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李公麟歸隱故鄉(xiāng)龍眠山,遂創(chuàng)作《龍眠山莊圖》,這是其文人傾向山水畫的代表作。李氏家學淵博,自幼聰慧,博聞強記,是元祐文化圈的重要成員,雖為官三十載,官位未有明顯升遷。其天性好山林野趣,意不在官場得失。李公麟被尊稱為“宋畫第一人 ”,工于人物、鞍馬諸科,并以白描藝術著稱于世,知人論世,其繪畫藝術風格的形塑與上述生活經(jīng)歷無不密切相關。龍眠山莊屬于李公麟的私人庭院,是李氏暢游山澗的落腳點。他將個人參禪修佛的體悟訴諸筆下,融入山莊方圓美景之中,創(chuàng)作出《龍眠山莊圖》。該畫作所呈現(xiàn)的繪畫風格及筆墨技法十分值得研習借鑒。
根據(jù)存世的各版本《龍眠山莊圖》可見,各版本之間繪畫風格差異較大,僅在整體構圖形式上基本一致,其中一些特點明確的地標性景點保持了相似的圖樣,這可能與臨摹母本的不同或臨摹者半創(chuàng)作式的繪畫習慣有關。因為原作的遺失,確定后世的版本哪個更接近原作也變得困難重重。相對而言,“臺本”《龍眠山莊圖》被公認為更加接近原作,因此本文對“臺本”《龍眠山莊圖》(下文不再附加“臺本”)進行個案研究。
1《龍眠山莊圖》創(chuàng)作環(huán)境
1.1 李公麟個人背景
李公麟,字伯時(1049-1106,享年 57歲),號龍眠山人,安徽舒州人(今安徽桐城)。其父名李虛一,是一位藏納諸多書法名畫的官僚?!缎彤嬜V》卷七載云:“父虛一……公麟少閱讀,即悟古人用筆意。繪事尤絕,為世所寶。博學精識,用意至道,凡所目睹,即領其要。”由此可見,其日后的成就與其家學淵源、自身天賦有著密切的關系。二十一歲中進士,隨后從仕三十年,官至朝奉郎。出仕期間曾“仕宦京師十年,不游權貴門”[1]。對于為官之道,李公麟保持了一種相對放逸的態(tài)度,在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的同時主動保持距離,免于被官務纏身。這也為他專心從事繪畫活動提供了便利與空間。
李氏的繪畫創(chuàng)作水平極高,題材涉獵廣泛,道釋、人物、鞍馬、山水、花鳥無所不能,被稱為宋畫第一人。工于人物,筆下人物寫實而傳神。其善畫鞍馬,學韓幹而略有增損,蘇軾贊其曰“龍眠胸中有千駟,不唯畫肉兼畫骨”[2]。作畫重立意,“立意為先,布置緣飾為次”。他為黃庭堅所作《李廣追射騎圖》,畫李廣引滿弓瞄準追騎,箭未射出,敵人就倒下了。他對黃庭堅說:“使俗子為之,當作中箭追騎矣。[3]”這一獨特的立意,夸張地表現(xiàn)出李廣的英勇給敵人造成的畏懼心理。在筆墨手法上,李公麟舍丹青而去粉黛,選用淡墨清毫的白描方式,開創(chuàng)性地以線造型,依靠疏密、濃淡、粗細、繁簡、虛實、輕重、剛柔、曲直等富有變化的線條,達到超越物象的表現(xiàn),這種白描技法在繪畫史上還未有出李氏右者。
1.2 北宋繪畫文人化趨勢
盡管早在兩晉時期就有文人學士以畫著稱,但真正在藝術上有自覺追求的、區(qū)別于院畫家和俗世畫工的“文人畫”,是自北宋熙寧、元豐年間起,由蘇軾、米芾等大家從藝術創(chuàng)作和美學理論建設起來。
李公麟作為元祐文人圈子中的一員,和蘇軾、黃庭堅、王詵等都有密切的來往交流。據(jù)《宣和畫譜》記載,蘇軾曾請李公麟畫《三馬圖》,并親自題贊。黃庭堅為《五馬圖》題記。李公麟最具代表性的描繪友人交往的畫作屬《西園雅集圖》,該畫記錄了元祐文人群體在王詵家中雅集的場景。在北宋文人環(huán)境與美學發(fā)展背景下,李公麟對繪畫持之以恒的探索,獨創(chuàng)一派的風格,在文人畫繪畫發(fā)展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突破意義與推動作用。
2 《龍眠山莊圖》的畫面分析
2.1《龍眠山莊圖》與《輞川圖》聯(lián)系
王維的《輞川圖》作為文人山水畫的重要代表,開創(chuàng)了新的繪畫范式,呈現(xiàn)了他在莊園生活中內在的悟道歷程,許對李公麟《龍眠山莊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遁y川圖》最初為壁畫,后世臨摹多為手卷畫,是詩畫合璧的經(jīng)典,詩畫作者均系王維一人。王維的山水畫原作已不存世,《輞川圖》后世摹本數(shù)量較多,近似原作的《郭忠恕臨王維輞川圖》手卷本就有7本。王維創(chuàng)作《輞川集》又配以《輞川圖》,是詩畫結合的經(jīng)典作品?!遁y川圖》中景色與詩相對應,地點名稱以小楷標注于畫面之上,同樣的詩畫合璧形式也被用于《龍眠山莊圖》中,蘇轍曾為圖中所描繪的二十景分別題詩相配?!洱埫呱角f圖》描繪的是龍眠山莊所在地的景致,畫的命名可以在現(xiàn)實中找到對應,是李公麟胸中之“景”與自然之“景”相互作用下創(chuàng)作而出的作品。
李公麟作畫,蘇轍配詩《題李公麟山莊圖并敘》,幫助觀者更好地理解畫中的景色、畫家心緒狀態(tài)以及畫面筆墨意味等等,為觀者帶來了一個更加飽滿的觀畫體驗。如此對比可見,李公麟的《龍眠山莊圖》與《輞川圖》在創(chuàng)作形式和審美追求上有著強烈的相似性,有學者認為李公麟或許見過王維此畫的原作。
2.2《龍眠山莊圖》的語言表達
《龍眠山莊圖》采用整體鳥瞰式全景構圖,并結合局部游歷式變換視點的方式創(chuàng)作。據(jù)有關考證,李公麟在創(chuàng)作《龍眠山莊圖》時已離開龍眠山多時。所以《龍眠山莊圖》不完全屬于寫生創(chuàng)作,也并非類似倪瓚、董其昌式完全主觀的筆墨式文人畫,其屬于憑借思想境界結合記憶而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通過復合的創(chuàng)作構思,作品更具有主觀性,并帶有一定的敘事性,同時也要求觀者具備一定的學識儲備和美學欣賞能力,能結合詩文參讀繪畫。
從作者的觀想方式來講,對比《輞川圖》中連綿和緩的山體延伸、相對穩(wěn)定舒適的畫面布局,《龍眠山莊圖》的畫面中則體現(xiàn)了較強的形式感和表現(xiàn)力。對比《輞川圖》來看,兩者的畫面布局及形式相差較遠?!遁y川圖》中的山體連綿、和緩地橫向延伸,呈現(xiàn)出開頭“S ”型到中部“一”型再接“W ”型最后 “M”型收尾的變化趨勢。山體造型近似《洛神賦》中的遠山模樣,獨個山尖圓潤,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并且富有安全感?!洱埫呱角f圖》屬于中近景的構圖,沒有天空的留白,山體難窺全貌,映入觀者眼睛的是山體的各個部分或巨石。這樣的取景使得龐大的山和瀑布等巨型物象在畫面中更加具有裝飾性,造型復雜變化。如果山石、瀑布對應了三角形、長方形,那么圓形則被賦予了籬笆、石孔和樹干結節(jié)的意義,畫面最后的寶華巖更是標準的半個同心圓,讓人聯(lián)想到塞尚的靜物畫中對基本型的歸納。各種三角形、圓形、有機形交織疊摞在觀者面前,畫面富有張力和視覺上的壓迫感。其特殊的一點在于,《龍眠山莊圖》中三角形、長方形基本是平視或者鳥瞰,圓形對應了俯視,視點的變化增加了畫面的趣味。
《龍眠山莊圖》表現(xiàn)的內容繁多,畫面內容十分飽滿,山體溝壑的表現(xiàn)是抽象的,瀑布扮演了隔斷的角色,將畫面分割成若干部分。因為不同尋常的造型還有對瀑布描繪成筆直如高速公路一般的處理,《龍眠山莊圖》的山體偶爾會讓大腦的物象識別功能短暫失效?!洱埫呱角f圖》中,人物行走路徑就像一根繩索,串聯(lián)起畫家精心設計和表現(xiàn)的山洞等景致,且在必要處“注”名。隨著觀者視點的移動,人、房屋、樹木等具象形又將人帶回熟悉的世界,讓觀者如臨其境,移步換景,尾隨畫中人(或者是畫家的設計思路)神游于山林之中,走累時還可以駐足、品茗、濯足或聽賢者論禪等。
此畫還使用了清勁的勾畫、細膩的白描技法和松動的逸筆皴法,全以淡墨畫成。白描技法乃李公麟專長,他將白描作為一種獨立的繪畫樣式進行創(chuàng)作,使得線描由原初塑像造型的基本畫稿,升華成一種獨具美感的繪畫樣式。同樣是線描,吳道子的線條追求氣勢,靈動飛揚。而李公麟的文人士大夫氣質令其勾線手法嚴謹之余更具平和之氣?!洱埫呱角f圖》的線條收放有法、柔中有韌、起伏跌宕,具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洱埫呱角f圖》的筆墨內容豐富,整體統(tǒng)一,讓人不由自主想象自己在畫中流連忘返、若隱若現(xiàn),好似作者先前在山中神游的狀態(tài)。
3 《龍眠山莊圖》中的禪觀精神世界
《龍眠山莊圖》的高士策杖、品茗、濯足、相互論禪等場景,是李公麟本人在山中游樂時的真實寫照,是對理想化精神世界的描繪?!把尤A洞”,在畫面中描繪了三居士隱于洞內,聆聽溪水之聲,禪坐修行的場景。“泠泠谷”和“雨華巖”則分別描繪了品茗和濯足的場景,體現(xiàn)出山林生活閑適、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玉龍峽”“觀音巖”“澄元谷”場景與之前大致相同?!洱埫呱角f圖》最后一景“垂云沜”,一條飛流的清澗右端、磐石之上有兩位居士觀望瀑布,另一位居士目視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瓣惻鞚T”和“鵲源”未出現(xiàn)在“臺本”《龍眠山莊圖》中,從蘇轍詩中可判斷,這兩處刻畫的是水景。
根據(jù)蘇轍配詩中所涉及的地名以及詩篇傳達的思想情感,不難看出《龍眠山莊圖》是一幅體現(xiàn)李公麟道釋情懷的作品?!敖ǖ吗^”“墨禪堂”“華嚴堂”三處景觀都遺失了,未呈現(xiàn)在《龍眠山莊圖》畫芯中,只能參考蘇轍題詩解讀這三處景觀。從“建德館”詩中可知,建德館可能是李公麟的房產,是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山間徒步活動的起點和歸所,也是畫面的開端?!敖ǖ吗^”——知是清風主,此處“清風”雙關,既是說李公麟的身份,也是《佛說觀無量壽佛經(jīng)》中形容凈土世界的“清風”,《佛說觀無量壽佛經(jīng)》有“……八種清風,從光明出……”句?!澳U堂”——“此心初無住,每與物皆禪”是說悟道隨緣而起,一切事物都可以作為參禪的媒介。這樣的認識符合華嚴宗的教義,萬事萬物都是毗盧遮那的化身?!叭A嚴堂”代表觀者的狀態(tài)。觀畫者應該心無雜念,觀想畫中景物,體悟其中的佛法[4]。
4 結語
宋代是中國歷史上尚文抑武的時代,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孕生出諸多的文學、藝術體式。唐末、五代、宋初是中國山水畫的高度成熟期,產生了荊浩、關仝、范寬等大山水畫家,他們的繪畫風格法度謹嚴、高度寫實。北宋中后期之際,山水畫的總趨勢偏向復古,然而“士人畫”的出現(xiàn)打破了山水畫沉悶的局面,開啟了“文人畫”的先河。李公麟屬于士大夫畫家的范疇,作為新興派別的代表人物,他創(chuàng)作的《龍眠山莊圖》重要性不言而喻?!洱埫呱角f圖》呈現(xiàn)出的面貌,打破了先前具象、嚴謹完整的畫面風格,靈動揮灑的用筆與獨特章法的畫面布局,充分地表達了李公麟平淡天真的思想和禪觀山水的藝術境界。《龍眠山莊圖》的筆墨運用,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北宋主流的細筆慢染程式,逸筆草草,輕松自然。這樣的風格轉變是作者更注重內心表達的選擇,在當時的畫壇具有先鋒性,即使現(xiàn)在看,依然對山水畫創(chuàng)作具有指導意義?!?/p>
引用
[1] 俞劍華注,俞劍華.宣和畫譜[M].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
[2] 付銘.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關于宋·李公麟《五馬圖》的研究[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1(1):72-76.
[3] 陳志平. “箭鋒”之喻與黃庭堅的詩學[J].廣東社會科學, 2006(2):148-153.
[4] 楊娜.王維《輞川圖》的釋讀和啟示[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18(1):11-17.
作者簡介:胡童童(1994—),女,江蘇徐州人,碩士研究生,就職于北海藝術設計學院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