn)于儒家經典《禮記》,其中的第九篇《禮運》論述了禮的起源、運行與作用。《禮記·禮運》對“鳳”做了如下記述:“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故龍以為畜,故魚鮪不淰。鳳以為畜,故鳥不獝?!盵5]1425上欄《禮記·禮運》中,“四靈”被認為是具有驅邪、避災和祈福的吉祥和諧的象征。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對“龜、龍、鳳、麟”做出注解:“鳳”乃“羽蟲”之首,即禽類之首,“《大戴禮》及《樂緯》云:‘介蟲三百六十,龜為長。鱗蟲三百六十,龍為長。羽蟲三百六十,鳳為長。毛蟲三百六十,麟為長。’”[5]1425中欄至唐代經學家孔穎達對“四靈”再次釋義:“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者,問答四靈名也。謂之‘靈’者,謂靈。以此四獸皆有神靈,異於他物,故謂之靈。”[5]1425上欄孔穎達解釋了因為四獸“麟、鳳、龜、龍”具有神靈之性,所以與他物相異。至此,“鳳”的地位由“百禽之首”上升至具有神性的“神靈”所享有的至高地位。

“鳳”或“鳳凰”,不僅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上具有“神靈”地位的至高存在,在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里,與其相關的文學藝術作品中,也呈現(xiàn)了“鳳”作為表達藝術造詣極高水平的指涉意義。在一部舜和禹、皋陶相互討論和相互告誡的儒家經典《尚書·益稷》中,“鳳凰”被視為祥瑞的征兆:“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簫韶九成,鳳皇來儀。”[6]144上欄漢代經學家孔安國傳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韶,舜樂名。言簫,見細器之備。雄曰鳳,雌曰皇,靈鳥也。儀,有容儀。備樂九奏而致鳳皇,則馀鳥獸不待九而率舞?!盵6]144下欄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以祖考尊神,配堂上之樂;鳥獸賤物,故配堂下之樂。”這樣的等級劃分是十分明顯的,而作為“四靈”之物、“羽蟲”之首的“鳳皇”,其地位與“祖考尊神”相等,故配以“堂上之樂”?!昂嵣亍?,韶是舜樂?!墩撜Z·八佾》論及“韶樂”與“武樂”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盵7]2468下欄何晏注云:“孔曰,韶,舜樂名,謂以圣德受禪,故盡善。武,武王樂也。以征伐取天下,故未盡善?!北彼螌W者邢昺疏曰:“韶,紹也,德能紹堯,故樂名韶。言韶樂其聲及舞極盡其美,揖讓受禪,其圣德又盡善也?!盵7]2469上欄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語境下,“韶樂”作為“至善至美,德能兼?zhèn)洹钡娜寮叶Y樂存在,其地位要遠高于“未盡善”之“武樂”;“禪讓制”是中國上古“五帝時代”的“非血統(tǒng)繼承制”的王位繼承政治體制,“德能紹堯”體現(xiàn)的就是“禪讓制”舉人唯賢、民主和諧“盡善”的政治樣態(tài)。因此,“韶樂”的意義無論從音樂的創(chuàng)作水準,還是音樂表達的政治內容上來說,都是達到了至高境界的“盡美”“盡善”的音樂作品,其地位與“圣德”相等。故“鳥獸不待九”,只有作為“神靈”的鳳凰才會在“韶樂”達至“九奏”方可款款而至。這既是舜之“韶樂”音樂創(chuàng)作至高水平的指涉意義,也是“鳳”或“鳳凰”作為藝術造詣至高境界的審美隱喻。

美國人類學家、解釋人類學的倡導者者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提出,“我與馬克斯·韋伯一樣,認為人是懸掛在由他們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我把文化看作這些網,因而認為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探索規(guī)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索意義的闡釋性科學”[8]。因此,文化符號所承載和傳遞的文化內涵及其價值,是建立在人們普遍認同的這種象征性符號的基礎之上的,而“鳳”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符號之一。因此,無論在文學藝術作品中,還是社會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下,“鳳”或“鳳凰”的能指與所指所承載的符號意義是統(tǒng)一且完整的“在場”的。

(二)漢語語境下“鳳頭、豬肚、豹尾”審美隱喻的在場

“鳳頭、豬肚、豹尾”的使用最早出現(xiàn)于元代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繼喬吉之后,明代文學家、戲曲作家李開先在《李開先全集》中對“豹尾”的意義予以了進一步解釋和論述:“世稱詩頭曲尾,又稱豹尾,必須急并響亮,含有余不盡之意。”[9]這一表達指出,文章結尾既要觀點明確,又要留給讀者閱讀和思考的空間。顯然,李開先把文章的結尾與開頭置于同等重要地位。中國現(xiàn)代著名詞曲學家、戲曲理論家任中敏,對中國古代詞曲和唐代音樂文藝研究做出了卓越貢獻。他在有關散曲形式、作法以及散曲在我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與未來發(fā)展的研究著作《散曲概論》中,又以“鳳頭、豬肚、豹尾”這三個部分的重要性次序上給予了更為深刻和獨到的理解與論述:“鳳頭美麗,所以擒控題旨,引人入勝;豬肚浩蕩,所以發(fā)揮題蘊極盡鋪排;豹尾響亮,所以題外傳神,機趣遙遠。豹尾最緊要,必不可少;豬肚次之,每為一篇中便于逞才,發(fā)舒筆力之處,故作者亦必不肯忽;唯鳳頭一層注意者較鮮耳?!盵10]兩位學者統(tǒng)一認為“豹尾”是創(chuàng)作方法中最為重要且必不可少的一個部分。同時,任中敏把“六字理論”引入到了雜劇的創(chuàng)作中,使得喬吉的“六字理論”的作用和地位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認可與提高,也使得“六字理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的適用范圍上更加寬泛。

時至今日,“鳳頭、豬肚、豹尾”已不僅囿限于寫作技巧的應用和篇章結構的組織,而成為一種范式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的謀篇布局上。如莫言小說《檀香刑》,作者就以“鳳頭部”“豬肚部”“豹尾部”作為小說敘事的整體框架結構,構成了《檀香刑》在章節(jié)命名和結構劃分上整齊劃一且別具一格的文體結構特質。同時,這種范式還運用于文學藝術作品的解讀分析上,還有教師、管理者在課堂教學、工作內容的組織安排上也將其發(fā)揮了獨特的框架構建作用。

然而,在英語語境下,“phoenix head”“pork belly”“l(fā)eopard tail”均沒有作為一個習語或者術語使用,因此只能從表面理解其意義。所以在漢英語境下,我們無法提取他們各自所具有的源語文化內涵的共通所指。故而,“鳳頭、豬肚、豹尾”的所指在漢語語境下是“在場”的,而在英語語境下是“缺席”的。那么,“對于那些造成譯文讀者意義真空的文化缺省(cultural default),譯者有責任采取必要而又恰當?shù)姆绞絹砑右越鉀Q”[11]。

三、“phoenix”:文化意蘊與審美隱喻的在場

“phoenix”希臘語是“phoinix”,該詞在拉丁語、法語、德語、荷蘭語、意大利語等多種語言中都存在。其英語拼寫形式在14-16世紀變化較大,“fenix”“fenyx”“fenes”“fenex”“phenix”,直到16世紀這個詞的拼寫在拉丁語的基礎上才以“phoenix”的形式得以穩(wěn)定。以下梳理幾部權威字典對“phoenix”的詞義,因關涉到本文討論的內容,故只擇取與本文相關的義項。

《牛津英語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的釋義:

① A mythical bird, of gorgeous plumage fabled to be the only one of its kind, and to live five or six hundred years in the Arabian desert after which it burnt itself to ashes on a funeral pile of aromatic twigs ignited by the sun and fanned by its own wings, but only emerge from its ashes with renewed youth, to live through another cycle of years.

② a. A person (or thing) of unique excellence or of matchless beauty; a paragon. b. That which rises from the ashes of its predecessor.[12]

《蘭登書屋詞典》(The Random House Compact Unabridged Dictionary)的釋義:

①(sometimes cap.) a mythical bird of great beauty fabled to live 500 or 600 years in the Arabian wilderness, to burn itself on a funeral pyre, and to rise from its ashes in the freshness of youth and live through another cycle of years: often an emblem of immortality or reborn idealism or hope.

②a person or thing of beauty or excellence; paragon.

③a person or thing that has become renewed or restored after suffering calamity or apparent annihilation. Also, phenix.[13]

《英漢大詞典》(The English Chinese Dictionary)的釋義:

①(埃及神話)長生鳥,不死鳥(指相傳生長在阿拉伯沙漠中的一種美麗孤獨的鳥,每500年自焚為燼,再自灰燼中重生,循環(huán)不已成為永生)。

②(中國古代傳說中的)鳳凰、鸞。

③完人,出類拔萃的人;完美之物,殊品。

④死而復生的人。rise like a phoenix from ashes(或rise like the phoenix)[14]

總述以上三部權威詞典對“phoenix”的釋義:第一,“phoenix”出現(xiàn)在英語語境下的傳說中,是一個虛構的審美意象;第二,“phoenix”五百年后經自焚再得以永生,是不死的象征;第三,完美的人或物,是美的典范的象征;第四,死而復生,或經歷大災難之后的重生之人。

除了字典羅列的義項,“phoenix”一詞在英語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次也較多,我們以歐洲文藝復興以來英語文學作品為主要追溯對象,來討論該詞在英語語境下的文化內涵及其審美隱喻。

在英語文學作品中,“phoenix”雖然是一個存在于神話傳說中的虛構的審美意象,但正是因為它的神秘性虛構和文學之間種種不可分離的密切鏈接,成為了英語語境下一個具有深厚文化意蘊和審美隱喻的文化符號,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phoenix”作為“復活”與“永生”的宗教隱喻

亨利·沃恩(Henry Vaughan),英國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The Metaphysical Poets)的領袖人物。他受威爾士詩人、牧師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影響較大,因此他后期的作品以充滿哲性思辨的宗教詩為主。他的宗教詩代表作《復活與永生》(Resurrection and Immortality)借以“phoenix”隱喻生命與青春的重生與不朽。

Poore, querulous handful! wasn’t for this

I taught thee all that is?

Unbowelled nature, showed thee her recruits,

And Change of suits

And how of death we make

A mere mistake,

For no thing can to Nothing fall, but still

Incorporates by skill,

And then returns, and from the womb of things

Such treasure brings

As Phenix-like renew’th

Both life, and youth;

……[15]

這首詩以肉體與靈魂的對話形式呈現(xiàn)。肉體(body)意圖證明蝴蝶誕生于一個無生命的繭蛹,因此,這就證實了“死亡”并不意味著“終結”,而這一觀點恰好符合基督教“耶穌復活”的核心觀念和信仰期盼。肉體與靈魂的分離只是短暫的,因為即便經歷了肉體的產生、成熟到衰亡,靈魂仍就不會受到世俗的浸染,這也是詩人亨利·沃恩在其詩歌中不斷強調的宗教信仰觀之一。顯然,在這首詩的話語語境下,我們看到的是“phoenix”的所指作為“復活”“重生”的宗教隱喻而在場。

(二)“phoenix”從“后裔”中獲得“永生”的世俗隱喻

莎士比亞在他的歷史劇《亨利六世·下篇》(Henry VI, Part Three)把“phoenix”作為一個審美意象接引到了他的作品中。亨利六世是英格蘭蘭開斯特王朝的最后一任國王,因執(zhí)政不當而使英國陷入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爭奪英格蘭王位的內戰(zhàn)——“玫瑰戰(zhàn)爭”,這一戰(zhàn)爭被史學界稱為“中世紀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文章引用的內容選自《亨利六世·下篇》第四幕的第一場。對白人物約克公爵(Rrichard Plantagenet, the Duke of York),是愛德華三世(Edward III)的第四代后裔——理查·普蘭塔琪納特。約克家族不僅是英國當時最富有的貴族之一,同時也是擁有王位繼承權的家族之一。因此,約克公爵作為約克家族的代表,與當時擁有王權的亨利六世及其代表的蘭開斯特家族爭奪王位。莎士比亞在該劇本中把約克公爵刻畫成一位貪欲王權、老練多謀的形象。

York. My ashes, as the phoenix, may bring forth

A bird that will revenge upon you all;

And in that hope I throw mine eyes to heaven,

Scorning whate’er you can afflict me with.

Why come you not? What? multitudes, and fear?[16]

這段文本是約克公爵與國王及蘭開斯特家族的擁護者克列福勛爵(Clifford)的對話。這一幕中,約克公爵與亨利六世的王后瑪格萊特(Queen, Margaret)的軍隊在戰(zhàn)場相遇。因為約克的兩位舅父被王后軍隊所殺,此時的約克公爵已然是滿腔喪親的悲憤怒火與視死如歸的戰(zhàn)斗豪情?!皃hoenix”在英語語境下的所指意義是“不死”“重生”,莎士比亞不僅借用了這兩個意義,并且將“phoenix”這兩個意義與通過自己的后裔來獲得“不朽”“永生”的世俗意義相結合,“My ashes, as the phoenix, may bring forth/A bird that will revenge upon you all;”指涉約克公爵寧可戰(zhàn)死沙場、化為灰燼,也要通過自己的“后裔”“子孫”達到復仇的目的和奪取王權的決心。此處莎士比亞借以“phoenix”的“死亡”,表達了“永生”這一世俗隱喻。

(三)“phoenix”作為愛情“純潔”“忠貞”的陌生化審美隱喻

《鳳凰與斑鳩》(The Phoenix and the Turtle),是莎士比亞贊美超越肉體之愛的柏拉圖式的愛情詩,該作品被認為是沒有幾首詩能超越這首詩的玄幻與神秘且令人費解。

Beauty, truth, and rarity,

Grace in all simplicity,

Here enclose’d, in cinders lie.

Death is now the Phoenix’ nest,

And the Turtle’s loyal breast

To eternity doth rest.

……

To this urn let those repair

That are either true or fair;

For these dead birds sigh a prayer.[17]

這首詩的玄幻神秘之處就在于作品中忠貞愛情的主角“鳳凰”和“斑鳩”,詩人把并不屬于同類的鳳凰和斑鳩之間的愛情作為意象表征,這本身就超越了我們的認知范圍,從而使這個意象產生越界的、陌生化的、新穎的審美隱喻特征。詩人借助鳳凰與斑鳩的殉情,隱喻了超越界限、超越生命、超越時空的忠貞愛情的美好與永恒,這也恰好符合文學藝術作品對真、善、美的追求。

正是這種越界的、陌生化的審美隱喻特征,使得“phoenix”這個意象在英語語境下成為愛情“忠貞”的表征,同時也使得它的內涵意義由宗教、世俗觀念的“復活”“永生”延展到了人們對普世愛情的追求。

(四)“phoenix”作為“稀有”“完美”的隱喻轉變

英國作家約翰·斯賓塞·希爾(John Spencer Hill)對“phoenix”一詞在英國文學史上的使用及其寓意做了大致的梳理。他認為,自文藝復興之后約200年間,作為隱喻意象的“phoenix”在英語文學作品中漸漸淡出身影,“After the Renaissance, during which time the secularizing pressures of humanism had largely demoted the rich Christian phoenix symbolism of ancient and medieval Europe into something approaching incidental metaphor, the phoenix virtually disappears form English literature for a period of some two hundred year”[18]65。

時至十九世紀末,“phoenix”在英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劇作家喬治·伯納·蕭(George Bernard Shaw)的小說《卡歇爾·拜倫的職業(yè)》(Cashel Byron’s Profession)中出現(xiàn):“Her best course would be to marry another phoenix; but as she — poor girl! — cannot appreciate even her own phoenixity, much less that of another, she perversely prefers a mere mortal.”[19]小說的主題涉及英國十九世紀資產階級及貴族對職業(yè)的觀點與態(tài)度。男主人公卡歇爾是一位拳擊手,這個職業(yè)在當時被認為與演員、屠夫這樣卑賤、愚蠢的職業(yè)并無相異。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職業(yè)一旦與戀愛、婚姻相關聯(lián),就非同小可。女主人公莉迪亞的表哥盧西恩因對卡歇爾職業(yè)不滿,且懷著對莉迪亞深藏的愛意勸說其放棄對卡歇爾的感情。在這個文本語境下,“her best course”是以肯定“phoenix”作為褒義的所指“完美的人”(a paragon),與“a mere mortal”(普通人)互為反義。

韓祖鐸的漢譯本《卡希爾·拜倫的職業(yè)》將“phoenix”一詞譯為“完人”,將與之相對的“a mere mortal”譯為“凡夫俗子”,將名詞“phoenixity”轉換為形容詞“完美無缺的”[20]。在這部作品中,“phoenix”作為與宗教相關的“復活”“永生”的隱喻意義已發(fā)生轉向,從宗教神學的隱喻意義轉向了具有普世特征的、用以形容普通人的修飾詞“完美”。這時,我們看到一個更有趣的現(xiàn)象,即“phoenix”作為在英語語境下的“一只鳥”,在韓祖鐸先生的翻譯中并未呈現(xiàn)出漢語語境下的“鳳凰”之意,而其隱喻意義恰好與英語語境下的“phoenix”的其中一個義項“paragon(完美的人)”相一致。

英國學者約翰·斯賓塞·希爾在其文章“The Phoenix”中討論“phoenix”在英國文學史發(fā)展歷程上的演變時強調,“phoenix”已經由最初復雜的符號象征功能轉變?yōu)楹唵蔚脑~匯隱喻功能?!傍P凰的命運,它從復雜的符號到簡單的隱喻(典范)的衰落,也許在蕭伯納的早期小說《卡歇爾·拜倫的職業(yè)》中得到了最清楚的闡述?!盵18]64-65詞匯隱喻意義的變化,恰然是隨著詞語本身所處的動態(tài)的語用、社會、歷史等環(huán)境的變化而發(fā)生的。

(五)“phoenix”在當下英語語境中的所指及其適用

香港中文大學馮勝利在他的語言學著作《拉波夫語言學自選〈導讀〉》中對語言變異這一現(xiàn)象予以評價:“拉波夫深信,只有活的語言才能告訴我們變異的真諦。就是說,研究變異必須求諸社會語言的實例?!盵21]在英語語境下,“phoenix”發(fā)軔于公元4世紀,在約為兩千年的社會、政治、歷史、文化的變化與變革的連續(xù)動態(tài)過程的影響下,時至今日,其語義的變化甚至變異具有顯明的歷時性與社會性。因此,要厘清當下英語語境中“phoenix”的所指意義,就需要在當下的語言實踐中予以追問。

筆者根據(jù)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 English,簡稱COCA)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分析發(fā)現(xiàn),“phoenix”在1990-2019年間,其使用頻次為14997次。其中該詞在新聞(NEWS)中使用頻次最高,其次是各類雜志。筆者根據(jù)數(shù)據(jù)關涉到的源文進一步地分析發(fā)現(xiàn),“phoenix”在新聞、雜志、口語以及學術期刊、學術著作中均以美國亞利桑那州州府“Phoenix(鳳凰城)”予以使用,或“Phoenix International Fund”“Phoenix Police Department”“Phoenix Convertible”“Phoenix Suns”“Dark Phoenix”等作為專有名稱的命名予以使用,而且該詞均以首字母大寫或字母全部大寫的拼寫形式出現(xiàn),并未出現(xiàn)與上文中追溯到的英語語境下的“復活”“忠誠”“完美”等相關意義。

但是在網站、影視劇、小說等話語語境下,“phoenix”均以字典中羅列的第一個義項出現(xiàn),即“a mythical bird”,及其所關涉到的英語語境下的文化內涵“重生”的隱喻意義。以下幾篇來自該語料庫的收錄的文章,第一篇是2012年美國網站Star Tribune有關美國演員Judy Garland因患精神疾病痊愈后的一篇報道:“She might have seemed neurotic in media interviews, but as Long pointed out, she had good reason for being neurotic…. After MGM sacked her, she rose from the ashes like a phoenix, with 19 sold-out weeks of concerts on Broadway at the Palace Theater.”

第二篇是美國哈弗大學Harvard Divinity School新聞頻道2012年發(fā)布的一篇文章“The Philosopher Who Would Not Be King”其中一段文本:“The oaks, myrtles, and phoenix palms took me back to the south of France. I imagined that I could feel at home here, this commingling of antipodean, Mediterranean, and American flora, this winterless climate.”

第三篇是亞馬遜旗下互聯(lián)網電影資料庫(Internet Movie Database,簡稱IMDB)收錄2019年電影“The Boys”其中一段人物對白:“Starlight, I hope you can forgive me. Battered and beaten, a phoenix rose from the ashes with a message so loud, so raw, it couldn’t come forth as anything less than a roar.”②

以上三個案例均來自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的數(shù)據(jù)庫,通過對這些語料中“phoenix”的使用形式、模式和語境的分析,可以明顯看出文本中呈現(xiàn)的“phoenix”的所指意義均為“A mythical bird”“only emerge from its ashes with renewed youth, to live through another cycle of years”這一字典義項,而“paragon”這個義項在當下的英語語境中并未在任何文本中有所出現(xiàn)。

在英語語境下,“phoenix”是一個神話傳說中虛構的形象,其所指意義是永生、完美。在漢語語境下,“鳳凰”也是一個神話傳說中虛構的形象,所指是高貴的地位、完美的形象和祥瑞的象征。那么,在文化語境下,在詞語意義的傳遞和轉碼過程中,我們依據(jù)詞語在漢英兩種語境下的確切內涵及其適用范圍,來提取一個共通的意義來理解并傳遞“鳳凰”這個詞的所指,這個義項就只能是“完美”。然而,通過對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COCA的數(shù)據(jù)收集整理和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phoenix”在當下英語語境中鮮少以“完美”這個義項出現(xiàn)或使用,而多以“重生”闡釋這一詞的文化內涵。那么,我們要以“完美”來闡釋“phoenix”的所指意義,在英語語境下就顯得牽強附會了。

如此一來,因為兩種語言間“鳳凰”這一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差異,致使英語語境下的“phoenix”缺失了漢語語境下“鳳凰”所承載的文化意蘊,呈現(xiàn)出文化缺?。╟ultural default)現(xiàn)象,即能指和所指關系發(fā)生了轉移甚至變異。這種文化缺省造成“phoenix”在漢英語境下的不可通約性,這就是翻譯不可譯性的根源所在。

三、“phoenix head, pork belly,"leopard tail”:所指的增異

在葛浩文的轉碼過程中,“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臺好戲”這個表述,其源語詞語的所指意義和源語所承載的文化審美隱喻在目的語中是“缺席”的。為了使目的語讀者能夠理解這一表達的所指語義,譯者又做了適度的補充性解釋:“Bingzhang had put on a good show”,用以表明這場宴會的結果。之后,譯者又在結尾再次強調宴會的成功“the alpha to omega of any successful banquet”“the alpha to omega”源自英語習語“alpha and omega”[22],而“alpha”和“omega”分別是希臘語字母表的第一個字母和最后一個字母,意為:“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全部,所有)。譯者將這一習語中的并列連詞“and”替換為介詞“to”,就使得這個短語從空間意義的廣度上,延展到了時間意義的長度上,不僅強調了整個宴會的成功,還強調了這場宴會從頭至尾的和每個細節(jié)的成功。顯然,這個介詞的使用是譯者在自己母語基礎上進行的“改裝”,但不失為一個兼具創(chuàng)新性和有效性的策略。

雖然直接轉碼的“鳳頭、豬肚、豹尾”會使目的語讀者難以理解,但是前后兩句的解釋和習語的補充,尤其是英語習語的改裝,對整句的理解起到了一定的解釋和補充的作用,使得目的語讀者最初不能理解的文本原初意義得到了顯化,也使得“鳳凰”的意義在英語語境下發(fā)生了語義變異(semantic deviation)。其意義不僅是英語語境下表面的和單一的語義,它的內涵籍由此更加豐富與多維,即在“a head of the bird”“a big belly”“a leopard tail”的表面意義上增添了“完整”“完美”之意。同時,這種翻譯策略又使得“鳳頭、豬肚、豹尾”這樣的異質文化元素在目的語中得以保留。

瓦爾特·本杰明是一名身份豐富的猶太人學者。他既是語言學家、作家,又是文學批評家、翻譯家。他在有關翻譯理論的文章《譯者的任務》(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中討論了不同語言之間的關系問題。他認為,在翻譯的過程中,除了歷史因素的考量,兩種語言間的聯(lián)系如何處理?而這種聯(lián)系并非文學作品和文字之間的表面意義上的相似。因此,語言間的一切親緣關系存在于作為整體語言的每種語言中,即意指。然而,沒有一種語言可以通過自身獲得這個整體的意指,但是卻可以通過每種語言的意指獲取互補:這就是純語言。也就是說,盡管每一種語言單位彼此各自獨立,這些語言的意指都能夠相互作為補充,使得語言在各自的意指表達上更加完整有效,從而使得語言達向純語言的目標。

葛浩文利用直譯加解釋說明的翻譯策略,既使得“鳳頭、豬肚、豹尾”這個具有異質文化特征的表達在轉碼的過程中獲得了意義上的顯化,即源語文本的意義在目的語文本中獲得了再現(xiàn),又使得源語文本中的異質文化在譯入語文本中得以保留,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兩種文化間的闡釋空間,使得“鳳凰”一詞在目的語語境下的內涵具有了豐富性和多元性。

因此,在英語語境下,“phoenix head, pork belly, and leopard tail”為目的語讀者提供了完全不同于“Rise like a phoenix from its ashes”的當下英語語境中的語義,其內涵在源語向目的語轉碼的過程中變得更加豐富且具有文化多維性,使得“phoenix”既保留了漢語異質文化元素,又增補了英語語境下的語義所指。

四、結語

韋努蒂認為,好的翻譯就是通過語言生成以擴大、增強和豐富翻譯語言的復合性,從而表現(xiàn)出對外國文本的語言和文化差異的尊重。王寧在《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中討論文學批評家、解構主義批評先驅希利斯·米勒(J.Hillis.Miller)的文章《越過邊界:翻譯理論》(Border Crossings:Translating Theory)時指出:“米勒一方面重申了解構主義翻譯的原則,即翻譯本身是不可能的,但在實際生活中翻譯又是十分必要的,特別是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的翻譯,因為他們內涵著深刻復雜的文化因素,因此要將其在另一種語言文化中再現(xiàn)就必須考慮到他們將帶來的新的東西?!盵23]

正是因為語言和文化內涵的差異產生的詞語能指與所指的“在場”與“缺席”,引起能指與所指關系的轉移、甚至變異,從而讓我們在跨語言的文本闡釋中,延展了源語與目的語雙方的闡釋空間,在源語的作用下,使目的語在其內涵和外延上獲得了所指的增值性拓展。

因此,葛浩文在此處采取的直譯或異化翻譯加解釋的翻譯策略,雖然丟卻了“六字理論”的審美價值和理論價值,及其所承載的具有歷史性的文化內涵。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的譯文既使得源語的異質文化元素得到了保留,又使得目的語在自身意義的基礎上獲得了內涵與外延上的增值性拓展,讓源語的異質文化在目的語文化的差異中得以“調和”并在場,且盈取了意義上的增異。

注釋:

①按:文中出現(xiàn)的有關語言學術語的選用皆參考索緒爾著《語言學教程》法語版和韋德·巴斯金(Wade Baskin)的英譯版。再按:“符號”“能指”“所指”,在索緒爾《語言學教程》的源語法語版中為“signe”“signifiant”“signifié”;1959年,韋德·巴斯金英譯版中將其譯為“sign”“signifier”“signified”;1983年Harris英譯版將其譯為“sign”“signification”“signal”。再按:“不變性”與“可變性”,在索緒爾《語言學教程》源語法語版為“immutabilit锓mutabilité”;1959年Baskin的英譯版將其譯為“immutability”“mutability”;1983年Harris英譯版將其譯為“invariability”“variability”。

②以上三個案例均來自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 English,簡稱COCA)數(shù)據(jù)庫.數(shù)據(jù)來源:[2021-09-01].https://www.english-corpora.org/co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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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丁艷,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河西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翻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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