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流風(fēng)回雪……”我輕聲地自言自語,小伊沒有聽清。
“什么?”
“古人所說的‘流風(fēng)回雪’,原來是這樣的?!?/p>
這是4月的一個深夜,山路一片黑暗。我恍惚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一頭藍鯨吞食了,正窒息地盤錯爬行在它的腸道內(nèi),秉燭摸索出路。
車燈掃去,風(fēng)擋玻璃前是一簇簇撲面而來的風(fēng)雪,正在組成一種神秘的文字,洶涌地朝我傾訴著什么。我恍如身處一場永不天明的葬禮,冥紙鋪天蓋地;又宛如在深海潛水時,突然闖入了一團杰克魚風(fēng)暴——大量銀色細小的鲹科魚將你完全包裹,緊緊纏繞你的輪廓,如此切近,又變換迅捷,魚和人僅有一寸之隔,但你休想觸到任何一枚鱗片。
那情景令人想起華裔作家特德·姜的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中,外星種族七肢桶使用的一種非線性語言。如果它們也有小說,那就不是一個字一個字或一行一行地寫成的,也不是一個字一個字或一行一行讀完的,而是一幅巨圖,像一個層次豐富的漢堡包,一口咬下,每個橫截面的味道都在其中了。根據(jù)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降臨》,在一個七肢桶與人類對話的場景里,它們的語言,像一幅幅噴灑墨汁畫出的畫,或羅夏墨跡測驗——那圖景擴大億萬倍,就恰如我此刻眼前所見。
眼前大雪如濤,我感覺自己像置身暴風(fēng)雨中的水手,徒勞地掌著舵,心里清楚,一切只能仰賴上天的仁慈了——在這樣偏遠的無依之地,深夜大雪,結(jié)冰后的路面一片銀白,碾上去發(fā)出某種咬牙切齒般的聲響,如同死神就靜靜地坐在我們旁邊,不緊不慢地磨著刀。
路旁立著限速數(shù)值極低的警示牌,上面寫著:“醫(yī)院很遠,生命很貴。”
小伊一直沉默著,整個人身體前傾,警覺地凝視著前方的虛空與黑暗,好像那深處藏著什么怪獸,一不留神就要從黑暗中猛然躥出,撲向我們。
一種詭異的感覺籠罩了我?!澳阌袥]有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顫抖起來,“一種錯覺,我們是靜止的……”
“……真的……還以為是我的幻覺,原來你也這么覺得……”她的聲音比我的更輕。
我確信車正在緩慢行駛,同時又懷疑自己沒有前進——雪花迎面撲來,抵消了我們的速度,創(chuàng)造出一種相對靜止的運動狀態(tài),令人恍惚中覺得自己坐在一艘失去動力的飛船中,正迎著紛飛的星塵,懸停,靜止,滑向真空的黑暗。
“現(xiàn)在,我們是宇宙的水手?!?/p>
那夜恰是小伊30歲生日的前夕。這場雪幾乎就是為我們而上演的——不是“下雪”,而是“上演”。就在我們沉迷于眼前的危險與壯觀之時,一輛大貨車停在前面,似乎被堵住了。迫于不好的預(yù)感,我停車,打算下去詢問出了什么事。
“前面有輛大卡車好像沒綁防滑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停著,走不了了?!迸赃呉惠v大貨車的司機說。
“完了,”我回到車上,苦笑著告訴小伊,“我們可能要在車上過夜了。”
她伸了個懶腰,神情很放松。一路經(jīng)歷了太多不確定的事,我們的心態(tài)越發(fā)松弛,時常自我調(diào)侃:“習(xí)慣了被命運霸凌的人,暗暗計算著,第二只拖鞋什么時候砸下來。”
深夜12點,前方?jīng)]有一絲挪動的跡象。
我打開車載音樂播放器,搜索以“生日快樂”為主題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往下放。聽到金玟岐的那首《生日快樂》中出現(xiàn)“煙花”一詞,小伊說:“要是現(xiàn)在能放煙花就好了!”
“我真帶了。”在小伊驚訝的表情中,我徑直下了車,“走,放煙花?!?/p>
“砰”的一聲,雪地被染成了紅色?!芭椤薄鹕?,“砰”——綠色。我們的笑容綻開,笑聲灑在雪地上,如同山影在水中輕輕顫抖?;鸸庀绾螅诎祷謴?fù)濃郁,不知不覺間,雪已經(jīng)停了。
想到30歲,詩人多多的那首《它們》就跳了出來。這首詩是多多用來紀(jì)念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寫于1993年。后面的幾句是:
是航行,讓大海變?yōu)榛疑?/p>
像倫敦,一把撐開的黑傘
在你的死亡里存留著
是雪花,盲文,一些數(shù)字
但不會是回憶
讓孤獨,轉(zhuǎn)變?yōu)檎賳?/p>
讓最孤獨的徹夜搬動桌椅
讓他們用吸塵器
把你留在人間的氣味
全部吸光,已滿三十年了
1963年2月11日,31歲的西爾維婭·普拉斯在凌晨時分,走進廚房,關(guān)緊門窗,并且在門縫下面塞上濕毛巾——為了不殃及在臥室里沉睡的孩子。接著,她打開煤氣自盡,就此變成天上的星星。
不知她站在廚房的最后一刻,看見的是什么?如果當(dāng)時她的窗外有一場煙花,她會不會被那些光芒挽留?就像阿巴斯的名作《櫻桃的滋味》里那個標(biāo)本制作師,年輕時也曾想一了百了,把自己吊死在樹上,結(jié)果卻因此發(fā)現(xiàn)了樹上甜美的櫻桃。他嘗了一個,又一個,好吃極了……直到太陽照常升起,世界變得明亮、翠綠。于是,他從樹上下來,把地上的櫻桃都撿起來,帶回家和妻子兒女一起分享。
生活的低谷,也許酷似一場深夜大雪里的堵車。但再令人絕望的擁堵,也總有疏散的時刻。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
車龍徹底流動起來了。
在做好最悲觀的準(zhǔn)備之后,一切就再也不會比意料之中的更壞了。我有種被判流刑,又突然被赦免的慶幸。
(碧 鄣摘自新星出版社《橫斷浪途》一書,本刊節(jié)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