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隱喻類：相通性與相異性的辨析

隱喻是一種常見的構思與表達方式。比如魯迅的《春末閑談》，不僅思想深刻，而且行文美妙。妙在哪里？妙在魯迅的設譬喻理，妙在對其“理”的生動傳達：

……這細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兇手，還是一種很殘忍的兇手，又是一個學識技術都極高明的解剖學家。她知道青蟲的神經(jīng)構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針，向那運動神經(jīng)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為不死不活狀態(tài)，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蟲因為不死不活，所以不動，但也因為不死不活，所以不爛，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來的時候，這食料還和被捕當日一樣的新鮮。

細腰蜂麻醉青蟲的目的，是為了利用青蟲的身體養(yǎng)育自己的幼仔；而它的手段，則在那“神奇的毒針”，可讓小青蟲“不死不活”。因為“不死”，就可以給細腰蜂的幼仔提供新鮮的養(yǎng)料；因為“不活”，它就失去了反抗的意識與能力。“不死不活”這個狀態(tài)，正好滿足了細腰蜂的需要。

魯迅將細腰蜂比作狡猾陰險的專制統(tǒng)治者，而將麻木可憐的青蟲比作被統(tǒng)治者，他的意思是，一切專制獨裁者，都希望老百姓處在“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死了，誰來給他當奴隸？活著，誰心甘情愿給他當奴隸？既要役使人民，又要控制人民；既要百姓為他服役當差，又要百姓俯首帖耳，就要像細腰蜂一樣，一面奴役，一面麻醉。

其實，細腰蜂的所作所為基于其動物的生存本能，無關奴役與控制；而專制統(tǒng)治者則是心懷鬼胎，處心積慮，二者有著本質(zhì)不同。將專制統(tǒng)治者比作細腰蜂，遠不能揭示專制統(tǒng)治者的陰暗、毒辣與殘暴。但作為啟蒙思想家，魯迅的寫作定位在“喚醒”與“啟蒙”，他希望用作品刺激民眾麻木的神經(jīng)，喚醒民眾看清專制統(tǒng)治者的愚弄與控制。顯然，以一個通俗易懂的譬喻來類比一個道理，是最切實際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講，細腰蜂的隱喻不僅生動貼切，便于理解，而且便于傳播，能夠充分發(fā)揮啟蒙的影響力。

隱喻是人類基本的思維方式，表現(xiàn)在語言上，就是比喻、比擬、類比、借代等修辭現(xiàn)象。美國著名語言學家和哲學家喬治·萊雷考夫、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里寫道：“人們往往參照他們熟知的、有形的、具體的概念（源域）來認識、思維、經(jīng)歷、對待無形的、難以定義的概念（目標域）。”他們把這種思維方式稱之為隱喻。無論在社會生活中還是在語言實踐中，隱喻無處不在。中國古典藝術特別是詩詞，更是隱喻之集大成者，寓理于物、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是最基本的表達方式。

在寫作中，隱喻類命題的內(nèi)在邏輯，就是用人們熟悉的、親切的、容易理解的喻體，來闡釋作為本體的復雜、奧妙、難以言說的社會與人生道理。

先看一組高考作文命題：

題目1.我們常常用古人所說的“鳳頭、豬肚、豹尾”六字來談寫作，意思是開頭要精彩亮麗，中間要充實豐富，結(jié)尾要響亮有力。寫作固然如此，仔細想想，小到生活、學習，大到事業(yè)、人生，又何嘗不該這樣呢？請以“鳳頭、豬肚、豹尾”為話題，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2005年江蘇卷）

題目2.泉水在地下蓄積。一旦有機會，它便驕傲地涌出地面，成為眾人矚目的噴泉，繼而匯成溪流，奔向遠方。但人們對地下的泉水鮮有關注，其實，正是因為有地下那些默默不語的泉水的不斷聚集，才有地上那一股股清泉的不停噴涌。（2015年湖北卷）

題目3.有一個小孩子，不知道回聲是什么東西。有一次，他獨自站在曠野，大聲叫道：“喂！喂！”附近小山立即反射出他的回聲：“喂！喂！”他又叫：“你是誰？”回聲答道：“你是誰？”他又尖聲大叫：“你是蠢才！”立刻又從山上傳來“蠢才”的回答聲。孩子十分憤怒，向小山罵起來，然而，小山仍舊毫不客氣地回敬他。孩子回家后對母親訴說，母親對他說：“孩子呀，那是你做得不對。如果你和和氣氣地對它說，它就會和和氣氣地對待你。其實，世上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　保?999年上海卷）

題目4.請以“春來草自青”為話題，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2008年山東卷）

這四個題目都可歸入隱喻類命題。題目1用寫作中的“鳳頭、豬肚、豹尾”隱喻“學習生活”與“事業(yè)人生”。題目2關于泉水的這段描述，近似寓言故事，以泉水“在地下蓄積”到“涌出地面”，再到“匯成溪流，奔向遠方”的三個階段，隱喻人生或生活的跌宕起伏。題目3發(fā)生在小孩子與小山之間的“回聲”，其實是個物理現(xiàn)象，你發(fā)出怎樣的聲音，小山就給你怎樣的“回聲”。題目提示說，“世上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啊”。命題者的意思是：這樣的回聲，可以隱喻其他許多事情的道理。題目4“春來草自青”本來是季節(jié)更替的自然現(xiàn)象，但考生都知道，并不需要從科學的角度論證或解釋“春來草自青”這個自然規(guī)律。所有的考生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它在隱喻什么？

上面四個命題，或借寫作規(guī)律，或借“泉水”等自然現(xiàn)象，表達的是對社會或人生的思考。從寫作角度看，社會人生的討論是目的，是中心，是本體；那些用來類比或比擬社會人生的，則是手段，是從屬，可看作喻體。這是由高考作文的人文取向所決定的。不管題目涉及怎樣的題材，寫作的最終落腳點都在社會、人生、文化等人文問題的討論上。這是我們在高考寫作上達成的廣泛默契，哪怕是水平最低的考生，也不大會在題目1的寫作中大談文章的寫作之道，或者寫題目3的時候顯擺自己的物理知識。

世上萬物，總有相通之處。因此，在特定語境下，借此可以言彼，借實可以言虛，這是隱喻產(chǎn)生的前提。隱喻極大地提高了人類交際與溝通的效率，打破了橫亙在不同人與不同社會之間的觀念壁壘。但同時，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盡管隱喻能夠跨界表達，但它也隱含著諸多認知偏差和誤區(qū)，因為它在強調(diào)規(guī)律“相通”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萬物之間的“相異”，它啟迪我們，也在遮蔽我們。

界定本體與喻體的內(nèi)涵與屬性，尋找二者的相通性，這是隱喻類寫作的前提；發(fā)現(xiàn)二者的相異性，則是寫作的關鍵。

在題目1中，以“鳳頭、豬肚、豹尾”隱喻學習生活、事業(yè)人生，強調(diào)的是文章與人生的相通性。這樣的隱喻啟發(fā)我們，人生也應“開頭要精彩亮麗，中間要充實豐富，結(jié)尾要響亮有力”，這樣的人生才是圓滿的。這對于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追求人生最優(yōu)化，當然是有啟發(fā)價值的。但是，人生畢竟不同于寫文章，文章是可以自主完成的，既可以選擇不同的開頭，也可自主決定寫作的先后與主次；既可以安排文章的框架與風貌，也可以反復取舍、修改與潤色，寫壞了甚至可以推倒重來……但人生呢，很多時候不由自主，你的“開頭”是自己決定的嗎？父母、環(huán)境、教育……很多都不是可以自己決定或選擇的；人生是一次沒有回頭路的旅行，沒有推倒重來的機會，修改與潤色的機會也不多。如果想到了這一層，文章的思辨就有了充分的空間。

在題目3中，孩童不知“回聲”為何物，結(jié)果，友好的呼喊得到了友好的“回聲”，咒罵換來的當然也是咒罵。由此聯(lián)想開去，多數(shù)考生看到了自然界的“回聲”與社會中的“回聲”的同構關系，并由此得出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有失必有得、有付出就有回報這樣的推論。這樣的觀點不難在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得到印證。但顯然，這樣的理解或失之于膚淺，或失之于片面。“回聲”只是一個物理現(xiàn)象，在物理世界，它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而一旦越界到了社會運動、精神運動的領域，它帶來的謬誤在所難免。自然界的“回聲”與人世間的“回聲”雖有類似之處，但畢竟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小山的“回聲”取決于聲源，你給它怎樣的呼喊，它就給你怎樣的“回聲”；但人不是“山”，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和主觀好惡。面對別人的聲音，要不要給“回聲”，給出怎樣的“回聲”，是有選擇的。你對我好，我也可對你好；你對我不好，我未必一定要以牙還牙睚眥必報。人類還講究以德報怨，寬容大度，你對人家好，人家未必領情，甚至還會恩將仇報，這就是人的復雜性。同樣，有付出，未必就有回報；一分耕耘，也未必就有一分收獲，這就是社會的復雜性。材料中母親告訴孩子說“世間事情大多如此”，是“大多如此”，而非“全都如此”，也暗含了這個信息。理解了這一點，對社會、道德的理解就可能擺脫庸俗主義、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束縛。換句話說，真正的道德是自主的，遭遇了不公，依然堅持自己的操守；被命運捉弄了，依然不屈不撓。若按照“小山”的邏輯，面對不公，只能報之以墮落；面對黑暗，也只能與之俱黑了。

順便說，以自然界隱喻人類社會，也是漢語表達的重要特點，這樣的表達在學生作文中比比皆是。

烏鴉尚且知道反哺，人類難道還不能孝敬自己的父母？

大象尚且知道掩埋同類的尸體，人類為什么就不能處理好自己制造的垃圾？

螞蟻尚且知道集體的力量可以毀滅百里大堤，人類為什么就不能團結(jié)起來搬山填海？

大海尚且能夠海納百川，人類為什么要那么狹隘和短視？

…………

諸如此類的反問，寫的人理直氣壯，看的人也覺得在理。但稍加思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漏洞，不妨繼續(xù)反問：動物們奉行“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法則，那么人類是不是也該如此？

螳螂為了育子，雄性甘愿成為雌性的美餐，人類是否也該效法此道？

大海容納百川，也藏污納垢，是不是我們也該不分青紅皂白照單全收？

按照這個邏輯推論下去，將會得出多么荒謬的結(jié)論。原因正在于，人類所奉行的原則與大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分屬不同領域。就算是在社會現(xiàn)象之間，也不能簡單比附。類似說法也很常見：

封建時代的海瑞尚且能夠挺身而出，冒死諫言，難道今天黨的干部還不如一個古代的士大夫嗎？

這個類比也是很荒唐的。今天是社會主義社會，言論自由，每個黨員都有發(fā)表意見的權利，即使批評也不需要“冒死”。如果還要“冒死”，那一定不是敢不敢“挺身而出”的問題，而是環(huán)境出了問題，那該批判的就是環(huán)境了。

四、斷言類：合理性與適用性的辨析

斷言類命題，就是直接呈現(xiàn)一個或幾個斷言，要求考生進行辨析與闡發(fā)。1982年全國卷作文，要求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題寫作。范仲淹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價值觀念與處世態(tài)度，以此為題的寫作，主要就是對這個斷言的辨析與闡發(fā)。

斷言，從形式看是個判斷，從內(nèi)容看往往傳達了某個觀念，比如“細節(jié)決定成敗”，以此為題的作文，主要任務就是分析它的合理性與適切性（即斷言適用的對象、范圍與條件）。筆者推薦一個斷言的分析路徑，由三個問題構成，針對的就是斷言的合理性與適切性問題。也有人將其稱作“黃金三問”，以示這個問法的價值與廣泛適用性。

1.這個說法成立嗎？

2.有沒有相反或例外的情況？

3.如果成立，需要什么條件？

以“黃金三問”來看“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個斷言，我們要追問的是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個說法成立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觀念之所以難以動搖，不見得是這個觀念包含了多少真理，有時候僅僅就因為長久的因襲和世代的崇奉，給人們造成了難以覺察的思維慣性。像“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樣的話，流傳很廣，教師和家長也常借此訓誡學生，已成為很多人心中不證自明的“真理”。要思辨，就要質(zhì)疑；要質(zhì)疑，先要擺脫觀念的膜拜，暫停思維的慣性。很多問題，學生“不是想不通，而是想不到”，只要能夠意識到誤區(qū)或偏差的存在，他們自己都能找到反思與批判的路徑。

第二，有沒有相反或例外的情況？打破觀念枷鎖的捷徑，就是找到與該斷言相對、相反的情況。著名批判性思維專家羅伯特·恩尼斯說，在教學中，倘若一定要他去只挑出一個批判性思維的素質(zhì)來予以強調(diào)的話，他會挑“要時刻注意替代觀念”（being alert for alternatives）。［1］實際上，只要有了替代性（或多元的）的立場、觀點、證據(jù)或切入路徑，人們就會直面這個矛盾。民間既有“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樣的說法，也有“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的說法；既有成功者專注細節(jié)的逸事，也有偉大人物在十字路口不拘細節(jié)、作出關鍵決斷的傳說。那么，兩種說法矛盾嗎？這看似正確的話，各自的適用對象、范圍和條件有什么不同？

第三，如果成立，需要什么條件？任何斷言都有自己的適用對象與范圍，再離譜的斷言在特定條件下可能也有合理性，而真理往前走一步，哪怕一小步，也可能淪為謬誤。思辨的目的，不在于肯定或否定，而在于論證與確信。到底是大局決定成敗，還是細節(jié)決定成?。恐饕磾嘌缘那疤釛l件：決定成敗的，永遠是大局，是大方向；但在方向明確、決策已定的情況下，細節(jié)的落實就成了決定成敗的關鍵。說到底，二者之間并非有你無我的關系，而存在主次先后的順序。

“黃金三問”的實質(zhì)，是懸置判斷，尋找相關、相對或相反的斷言，進而論證斷言的合理性，推敲斷言的適切性。近幾年出現(xiàn)的斷言類命題，往往已經(jīng)暗含了“這個說法成立嗎”這個追問。比如下列題目1中的“這是否意味著”，題目2中的“僅僅”，題目3中的“是否”等字眼，都在制造一個懸置判斷的機會，提醒考生不要忙著下結(jié)論。

題目1.世上許多重要的轉(zhuǎn)折是在意想不到時發(fā)生的，這是否意味著人對事物發(fā)展進程無能為力？請寫一篇文章，談談你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和思考。（2020年上海卷）

題目2.一個人樂意去探索陌生世界，僅僅是因為好奇心嗎？請寫一篇文章，談談你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和思考。（2023年上海卷）

題目3.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人工智能的應用，越來越多的問題能很快得到答案。那么，我們的問題是否會越來越少？（2024年新課標1卷）

這些題目各隱含了兩個斷言，寫作就是對這兩個斷言的辨析與整合。比如題目2其實隱含了兩個斷言：一個人樂意去探索陌生世界，“僅僅是因為好奇心”或“并不僅僅是因為好奇心”。那么，“好奇心”在人類探索陌生世界的行為中到底扮演怎樣的角色？這就需要考生在思辨中彌合兩個斷言的矛盾，形成自己的看法。

有些斷言類命題更友好，直接將“黃金三問”的第二問呈現(xiàn)給考生：

題目4.某班開辯論會，一方的觀點是“近墨者黑”，一方的觀點是“近墨者未必黑”。請你選定一方，寫一篇發(fā)言稿參加辯論。（1991年全國卷）

題目5.猶太王大衛(wèi)在戒指上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會過去?！逼踉X夫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在戒指上也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不會過去?！边@兩句寓有深意的銘文，引起了你怎樣的思考？（2011年上海卷）

題目6.古人說“言為心聲”“文如其人”。性情褊急則為文局促，品性澄淡則下筆悠遠。這意味著作品的格調(diào)趣味與作者人品應該是一致的。金代元好問《論詩絕句》卻認為“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藝術家筆下的高雅不能證明其為人的脫俗。這意味著作品的格調(diào)趣味與作者人品有可能是背離的。（2015年浙江卷）

這些題目直接呈現(xiàn)出例外或相對、相反的斷言，寫作的關鍵就在于分辨二者之間的關系。題目4在強調(diào)了“近墨者黑”的前提下，提出了“例外”的情況（“未必黑”）。近墨者黑，少有人不受外界環(huán)境的支配與影響，這是一般情況；但總有一些人，目光堅定，且意志堅韌，不為物役，始終保持獨立的思想與人格?！拔幢亍倍滞怀隽诉@類人的稀有，但只要有一例，“近墨者黑”的斷言就是片面的。題目5的兩個斷言是相對關系。時間在流逝，生命在代謝，社會在更新，世間的一切無不走向衰亡，成為過去；但存在的意義，人生的傷痛，實踐的價值，總能在永恒的世間留下痕跡。兩個斷言，立足點不同，角度不同，都有道理，也都有其片面性。要克服片面，必須“換個角度看問題”。題目6“作品的格調(diào)趣味”與“作者的人品”，雖然相關，卻不必然，跟前述“受難”與“成功”的關系一樣，屬于復雜相關性，不可一概而論。人品高，文品也高；人品低，文品也低，這是正向相關；人品高而文品低，或者人品低而文品高，這種反向相關的情況也存在，而這正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的表現(xiàn)。

斷言類命題，常常將思辨的鋒芒指向某些傳統(tǒng)的或流行的或主流的或權威的觀念。這些斷言能夠成為人們的觀念，說明它有其合理的內(nèi)核；但這個合理性與它的適用對象、條件是密切相關的。比如題目2，一般來說，鼓吹好奇心對于探索未知世界的驅(qū)動作用，是沒錯的；但若將它從人類眾多心理要素中抽取出來，加以孤立地渲染，一定會帶來認知的偏差以及消極的影響。對于科學創(chuàng)造，對于人類進步事業(yè)，好奇心當然彌足珍貴；但除此之外，理想、信念、責任感也同樣重要，創(chuàng)造財富、完善自我、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自我追求也很重要，有時候或許更重要，因為這樣的動力更持久，更有韌性。有人說中國教育的最大失敗，就在于破壞了孩子的好奇心，還有人將中國人獲得諾貝爾科學獎甚少也歸結(jié)為好奇心與想象力的缺乏。好奇心與想象力，在科學發(fā)展中當然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科學發(fā)展與社會進步，除了好奇心與想象力，還需要更多的東西與之配套。好奇心是與生俱來的，任何一個正常的兒童都充滿了各種想象。我們要做的，是保護、鼓勵和引導兒童的這種天賦。與此同時，獨立的人格、質(zhì)疑的精神、批判的勇氣，還有增進人類福祉的抱負，只有在后天的教育中才能培養(yǎng)與確立。在我看來，當務之急，在于培養(yǎng)學生不盲從、不盲信、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只唯是、追求真相、追求真理的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的培養(yǎng)更迫切，更重要。坦率地說，無論是我們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還是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這些精神的稀缺都遠比好奇心的缺乏嚴重。

人類觀念的根深蒂固，并不因年齡大小而不同，年輕人同樣擺不脫慣性的束縛。這里以2001年全國卷題目為例，談談祛除觀念膜拜的重要性。題目是這樣的：

有一個年輕人跋涉在漫長的人生路上，到了一個渡口的時候，他已經(jīng)擁有了“健康”“美貌”“誠信”“機敏”“才學”“金錢”“榮譽”七個背囊。渡船開出時風平浪靜，說不清過了多久，風起浪涌，小船上下顛簸，險象環(huán)生。艄公說：“船小負載重，客官須丟棄一個背囊方可安渡難關?！笨茨贻p人哪一個都舍不得丟，艄公又說：“有棄有取，有失有得?！蹦贻p人思索了一會兒，把“誠信”拋進了水里。

顯然，命題希望考生討論的問題是：這個年輕人該不該將“誠信”丟在水里。

誠信是人類的美德，拋棄誠信，不講誠信，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是可恥的。題目中的年輕人拋棄了誠信，看起來不可思議。他為什么不拋棄健康、美貌、金錢，而獨獨拋棄了誠信呢？難道誠信的價值還不如金錢與美貌？就是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眾多考生忽視了題目所提供的客觀事實與特定情境。事實是，年輕人并非不知道誠信的價值與意義，他猶豫再三，“哪一個也不舍得丟”，足見他并非沒有道德觀念。更重要的是，年輕人的選擇還有一個特定情境，那就是“須丟棄一個背囊方可安渡難關”。那么，在這種極端的、生死一線的情況下，年輕人能不能丟掉誠信呢？《莊子·盜跖》里就講了一個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約定，竟然置性命于不顧，這樣的信守承諾，非?；奶啤Ｒ欢〞腥速|(zhì)疑，這個年輕人不是還有美貌與健康這些背囊嗎？難道美貌、健康比誠信更重要？辨析這樣的問題，一樣不能脫離具體的情境。在性命攸關的時刻，違約未必意味著失信。誠信是可以重建的，為了性命而不履行約定，一般說來都能得到寬容。這里倒用得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俗語了。如此權衡，為了生命安全舍棄誠信，難道不也在情理之中嗎？

“黃金三問”體現(xiàn)了思辨的精髓，即主觀意識上要破除成見，打破觀念膜拜，思維方式上則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面：有了具體分析，在事件和現(xiàn)象分析中，我們就不會先入為主，被刻板印象牽著鼻子走；時刻保持對立場、情感與成見的警惕，就能分辨出隱喻等語言現(xiàn)象以及名言、警句、格言、諺語等各種斷言中的思維誤區(qū)。

思辨性寫作，涉及寫作者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及知識結(jié)構；從思維方式的角度看，又涉及邏輯推理、辯證思維與批判反思等能力。但無論如何，具體分析都是其中最關鍵的素養(yǎng)。“教是為了不教”，在寫作訓練中，通過事件類、現(xiàn)象類、隱喻類、斷言類等不同類型的寫作教學，分門別類地、循序漸進地提供相應方法與路徑，讓學生漸漸領悟思辨的精髓，最終有望擺脫具體的方法依賴與路徑依賴，自主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真知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