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1
江春霞不知道方曉強是怎么找到尋陽鎮(zhèn)來的,她曾經(jīng)以為她已經(jīng)甩脫了他。他站在水泥路的對面,倚在墻上,左手拿根香煙,瘦削的臉上蓬著鳥窩似的亂發(fā)。天光暗下來,紅霞中烏云重巒疊嶂。她遲疑了一下,拖著長長的影子,慢慢地向他走過去。她在他面前站定,她的影子越來越長,影子的頭發(fā)落在空酒瓶上。你真是陰魂不散!她說。
方曉強沒有說話,抽煙,吐出煙圈。他穿著黑色的風(fēng)衣,風(fēng)衣像在等天黑,可以與黑夜融在一起。他把煙抽完了,說,六年了。
他說的“六年了”很平很輕,只有她知道,這三個字后面立著比電線桿還高還粗的感嘆號。西陽工具廠倒掉之后,他跟了她七年。她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他其實不怎么跟她說話,只是不停地出現(xiàn)在她眼皮底下,這比殺了她還難受。她每次的逃脫時間都不長,直到她改了名,下嫁了收酒瓶的丁奎,來到偏僻的尋陽鎮(zhèn)郊區(qū),才算過了幾年安生日子。沒有想到,他還是尋上門來了。她說,你想怎么樣?
她同樣說得很平很輕,這樣她就把電線桿送還給他了。都六年了,對吧,你還能怎么樣!方曉強說,我不想怎么樣。
那你走吧,我先生快要回來了。
方曉強冷笑了一聲,你是說丁奎嗎?他去方山酒店了,丁立偉也跟著去了,一時兒回不來。再說了,我站在這里,也沒礙著你,你沒有權(quán)利趕我走。
我是沒有權(quán)利趕你走。
如果那把西瓜刀還在,你可以把它掏出來。
方曉強說的西瓜刀,是她以前做西瓜生意時用的。有天晚上,她在西陽市阜通門橋上賣瓜,即將收攤的時候,方曉強出現(xiàn)在她的攤位前。她將西瓜往三輪車上搬,他幫著搬,她制止他搬,他沒停,她掏出了西瓜刀。
你只記得那把西瓜刀。江春霞說。
我記得很多。
江春霞不想再和他說什么了,她轉(zhuǎn)過身,回家了。她和丁奎的家。起初是臨時的家,是他們自己搭的屋,自己壘的磚頭堆的瓦。土地是閑地,沒有任何批文。也有人管過,但他們都扛了過去。六年過去,雖然還是沒有任何證件,他們卻安然了許多。他們不再相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能把他們趕走。他們又多占了些地塊,搭了棚子,用來堆放空酒瓶。江春霞進了柵欄門,方曉強站在門外。方曉強說,你不用再換地方了,你換了我也能找到。你不知道這六年來我干了什么,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成偵探了。我?guī)椭麝柧狡屏撕脦准蟀浮_@個世界上,沒有我破不了的案。不管你換到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你。
江春霞進了里屋,方曉強聽到了切菜的聲音。接著一只母雞從里屋蹦出來,“喔喔”地叫。拴在欒樹上的土狗也在叫。欒樹的花落了一地。
丁奎騎著三輪車回來了,三輪車里,擺放著許多個空了的玻璃酒瓶,還有一張小凳,小凳上坐著丁立偉。他見到了站在門邊的方曉強。丁奎拉了剎車,問,找人?
方曉強點了點頭,聽說你象棋下得不錯。
誰說的?丁奎笑著問。
賣魚的何曾。方曉強說,我也喜歡下象棋,找你下兩盤。
丁奎說,好,好。
他們搭的房子有兩間,里間用作臥室,外間用作廚房和餐廳。丁奎往里間喊,霞兒,把象棋拿出來。里間里的聲音說,我睡了。丁奎嘀咕說,睡這么早。自己到里間拿了象棋,在外間的餐桌上擺下。丁奎是中國象棋的鐵粉,但水平稀松平常,在尋陽鎮(zhèn),也就跟何曾半斤八兩。下了兩盤,丁奎全輸了。丁奎說,今天干活累了,不在狀態(tài)。又問方曉強住哪里,方曉強說,就住附近。丁奎說,以前怎么沒見你。方曉強說,剛搬過來,以后得空,可以多下幾盤。丁奎說,好。
江春霞躺在床上,聽方曉強說著“將軍”,她像也被他將住了,不知道怎么辦好。這日子!她翻了個身,木板床“嘎吱”響了一聲,像骨折了。月光從餐桌布做成的窗簾間漏進來,在對面的紅磚墻上打了道白光。
她有些恍惚了,白光變成了車刀。她不知道車刀為什么要用高速鋼,要淬火,那有多硬??!割在人的手臂上,該有多疼??!要是它是塊長面條,或者橡皮泥,該有多好。十五年前的早晨,大霧從鐵門、窗戶滲進了西陽工具廠的精工車間,車床、鏜床加工機械零件時產(chǎn)生的火花也不能將霧趕走。就在那天上午九點,車間里發(fā)出了一聲劇烈的驚叫,方曉強的手被旋轉(zhuǎn)的夾盤鉸了進去,血濺在藍灰色的車床上,像點點梅花。
是負責生產(chǎn)的周建副廠長送他去的醫(yī)院。有人建議送到蘇州人民醫(yī)院,周建說,斷肢重接確實是蘇州人民醫(yī)院好,但路上費時間。再說,之前西陽人民醫(yī)院也做過斷肢重接的手術(shù),還成功了。在西陽市人民醫(yī)院,方曉強的手術(shù)確實成功了,這是醫(yī)生在手術(shù)完說的。再后面,斷肢重接的創(chuàng)面發(fā)生了感染,方曉強的整個右臂都被截去了。
方曉強少了條胳膊,方曉強還是方曉強,但方曉強的愛情不是方曉強的愛情了。就算江春霞不肯斷了跟方曉強的戀人關(guān)系,也不由她說了算。西陽人民不答應(yīng),西陽工具廠不答應(yīng),江春霞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答應(yīng),江春霞的父母更不答應(yīng)。方曉強在家里休息夠了,再到廠里,調(diào)到保衛(wèi)科了。他變得不愛說話了。她不敢看他,從廠門口走總會加快速度。出了廠門很遠,還會感覺到方曉強憂郁的眼睛盯在她的后背上。再后來,她請了假,去了鄉(xiāng)下。等大半年后,她從鄉(xiāng)下回來,西陽工具廠已是風(fēng)雨飄搖,快撐不下去了。廠里接不到業(yè)務(wù),外面的債追不回來,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不斷。有的車間干脆放了假。方曉強上班也上得隨意,誰也不能拿健康人的標準去要求一個殘疾人。撐到1999年,西陽工具廠在清算組變賣資產(chǎn),支付完廠里拖欠工人的工資后,一個兩千多人的市屬大集體單位終于壽終正寢。
下崗后,迫于生計,江春霞干過很多行業(yè),擺地攤、賣水果、做美甲,甚至在木縣做過小姐。這些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還是跟著她。她覺得他精神分裂了,他不是他了。當然,她也不是她了。他們都不是他們自己了。她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木縣的時候,她和發(fā)廊的兩個姐妹出門逛街,下午的陽光刺眼,她和她們說笑著。她掉頭,看到了站在發(fā)廊墻角的方曉強。她和她們打了招呼,讓她們先去。其中一個姐妹問江春霞,鄉(xiāng)下親戚?江春霞點點頭,你們先去,我說幾句話就來。
江春霞朝他點點頭,跟我走吧。方曉強跟在后面,不說話。她把他帶到了她的租住屋,一座垃圾山后面的小平頂。屋子逼仄、雜亂,散發(fā)著低俗而劣跡斑斑的香氣。她脫了衣衫,在隔開的衛(wèi)生間里淋浴。她穿了睡衣出來,對他說,你也去洗吧。是的,那天她妥協(xié)了。那天她忽然大發(fā)善心,甚至想,就這么養(yǎng)著他,只要他愿意。方曉強沒有動,說,你不要干這個了。江春霞說,我不干這個,難道你養(yǎng)我?方曉強沒有說話,他在慢慢地脫衣裳,他把上衣全脫了,她看到他右臂那里,懸著個巨大的肉瘤。她剛看到肉瘤,他又將衣服穿上了。他說,我養(yǎng)不起你,你也不要干這個了。他說完這句,出了屋。她聽到門外的他大叫了一聲。她有點慌亂,怕他做出過激的事情來。她下了床,打開窗簾,見他孑然立在垃圾山的半腰。她想起剛才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他怎么會容忍她用這種方式養(yǎng)他!她不是想養(yǎng)他,是想作踐他,是趕他遠離她。
只要方曉強出現(xiàn),她的工作就干不下去了。她受不了他。現(xiàn)在,他又找上門來,她卻換不了工作,因為她有兒子了,兒子要上學(xué),她不能帶著兒子?xùn)|奔西跑。
方曉強走了。丁奎收了棋盤,在床邊坐下。江春霞說,以后別跟不熟的人下棋。丁奎點了點頭。她知道他在敷衍她,便沒再說什么,彎腰向里睡了。
2
高琦來的時候,丁立偉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這幾年怎么過的,只有江春霞自己心里知道。丁奎到底是怕老婆的,他盡量避開了方曉強??墒?,尋陽鎮(zhèn)就這么大,方曉強杵在所有的路口。即使他不講話,他也在用刀扎著她。那天下午萬里無云,燠熱難當。丁奎踩著三輪,送空酒瓶去了。江春霞坐在電風(fēng)扇前,刷著朋友圈。她做了鹽水蝦,過會兒,兒子就要放學(xué)回來了。手機里出現(xiàn)了陌生的呼叫號碼,她接了,電話里女聲問,是江春霞嗎?她說,是。爾后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說,我是高琦。聽完這句江春霞的手開始哆嗦,她不相信高琦會找到她。高琦說,今天晚上你有沒有空。江春霞說,有空。高琦說,那今晚八點,我在清新雅敘茶吧等你。
上次見高琦,還是2005年,她去了河南,找到了高久林和徐芳。她的要求很簡單,想接孩子過周末,過完周末還送回來。高久林不答應(yīng),徐芳也不答應(yīng),說孩子上一年級了,學(xué)習(xí)緊張。江春霞說,一年級緊張什么,這要是上了中學(xué),還不要過了!而且這幾年,她是一直給高久林打錢的,也就是說,她不是把孩子送養(yǎng)給他們,更不是賣孩子,她只是將孩子寄養(yǎng)在他們家。不要說看孩子,就是將孩子帶走,也不理虧的。江春霞說,你們要是不讓我看孩子,你們就把錢還給我。徐芳斬釘截鐵地說,要錢沒有,錢都給孩子花了。江春霞說,那你們給我孩子。徐芳說,孩子也沒有。
江春霞離開高久林和徐芳的家,坐在田埂上痛哭了一場。當初高久林也在西陽工具廠,是廠里的臨時工,和她同在銑制車間。她把剛生的孩子托付給了他,一是他看上去老實;二是他和徐芳多年未育。未曾想所托非人。這些年她辛辛苦苦養(yǎng)著女兒,他們卻連面也不給她看一眼。她不甘心啊。她用田埂上的割人藤在膀子上蹭了好些下,蹭下了一條一條的腫塊。只有疼痛能麻痹疼痛。她決定了,她要把孩子搶回來,讓孩子姓江。
高久林和徐芳在得到孩子后,去了徐芳的河南老家,留給江春霞的,只有一張高久林的銀行卡號,她每月往卡上打錢。她想著,她給了錢,總有一天,她要把孩子帶走。她每天在那所農(nóng)村小學(xué)的南邊,倚在一棵高大的榆樹后面,遠遠地看著她的女兒。這天她終于瞅到了機會,她往小學(xué)門口沖了過去,抱起放學(xué)的高琦就跑。高琦說,放開我!放開我!她的腿亂蹬著,手還扯住了江春霞的頭發(fā)。江春霞一點也不疼,她要快速地穿過接孩子的家長人群,穿過一條農(nóng)村的砂石路,再穿過一處破舊的瓦房,大約需要三分鐘的時間,她會來到公路邊,那兒有去往縣城的班車,她只要在路邊等上一分鐘或者兩分鐘,如果運氣好,甚至她不用等,就能坐上那輛發(fā)動機聲音像飛機的中巴車。她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徐芳。她想,她是追不上她的,除非她是蜘蛛俠或者超人。問題是,徐芳根本不需要追她,徐芳只喊了一聲“人販子搶孩子啦!”,立即有人追上了江春霞,他們將孩子搶下來,抱住她,把她摁在地上,對她拳打腳踢。
臉腫成包子的江春霞,獨自坐上了去往縣城的班車。
尋陽鎮(zhèn)也算大鎮(zhèn),但到底是鎮(zhèn),茶吧也就三家。清新雅敘茶吧位于鎮(zhèn)西,平常生意不太好。江春霞早早地到了,要了菊花茶。高琦一出現(xiàn),她就把她認出來了。她們長一個樣。高琦氣鼓鼓的,渾身散發(fā)著冷氣,她是興師問罪來的。江春霞摸著桌上的南瓜子殼,輕聲說,你找過練建蕓了。高琦也在摸著瓜子殼,要不是練建蕓,我哪能找到你。江春霞說,找到就好。說到這里,她突然站起來,抱住了高琦,失聲哭泣起來。高琦準備了那么多問話,現(xiàn)在它們消失了,淚水是最好的表達方式。高琦有多委屈呀!她當然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那個抱她的紅衣女人,那個女人一邊扛著她,一邊對她說,別鬧,我是你媽,是你親媽。高琦說,你騙人,我媽是徐芳。女人說,我在你書包里塞了張紙條,我?guī)Р蛔吣?,將來你就來找我。再接著,高琦看到女人被打趴在地上。她忽然有點可憐她,她對抱著她的徐芳說,媽媽,可不可以不要打她了。徐芳說,打死她。
回家之后,高琦翻到了那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是江春霞,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我的地址:西陽市暮春街11-3號。如果找不到我,你去找練建蕓阿姨,我會把我最新的地址和電話留在她那兒。練建蕓阿姨的地址:西陽市米市巷52號。最后是一串電話號碼,江春霞和練建蕓的。
有人喊過她“野孩子”,她表姐跟她吵架的時候,也讓她“從哪兒來滾哪兒去”,她不是野孩子,也不是別人家的孩子,她是高家的孩子,一直是永遠是。現(xiàn)在她動搖了,江春霞的紙條,與她從前受到的種種不公,形成了完整的鏈條。
徐芳娘家所在的大箕子村是貧困村,高久林和徐芳最活泛的嘴上熱點就是西陽市的種種繁榮。徐芳有個哥哥,原來高久林在西陽工具廠做臨時工時,他去投奔他,在西陽做點小生意,現(xiàn)在發(fā)了點財。過年過節(jié)回來,脖子上戴著粗大的金鏈子。他跟村里的人說,西陽的錢好賺,在街上討飯也比在村里種地強。村里有好幾個女孩子,跟了舅舅去西陽發(fā)展。高琦也想去西陽,她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內(nèi)心的秘密。那張紙已然發(fā)黃,仍被她藏著掖著。終于高中畢業(yè)了,高琦想跟著舅舅到西陽城看看,舅舅也答應(yīng)了,高久林不讓。高久林說,西陽有什么好去的。瞧,平常把西陽吹上天的父親,在女兒面前,西陽就變得一文不值了。高琦說,我就要去。高久林說,不準去。高琦說,那我大學(xué)志愿填西陽的學(xué)校。高久林說,不準填。
孩子年齡大了,家長就做不了主了。高琦后來將志愿全改了,所有的學(xué)校都是西陽的。她被西陽大學(xué)錄取,高久林也沒有辦法了??偛荒茏尯⒆訌?fù)讀去吧,再說,西陽大學(xué)也是不錯的大學(xué)。
西陽變了,暮春街兩側(cè)的平房都換成高樓大廈了,米市巷則完全不存在。高琦怎么也找不到關(guān)于江春霞的線索。她離開學(xué)校,租了西陽工具廠宿舍的一個小套。還是沒有江春霞的線索,但練建蕓浮出水面了。再從練建蕓處找到江春霞的住址和電話號,她都上大二了。
高琦問江春霞,當初為什么要把我扔掉。江春霞說,我也是沒有辦法,當時我還沒有結(jié)婚。高琦問,那我爸是誰?是丁奎嗎?江春霞說,怎么會是丁奎呢!當年我沒能把你抱回來,到西陽后,什么念想都沒有了,隨便找個人嫁了。丁奎雖然沒錢,但是人老實,沒有花花腸子。他不知道我有你這么個女兒,他要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江春霞從包里掏出一沓錢來,姑娘啊,這錢你拿著。高琦說,不用,我有錢。江春霞說,你一個學(xué)生,能有什么錢呢?高琦說,我舅舅有錢。江春霞說,你舅舅的錢是你舅舅的錢,這是媽的錢。高琦只得將錢收了。江春霞說,你走吧,到西陽城去?,F(xiàn)在我也有你電話了,等有空,我到西陽去看你。別讓丁奎看到你。
那你總得告訴我,我親爸是誰吧。高琦說。
你爸叫周建,當年他有家庭的,我是上了他的當。他是原來西陽工具廠的生產(chǎn)副廠長,后來西陽工具廠倒掉了,他買了幾臺廠里的舊設(shè)備,成立了新建工具廠。他那廠辦得不錯。他還做過市里的政協(xié)委員。他現(xiàn)在發(fā)達了,你去找他,他也不會認你。
我不要他的錢。高琦說,我舅有錢。我就想去看看他。
不要提到我,也不要主動找他認親。江春霞說,你心里知道就好。
高琦點了點頭。
高琦回到了西陽工具廠宿舍區(qū),她現(xiàn)在大二了,有了更多的時間。她租的房子,是老廠原來的辦公室。西陽工具廠搬到新廠區(qū)后,老廠的廠房也被分配到工人手中,做了宿舍。她住二樓。樓高三層,每層有六間房,面積大約二十個平方。她住靠樓梯的一間。她剛將自己安頓下來,在欄桿邊的水池邊洗蘋果,就看到了方曉強。方曉強是這里的房東,靠北的三間房,全是他的。
你找到江春霞了。他說。
你怎么知道。
別忘了我是偵探。方曉強接過高琦的蘋果,靠在欄桿上啃著。
你還知道什么?
你是江春霞的女兒。
我怎么可能是江春霞的女兒!高琦叫道,我爸媽都在河南,我怎么可能是她的女兒。
別叫。方曉強說,你這么大聲叫,說明你心慌。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你就是江春霞的女兒。
你是個神經(jīng)病,我不和你說了。高琦折身回了屋里,方曉強跟了進去,順手將蘋果核扔了出去。他聽到樓下有人叫,誰在往樓下扔?xùn)|西。他沒有應(yīng),坐到了房間的沙發(fā)上,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他指了指自己空蕩蕩的袖管,以前我什么都怕,自從我失去了右臂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無所不能。如果不是我的幫助,你能找到練建蕓?
高琦坐在沙發(fā)上,她也不怕他。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你不過有順道消息罷了。
那這個順道消息你怎么不能從別人那里得到。
管好自己。高琦有點煩他了,如果你是偵探,你先告訴我,是誰卸掉了你的右臂。關(guān)于方曉強的右臂,高琦從鄰居那里有所耳聞的,現(xiàn)在說出來,是在往他傷口上撒鹽,她要激走他。
方曉強蹺著二郎腿,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殘肢,那里原來多么有力呀,現(xiàn)在只有皺巴巴的疤皮。他瞇了瞇眼睛,好吧,高琦,告訴你,就是在失去右臂之后,我才成為偵探的。我到保衛(wèi)科后,每天看著那些人,我知道哪些人雨衣里藏著銑刀,哪些人口袋里藏著內(nèi)六角板手。即便眼睛看不出來,只要跟他們一講話,他們就會露出馬腳。人是多么有意思的動物?。榱蓑炞C我的想法,我常常深夜到西門橋去,那里有收工量刃具的人,他們會在天黑之后交易。我見過那些工人的身影,這更驗證了我的想法。但我沒有揭發(fā)他們,工廠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誰沒有父母子女,人在這世上,混口飯吃并不容易。有一次,我還看到了你媽,她將銑刀藏在外套里,我看到她的風(fēng)衣被地球引力拉得筆直。
當然,關(guān)于是誰奪去了我的右臂,這是個問題。表面上是我操作不慎,違背安全操作規(guī)程,戴了手套在工作。但是你也知道,為了趕工時,有時我們只能這樣做,坯料車過之后太燙了。我不認為戴了手套就會出安全問題,因為我對工件和機床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有幾根手指頭。我認為,一定是誰在夾盤里做了手腳,比如,松開螺絲,微小的變化會帶來巨大的惡果。我想,一定有人松了夾盤的螺絲。
誰松了夾盤的螺絲呢?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幾個人,不過今天我不會跟你說。今天我要問你的,是江春霞有沒有告訴你,你的父親是誰?
江春霞不是我的母親。高琦說,我父親叫高久林,母親叫徐芳。
方曉強從地上撿起了一根高琦的發(fā)絲,不用你告訴我,我會找到你父親的。我說過,我是偵探,西陽市最好的偵探。
3
方曉強回了尋陽鎮(zhèn),他看到丁立偉正在做作業(yè)。做到一道不會的應(yīng)用題,問方曉強,方曉強看了幾眼,想,現(xiàn)在的小學(xué),這題可真深。也不多想,把方程的一套拿出來,代入X,再倒著一想,把題解了。丁立偉告訴方曉強,他爸媽都出去了。他又問方曉強,你真的是偵探嗎?
方曉強點點頭,說,是,我什么都知道。
丁立偉說,那你知道尼斯湖怪嗎?
知道。
那你知道尼斯湖怪的真相嗎?
不知道。那是科學(xué)家的事。
也許是有人在搗鬼。丁立偉說,如果你是一名真正的偵探,就應(yīng)該去揭開尼斯湖怪之謎。他摸了摸丁立偉的頭,他長得也像江春霞。方曉強將五塊錢塞到他口袋里,不要告訴你媽。
丁立偉笑得像桃花,說,知道。
現(xiàn)在方曉強長住在尋陽鎮(zhèn)上。他的收入來源,主要靠西陽工具廠宿舍區(qū)三間房的房租。尋陽鎮(zhèn)租房便宜,只是那三間房的零頭。他單身一人,又沒什么開銷,除吃花用,每月還可以省下一筆錢。這些錢,有些存了起來,也有些,用在網(wǎng)上買點電子書消遣。
但現(xiàn)在,他想工作了,他來尋陽鎮(zhèn),只是想跟江春霞道別一下,不管這種道別江春霞接受不接受。他到了新建工具廠,找到了周建。他提的要求很簡單,我要到你這里上班。他說。
可是我這里不要人。最近廠里不景氣。
我不管你要不要人,景氣不景氣,我要到你這里上班。
對不住,真不行。
方曉強從手提袋里掏出了他的斷臂,他一直在冰柜里放著。斷臂硬邦邦的,扔在老板桌上,發(fā)出巨大的悶響。你害我斷了一條臂,你還不讓我到你這里上班。
周建頭大了,他打了個電話,把噴砂車間的車間主任叫了過來,你就到噴砂車間吧。
噴砂車間都是些女工,當然這些女工年齡偏大,年紀輕的,都去北上廣深那些大城市了。方曉強來到這里,就看到方曉麗了。她也姓方,中間也是一個曉字,但他和她,是半點搭不上親戚關(guān)系的,只能說,八百年前是一家。方曉麗原來也是西陽工具廠的,是西陽工具廠的“兩方”之一。因為這層原因,方曉強總是稱方曉麗“妹子”,或者稱“我妹子”。她的工作臺就在他的后面。他拿著噴槍,對著零件一陣掃射,整個車間彌漫著“嗤嗤”的聲響。外面下著霧,車間里除了霧,還有石英砂的味道,夾雜著特有的鐵的氣味,空氣如此滯重。這里像金星。方曉強說。
你說什么?
我說別干了,沒意思。方曉強站起身來。
你不想拿錢了?
自從我右臂沒有了之后,我就沒有愁過錢的事情。方曉強搬著工作凳,坐到方曉麗跟前,他們都欠我的錢。
誰欠你的錢。
他們。方曉強說。他們都欠我的錢。
方曉麗不說話了,她有點可憐他了。再多的錢,也換不回他一條膀子。何況有錢沒錢,只有天知道。他掉了膀子之后,像換了個人,甚至很長時間,都沒有叫過她“妹子”,原來他是個多么風(fēng)流倜儻的人呀。
今天下班一起吃個飯,把我妹夫和孩子帶上。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飯了。
有事嗎?
沒事,就是敘敘舊。方曉強說。
方曉麗點了點頭,說,孩子在南京上學(xué),來不了。
什么學(xué)校。
南京師范大學(xué)。
這是211呀!方曉強叫道,你孩子真厲害。
晚上一起吃飯的,除了方曉麗一家,還有練建蕓。地點在西陽東郊的玉蘭土菜館,這是一家小菜館。方曉麗和練建蕓也是好長時間不見了,兩人坐在一起,低著頭,方曉強不知道她們嘰嘰呱呱地說著什么。她們像有說不完的話。方曉麗的丈夫在三里夾芯板廠,緊靠老西陽工具廠,是家民營企業(yè)。西陽工具廠倒了,三里夾芯板廠倒一直存在,蒸蒸日上。席間方曉麗的丈夫和方曉強一直在喝酒,方曉麗和練建蕓一直在聊天。聊著聊著,方曉麗突然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的椰子汁,朝方曉強喊道,哥,今天是喜酒啊,干杯!方曉麗丈夫懵了,什么喜酒?方曉麗拉練建蕓站起來,但練建蕓不站,滿臉通紅。方曉麗丈夫這算明白過來了,端起酒杯,說,祝哥哥嫂子喜結(jié)良緣,白頭偕老,早生貴子。方曉強說,什么喜什么貴子,沒有的事。方曉麗說,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方曉強說,別拿殘疾人開玩笑。方曉麗說,這回要做殘疾人啦!方曉麗丈夫也說,來來來,先把這杯合巹酒喝了再說。方曉強站起來,往練建蕓身邊靠了靠,他像是放開了,好,我們喝了這杯合巹酒。
到了晚八點多鐘,一瓶白酒喝完了,四人下了樓,方曉麗夫婦堅持要把方曉強和練建蕓送入洞房,他們甚至還想玩一下筷子和啤酒瓶的游戲,但被方曉強拒絕了。最后方曉麗在路邊買了一袋棗子哈哈笑著送給了練建蕓。他們合騎一輛電動自行車走了,方曉強送練建蕓回家。走了半站路,練建蕓說,別送了,你還是回尋陽鎮(zhèn)去吧,晚了沒公交。方曉強說,還早,有夜班車,最后一班十點半。又走了半站路,練建蕓的小區(qū)就到了,他送她上了樓,她開了燈,倒了杯白開水。水能解酒。練建蕓說。
我沒喝多。你知道我的酒量。
年齡不饒人。練建蕓說。
是啊,怎么就老了呢!方曉強摸了摸自己的斷臂,好像是斷臂讓他老的。她離了婚,單過。好在老房子拆遷,得了三套房,她前夫、她、兒子一人一套。她住在第22層,兩室一廳。方曉強坐在靠陽臺的沙發(fā)上,看著樓下的“旺巴蜀鋼管總廠小郡肝串串香”,他不知道這名稱怎么來的,挺奇怪的。前不久,他剛剛和她在那里吃過。那家餐廳的杯子上都印著“為人民服務(wù)”,墻上還繪著“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水粉畫。在那里吃飯的大多是年輕人,還有幾個小孩,在裝飾的鋼管上踩來踩去。
看到孩子大了,我們就老了。
黃佳鵬最近怎么樣?
就那樣。
不干工程了?方曉強說。
干什么工程。
她的話硬硬的,他不再往她兒子身上說了。他站起身,左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還是方曉麗好,呆人有呆福。
練建蕓低了身,脫開了他的黃油手。你該去坐公交了。
方曉強看了看手機,說,我是偵探,我什么都知道。說完下了樓,練建蕓看他從小區(qū)大門的圍墻邊消失,消失在一團黃色的光暈中。
4
如果在二十年前,他這樣搭著她的肩,她的身子會軟下去,她會給了他。練建蕓想,當年他有多英俊呀,夢里的少年郎。她在江春霞前一年進的西陽工具廠,這不影響她和江春霞成為閨蜜,她們是好姐妹。她知道江春霞和他的一切,甚至知道他們的初夜。江春霞帶著羞怯,向她敞開了心扉。練建蕓一面責怪她,不該這么輕易便宜了他。一面內(nèi)心里卻在想,若是方曉強鐘情的是自己呢?若是方曉強動手的對象是自己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對方曉強是有著期許的,只要江春霞放了手,她就把方曉強奪過來。
她方臉,大腿粗壯,她沒有那個條件。這也是江春霞對她放心的緣由。沒有條件的地方,想象才會瘋狂生長。在許多想象情景劇里,她把自己當做了江春霞,她替代江春霞坐在廠辦室里。
廠辦室是個大間,里面又隔出了打印室。玻璃隔墻上,貼著“打印重地,閑人免入”的字樣。練建蕓坐在打字機前,敲擊鍵盤的聲音像鋼琴一樣優(yōu)雅。她長著標準的瓜子臉,齊耳短發(fā)。她穿著白襯衫,戴著海綿胸罩。她渾身妖嬈。對廠里的未婚男青年來說,這里簡直是他們的圣地。他們才不管什么“打印重地,閑人免入”。方曉強也是,他走路總是踮著腳尖,他跟練建蕓說,他有輕功,初中時練的。他還練過金鐘罩鐵布衫,刀槍不入。練建蕓拿著圓珠筆,笑著說,你還刀槍不入,一刀一個窟窿差不多。方曉強說,你不信?只見他雙腿一彈,穩(wěn)穩(wěn)地落在練建蕓的辦公桌上。他蹲在桌子上,俯看著她,看到了吧。我初中高中,綁了六年的沙包,綁在小腿上,現(xiàn)在我身輕如燕,走路就像飛。練建蕓身體緊貼在木椅上,腳往后蹬,椅子腳與水泥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練建蕓說,你快下來,快下來。方曉強一躍而下,現(xiàn)在你信了吧。練建蕓皺著眉頭,你看你看,你把我桌子弄臟了。方曉強說,那我?guī)湍悴?。練建蕓剛想阻止,他拿起桌邊的抹布,直奔門外水池去了。練建蕓只能看著他擦桌子。方曉強問,你知道尼采嗎?練建蕓搖搖頭,不知道。方曉強說,他真是個偉大的人,不過他太孤單了,我可不想像他那樣。
練建蕓在廠辦室并沒有待太長時間,這個崗位,很快被一把手廠長的外甥女替代了。沒有任何背景的她,到一車間做了外圓磨。如同仙女下凡,讓車間男青年群情沸騰的同時,謠言也來了。有人說,她是因為跟廠辦主任有染,才被下放到車間的。外圓磨是粗活也是細活,簡單地說,就是將圓柱形坯料放入托板,在砂輪的滾磨下拋光。她不像在廠辦時那么打扮了,穿牛仔衣牛仔褲,套著護袖和圍裙。她不打扮,也就沒有那么光鮮了,沒有什么人找她,那些謠言樹起了隔離墻。只有方曉強還來,主動地幫她上料,量尺寸。方曉強跟她說,本來我是要到廠辦室的,也就是說,打字員的那個位置應(yīng)該是我。
那你怎么到車床上去啦。
有人看上了你。
這是什么話。
他對你下手了嗎?
什么他,你說的什么。
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我說的是什么。
練建蕓不想搭理他了,坯料在托板上走,發(fā)出“嗤嗤”的聲音。
練建蕓摸了摸自己的胸部,它以前很小,現(xiàn)在又下垂了,像空空蕩蕩的口袋,沒有財產(chǎn),只有里外兩層皮。以前的江春霞那兒,可是個富礦。她再不打扮,到外圓磨上,胸部鼓在那兒,她就是C位。她看了一眼方曉強消失的地方,她想,在二十年前,他摸著她的胸,當然是江春霞的胸,但那時她想,他摸的就是她。她的手就是他的手,盡管她那兒乏善可陳。他摸著練建蕓的胸,在夜晚的水邊。水波蕩漾,像有什么東西在水下攪動。有時候他們會靜下來,坐在水碼頭的石頭臺階上。練建蕓告訴方曉強,我讀過尼采。
你讀過?
是的,我讀過他的《悲劇的誕生》《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他應(yīng)該有個好女人陪伴他。
偉大的人總是寂寞的。她聽到他輕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這個俊小伙為什么要嘆氣,只知道他父親早亡,是他母親把他帶大。她想,他或許想起了他的父親。在西陽工具廠,大家都知道,廠辦的潘主任是廠里的一支筆,寫報告、出黑板報、領(lǐng)導(dǎo)講話全靠他。但她讀了方曉強的詩歌之后,她覺得,他才是西陽工具廠的一支筆,西陽工具廠沒人能比他文筆好,甚至西陽可能也沒有。她想,他將來也許會是個作家。嫁個作家多好啊。
后來的那個夜晚,是她把他留下來的。那是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的理由只有一個,她害怕。她住在西陽工具廠的宿舍,同舍的幾個人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她。這個“剩下”是她留給他的,她用乳房俘虜了他,她的防線任由他攻占。練建蕓多么滿意自己的身體啊,尤其是,她把它交出去的時候。她將墊在屁股下的毛巾取出來,塞到床單下面。方曉強想把它扯出來,她沒讓,那是她的,是她的血。
她和他好了,簡單、熱烈、執(zhí)著。他經(jīng)常在下班后,去她的宿舍打八十分。有時夜深了,他們還在西陽河濱散步。那些杉樹,見證了他們的熱吻。西陽工具廠在迅速沒落的途中,那個年代,消失的工廠像流星劃過天空,迅疾、光亮、美麗。廠里的一把手在大會上,先是動員大家集資,解決工廠原材料的問題,他為大家描繪了多么美好的前景。在廠里每人集資一千元后,不到半年,那點集資的錢消失殆盡,工廠要減員了。廠長又在動員了,號召大家主動回家待崗,回家你可以做點自己的事情,比如,做點小生意。等工廠形勢好了,你還可以回來。多好的政策,但工人們不樂意啊,做生意虧多賺少,哪有在工廠里拿錢安穩(wěn)。廠里的待崗名單遲遲不下來,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練建蕓也要動動了,她不想下崗,更不想方曉強下崗。關(guān)于待崗名單,西陽工具廠傳有多個版本,有的版本里有方曉強,有的版本里有練建蕓,有的版本里練建蕓和方曉強同在。要是她還在打印室,所在的文件都要經(jīng)過她打印出來,誰待崗也輪不到她,那樣她是不擔心的。
練建蕓決定動一動,他要去找生產(chǎn)廠長周建。周建的辦公室,在廠辦室的隔壁。原來她在廠辦的時候,周建還跟她開過幾句玩笑。他稱他是“建”字輩,和她是一個輩分,讓她叫他大哥。既然他讓她叫他大哥,那么小妹求大哥辦點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她買了點水果,晚上八點鐘的時候,大搖大擺地摸到周建家里去了。周建家住的是工商局宿舍樓,他老婆在工商局工作,是個大胖子。他老婆給她倒了水,但是臉色很難看。練建蕓提了待崗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yīng)該輪到她,也不應(yīng)該輪到方曉強。周建說,好,好。他只用“嗯”和“好”應(yīng)付著,讓她覺得他的“嗯”和“好”都是假的,是敷衍的。周建讓他老婆再添點水,他老婆說,你自己添。他老婆這是把不高興放到面上來了。練建蕓想,什么大哥小妹,全是假的。她起了身,往樓下走了。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很快周建找她來了。那天她上中班,他把她叫到辦公室去了。她剛坐到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廠里柴油發(fā)電機的轟鳴突然停了下來,電停了。周建說,可能是發(fā)電機出了問題,電工會去看的,你不用怕。練建蕓坐在那里,沒動,他動了。他說,我不會讓你待崗的。他的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她縮著身子,說,不要這樣。他說,我還能讓你回到打印室。她繼續(xù)縮著身子,他說,我讓方曉強也不待崗。她說,不要這樣。但聲音弱了,像蚊子叫。她能縮到哪里去呢?總不能縮到沙發(fā)的彈簧里去吧。她不縮了,也沒有攤開,而是像案板上的一團死肉,隨他擺弄好了。死肉是沒有靈魂的,她的靈魂飛到車間里去了。她想著曠大的車間,浸滿機油的紗頭,黑暗中跳躍的火。她想起,她和方曉強,也是在中班的一次停電中有實質(zhì)性的接觸的。那次她站在踏板上往托板上添料,方曉強剛在下料的地方用游標卡尺幫她量尺寸。車間光亮,機器轟鳴,人們的說話聲湮沒在機器聲中。車間再曠大,也裝不下這些光和聲響。突然的停電,伴隨著車間工人的尖叫。黑暗里伸手不見五指。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觸電一樣,她本能地將手抽回。方曉強在她的耳邊說,是我。就在那個停電的夜晚過后,她和他戀愛了。周建進入了她,但她的靈魂,已經(jīng)飛到停電的車間去了,那里多甜蜜啊,到處都是方曉強的味道,連紗頭燃起的黑煙里都是。她喜歡那里,她要留在那里。
周建說話了,他說,真好。他說完真好,就真的好了。
練建蕓收拾著床鋪,將窗簾也拉了,拉窗簾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方曉強消失的地方。如果他的膀子還在,她也許今晚就許了他,但自從他失去了膀子之后,他就變了,換成了另一個人,在她的心目中。她甚至可以當他是男閨蜜,只是永遠跟感情掛不上鉤。她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朋友圈,睡著了。
5
方曉強斜靠在翠薇路旁的一棵欒樹下,黃色的花瓣掉了一地,有幾瓣落在他稀松的頭發(fā)上。冷空氣席卷了西陽,路上行人不多,夜色迷離,三三兩兩的汽車呼嘯而過。他扔掉了手里的煙頭,快速向一個走向公交站臺的女孩走去。女孩戴著長長的耳釘,銀色的耳釘在寒風(fēng)中來回晃蕩。高琦,方曉強叫道。
高琦掉過頭來,是你。
方曉強把她拉到欒樹下面,我要和你談?wù)劇?/p>
我要趕公交。高琦看了看手機上的公交App,301快來了。
等我把幾句話說完,方曉強說。
他左手的力道很大,高琦一時脫不開。當然,也不是完全脫不開,畢竟她有雙手。你說吧。
方曉強松開了手,你是不是在做酒托。
什么酒托,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在你舅舅那里做酒托。方曉強說,別忘了我是偵探,我什么都知道。
沒有,我們做的是加盟連鎖酒店。
黑貓是吧,沒見過你們這樣的黑貓。我?guī)凸簿制瓢?,知道黑貓的那點事兒。我想,你也心知肚明。高琦,你怎么變成了這樣,真讓人痛心。你還是原來的你嗎?這樣不好,聽叔的話,給我回來。
高琦不知道方曉強什么時候成了她叔,也不知道他說的回來是回到哪里。她是成年人,就算是父母,也不好那么管她了。到西陽后不久,她就去幫她舅舅的忙。她舅舅是開酒店的,她幫他管點賬。家里人,到底放心些。后來她舅轉(zhuǎn)了酒店,開了黑貓酒吧。酒吧的業(yè)務(wù)員,都是些年輕的女孩子,她們打扮入時,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她看到她們的收入表,她們的錢來得真快,無怪乎舅舅那么有錢。高琦就跟舅舅說,她也要做業(yè)務(wù)員。舅舅問她,為什么要做業(yè)務(wù)員。高琦說,做業(yè)務(wù)員來錢多。舅舅說,你被錢迷了眼,錢多未見得是好事。高琦說,說錢多未見得是好事的,是錢多的人。對窮人來說,多一分好一分,越多越好。舅舅低了頭,說,也好。又說,別讓你爸媽知道。我份外多給你10%的回扣。高琦說,好。她剛做上,來了點錢,方曉強就來管閑事了,他真是管得寬。高琦說,別管我的事。她的話冰冷,像此刻的冷空氣。方曉強愣在那里,看高琦上了夜班公交。
黑貓酒吧就在離站臺不遠的地方。方曉強轉(zhuǎn)了身,往黑貓酒吧走去。他去找高琦舅舅,他認識他,以前西陽工具廠還沒倒掉的時候,他就認識他。在酒吧門口,兩個小青年攔住了他,找誰?
我找徐克家。徐克家是高琦舅舅的名字。
你找他有什么事?
方曉強直往里闖,我找他有什么事不用你管。
我們徐總不在。
方曉強拉開其中一個青年攔他的手,他要進去。他是偵探,他知道他們的徐總就在里面,在那間吊著巨大吸頂燈的辦公室里。他年齡大了,根本不是兩個年輕人的對手,他們把他拖到酒吧門外一棵粗大的欒樹下。欒樹是西陽市廣為栽植的行道樹,這個季節(jié),路牙邊,到處是黃色的欒樹花瓣,像一條條溪流。一個小青年說,老實點,信不信我卸了你另一條膀子。這時另一個青年從酒吧里走出來,他的手背上紋了骷髏,他朝兩個青年點點頭,說,老板讓他進去。方曉強跟著他,來到了徐克家的辦公室。
徐克家比以前更胖了,在燈光的照射下,渾身油旺旺的。方曉強是在西陽工具廠保衛(wèi)科時,認識徐克家的。有一次,方曉強上夜班,在廠區(qū)內(nèi)巡視,走到廠區(qū)東南角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暗里站著個人,腳下放著個三腳架。方曉強再走近些,發(fā)現(xiàn)是精鍛車間的申介實。他問申介實在這里做什么,申介實說在這里整理坯料。他看了眼三腳架里所剩不多的高速鋼坯料,有些明白了。第二天,他來到廠區(qū)外面,終于見到了在外接料的那個人。他站在他的旁邊,問,一天能弄不少吧。那人看了看他,說,我認識你,你是方曉強。你別壞我的事,估計你也壞不了。方曉強說,這些事我管不了,我就想看看是什么人。那人說,我叫徐克家。方曉強說,要注意點。徐克家點點頭。
就是這個徐克家,后來發(fā)了,在西陽市開了幾家酒店。再后來,開了這家黑貓酒吧?,F(xiàn)在,方曉強坐在他的對面,你怎么能讓高琦干這個。他說。
你管得著嗎?
只要她是江春霞的女兒,我就管得著。
徐克家冷笑了,她是我妹的女兒?
別自欺欺人了,她長得像徐芳,還是高久林。她和江春霞長一個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能不是江春霞的女兒。
徐克家的語氣緩和了些,是她自己想干這個的。再說,干業(yè)務(wù)員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能讓她干這個。方曉強說,你再讓她干這個,我讓公安局端了你。
讓公安局端了我!你以為這么多年我在西陽白混的!你去告吧,公安局我有的是人。
方曉強坐在旺巴蜀鋼管總廠,鴛鴦鍋底冒著騰騰的熱氣?,F(xiàn)在的幼兒讀本里,那些熱氣是住在鍋里的魔鬼。魔鬼,多么好的詞語。他在等著練建蕓,有時候他也會問自己,對練建蕓到底有沒有那個魔鬼呢?事實上他自己也有點搞不清。所以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人最難懂得的,就是自己。尤其是那些讀書讀得多的人,包漿也多,把原本的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旦暴露出來,會嚇死自己。練建蕓晚了點過來,她穿著絳紫色套裙,同樣色系的坤包。她越來越像個女王。他們上次在這里,還是深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隆冬了。當時他把一只小塑料袋交給了她,現(xiàn)在他來,是跟她要結(jié)果的。在此之前,他在電話里要她直接告知他結(jié)果,練建蕓沒說,她說要給他一個懸念。她怎么能給他懸念呢?他心急如焚啊。結(jié)果怎么樣?他問。練建蕓說,你自己看吧。她從坤包里掏出了幾張紙,DNA比對,結(jié)果證實,周建并非高琦的親生父親。怎么會這樣!方曉強說。
練建蕓和方曉強并排站著,挑著食材,說,我怎么知道。當年我追問過,江春霞開始咬著牙齒不肯說,后來我答應(yīng)跟她發(fā)誓,絕不告訴別人,她才跟我說是周建。DNA不會出錯,也就是說,她當年也對我撒了謊,虧我拿她當朋友。但不是周建,還能有誰呢?
是啊,還能有誰呢?
會不會像當年傳的,廠辦的潘主任呢?
她怎么會跟了他呢?方曉強說,潘景貴年齡偏大。再說,她圖潘景貴什么呢?要錢沒有要人沒人。
才華。練建蕓說,他也算有才華的人,江春霞就愛有才華的人。
方曉強“嗤”了聲,他那也叫才華。
練建蕓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過去,說,和你是不能比,但是和其他人比起來,他是有才華的。
方曉強又“嗤”了聲,他的才華就是送煤氣罐。西陽工具廠倒閉之后,大家各謀前程,潘景貴發(fā)現(xiàn),手里的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給人家送煤氣罐。那時西陽工具廠大多人家的煤氣罐,都是他送。他也矮得下身腰,跟廠里的老同事一個個打招呼,送一罐煤氣,他能賺三塊錢。
除了他還能有誰?要不,你去找江春霞,你只要跟她說,如果不告訴你,你就把她當年做小姐的事情抖落給丁奎,她一準說實話。
這個事情不能告訴丁奎,丁奎那人我知道,他能殺了她。
那么老實的人,他能殺了她!
就是因為老實,他才可能殺了她。方曉強說,老實人是最容不得沙子的。
現(xiàn)在輪到練建蕓“嗤”了,我看,你是放不下她,你以前愛她,現(xiàn)在愛她,你一直愛著她。
你說什么!
我說你一直愛她,就這么簡單。
我。方曉強捏緊了拳頭,他恨不得給她一個力劈華山接著再來一個雙峰貫耳,但最后拳頭只是輕輕地落在了桌面上。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說,但我早已不是我了。
看到他的拳頭,練建蕓滿意了,通達了,愜意了?;蛟S她就想看看他的拳頭,她不需要偵探,她需要有血有肉的人。她希望他再生氣,面對她,也只能輕輕放下。這個柔軟的夜晚,她甚至有點想和他過日子了。這不是好的想法。她把話題轉(zhuǎn)到兒子身上,說最近一次打電話,說要給兒子介紹對象,但兒子說,他有對象了。她又問他,對象哪里的。兒子說,中國貨。她又問,多大。兒子說,別問了,反正就是有對象了,以后別給他操心了。你說,他是不是有對象了。以前我讓他相親,他總說不想談。
可能有吧。方曉強并不關(guān)心他兒子的對象問題。
你幫我查查。
我憑什么幫你查。
練建蕓想,他心里還在賭氣呢!管你肚子里有多少書包,在我眼里,你就是個弱智。練建蕓說,你不是偵探嗎?
我是偵探。
最好的偵探。練建蕓說,就算你幫我。
好吧。方曉強說。
6
快過年了,天越發(fā)地冷。方曉強像得了狂躁癥,在新建工具廠噴砂車間里走來走去。沒人管得了他。最后他坐下來,對方曉麗說,妹子,你走吧。方曉麗說,走,走什么?方曉強說,你不知道嗎?現(xiàn)在廠子快倒了,周建要跑路了。方曉麗說,不會吧。這工資也沒欠過呀,我還等著年底拿點福利呢。方曉強說,我也就是跟你一個人說,別人我都不說,周建要跑了。
方曉麗說,我才不信你。周建能跑?他這么大廠。
方曉強說,你不懂,這年代,跑的老板多了去了。所謂只見他起高樓,只見他宴賓客,然后樓塌了,就是這樣。你以為還有一輩子拿工資的工廠,西陽工具廠就是例子。
方曉麗說,去去去,別拿西陽工具廠說事兒。你反正不怕,你不上班一樣拿工資,誰能拿你怎么樣,我還得趕點工件拿點活命錢呢。
方曉強再沒有說什么,他說不了方曉麗,盡管她是“他妹”。他離開了新建工具廠,天漸漸陰黑下來,冷空氣像刀子,在他臉頰上蹭來蹭去。他知道黃佳鵬快要采取行動了,黃佳鵬沒有錢,也沒有權(quán),但他手里有刀子。當然,他也知道,他手里的刀子只是刀子,只是用來嚇人的道具。誰沒事能殺個把人玩玩。他和黃佳鵬說不來,只能去找練建蕓。練建蕓正將腌制的香腸從陽臺上收回來。方曉強說,不得了啦,黃佳鵬這孩子要惹事了。
他能惹什么事,他一個小毛孩子。
我看到他帶了三角刮刀了。
他要干什么?
他要去找周建。
他找周建干什么?
你還不知道,周建借了高利貸,借是借了,還是難了。這快過年的,哪個老板不在催債。你兒子就是催債的,他要去找周建還債?,F(xiàn)在的催債,你也不是不知道,要帶家伙的。黃佳鵬聽黃毛的,我在他們聚會的房子里裝了竊聽器,我都聽出來了,就在明天,他們要去周建那里催債。他們說了,刀子帶著,嚇嚇人,繩子也帶著,那是真要動的。周建不還錢,他們就把他綁起來。
練建蕓笑了,隨他去。
方曉強說,怎么能隨他去。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高利貸本身是違法的,他們?nèi)ハ拗扑俗杂桑透`法了。
那你什么意思,難不成我能讓他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話他根本不聽。再說這事兒,我恨不得拿著繩子,跟在他后面,把周建捆起來,這狗娘養(yǎng)的。
周建的確不是什么好東西,在這點上,他們從來是一致的。方曉強說,那就隨他去吧。他坐在沙發(fā)上,看練建蕓拿著掃帚,在房間里掃地。她彎著腰,褲子將她的臀部繃圓了。她的屁股真大,他欣賞她的屁股。他想,她和江春霞一起在廠里浴室洗淋浴時,有沒有互相比過屁股呢?他承認他有點下意識,與性隱秘相關(guān)。有時他想,雖然他不愛她,要是她主動,他是不是遷就一下呢?想到這里,他笑了一下。練建蕓說,你笑什么呢?方曉強說,沒什么,我要走了。練建蕓說,好吧,你再不走,我也要趕你走了。方曉強走到門口,練建蕓又說,等一下。她將廚房的垃圾袋袋口扎了,遞到方曉強手中,說,幫我?guī)氯?。方曉強接過來,挺沉。
美麗都大酒店的影子很長,蓋住了關(guān)帝廟巷的進口,還蓋住了即將走進巷弄的兩個人的身子。周建和尹玲停了下來,他要抽支煙,她幫他擋了風(fēng),同時緊了緊手中的黑口袋。太陽西落,霞光萬丈,影子越來越崔巍。倏然間,影子們消失了,又像化零為整,淡淡地匍伏在大地之上。周建抽完了煙,用鞋底磨蹭著煙頭,是的,磨蹭。他說,一月十五了。
明天就是一月十六了。尹玲說。
為什么十五之后是十六呢?你說說,為什么十五之后,非得是十六呢?
快過年了。尹玲這句話說得輕而快,像一枚釘子,釘在十六這個日期上。管南管北,也要把年管過下去。十六怎么樣,十七又怎么樣,年前的日子,還不都得撐下去。
地上的煙頭四分五裂,周建抬起腳,朔風(fēng)中,空氣薄得像一張經(jīng)年發(fā)黃的A4紙,那些陸續(xù)亮起的燈,有著刀鋒的光。關(guān)帝廟巷是西陽市中心一處老巷,本來養(yǎng)在深閨,但近幾年熱鬧起來了,因為有人發(fā)現(xiàn)了隱藏的“民國風(fēng)”,酒吧、咖啡館開了好幾家。周天勤的白夜咖啡館就開在里面,門臉不大,走進去,別有洞天。院子中間,還長著棵百年黃楊。周建不喜歡兒子取的這個店名,用個“白”字,多晦氣啊。但兒子喜歡、堅持,兒子是天,誰拗得過天呢?兒子說,你看,在漆黑的夜里,流淌著耀眼的銀白色,多么富有詩意啊。白夜咖啡館,被銀白色內(nèi)外包裹。夫妻倆走了進去,它真是白得發(fā)亮,像金屬做的。兒子要請他們喝拿鐵,但周建說,還是來兩杯菊花茶好。
天全黑了,咖啡館的燈光也有些暗,三個服務(wù)員穿來梭去,音箱里播著重金屬音樂,夫妻倆的耳膜都鼓了起來。菊花茶有降火寧神的功效,但周建只喝了一小口,而尹玲根本沒動。夫妻倆隨著兒子,來到院子?xùn)|側(cè)的小房間,里面有書柜、長案和藤椅。他們知道,兒子喜歡看點文學(xué)作品。關(guān)上門,那些重金屬音樂仍涌了進來,尹玲甚至覺得,那三個面貌姣好的年輕女服務(wù)員,仍在面前晃著。他們本來有很多話,但年輕女孩和重金屬音樂聯(lián)手,將這些話掐掉了。她們和它們按了暫停,永遠的暫停。尹玲將黑色方便袋放在長案上,周天勤拎了拎,這么多。
就這么多了。尹玲說。
她這話是有意思的,只是兒子領(lǐng)會不過來,他的注意力全在“多”上?!岸唷弊屗@得很執(zhí)意,要請父母吃了晚飯再走。巷子南頭新開了家餐館,口味不錯。但周建只是看了看手表,他們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至于晚飯,他們準備在回去的路上啃兩口面包。他搖了搖頭,和尹玲一起往咖啡館外面走,天氣寒冷,周天勤縮著脖子,送了父母幾步,折回。夫妻倆走到巷子口,尹玲站住了。
怎么了?周建說。
就這么走了,什么也沒說。尹玲說,我難受。
走吧。
讓我站會兒。
周建掏出手機,開機,很快,手機里傳來了王衛(wèi)星的聲音:周總周總,你在哪里,他們都有人來了。
急什么,讓他們等會兒
周總,我hold不住啊。
知道了,我們馬上到。
他們在路邊店買了面包,到美麗都大酒店停車場取了車。這輛奧迪A5是他去年年頭上買的,花了五十多萬,但很快,它就不屬于他們了。很簡單,把字簽了,就不屬于他們了,包括新建工具廠,馬上也不屬于他們了。以前他以為,將來他會成為一家跨國大型集團公司的老總,現(xiàn)在看來,這是多么地滑稽可笑。還沒有沖出西陽,他就折戟了。
往新建工具廠的路是八車道,有時候,周建會覺得它闊得沒邊。尹玲坐在車后排,一聲不響,像沉浸在濃厚的憂郁之中。車內(nèi)的溫度漸漸上來,它使人發(fā)軟。周建想,應(yīng)該用什么話,讓老伴不那么難受。他確認她在難受。說什么好呢?在他們漫長的婚姻生活中,有那么多幸福的過往。比如,他三十六歲,就當了西陽工具廠的副廠長,主管生產(chǎn);比如,他們在結(jié)婚的第八個年頭,才迎來了他們的兒子,而在那八年里,他們受夠了異樣的目光;比如,1998年,西陽工具廠倒閉,他籌錢買下廠里最精良的設(shè)備,另起爐灶,辦起了新建工具廠……這些年,他像陀螺,沒有休息的時候,但天不酬勤,他們很快就要身無分文了。這樣也好,放下了就好,他們可以像別的老人一樣,每天早上到西陽的人民公園,耍耍太極拳,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從農(nóng)貿(mào)市場順帶點菜回去,燒個中飯,睡個午覺,醒來后再逛逛超市。他想了那么多話,只是它們像吊了鉛塊,憋在肚子里,怎么也冒不到喉嚨上面來。新建工具廠快到了。
黑色的方便袋里,有整整36摞百元大鈔,爸媽真是人品大發(fā)了。周天勤坐在藤椅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總覺得今天他們哪里有點不正常。哪里不正常呢?他又說不上來。他拎上黑方便袋,到關(guān)帝廟巷頭上的自助ATM機上,將錢存了進去。他是不喜歡父母提現(xiàn)金給他的,他們有他的卡號,但往往,他們還是提了現(xiàn)金來。在他看來,這像他們的一個儀式,他們將現(xiàn)金手把手地交給他,他們才安心、幸福。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把錢存完。然后掏出手機,打電話給高琦。
高琦是白夜咖啡館新來的服務(wù)員,他總覺得她有股勁兒。他讓她出來,到張飛燒烤來,他有事情找她。
什么事?
你來,你來就知道有什么事了。
電話里不能說嗎?
你來不來?他的聲音有生氣的味道了。
好吧。我馬上來。
他坐在燒烤店的一角,慢悠悠地吃完十根烤肉串,喝掉一罐黑啤,她還是沒來。坐在一旁的三男兩女,十分鬧騰。周天勤站起身,走到外面寂靜的路燈下,看著不遠處燒烤爐冒出的滾滾白煙。他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他不是攝影家,但他總是有感覺,像許多擁有智能手機的年輕人一樣,總是有感覺。光線不足,手機上的場景多少有些模糊,烤著肉串的河南小伙,被白煙繚繞。他過了馬路,進了關(guān)帝廟巷,步履緩慢。他的咖啡館生意并不好,入不敷出,全靠父母給錢撐著。他回了咖啡館,一張桌子上,幾個小伙子正在引吭高歌,這些公鴨嗓子的合唱,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把高琦叫過來,說,讓他們聲音放低點,影響別的客人。
高琦愣了一下,說,沒有別的客人。
我讓你去。
這樣不好吧。
你去不去!
我去。
高琦走過去,不知道她說了什么,那幾個小伙子,果然停了下來,合唱改獨唱了。然而這不是周天勤想看到的,他在給自己找茬,他要砸自己的場子,他不心疼、不在乎。他跟旁邊的周云霞說,你給我看著。轉(zhuǎn)過身去,來到了院子?xùn)|側(cè)的小房間。
這個房間是屬于他的,里面放著鎮(zhèn)尺、毛筆、端硯和宣紙,博古架上,放著花瓶和書,這是他的作場,他喜歡畫點東西,寫幾個毛筆字。墻上掛著長大的卷軸,一個“劍”字,這個字他很滿意,花了一百多塊裱了。劍看上去已出鞘,露出了鋒利的刃。
黃佳鵬跟著黃毛,在辦公室圍住了周建、尹玲和王衛(wèi)星。他們帶來了合同,帶來了刀槍棍棒,還帶來了鍋灶。若是周建不應(yīng)了他們,他們就在此起火燒飯,跟他耗下去。他們不走,他們也別想走。周建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他還在想可能的轉(zhuǎn)機,他心有不甘。黃毛說,只要周總將字簽了,合同生了效,我們徐總說了,可以留你在廠里,做個負責生產(chǎn)的副廠長,徐總給你發(fā)工資。周建說,你們等我靜一靜。有小伙笑著說,還想靜靜了!靜靜漂亮嗎?黃毛給了那小伙一腳,說,周總想靜靜,關(guān)你毛事。周建看了看手機,他確實在等一個人,等生意上的朋友,等他來解難。以前朋友困難的時候,他幫過他大忙,現(xiàn)在他有困難了,他也應(yīng)該伸出援手?,F(xiàn)在已過了約定的時間,朋友還沒有來。他閉上眼睛,生意場上,人與人之間,就像淬過火的高速鋼一樣,又硬又涼。他想,朋友是不來了,也許算不上朋友,只是他鏡花水月夢中的匆匆過客。閉上眼睛的瞬間,他還看到了白夜咖啡館的那個年輕姑娘,不知道老婆子有沒有注意到,她多么像江春霞啊,和年輕時的江春霞一模一樣。
黃佳鵬一手拿著擬好的合同,一手擒著三角刮刀,他將合同紙往周建面前推了推,快簽了吧,簽了你就解脫了。周建看了看刮刀,應(yīng)該是剛拆包裝不久,或者拆開后沒用,刀上還泛著出廠的油光。黃佳鵬說,姓周的,別他媽不識相。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原來在西陽工具廠不是挺橫的嗎?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練建蕓的兒子。我媽說過,把西陽工具廠搞垮的就是你。你現(xiàn)在簽了字,相當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好日子都過過了,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這就相當于對你的寬大處理。
周建看了看黃佳鵬,說,有點像,你媽真是這么說的。
說的就是你。
尹玲叫起來,你媽怎么能這么說呢!從我們家離開西陽工具廠,西陽工具廠的人一個個就像跟我們有仇,要不是我家的,西陽工具廠撐不了那么長時間。我家的,為西陽工具廠那是鞠躬盡瘁啊。不說別的,這個新建工具廠,安了多少原來西陽工具廠的工人,你知道嗎?
黃毛奪過黃佳鵬手上的刮刀,往桌上猛地一插,別他媽廢話,你簽還是不簽。
周建說,不廢話了,我簽。他仔細翻看了合約的條款,在上面慢騰騰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7
年剛過,是咖啡館的淡季,周天勤在東側(cè)的小房間里,又用毛筆寫了幾個“劍”字,都不甚滿意。他坐在太師椅上,有點累了。這白夜咖啡館,如果從經(jīng)濟的角度來說,真不如關(guān)了算了。現(xiàn)在老爺子老太婆解甲歸田,他們年前給的三十六萬,照這樣花下去,也撐不了咖啡館的日久天長。不過,他想,事情或者有了轉(zhuǎn)機,一切都要從高琦這個小丫頭身上說起,她不但長得漂亮,服務(wù)態(tài)度好,關(guān)鍵是,她有點子。她出過兩個點子,一是將天井里二百年的柏樹移了,放在中間礙視線,還礙事,走來走去的不方便;二是將座椅改成軟包椅,不要什么都追求民國風(fēng),畢竟來咖啡館,沖的是舒心適意。他都依了她,果然咖啡館的生意好了一點點。老顧客對這兩點變化,都贊不絕口。
或許高琦是帖良藥。他想,把高琦升作店長,給她加薪,他自己名為董事長,實則是甩手掌柜。反正她現(xiàn)在快要大三了,學(xué)業(yè)上的事情也不是很多。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干的。
他這么干,黃佳鵬不干了。
黃佳鵬來到了西陽工具廠宿舍區(qū),在宿舍區(qū)大門昏暗的路燈下等她。他知道她下班會從這里過來,他抽著煙,旁邊是一處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名人故居。天漸漸暖了起來,路邊的柳樹已露新芽。路牙邊,新綠正在頑強生長。她不一樣了,不似在黑貓酒吧的那陣了。她不再是那個帶點青澀的小姑娘了。她在黑貓酒吧時,他是鍵盤手。他給西陽許多成功男人下過鉤,然后將他們甩給年輕貌美的酒托女們。他們貪戀美色,都是活該。他就是那時候認識高琦的。開始她做會計,他在她那兒領(lǐng)錢,那會兒他覺得她連身體都未撐開;等她做了酒托,他才發(fā)現(xiàn),她也可以如此妖嬈、如此豐潤,像一夜花開;再等她做了白夜咖啡館的店長,她又變了,變成了霸道女總裁。她真變得快呀,可是不管她怎么變,她還是最初在他心目中的模樣,她永遠是帶著酸味的青柿子。她騎著電動車過來了,他喊了她的名字。她停下來,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找你。黃佳鵬說。
你可以打電話的。
電話里怕說不清楚。
高琦看了看手機,不早了,有什么事情,你快說吧。
你為什么要在白夜咖啡館干。你知道,我們徐總跟周建不對付,現(xiàn)在周建垮了,周天勤的咖啡館也活不了幾天。你要聽我的話,早點辭了職,干點別的。
你們還想把周天勤怎么樣?
我們還能把周天勤怎么樣,最多跟周建一樣。
做人留條后路,別什么都趕盡殺絕。
誰把誰趕盡殺絕。黃佳鵬低聲叫道,他玩完了整個西陽工具廠,他也吃下了整個西陽工具廠。當年西陽工具廠的工人,在廠子倒閉后干什么的都有。他們把最好的時光獻給了工具廠。他們都聽話、玩命工作,信奉今天我以西陽工具廠為榮,明天西陽工具廠以我為榮。最后呢,最后什么結(jié)果。誰吃到了西陽工具廠的好處?是周建,周建吃了西陽工具廠,再吐出來一個新建工具廠?,F(xiàn)在他這樣的下場,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
那關(guān)周天勤什么事?
那你要問問周天勤,他開咖啡館的錢哪里來的?
我不管他開咖啡館的錢哪來的,我要告訴你,黃佳鵬,如果你想對付周天勤,我不放過你。至于我舅舅那里,我去找他。
好吧。我也懶得說了。不過徐總的脾氣你也知道,他服過誰?聽過誰的話?他要做的事,誰能阻擋得了?
高琦真去找她舅舅了。徐克家看著她,像看著外星人。他不明白她怎么想的,她喜歡上周天勤了?從言辭上又不像。他靠在老板椅上,微閉雙目,用手指敲著寬大的辦公桌。他有點不耐煩了。說實話,周天勤他懶得去管、去對付,也不知道黃佳鵬的話從哪里來的,他沒說過要對付周天勤的話。但現(xiàn)在高琦這么急切地要他放過周天勤,倒叫他不知如何回她才好?;馗纱嗔耍馍恍?;說沒這回事,外甥女更不信。從他個人的角度來說,他也不希望高琦和周天勤有什么糾葛。他說,你還是要忙你的學(xué)習(xí),社會上的事情,你管不了。
舅舅,我就要管。
我不會吃了白夜咖啡館的。徐克家說,但也許不用我去吃了它,它就會被別人吃了,被別的咖啡館吃了。關(guān)帝廟那兒我去過,好幾家咖啡館,是吧。那么個破地方,開幾家咖啡館你以為都能生意興隆。生意太難做了,這個時代,不像過去,沒有什么生意能萬壽無疆。你想在那兒打工,我管不了,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就算你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撐不了多長時間。關(guān)帝廟東邊一片要拆遷了,到時生意會更加難做。就像超市被互聯(lián)網(wǎng)打敗,信函被伊妹兒取代,不是你努力就會有好的結(jié)果。我在西陽的生意,不瞞琦兒你說,我也有收手的意思了,準備回老家和你媽抱團養(yǎng)老了。
舅舅說到這份兒上,也就是說,他不會跟周天勤過不去了。高琦太高興了。她說,還是舅舅好,就小碎步離了舅舅的辦公室。
高琦在黑貓酒吧門口遇著了黃佳鵬,黃佳鵬問,徐總怎么說。高琦說,他能怎么說,還不是聽我的。黃佳鵬說,還是你厲害。他問她怎么來的。高琦說,坐公交來的。黃佳鵬說,要不,我送送你,我有車。高琦問他,什么時候買的車。黃佳鵬說,早就有。他把她帶到車前,是輛奧迪A4L,高琦說,喲,有錢了嘛。黃佳鵬拉開車門,說,別忘了,我是拆遷戶。高琦說,對對對,以前你跟我說過,暴發(fā)戶嘛。
正逢下午的下班高峰,車在路上走走停停。黃佳鵬說,下午沒上課?高琦說,下午沒課。黃佳鵬說,下午怎么沒課呢,下午你不還有古代漢語嗎?高琦驚叫著說,這你都知道。黃佳鵬嘿嘿壞笑,你的事情我都知道。高琦說,你不知道老師調(diào)課,今天下午的課調(diào)到明天了。
你真像個陀螺,學(xué)校、宿舍、咖啡館連軸轉(zhuǎn),怎么轉(zhuǎn)得過來的。黃佳鵬說。
生命在于運動。高琦說。
黃佳鵬在關(guān)帝廟巷口停了車。高琦消失在巷子里,黃佳鵬還探著頭,往巷子里看,有人敲他的車窗,他這才回過神來。窗外站著個交警,跟他說,嘿,這兒不能停車,趕緊走。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18年3月下旬,春天迅速占領(lǐng)了西陽大學(xué),草色青青,在西陽大學(xué)的操場上,有好幾堆在拍畢業(yè)照的大四學(xué)生。他們哭了,也瘋了,他們精疲力竭了。高琦從操場回到宿舍,剛剛準備收拾一下去咖啡館,方曉強來了。他總是不請自來。高琦住的地方有二十來個平方,中間用高高的柜子隔開,里面作臥室,外面作洗漱。方曉強坐在木椅上,問,你是不是和黃佳鵬好了?高琦臉紅了,說,沒有。方曉強說,不要說沒有,我什么都知道,我是偵探。高琦說,我遇到過很多聲稱什么都知道的人,最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她真是學(xué)漢語言的,講起話來也繞繞的,不過,這難不倒方曉強。他是干什么的,20世紀80年代學(xué)寫詩的。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愛詩就像現(xiàn)代的年輕人愛手機一樣。他喜歡聶魯達、艾略特、波德萊爾,也熱愛北島、顧城和海子。我和他們不一樣。他說,十八日,你從咖啡館提前下班,和他看了美國電影《閃電俠》,對吧。二十日,他來咖啡館,你請他喝了咖啡,下班后還和他一起在河濱公園散步。二十一日,他在這兒,在你的宿舍,待到凌晨一點才離開。
不要再說了。高琦道,我和誰戀愛是我的自由,不關(guān)你的事。
我是為你好。方曉強并不急躁,黃佳鵬是什么人,你可以并不了解,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知道他的所有。不說別的,就說他現(xiàn)在干的事。他干什么?在徐克家那兒當差。說得好一點,是打工,說得難聽一點,是他的幫兇、走狗和打手。這樣的人,你能處?你看他手臂上的刺青,還那么大的“忍”字,我不知道他在忍什么?你跟著他,將來不會幸福的。我知道他做過鍵盤手,現(xiàn)在還在做。這個行當你也知道,別的不會,騙人的話會。他是騙你,騙你懵懂無知。你現(xiàn)在還小,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你以為我還小,我早就是成年人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負責,用不著你多管閑事。我要上班了。她說完,拎起坤包往外走。方曉強沒有下樓去追,他去找練建蕓了。
算起來,他有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練建蕓了,聯(lián)系干嘛呢?兩個軌道上的人。住宅樓下的旺巴蜀鋼管總廠已然倒閉,取而代之的店名叫“廁所串串”,現(xiàn)在的店名都有點怪怪的,不過老板還是原來的老板,味道也還是原來的味道,改了裝修。方曉強像是無意間,將黃佳鵬和高琦的事情抖落了出來。他們坐在餐廳的角落,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練建蕓站了起來,你說的是真的?鵬鵬怎么能這樣,他怎么能和高琦在一起!
好事嘛!
好什么事!練建蕓說,跟誰在一起也不能跟高琦在一起。
我倒奇了怪了,高琦有什么不好?
反正就是不能跟高琦在一起。
有時候吧,我真是奇怪女人之間的友誼,我搞不清楚你和江春霞為什么能走得那么近,你們是情敵啊。
我們是好閨蜜。
那你為什么要反對你兒子跟高琦在一起?親上加親不好嗎?因為你恨她,甚至蔑視她。你們互相仇恨、互相蔑視。
不是你想的那樣。練建蕓說,但我肯定不能讓鵬鵬跟高琦在一起,他們不合,她不是他的菜。鵬鵬駕馭不了那樣的女孩,最后只落得人財兩空。我想是這樣的,我絕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那你想怎么辦?你阻止他們,也許只能讓他們之間更為瘋狂,成也好不成也好,最后都會怨你一輩子。
你說怎么辦?
給第三者一個機會。方曉強說,我知道高琦班上有個男生喜歡高琦,那個男生叫魯恒,長得還挺不錯,只是高琦不給他機會。
反間計。練建蕓笑起來,老方啊,虧你想得出來。
方曉強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這個想法不是深思熟慮的,是他臨時迸出來的。他要好好想一下,完善故事中的所有細節(jié)。他不喜歡黃佳鵬,一點也不喜歡。
8
方曉強坐公交回到尋陽鎮(zhèn),已是晚上九點多的光景。丁奎江春霞夫婦依然從事著收酒瓶生意,他們收的酒瓶越來越多。他們更忙了,有時顧不上丁立偉。他們顧不上丁立偉,方曉強就可以乘虛而入了。丁奎和江春霞在院子里裝瓶子,丁立偉坐在堂屋里做作業(yè)?,F(xiàn)在的孩子,作業(yè)真多,這才上初一,作業(yè)總得做到晚上十點往后,有時作業(yè)多了,到夜里十二點還做不完。江春霞總認為孩子在磨洋工,方曉強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這是孩子認真,遇到不會的題,想上半天。背誦也是一絲不茍。
方曉強推開虛掩著的院門,跟院子里的夫妻倆打招呼,還在忙哩!丁奎點頭,忙的命。江春霞要丁奎不理方曉強,但丁奎認為這是女人的任性。女人總是這樣,讓男人有時把握不了,不知道那些奇怪的想法和要求哪里來的。丁奎雖然聽老婆的話,但他也還是個正常的社會人,人家主動跟你打招呼,你能對他呵斥,將他趕走。何況人家方曉強又不妨著你什么,相反,他還主動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不收你一分錢。在丁奎看來,他只是喜歡孩子。孩子長得快,身高躥到一米六了,和江春霞站在一起,不分高下。方曉強在孩子身邊坐下,看了看他的英語作業(yè),又看了看他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他幫他解了最后一道一元一次方程的應(yīng)用題,這就算大功告成。丁立偉說,方叔叔真厲害,我的作業(yè)全都會,我爸什么也不會。方曉強說,你爸也不錯,因為他會收瓶子,我很佩服他。丁立偉“嗤”地笑了,收瓶子有什么好佩服的。方曉強說,總之,收瓶子很好。丁立偉說,難道比偵探還好嗎?方曉強說,唔,這個很難說。丁立偉說,那你解開尼斯湖怪之謎了嗎?我有一個同學(xué),對尼斯湖怪也很感興趣,他跟我說,尼斯湖怪是蛇頸龍的后代,尼斯湖湖底與地中海相通,尼斯湖怪是從地中海跑來尼斯湖的。方曉強也讀過類似的猜測,海底有巨獸在奔跑。雖然他覺得不合理,卻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他說,也許吧。在我沒有到尼斯湖之前,一切都只是可能。如果將來我有可能,一定要去趟尼斯湖,只要我到了尼斯湖,我就能把謎底揭開。我是最好的偵探。
這些年方曉強一直沒有離開過尋陽鎮(zhèn),而且租住的地方離丁奎一家越來越近,緊鄰居,看起來就像——怎么說呢?一家四口。想到一家四口這個詞,他被自己逗笑了。他側(cè)臥在床上,準備給江春霞發(fā)微信。丁奎從來不看江春霞的手機,她也不給他看,這是江春霞說的。他要和江春霞聊聊老西陽工具廠的事情,她只對這些關(guān)心。也就是說,只有聊到這些的時候,她才在他洋洋灑灑的微信信息中,嗯啊幾聲。今天他要聊聊當年的勞資科長,他中了風(fēng),坐在輪椅里,嘴巴歪在一邊,輪椅的一側(cè)掛著尿袋,被兒子推著。他是在翠薇路上遇到他的。當時他抓住了他僅有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口齒不清地說,我活不長了。開始他沒聽清,于是他又說了幾遍,我活不長了我活不長了。他縮手,竟一下子未能抽出來。他看到了勞資科長的眼淚,掛在眼角。他說,不會的,現(xiàn)在日子好過,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勞資科長說,他們不放我過,我兒媳婦要殺了我。勞資科長的兒子說,又在瞎說了。勞資科長的兒子跟我說,我爸……接著他沒吱聲,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食指轉(zhuǎn)了個圈,他這里有問題。他說。
方曉強在微信上語音到這里的時候,他聽到了隔壁的門響。他噤聲了,改用手指在屏上劃。他現(xiàn)在租住的地方,是房東在二樓平頂上搭出的違章建筑。房東搭了兩排六間,他住東邊靠南的一間。他的隔壁住著個年輕女孩,經(jīng)常在深更半夜,把陌生男人帶回家。彩鋼泡沫夾芯板不怎么隔音,他總能聽到她帶點夸張的啼鳴,像他當年看過的那些片子一樣。他喜歡聽她的呻吟,勝過所有女歌星的花腔。有時聽著聽著,他的淚水會流下來。他想,這是人間,人間啊。
江春霞那邊沒有任何回音,他想,或許她已經(jīng)睡了,他想她睡著的樣子。隔壁的陌生男人很快好了,啼鳴停止,男人下了樓。年輕女孩在外面的水池上用水。昏暗的路燈照著她光潔的臉。方曉強也洗了睡了,他不想把高琦戀愛的事情告訴江春霞,他想,那樣她會擔心。不過,等他把所有的事情做了,他就可以告訴江春霞了。那個叫魯恒的男孩子,江春霞也會喜歡吧,小伙子真是不錯呢。
一年后,白夜咖啡館依然沒有大的起色,不過,好在能勉力維持。現(xiàn)在,魯恒也是白夜咖啡館的職員了,他總是和高琦一道下班,然后在五岔路口分手。他們熱戀了有一段時間了。從白夜咖啡館到五岔路口的六百米道路上的那些樹木花草,見證了他們的愛情。魯恒是金縣人,父母是做螃蟹生意的,他們都見過了高琦,對高琦相當滿意。這幾年螃蟹生意不錯,他們用螃蟹換來了西陽的房子,他們就等著抱孫子。過了關(guān)帝廟巷到五岔路口,路邊有個游園,順著道路順著云龍河,他們喜歡從游園的健身步道走。夜里,游園一片岑寂。他們將車停在路邊,手挽著手,在游園里來回走。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這個園子。
這天,黃佳鵬出現(xiàn)在游園。他將身體隱藏在游園的涼亭一側(cè),土山的旁邊。他趴在地上,他懷里的三角刮刀蠢蠢欲動,他之前已趴了好幾天,今天,他終于跳了出來。他說,高琦,你給我過來,我要跟你說話。但高琦拉住了魯恒的手,說,黃佳鵬,你想干什么?我們之間早就完了,完了,我和你再也沒有話了。黃佳鵬愣了一下,說,我有話說。高琦說,那你說吧。黃佳鵬指了指魯恒,你讓他走開。高琦說,有什么不能明說的。黃佳鵬終于掏出了三角刮刀,刀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是你讓他待著的,別怪我捅他幾個窟窿。他舞了幾下,將垂柳的枝條弄出一片聲響。柳葉掉在彩色地磚上,拼出讓人難以置信的圖案。高琦和魯恒沒動,也沒說話。黃佳鵬手持三角刮刀,沖了過去。這時,離此不遠的LED路燈不知道為什么,閃了一下。魯恒轉(zhuǎn)身就跑,高琦沒拉住。高琦攔住黃佳鵬。黃佳鵬左手扯著高琦,你個賤人,你給我讓開,讓我捅了他。老子又不是沒捅過人,老子捅過的人多了去了,老子我沒事就喜歡殺幾個人玩玩。魯恒站在不遠的水邊,像看他們看傻了。誰也不知道方曉強從哪里冒出來的,他一把抓住了黃佳鵬別在身后握著三角刮刀的手,他要將他的三角刮刀奪下來?!肮巍弊致犐先ネ厝?,但那是刮高速鋼的,要刮在人身上,那還得了。機械廠的工人都知道它的鋒利。黃佳鵬火了,他對付不了高琦,還對付不了一個手無寸鐵的殘疾人嗎?他將高琦推了個踉蹌,說,老東西,不關(guān)你的事。方曉強在使勁,高琦的事,就是我的事。黃佳鵬的左手也握住了三角刮刀的木手柄。對,他有兩只手,一只手怎么對付得了一雙手呢?黃佳鵬將三角刮刀送了過去,借著月光,高琦看到了血,她大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一邊大叫一邊往魯恒那里奔。黃佳鵬從方曉強身體里抽出了刀,刀在滴血,他嚇壞了,向著高琦相反的方向奔跑起來。三角刮刀落在地上,刀刃尖扎在磚縫里,顫悠悠地站在方曉強的身旁。
方曉強并沒有倒下去,而是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只景泰藍小瓶,里面是些藥粉,他將它敷在傷口。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偵探,救命的金創(chuàng)藥是必備的。沒事,他向慢慢走過來的高琦和魯恒說。
這是第二天的早晨。
真是福大命大,三角刮刀繞過了重要器官、大血管,只在脾臟旁邊留下一點痕跡。方曉強躺在醫(yī)院里,警察在做記錄。方曉強跟警察說,不只是游園的那點事,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向警察同志們說?,F(xiàn)在不是掃黑除惡嗎?他要當掃黑除惡的英雄,哪怕粉身碎骨都不怕。警察說,那你說吧。方曉強拍了拍年輕警察的膀子,我不能跟你說,我得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他用牙齒拔掉了吊水的管子,從病床上下來,往派出所走去。
你還是回到病床上去。年輕警察說。
不用。方曉強說,別看我少了只膀子,其實我健康得很,沒有三高。平常我很注意保養(yǎng)和鍛煉,在公園里跑步的時候,年輕人都跑不過我。我一點也不迷糊,這點兒傷算不了什么。我知道派出所就在附近,離醫(yī)院最多五百米。
年輕警察跟著他下了樓,外面白霧茫茫。他走得真快,年輕警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這是大案。方曉強說,我是西陽最好的偵探,我有他們的犯罪證據(jù),但我只說給你們領(lǐng)導(dǎo)聽,因為他們有保護傘。保護傘,懂嗎?
派出所所長聽到外面嚷嚷,走了出來,年輕警察說,這是我們所長。
方曉強看了看所長,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什么事情這么重要?
掃黑除惡,我要揭發(fā)他們。我對他們一清二楚,但我只能跟你說。
派出所所長個子不高,精瘦,他看了看年輕警察,說,跟他說一樣的。
不,我得跟您說。方曉強說。
我有事要出去。所長說,放心吧,跟誰說都一樣,回來我會看記錄的。
方曉強看著年輕警察嘴角漾出的笑容,說,跟誰說我也不跟他說。
那你跟她說吧。所長指了指身邊的女警察。
行。方曉強跟著女警察走到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匣子。
徐克家知道是誰了,對,就是那個殘疾人。他本來也沒拿他當回事,他還翻了天了。就算他進了牢子,進牢之前,他也要給他一點教訓(xùn)。用不著別人,對付一個殘疾人,他綽綽有余,三下兩下,就能將他蹬倒在路牙邊。天色已黑,徐克家穿著件寬大的米黃色風(fēng)衣,衣領(lǐng)高高立起,寒風(fēng)料峭,不遠處清新雅敘茶吧的霓虹燈招牌壞了好些筆畫,而且閃個不停。這是家老店,破舊而堅韌。他已經(jīng)等了好長時間。他的店都被端了,連公安局的副局長都被逮了,他現(xiàn)在是孤家寡人了,他想盡快回到河南去。
他終于看到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方曉強,一拐一拐地走著。也許他并不拐,但他少了只胳膊,徐克家總覺得他走路有點拐。待方曉強走到巷子口,徐克家沖了上去,不由分說,一拳頭打在他胸上。方曉強踉蹌著靠在墻上,這才看清了來人,“徐”字剛冒出來,“徐記拳頭”又上來了,再次打在他的胸上。徐克家抱住了他,腳上使個絆子,將他勾倒在地上。他用腳踢他,一邊說,媽的,讓你壞老子的事,你媽的。不知道踢了方曉強幾下,突然,他腳面一涼,他看到了自己的血,在灰黃的路燈下,紅得有些發(fā)黑。方曉強站了起來,手里拎著把三角刮刀。方曉強在冷笑。方曉強說,你們怎么對付我,我就怎么對付你們。方曉強沖了上來,徐克家也慌了,往不遠處的寶馬車跑。他差點讓方曉強追上。這幾年,他肚子大了,腿子粗了,好勇斗狠也沒有那么多力氣了。他開著寶馬,迅速消失在尋陽鎮(zhèn)的夜里。
丁立偉請了家庭老師,是魯恒。有時魯恒一個人來,有時和高琦一起來。方曉強再沒有在江春霞面前出現(xiàn),像是消失了。有時她想,他會不會被黑社會給悶掉了?有時她想去派出所報案,但她憑什么報案呢?憑她是高琦的媽媽,而他,是高琦的爸爸?這樣總歸是不妥的。她沒有報案,但她總覺得有些不習(xí)慣。甚至有幾個夜晚,她獨自在巷子里閑走,她希望他突然冒出來,對她說,嘿,我是偵探。
有一天,關(guān)于尼斯湖怪有了新消息,所謂的尼斯湖怪,可能是條巨型鰻魚。丁立偉問魯恒,你相信嗎,尼斯湖怪就是巨型鰻魚。
相信。魯恒說,科研團隊在湖中發(fā)現(xiàn)了鰻魚的DNA,湖中有許多鰻魚出沒。
可是,也許是蛇頸龍從海底來到尼斯湖呢?
不可能。魯恒說,哪有那么神奇的事。
我相信它是海底來的怪獸。反正我相信。
有一天,他來到了尼斯湖邊,風(fēng)平浪靜,連綿的山巒掛在無邊的霞光里。他看了一個整天,一點尼斯湖怪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