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玉山?jīng)]有仙,碧玉河也沒有龍,可是這地方既靈又名,因為這兒出石頭,出玉石,出河磨玉……
遠(yuǎn)遠(yuǎn)近近百數(shù)里,碧玉山的山,峰最高,海拔一千八百米。碧玉山的溝谷最長,溝深數(shù)十里。溝里邊住著七八戶人家,后來增加到了五十多戶,后來隨著人口流動,又只剩下了七八戶。
深溝溝端的半山腰處有一泉眼,常年流水不斷。泉水甘甜,富含多種礦物質(zhì)。到了溝底處就成了河溪,這兒就是大洋河的兩個源頭之一的小碧玉河。碧玉溝的溝門下端住著一戶姓謝的人家,溝門的上端住著一家姓滿的人家。據(jù)說,這兩家都是清代的乾隆年間,從遙遠(yuǎn)的長白山四道溝搬遷到這兒來的。滿謝兩家都有五六個孩子,他們在這兒靠著打柴狩獵生存,又在山腳下開墾了一些山地種莊稼。幾經(jīng)社會的變遷,皇帝換了一茬又一茬,滿謝兩家還是有人留了下來,因為這兒有他們的祖墳深埋于此,在這碧玉溝不能斷根,要世世代代傳下去,守住祖墳,延續(xù)香火……
滿謝兩家不斷地有人出去闖蕩,在外打拼。但是從乾隆到大清垮臺,再到民國,直至新中國成立,滿謝兩家總有人守在這碧玉溝扎根護(hù)著祖墳。民國那會兒,有一個傳說:滿(蠻)不講理,謝(絕)不還錢的說法。據(jù)說這兩家人都是輸打贏要,雁過拔毛,混得有些橫。據(jù)說當(dāng)年的土匪胡子都不愿惹他們兩家人,不僅窮酸橫,還敢玩死玩活的不要命!
一九八七年,碧玉山下修鐵路,在大洋河的上游開始挖土動工。一位從金礦退休的老太太看到這河里的沙石很特別。她就拿著一個水瓢,在那河邊淘金,不承想,還真有金,而且含量還很大,后來又挖出了河磨玉。當(dāng)時人們只對金子感興趣,對于河磨玉還沒有足夠的認(rèn)識。
這一發(fā)現(xiàn),縣上便成立了沙金礦。這一帶就跟著富了起來,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有多家加入了萬元戶的行列,十萬元戶也有了。
遠(yuǎn)在深溝里邊的謝家和滿家,都還靠山里邊的山貨野果做點副業(yè),小摸小打的收入。
八七年,滿家的小兒子滿都庫已經(jīng)十六歲了,他學(xué)習(xí)看上去還比較不錯,謝家的小兒子謝廣利也是十六歲,可是他學(xué)習(xí)很不好,人調(diào)皮且淘氣,還好打架斗毆。滿都庫看著人很悶,話少得可憐,有時一杠子都壓不出個響屁來,可是謝廣利不一樣,很張揚,外向。這兩個人的脾氣秉性完全相反,他們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高中,雖然近在咫尺,卻不相往來。滿都庫與謝廣利自小就不對脾氣,兩個人玩不到一起去。其他的孩子們都知道這倆孩子有些嫌隙,他們每人又都有幾個好的玩伴。
小時候,他們倆就不服對方,暗中想要孤立對方。其他的孩子都覺得他倆早早晚晚會有一場惡仗要打,以便確定出地位來。
滿都庫和謝廣利都在做著準(zhǔn)備。上下學(xué),都會在書包里放上一點工具??墒莾扇说膽?zhàn)爭,一直沒有爆發(fā)。到了高中時候,二人同時看上了一位女同學(xué)。謝廣利是明戀,明追;滿都庫是暗戀,暗追。那女孩子對他們倆誰也不接受,同時對誰也不排斥。
滿都庫和謝廣利不僅僅是“世仇”,還成了情敵。這讓他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雪上加霜。八九年高考,滿都庫抱著一些希望能去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城里邊生活,可是他落榜了,中專學(xué)校還差三分。
謝廣利自然不用說,高考落榜自然是落了,但考得也沒有想象那么差,并非是零蛋先生。但他坦然,學(xué)習(xí)本來就在后邊打狼,落榜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最讓人想不到的是,他們倆都在追求的那個女孩子,卻考上了中專學(xué)校。他們倆的初戀無望了。
兩個人都回家務(wù)農(nóng)了。碧玉溝的田畝不多,每人也就是一畝來地。滿都庫與謝廣利生活在一個小天地,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們倆還是盡量避開,以免尷尬,不打招呼不犯話。
溝外淘金的河套被沙金船翻了個底兒朝天,一堆堆沙石在河套中堆積,一個個大坑跟著一個大坑,里邊積滿了水。
謝廣利最先走出溝去,他先托人到了沙金廠做了一名沙金工人。成為大集體工人,地位一下子就上來了,將來他可能要變戶口、農(nóng)改非。身為工人的謝廣利,很快就有人給介紹了對象,當(dāng)年就結(jié)婚了。
滿都庫則是很低沉,對于未來的前途命運,他很彷徨。溝外鎮(zhèn)子上滿大街都是低音炮,咣咣地唱著港臺歌曲,當(dāng)然最時髦的是徐小鳳鄧麗君那些。公路兩旁的房子有很多家門市都擺著臺球案子。許多年輕人穿得花花綠綠,留著大分頭,甚至還有人燙著卷兒的。
滿都庫無事了,就到溝外的鎮(zhèn)子上,一個人孤單單地到臺球社里來看一看那些年輕人瀟灑。偶爾兜里邊有個幾元錢,在鎮(zhèn)子上買兩個火燒,吃了,中午就解決了午飯問題,九○年,不用糧票,多給個兩毛錢也能買下一個火燒。下午繼續(xù)在鎮(zhèn)子上溜達(dá)。忽然想起了河套那邊兩條大沙金船,便往河套走去。
謝廣利跟著沙金船是看電源的。滿都庫走到了那條沙金船旁,見到了謝廣利。謝廣利很有自豪感,他不計前嫌地喊了一句:“滿都庫,你也來沙金廠了?”
滿都庫搖了搖頭,很沉悶地說了一聲:“沒有,是來看一看?!?/p>
二
滿都庫不想和謝廣利說過多的話,人家現(xiàn)在是大集體了,看那張揚的勁兒,他心中不服氣。滿都庫離開了這條沙金船,向另一條沙金船走去。滿都庫邁著趔了歪斜的腳步,到了另一條沙金船旁邊。
他遇到了高中的一個同學(xué)在這條沙金船上。這位高中同學(xué),他和滿都庫的關(guān)系很好。他爸爸在鎮(zhèn)里工作。同學(xué)很高興見到了滿都庫。請了假,騎摩托載著他去鎮(zhèn)子上下館子。
兩人要了幾個菜,都是些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繭蛹,河魚河蝦,兩碗燴叉子,還有四瓶雪花。酒過幾巡,倆人都有點暈乎,盡管是啤酒。同學(xué)說:“你看看你鄰居謝廣利,沒少發(fā)財。掙著一份工資,還偷偷撈著外快,能不發(fā)家嘛?!?/p>
滿都庫不自覺地問:“撈什么外快了?”
同學(xué)小聲說:“自然是河磨玉了,金子誰也不敢動啊,動了就是犯罪啊?!?/p>
滿都庫舌頭都有點兒喝大了,“河磨玉不值錢嘛?!?/p>
同學(xué)看看滿都庫,感覺他傻得有點兒可愛?!霸趺床恢靛X,金子有價玉無價啊,這點你不懂???但是船上對河磨玉料管得相對較松一些?!?/p>
聽說謝廣利有點發(fā)達(dá),滿都庫心中不大是滋味,有點兒扭巴。他謝廣利何德何能,就發(fā)了?學(xué)習(xí)他狗屁都不是,在后邊打狼。說話也缺邏輯,顛三倒四的樣子??刹还茉趺凑f,人家進(jìn)了大集體單位,要農(nóng)改非了。嫉妒是沒有用的,自己現(xiàn)在是游手好閑,雖手能提籃肩能擔(dān)擔(dān),卻是不愛干自家的農(nóng)活。父母也很著急,孩子的前途命運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滿都庫喝得臉紅脖根粗,對同學(xué)說:“你可不可以和你爸爸說一下,我也想到金礦來上班?!?/p>
同學(xué)猶豫了一下,小聲兒說:“你別介,這樣,我們倆做點生意,你每天都來這兒附近遛一遛,我這邊有好的河磨玉,我就給你往外扔一塊,你就偷偷拿走。賣了錢,你六我四,怎么樣?”
滿都庫說:“那樣名不正言不順的,做個沙金礦的工人,多有光彩啊!”
同學(xué)說:“你別死腦筋,賺錢才風(fēng)光呢。現(xiàn)在萬元戶已經(jīng)不成了,鎮(zhèn)上你們本家,滿庭芳,開鎂礦,已經(jīng)有二百萬了。人家現(xiàn)在都蓋了三層樓?!?/p>
“那好吧?!睗M都庫還是覺得這樣做,面上不風(fēng)光。
后來,滿都庫就每天背個袋子,拿著一把二尺鐵耙,在河套上遛,每天都能撿著點好玩意,當(dāng)然包括他從同學(xué)那兒順來的河磨玉。滿都庫很快就吃到了甜頭,河南的玉石老客和廣東的老客,到了一定的時間就來滿都庫家中收走他的河磨玉料。人見了財,就容易起意。滿都庫給同學(xué)的錢,變少了,同學(xué)也是心知肚明。再說了,滿都庫變得越來越老成了,別看人年紀(jì)輕輕。遇到了好的河磨玉,他就在家中的房后挖坑埋起來,不賣,囤積著。
現(xiàn)在別說給滿都庫一個工人干了,就是給個小官兒當(dāng),他也不會去干了。有貨不愁賣,這轉(zhuǎn)眼間,滿都庫就快成了百萬富翁了。小時候,記得書里邊,百萬富翁那都是外國的大資本家了。
滿都庫成為大款,附近的人都知道了,介紹對象的人就多了起來,他很快就選擇了一位,結(jié)了婚。
謝廣利撈的那點外快,和滿都庫比起來,是小巫與大巫的差距。謝廣利從沙金船上辭職,也開始在河套遍尋河磨玉。謝廣利和在沙金船上的那些船友關(guān)系很好,那些船友也時不時地給他些恩惠。謝廣利會來事,給船友的都是實惠,后來那些船友都愿意偷偷地給他點兒意思。
同學(xué)覺得滿都庫這人有點兒黑,便斷絕了與他的合作。滿都庫在河套上遛,就很難再得到同學(xué)的河磨玉了,即便是在上邊再得到一點東西,有的也經(jīng)不起切割。有些被切割開來,里邊是頑石,不是玉。滿都庫和謝廣利二人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滿都庫不僅僅愛財,還愛物,謝廣利只愛錢財,不涉及物。謝廣利到手的貨,無論是好的孬的,全賣,變現(xiàn)。很快,謝廣利的存款數(shù)就攆了上來,并毫不費力地超過了滿都庫。
謝滿兩家后人,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人物了。自孩提時起,就都說他們倆早早晚晚要打上一架,是一場惡戰(zhàn),可是現(xiàn)在也沒有打成。滿都庫最先建了房子,房子寬大,不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而是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房子,當(dāng)時被稱作樓座子。滿都庫與謝廣利二人睦鄰而不友好,可是他們的媳婦卻處得很好,這兩位年輕的“富婆”,沒事就在一起,一起在鎮(zhèn)子上吃飯店,拉呱閑話是非,一起逛百貨商店。后來她們倆在同一年生了孩子。開始買金戴銀,打扮得不土不洋。這倆富婆看似有點張揚。滿家媳婦買了什么首飾,謝家媳婦也必然要買什么首飾。她們倆在比著顯闊擺富。同樣的,謝家媳婦買了什么名表啊,滿家媳婦也必然要跟進(jìn),有時候還要買更好更“名牌”的。
謝廣利的存款增加的速度是越來越快,但是好的存貨也越來越少;滿都庫則是存款小幅上漲,好貨囤積得越來越多。滿都庫有幾塊好玉,他睡覺睡不著,竟然把那幾塊好玉摟在被窩里邊睡覺,他對這幾塊好玉不放心,生怕從自己的身邊丟失,想來想去,他在院中打了一口井,把那幾塊好玉砌在井里。
滿都庫對于河磨玉的喜愛日漸增加,凡是玉質(zhì)好些的,他都舍不得出售,埋的埋,藏的藏。妻子曾說,不賣那些玩意,留著能下崽??!滿都庫照樣我行我素,每天開著桑塔納去溝外,將車停在河邊,拿著二尺鐵耙,在河套上遛??墒牵瑢W(xué)再也不給他好處了,二人的感情就此斷了。這樣的時光,滿都庫堅持了十來天,就不再來了。河磨玉都是埋在河套里邊的,在外邊的石頭,都是些普通的鵝卵石。再說,這河床上被多少人遛來遛去無數(shù)次了,就像是掃地一樣刮來刮去,撿漏已經(jīng)幾無可能。
滿都庫這幾天,總是兩手空空的毫無戰(zhàn)果。他有點垂頭喪氣地開上二手桑塔納回到了家里。
滿都庫在家中將他積攢下來的那些玉挨個地翻出來,一個個地用手電光照,上看下看,左瞅右瞧。
妻子說:“滿都庫,你一天天的,除了你的那些破石頭,家里沒人了啊,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你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的孩子!”
滿都庫不敢還嘴,自己有點理虧。他的確是越來越把心思放在了石頭上。一個玩玉石的人,上癮是一定的。老祖宗說過,玩物喪志。玉石,又是中國文化中崇尚的神器。
妻子說:“那些玉石,能賣就賣了吧。在家里就是石頭,不能砌墻,不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酒喝,你賣出去了,那就是錢?!?/p>
滿都庫這會兒有話說了:“你是女人,不懂。好的玉石就是寶貝,可以收藏的。你知道和氏璧嗎?獻(xiàn)寶人非常執(zhí)著,就連兩腿都被砍了去,還不放棄。那是傾國傾城的寶貝,后來被秦始皇帝刻了玉璽。俺家不缺你吃穿,也不缺你花銷,別的事情你就別管別操心了?!?/p>
妻子知道,她嫁過來時,滿都庫對她是很好的,就是多數(shù)時候一杠子也壓不出個響屁來,他總是在琢磨他的石頭。
妻子說;“你看看人家謝廣利,賣了多少石頭。好的賴的,統(tǒng)統(tǒng)都能賣掉,你壓著這些石頭,將來爛在家里怎么辦?!?/p>
滿都庫說:“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這是資源型的物質(zhì),他不是人工能夠造出來的,會越來越少。日后肯定會漲價。你信我,絕對不會有錯?!?/p>
妻子有些怪罪他說:“你看著辦吧,反正謝家老婆有什么我就要什么,到時候你能拿出錢來就行?!?/p>
滿都庫嘆了口氣說 :“哎,頭發(fā)長見識短。和人家比,是最沒有出息的。好吧,我盡量滿足你的花銷?!?/p>
妻子說:“這還差不多。我比,你不也和謝廣利比嘛。”
滿都庫說:“和他比,他也配?他賣我不賣。你不缺吃穿花銷,就行了嘛?!?/p>
妻子滿足了:“嗯,你干你的。你找你的和氏璧去吧,我不干涉你?!?/p>
滿都庫拿著一塊石頭,眼睛忽然間發(fā)亮放電了。這是一塊不大的玉石,他越來越覺得這塊石頭很不一般。他沒有和老婆說。老婆也不在意他的那些個石頭,她在意的是金銀首飾名表名包這些東西。
由于滿都庫家中發(fā)達(dá),所以買了兩個保險柜。這保險柜有自己一個,還有妻子一個。妻子的保險柜中放現(xiàn)金,裝存折,還裝金銀首飾。
滿都庫把這塊玉石鎖進(jìn)了他的保險柜。他的保險柜不放現(xiàn)金,也不放存折,只放他喜歡的石頭。
九十年代初期,碧玉溝被發(fā)現(xiàn)山中有老玉。這下子人們開始明白,此地是要發(fā)財了。經(jīng)縣里的礦管局批準(zhǔn),縣上在這兒開礦了。這就是說碧玉溪中一定會有老玉被山洪沖到河床中的。老玉就是山料,在河床中的就是河磨玉,也就是籽料。滿都庫不用再去溝外的洋河床上遛了,他在碧玉溝的小溪中挖尋河磨玉就夠了。
沒想到,這河磨玉還真有,不僅有河磨玉,還有黃金。滿都庫不僅開始挖河磨玉,還兼淘金。很多事情趕早不趕晚,謝廣利也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謝廣利膽子更大,他雇人,還雇了一臺大型的挖掘機,轟轟隆隆地開進(jìn)這碧玉溝里來。
滿都庫的地方在上游,謝廣利的地方在下邊一點。這兩家上邊和下邊開始大張旗鼓地干了。其他住戶還是思維遲鈍了一點,滿家和謝家已經(jīng)捷足先登了。滿都庫是人力開挖,挖得比較淺,所以得到的河磨玉就是塊兒小,大的也有,但不是太多。下邊的謝廣利動用了大型設(shè)備,還挖出了兩塊上噸重的河磨玉。
滿家和謝家搶占了先機,其他幾家村民一看這還了得,趕緊加入到了挖河磨玉的“大戰(zhàn)”中來。各占一小塊河道,鍬鎬全上陣。原本清澈的小溪水,還能看到小魚兒在上下躥跳游玩,現(xiàn)在卻是渾濁一片的泥水湯子向下游流去。村民們的親屬都向這碧玉溝奔來,像是打群架的一樣前來幫忙。
南方走玉的老客們耳尖消息靈通,他們知道了這里邊的情況,迅速來這里收玉。謝廣利家是大戶,這次收獲也大,還有上噸重的玉石。謝廣利來者不拒,統(tǒng)統(tǒng)賣賣賣。好家伙,這次謝廣利賣到了數(shù)百萬。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小村子里,數(shù)百萬那是發(fā)了一筆橫財啊。其他的村民也是獲利十多萬不等。
滿都庫這次確實穩(wěn)住了,也出手了一點貨,但是大多數(shù)都囤積起來。這讓滿家媳婦大為不滿。這是一個發(fā)大財?shù)臋C會,他卻錯過了。滿都庫對妻子說,你來到我家,我哪一點都沒有虧待過你和你們家吧?你不要看人家,他們是沒有見識,有貨不愁賣。我們等著,等他們沒有什么貨的時候,我再慢慢出手。
妻子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dāng)然得聽當(dāng)家的了。不過,我看人家一批一批地賣,那可是真進(jìn)錢啊。
滿都庫說:“路長著呢,以后看。謝家媳婦沒有的,你也會有?!?/p>
滿都庫媳婦內(nèi)心很高興。滿都庫平時不會說好聽的話,悶著,想心事。謝家媳婦沒有的,她也會有,這聽來,自己的老爺們是個男人。
媳婦說:“你是最棒的老爺們?!?/p>
滿都庫說:“我明天去一趟省陽。”
三
省陽的兒童公園邊上,有一個古玩地攤市場。這兒古舊陳貨應(yīng)有盡有。滿都庫也找了個空地,鋪上一塊氈布,將自己帶來的十幾塊小型的河磨玉擺在上面。滿都庫不善言辭,坐在邊上,悶著等人來買。
看客和買客人來人往,在其中穿梭。有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到了他的跟前,蹲了下來。
“師傅,你玩賭石啊?”
滿都庫搖搖頭:“我家鄉(xiāng)產(chǎn)的,自己挖的,只是賣?!?/p>
西裝中年人拿起一塊河磨玉,反復(fù)地看一看,說:“這個什么價?”
滿都庫說:“便宜,三千。”
“貴了點吧,八百還差不多。”
滿都庫說:“先生,你是行家,不能這么砍價??!如果你是外行,我會要你三萬?!?/p>
“我以前是玩翡翠賭石的,河磨玉我還沒有玩過。它的硬度是多少啊?”
滿都庫說:“與和田羊脂玉差不多,六七個左右?!?/p>
“這么說還行,不是軟玉?!蔽餮b男站了起來。滿都庫也跟著站了起來,他不想失掉這個客戶。西裝男說:“這樣吧,你把這些石頭都拿著,跟我走,放我車?yán)镞叞?,和你合計個價,我全要了。”
滿都庫有點猶豫,怕上當(dāng)受騙。省陽這個城市,他還是很少來,無親無故的,一旦被人綁架,或者搶劫,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啊,用BP機傳呼都找不到公用電話。
“你這是信不過我啊。這樣吧,我倆先說個價,一萬二行不行,以后我們經(jīng)常合作。跟我去銀行取錢。”
滿都庫說:“那一萬五吧。我也就認(rèn)了?!?/p>
“就一萬五。我們倆去銀行去取吧。”
滿都庫真的在銀行取到了一萬五千元錢。西裝男還將他領(lǐng)到了自己家中小敘,并在家中設(shè)宴款待了他。滿都庫在西裝男家里看到了特別的味道,看到了什么叫文化層次。西裝男家中掛滿了名人字畫,書房里邊有各種古董文玩。滿都庫心想,自己要是再發(fā)達(dá)發(fā)達(dá),也建一個這樣的房子,多多買書,家中擺上文玩古董,墻上掛滿字畫。
滿都庫回到家中,向妻子介紹了這次的收獲和見識。外邊世界真的很大,天外天更寬敞更明亮。妻子說,那你下次再去古玩城,帶我去,我也見識見識。滿都庫說:“我們不能老是賣點玉石,有了些錢,就揮霍一下,太土豹子了。我們要活得有品位,活得有尊嚴(yán)。”
妻子說:“你啊,就是看書看多了?!?/p>
滿都庫說:“不看書不讀報,只知道吃吃喝喝,打扮穿戴,那是豬?!?/p>
妻子不太愿意聽:“就你高尚,就你有文化!連個中專都沒有考上!”
滿都庫內(nèi)心對于高考落榜,心有不甘,這也是他的一塊心病,梗在心中?!澳鞘谴笠馐G州。一次考試也說明不了什么。”
妻子對滿都庫說:“人家謝廣利家要蓋樓了,他們想把樓座子拆了。這次他們出手的石頭太多,賺大發(fā)了。”
“他們蓋我們也蓋。他們蓋的一定是花里胡哨,他們可能會仿照海城那邊的小樓建,我們要蓋,就學(xué)城里邊的,有文化品位。”
滿都庫和謝廣利二人之間還是老樣子,老死不相往來。見了面頭一低,各走各的路,要說世仇,也沒有什么真正的世仇。說那所謂的情敵,也都是情竇未開或者是初開的時候,早就是過眼煙云了。
可是他們之間就像是有什么心結(jié)似的,解不開。謝家妻和滿家妻二人卻走得很近,二人盡管相互攀比,有時也嫉妒一下,但還是嘎魚找嘎魚,物以類聚了。滿都庫和謝廣利則是人以群分的。
謝廣利家開始雇傭大鏟車,推土機,轟轟隆隆地開始將這個地方最好的房子砸塌,好像要毀壞舊世界,建設(shè)新世界了。
滿都庫還是忍不住,走出家門在自家房后,往下邊看了一眼謝廣利家熱火朝天地去舊換新建房子,他搖了搖頭?;氐郊抑?,在自己的倉房中,開始擺弄起那些石頭來了。他一個一個地查看,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異常特別,應(yīng)該有十五斤重。他趕緊拿毛巾擦了又擦,透過皮子,隱隱約約看到了里邊均勻地、特別規(guī)矩地布滿了細(xì)血絲!他不自覺地喊了一聲:“和氏璧!和氏璧!”
妻在另一間屋中聽到他的喊聲,說了句:“范進(jìn)中舉了啊,發(fā)神經(jīng)??!”
滿都庫知道,他這回是真正地富有了,就他玩石頭這幾年來,他明白,這塊河磨玉,是絕無僅有的,這要比歷史上的和氏璧要更加的珍貴,這塊石頭沒有和氏璧有歷史價值,但它本身的價值,要勝過和氏璧!這是罕見的一塊雞血河磨玉!
這古人說,飽暖生閑事。你看看,謝廣利吧,有錢了,人腰桿兒筆直筆直起來,經(jīng)常去縣城里邊的舞廳跳舞,下了道。
滿都庫倒是沒有學(xué)他去找女人,可是這滿都庫也是因為有了幾個錢,也不太玩活了,家中的地也撂荒了。他天天陪著他的那塊雞血河磨玉睡覺,根本就不理會家妻。
謝家妻問滿家妻,老滿能摟著石頭睡覺,人是不是有病了?
可不嘛,比對我還親呢。滿家妻說。有病倒不像是真有病。
謝家妻問滿家妻,你家老滿手里邊壓著那么多石頭不出手,可是對你卻很大方的,我買什么你買什么,哪兒來的那些活錢???
滿家妻開始自豪了,你不知道了吧?俺家那口子,出售的貨不多,但是價格不低。來收的,俺不賣給他們,俺自己出去賣啊,錢還多,出手快。
謝家妻緊著問,在哪里賣?
滿家妻知道自己走嘴了,本想說在省陽的古玩市場,還遇到了那個貴人西服男,卻話到舌尖留半句。只說在哪兒賣的,俺不知道,是男人的事。他的事,我不操心,也不管,他是摟錢的耙,我就是管錢的匣。
女人在家管住錢了,男人就少在外邊拈花惹草。我家那口子,現(xiàn)在學(xué)得有點兒壞??h城里那幾家舞廳都被他泡稀湯了。謝家妻埋怨道。
滿家妻說,俺那口子倒是不好這個,可是他把石頭當(dāng)?shù)粯拥墓┲?,也很煩人。好像他是文物專家,鑒賞家一樣,那勁頭,老豬腰子一樣擰。我現(xiàn)在也習(xí)慣了。最近他要帶著我去城市里走一走逛一逛。
哎,還是你家老滿好,老謝只看別人家的媳婦好?,F(xiàn)在建房子才著家,要不連個人影都抓不著,謝家妻道。
四
滿都庫得到了這塊雞血河磨玉,他把這塊玉與自己的生命連起來。
滿都庫不羨慕別家有多少錢,尤其是不羨慕謝廣利賣了多少河磨玉,賺了多少錢,如果謝廣利家有一塊比他好的河磨玉,他是受不了的。他的這塊“和氏璧”,他認(rèn)為是這世界上唯一的。
滿都庫打開保險柜,將這塊玉石拿出來,鋪上紅布,將它放上去,用手電筒往上照,透過皮子,看到了里邊絲絲血線絮狀地分布著,且有規(guī)律。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就是我的命,也是它的命!
滿都庫用電筒前邊照,后邊照,上下左右照,照來照去。最后,他下定了決心,找來了細(xì)砂紙,在一處輕輕地擦磨。很快露出了里邊的肉質(zhì)來。天啊,里邊全是血紅血紅的色彩,像雞冠那般紅。滿都庫從炕上跳到地上,將屋中的門從里邊插死。他把這塊玉抱起來,捧在胸前,連說了幾句:“老天爺啊,老天爺??!”
妻子聽到了,就過來敲門,“滿都庫,你沒事吧?”滿都庫沒有回答妻子,繼續(xù)捧著那塊石頭,喘氣的聲音都粗了,他特別激動。妻子推門推不開,說了句,又犯神經(jīng)病了!
滿都庫用一塊紅布將雞血河磨玉包上,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保險柜中,鎖好后,他打開了家門。
這時候聽到了外邊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是下邊謝家新房上梁的黃道吉日到了。妻子說,走吧人家上梁了,俺得隨份子趕禮去。
滿都庫說:“你帶孩子去吧,我不去了?!?/p>
妻子說:“憑啥啊,俺給人家上禮了,憑啥不去吃???”
“不憑啥,不想吃唄,你趕緊去吧?!?/p>
妻子帶著小兒子出了家門。滿都庫折返回屋。他打開了保險柜,再次把那塊雞血河磨玉拿出來看??粗粗?,眼睛有些花了,出現(xiàn)了幻覺。滿都庫感覺自己從打開的皮子那個地方走了進(jìn)去。這里邊是好大好大的空間,像是太空那樣遼闊,像是宇宙那樣深不可測。
滿都庫說:“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一塊玉石,我會好好保護(hù)你的,這輩子你就跟在我身邊,永遠(yuǎn)不分開。我死在哪里,你也跟我陪葬到哪里!”
玉石似乎說:“你是最懂我的人,我會保佑你們一家人平安的?!?/p>
滿都庫給玉跪下了,不住地磕頭。滿都庫自語,我們的歷史上有一塊失蹤的秦始皇玉璽和氏璧,傳說最值錢。你就叫和氏璧吧!
滿都庫抖一抖腦袋,醒過神來了。我是不是在發(fā)神經(jīng)???玉的確是有靈性的,它是有知覺的,有思想的?。?/p>
滿都庫給他的和氏璧跪下磕頭如搗蒜,然后將它小心翼翼地再次放入保險柜。碧玉溝的家家戶戶都在房后供著一個小山神廟,為的是祈求保佑平安,祈求發(fā)財。
滿都庫家外邊沒有建小山神廟,他現(xiàn)在決定供奉這塊和氏璧。
滿都庫說干就干,他請了一位木匠,按照他的意思,做了一個供位。他將和氏璧放入供位之中。在供位底座放上了香爐,每天燒香供奉,并在心中與和氏璧對話。他信這塊和氏璧是有思想有知覺的神器。妻子帶著孩子回娘家去小住。滿都庫自己在家更加自由了,他在自己積攢的那些石頭中,恣肆徜徉。他把他認(rèn)為好一些的石頭,一塊一塊地搬到炕上翻弄。
五
滿都庫有一塊稀世珍寶,不久就傳揚開去。許多人想來長一眼見識。都是老親古鄰,新朋舊友的,你不能給人家吃閉門羹啊。他們都是好奇,想大飽眼福看稀世珍寶。滿都庫這塊和氏璧,現(xiàn)已是樹大招風(fēng)了。他用沒有辦法的辦法,選擇了一塊上好的河磨玉料來冒名頂替。有些人是能夠糊弄過去的,有些行家,糊弄不過去人家,他也只能是硬著頭皮糊弄。
尤其是那些走玉的老客,他們耳聰眼明嗅覺靈敏。他們來了,不單單是長眼福,是要收入囊中,轉(zhuǎn)手賣大價錢的。經(jīng)過多次的糊弄,一些明眼人不再來了,說他的那塊玉,不是絕頂籽料,只是一般的好。
妻子帶著兒子回來,見滿都庫這樣,就覺得奇怪。
滿都庫只好敷衍妻子說:“還不是我的那塊玉石,誰都要來看,鬧騰死了?!?/p>
妻子說:“有人要出高價買,賣了不就完事了嘛。”
“不能賣不能賣,絕對賣不得?!睗M都庫說?!澳鞘菬o價之寶,這輩子也不會賣。”
妻子開個玩笑說 :“你不賣,留它下崽???”
有道是,物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墒沁^去那些達(dá)官顯貴,皇帝大臣們都有隨葬品,那不就是死了帶去嘛!生不帶來,死可以帶去。對?。∵@樣一想,滿都庫的雙眼忽然間就放光了。讓這塊和氏璧跟在自己身邊,生時在身邊,死時陪著殉葬。人生不足百年,是短暫的,臨時的,是過客,死了有一塊和氏璧陪在身邊,他就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了。
滿都庫覺得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他選了十塊河磨玉石,裝了大包,要去省陽。
滿都庫來到了省陽的古玩一條街上,他開始擺攤。這兒賣舊貨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品種也五花八門,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滿都庫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踏實感。正像老輩人說的,囤中有糧遇事不慌,是一個道理。
古玩地攤一條街上,人來人往。這種懷舊思古之心,是人的天性。滿都庫一聲不吭地擺了地攤,把防水布鋪上,將那些石頭擺上。
“你來了也不打一聲招呼啊,這不夠意思?!蔽鞣凶哌^來說。滿都庫趕緊站起來,賠不是說:“大哥,我這點小玩意,不上檔次的,就沒有敢麻煩你。有好東西一定給你掌眼?!?/p>
西服男說:“聽說你有一塊和氏璧一樣的稀世珍寶,怎么沒有告訴我?。俊?/p>
滿都庫說:“這可真是的,你都知道了?。窟@是誤傳,的確有一塊還不錯,被傳得神乎其神了。”
“聽說是雞血河磨,是極品。這個圈子小,藏著掖著,蓋不住。”
“那可不是真的。”滿都庫不想說出真情,這和氏璧是他的命根,現(xiàn)在看來,保護(hù)和氏璧是未來的第一要務(wù)了。他不能像古代那位那樣,為了讓和氏璧面世,被砍去了兩條腿,他要把它安撫在他的世界中。和氏璧的安全問題,又使?jié)M都庫心中不安起來。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想到此,滿都庫說:“大哥,這點兒貨,都留給你,不談價,你看著給點兒錢就成?!蔽鞣锌匆豢催@些玉石,說好吧,走,跟我去銀行取錢。
滿都庫得了錢,價格還挺滿意。他沒有馬上回碧玉溝,而是找個旅館住了下來。他去逛了省陽最大的商場,想給媳婦買點什么。后來他決定給媳婦買一個鉑金項鏈和一個小鉆戒。滿都庫每次出來都很順,貨物出手快,價格也滿意。
滿都庫腦子很亂。以前他來省陽城,住在澡堂子,一塊四毛錢,還能在人家關(guān)閉澡堂時,洗一下剩水的澡?,F(xiàn)在有錢了,他住賓館了。滿都庫在這省陽城,他喜歡多逛一逛。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們碧玉溝他和謝廣利二人是膽大的,先走了幾步,就賺了大錢,其他的人不敢邁腳步,現(xiàn)在想跟上來,晚了。
滿都庫和謝廣利這二人,自小就不相往來。要說他們之間有什么血海深仇,是沒有的。二人給人的印象就是仇家,同伴們說他倆早早晚晚得有一場惡仗要打,可是一直也沒有打起來。到了畢業(yè),到了社會上,到了都開始做河磨玉生意的現(xiàn)在,他們也沒有過直接的沖突。這謝廣利和滿都庫二人,給外人造成的印象就是一個槽頭拴不了倆叫驢,一山不養(yǎng)二虎的架勢。要說有點交集,那也是高中時候的那位女同學(xué),一個明著戀,一個暗著戀。謝廣利聽說了滿都庫有一塊比和氏璧還值錢的玩意,他早就動心了,可是他不可能去找滿都庫飽眼福。
謝廣利身邊圍了一些搞石頭的人,滿都庫身邊也有一些搞石頭的人,他們選邊站,客觀上造成對立的兩個幫派似的。其實滿謝二人,他們之間不接軌,像兩條并行的鐵軌,近在咫尺,卻保持距離井水不犯河水。
天一冒亮,滿都庫就起來了。城里邊宣泄了上一天的鬧吵,夜晚安靜到現(xiàn)在還沒有醒來。滿都庫急急忙忙到前臺退房。
滿都庫想要去南方改革的前沿廣東去看一看。他收拾好了包裹走著去了火車站,這個時候還沒有開始賣票,他就在售票大廳的一角蹲下,等著。
六
謝廣利家重新翻修的房子完工了。謝廣利的家用電器都跟著縣城里邊的時髦,城里人家有什么,他的家里邊也有什么。
謝廣利手頭的存貨還是挺多,只是好的河磨玉不多了。謝廣利先是賣好賣的,先把錢賺到手再說。挑了賣了,不怕的。謝廣利是個外向張揚的人,他和滿都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滿都庫是個內(nèi)向不善言辭的人。
謝廣利的朋友要比滿都庫多。他基本上不太著家,他每天都開著他的那臺夏利車去縣城。他兜里有錢。去歌廳瀟灑,去足療店按摩。
因為他是河磨玉大戶,有不少經(jīng)營河磨玉生意的人和他成了酒肉朋友。他去歌廳,用破鑼般的嗓子吼歌。在那歌廳里邊,謝廣利拿出大老板的派頭,給小費的時候,總是比別人大方。可是這謝廣利,最近這些日子有點兒蔫了。他發(fā)現(xiàn)身體不對勁兒,他又不敢亂說,身體那個部位出了毛病,是很丟人的。他在想,是什么時候染上的呢?
謝廣利想去縣醫(yī)院看自己的毛病。他走在一條巷子里,看到一根水泥電線桿上有一則小廣告。寫著:專治性病,一針見效,包治百病,專家接診,無效退款。
謝廣利一看,好啊,天助我也。這家小診所,有兩位醫(yī)生,一位是男的,說是什么著名專家教授,還有一位是女的,年齡小些。他們說話的口音,是南方的。專家給謝廣利看病,說很嚴(yán)重了。不過不要怕,他有辦法給他治愈。
謝廣利說,錢不是問題,能治好就行。這專家說你幸虧來到了這里,他們有祖?zhèn)髅胤?,專治這種疑難雜癥,你若是去了別的地方,就會耽誤了,這一輩子就毀了。老板,你積德了才遇到我。到了我這里你就放心治病,說手到病除,有點夸張,不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百分之百治愈。
謝廣利一聽,心中有底了。不是無可救藥啊,嚇?biāo)雷约毫?。花點錢就花點錢吧,破財免災(zāi)。那位年輕的女大夫給他煎了一碗中藥,讓他喝下去。謝廣利為了治病,咬著牙,將那碗黑乎乎的藥湯子喝下去。那女大夫給他打了一針,她說這個藥是進(jìn)口的,大醫(yī)院都沒有,特效藥。喝完了藥湯子,打完了針。一算賬,五百多塊,那個時候的五百塊,對于一般的百姓來說,也是大價錢啊。謝廣利說,好說,給你,點錢。
謝廣利問女大夫說,我現(xiàn)在喝了你的藥,打了你的針,是不是就好了???
女大夫搖搖頭說:“不是的,你每周都得來一次,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點一點來?!?/p>
謝廣利看完病,趕緊開著他的夏利回家。那個時候能夠開上桑塔納和夏利的人,寥寥無幾,滿大街跑的是小面。謝廣利回來之后,對老婆也殷勤了不少,還給老婆帶了點東西。妻子對他很不滿,有火憋著沒發(fā)。
妻子也不給他做什么好吃的。謝廣利說,老婆,我現(xiàn)在又賣掉了不少玉石。妻子撇撇嘴說:“賣了石頭那算你什么能耐?。磕銛€了多少石頭才是能耐,攢了好石頭就更是能耐?!?/p>
謝廣利嗯了一聲?!澳氵@話是什么意思,賣了就變錢了,怎么不能耐?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便使鬼吹燈。我就抓錢?!?/p>
妻子說:“叫喚雀不長肉,你毛了三光的咋咋呼呼,你看看人家滿都庫,不聲不響地就賺了錢,還把好的河磨玉都攢了起來。人家留有后手,人家的次玉比你的好玉賣的價錢都高。”
謝廣利說:“傳說他家里邊有一塊雞血河磨玉,說是特別難找?!?/p>
妻子說:“可能是真的啊。他老婆跟我說,他天天摟著那塊玉睡覺,也不和妻子睡?!?/p>
謝廣利一聽,動了心思。那是塊什么樣的玉?真有那么好嘛?他問妻子:“你見到了是咋的?”
“我哪里見得到啊,他老婆說那是他的命根子?!?/p>
謝廣利轉(zhuǎn)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我找個大收家,把那塊玉買了,我們從中也賺一點中介費怎么樣啊?!?/p>
“滿都庫當(dāng)它像是祖宗,不肯賣的。再說了,要賣他自己不會賣啊,他在省陽的朋友比你還廣?!?/p>
“他不是不在家嘛,讓他老婆給賣了不就成了嘛。錢多一點,沒有不愛錢的。”
謝廣利按照診所的要求,一周去一次縣里喝藥湯子,打肌肉針。女大夫發(fā)現(xiàn)謝廣利挺有錢,開著夏利,住著賓館,吃著館子,得了這花柳病。他哪來的那么些錢啊?女大夫開始跟謝廣利套近乎。謝廣利和女大夫說:“有一筆大買賣你感不感興趣?”
女大夫說:“賺錢的事情,誰都會感興趣,可是現(xiàn)在賺錢得有安全感才行?!?/p>
謝廣利說:“絕對的安全。只是他自己不便出面來做這件事情?!敝x廣利添油加醋地說了滿都庫家的那寶貝,都能買一座大城市。多給他一點兒錢,他妻子也許能賣,他老頭沒在家。
女大夫說自己不懂玉,也做不了主,得和她丈夫商量才能定。再說了,價格太高,她也未必能拿出來。你也知道現(xiàn)在賺錢也不容易,錢不是海水沖來的。
謝廣利說得了吧,你們賺錢多容易啊,我在你這里喝一碗渾湯子,扎一針,就四五百五六百,你們錢賺得多容易啊。你一天接五六個活,你掙多少錢啊。
女大夫說,你不知道我們的成本有多高啊!就你這藥,本錢都很大,沒掙你多少錢。謝廣利說,你糊弄鬼去吧,我也只是認(rèn)栽了,成本根本就沒有多少錢。
女大夫感覺到了謝廣利這位暴發(fā)戶挺有錢。決定幫助他買下滿都庫家的那塊和氏璧河磨玉。我出手你得幫我。賺了錢,謝廣利不能得份。謝廣利說好好好。女大夫問謝廣利,大概需要多少錢?謝廣利說大約得五十萬到一百萬吧。少了,人家不能動心。女大夫說,這可太多了,不管多少錢,你得替我出一半,算是你借我的。謝廣利說,行吧行吧。
女大夫和診所老板坐著謝廣利的夏利,直奔碧玉溝開去。謝廣利沒有將車開到自家門口,而是直接把車開到了滿都庫家的院外。他們下了車,直接進(jìn)了滿都庫的家。這時候謝家妻剛從滿家出門回自己家不到半小時。
滿家妻比較有涵養(yǎng),她給謝廣利三人讓座,還燒了茶。并問謝廣利,有什么事情嗎?
謝廣利介紹這男大夫和女大夫說:“他們倆是從廣州來的大老板,做玉器生意的,聽說你們家老滿有好東西,就來掌掌眼,如果有好的河磨玉,他們會毫不手軟,出手大方?!?/p>
滿家妻說:“滿都庫不在家,我什么都做不了主,關(guān)于河磨玉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謝廣利說:“我知道老滿不在家,但是這可是個機會。如果這兩位大玉商看上了你家的貨,那你們家就開始發(fā)財了。只可惜我手頭沒有什么好東西,都早早嘚瑟出去了?!?/p>
這兩位“大玉商”的確說的是南方方言,不說普通話,有很多話,滿家妻是聽不懂的,謝廣利也聽不懂。謝廣利裝模作樣地給她翻譯粵語。他說老板說了凡是有好貨,一律收下,不差錢。
滿家妻說敢情你家有好貨就賣唄。我對河磨玉根本就不懂,這些都是當(dāng)家的事情,我不參與。
這對男女大老板開始嘰嘰喳喳說了一通。謝廣利說,你把你家那塊寶貝拿出來,給我們看一看,你賣不賣是你的事情,讓兩位大老板給出個價,你們也好心中有底。
滿家妻知道,自己當(dāng)家的有好朋友西服男,如需要出手,他會自己處理?!爸x兄弟,非常感謝你的好意,老滿的東西,他放哪里我也不知道?!?/p>
“三嫂子啊,你是不信任我啊。誰都不怕錢扎手,若真是好東西,賣個十萬八萬都是他的?!?/p>
滿家妻說:“聽價格倒是很不錯。如果你們有誠意,就等俺家老滿回來你們再來吧?!?/p>
謝廣利急了,“他們從廣州大老遠(yuǎn)來的,不能總往你這山里邊來跑啊?!?/p>
滿家妻說:“他倒是有幾塊喜歡的河磨玉,但是他鎖起來了,我也拿不出來啊。”
謝廣利說:“那他也不會把鑰匙帶在身上啊,他還能防你像防賊啊,都老夫老妻了?!?/p>
診所的男老板忽然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要是好河磨玉,價格不是問題,二十萬三十萬,甚至五十萬,也不在話下?!?/p>
滿家妻聽著這口氣大,也不是不動心,干啥去啊,就是搶錢,也得彎下腰去撿??!可是自己從不插手滿都庫的買賣事務(wù)。
謝廣利苦口婆心地說,嫂子啊,我和老滿自小就一起長大,雖說我們倆相處得不太好,但也沒壞到哪里去。我們不打不鬧,只是不走動而已。我對你家沒有惡意,我主要是為了這二位廣東的大老板才來看你家的玉。如果我手頭還有好東西,怎么也輪不到你家老滿。
女大夫說,你家的茶一般,以后有合作的機會,我可以給你帶些好茶來。嫂子,好女人能夠幫助丈夫成就大事業(yè)。
謝廣利趕緊附和女大夫說,古人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嫂子,你自己看著辦,就因為老滿沒有回來,你錯失了良機,會后悔一輩子的。滿家妻想了又想,咬咬牙,在墻上的暗洞里找出了一串鑰匙,將保險柜打開了,他拿出了幾塊上好的玉石籽料。謝廣利一看,眼睛立刻就發(fā)藍(lán)了,媽呀,難怪滿都庫這樣上心這幾塊寶貝啊,那塊雞血河磨玉里邊的血色絲線,像晚霞,像火燒的七彩云霞!
謝廣利將那塊寶玉捧起來,反復(fù)看,他自言自語,好東西啊好東西,別說十萬了,五十萬都值得!
男大夫脫口而出,我們可以出六十萬,你賣不賣???女大夫則說六十萬太高了,五十萬勉勉強強吧。
謝廣利對女大夫說,大老板啊五十萬少了,值六十萬。嫂子,這個價錢,賣不賣,你看著辦。
滿家妻還在猶豫不決中,謝廣利說,聽人勸吃飽飯。你若同意賣,我?guī)湍愦楹铣蛇@樁買賣,如沒有意向,我們就走人了。
滿家妻在兩可之間,想到,替丈夫做一件大事好事,也好給他一個驚喜。她說,那就賣給你們吧。
七
滿都庫在廣州待了一周。他到處走到處看,他發(fā)現(xiàn),南方人和北方人,思想意識上是大不一樣的。南方是真的開放了,而北方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tài)。
滿懷著信心和志向,滿都庫興致勃勃地返回省城,他找到了西服男,把自己的想法和西服男說了。西服男大力支持,說自己在廣東那邊有很多生意上的伙伴,可以介紹給他。
回到碧玉溝,滿都庫一進(jìn)家中,妻子就說,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回來???我一會兒給你個大大的驚喜。滿都庫點點頭,直接進(jìn)了他的寶玉房間,他太想他的那塊和氏璧了。他要拿出來供奉一下??墒牵蜷_了保險柜一看,空了,他的心好像是被人摘走了。他立刻眼睛發(fā)直,人也站立不穩(wěn),晃了幾下,便栽倒在地上。妻子挺長時間沒聽到他的聲音,便走過來,嚇了一跳。過了一段時間,滿都庫醒了過來,眼睛直直的。
妻子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壞了,自己不是幫他做了件大好事,而是做了件大錯事。妻子說,事情是這樣的……
滿都庫滿眼都是淚水,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沒有向妻子大發(fā)雷霆。而是一言不發(fā)。一連三天,他不吃也不喝,人瘦了一大圈,妻子害怕了,這樣下去,人是支撐不下去的。她說:“實在是對不住了老滿,我去把那塊河磨玉找回來?!睗M都庫搖搖頭,滿眼都在淌淚。
滿都庫病倒了,發(fā)起高燒來,最嚴(yán)重時還說胡話。妻子趕緊去找大夫,溝外的大夫說,這是急火攻心啊,我給他輸液,估計三天高燒就會退下去的。
幾天后,滿都庫從床上爬了起來,開始吃東西。他把自己給妻子買的項鏈和戒指給了妻子。妻子更覺得對不住丈夫,腸子都悔青了。
滿都庫經(jīng)過這些天的心靈上的折磨和大病、高燒,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勁了。他什么都不說,栽栽歪歪地走出家門,妻子跟出來,要陪他,他擺擺手讓她回去。
滿都庫到了謝廣利家。謝家妻接待了他,見他走路都打晃,趕緊扶住他,攙到炕沿邊扶他坐下?!澳氵@么長時間不在家中,人怎么成這樣了???發(fā)生什么大事了啊?”
滿都庫沒有回她話,眼淚不住地往下淌。謝家妻說:“老謝這個不著調(diào)的,又往縣城里跑,天天不著家。”
滿都庫不再說什么。他離開了謝家,回家去車棚開他的桑塔納??墒?,他感覺頭暈,放棄了。他準(zhǔn)備搭車到溝外鎮(zhèn)子上坐長途大客車去縣城,他要找謝廣利!和氏璧,絕不能讓其他人糟蹋了!他這一生生要和它在一起,死也要和它廝守在一處,永遠(yuǎn)不分離!
謝家妻對滿都庫不放心,趕緊到滿家來。滿都庫沒有在家,滿家妻也是沒有辦法了,她說自己做了大錯事。謝家妻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滿家妻說自己把那塊玉石賣給你家老謝帶來的廣東老板了。
謝家妻氣憤地說:“這個該天殺的!不對,他從來也沒有什么廣東老板的朋友啊。”
滿家妻說:“我現(xiàn)在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俊?/p>
謝家妻說:“老滿的確是個好人!他會不會去縣里找我家老謝啊?他現(xiàn)在的身體太弱了,走,鎖門,我們倆去縣里,找他們?nèi)ァ!?/p>
兩位三十幾歲的家庭婦女,坐上了去往縣城的客車。到了縣里邊的一家小旅館住下了。小旅館是大集體性質(zhì)的,承包給了個人。
她們倆辦完住宿手續(xù),就到處找謝廣利。找了一下午,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她們的韌勁兒不減,繼續(xù)挨家挨戶地走。整個縣城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小山城就那么幾條街,雞犬相聞。臨街的鋪子放著港臺流行音樂和毛寧的《濤聲依舊》,以及李春波的《小芳》。滿家妻聽著這些音樂,內(nèi)心倍感凄涼。說死也要找到謝廣利,找到那兩個廣東來的大老板,再買回來,寧可多給他們錢!
勞累了一天,沒有找到謝廣利。晚間回到了旅館。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滿都庫也住在這兒了。滿都庫身體沒有恢復(fù)得太好,人都有些走形,臉也有些扭曲。
滿都庫見到他們倆,說了句:“你們倆來這干什么???”
妻子兩行熱淚撲簌簌地下來了,什么話都沒有說。倒是謝家妻說:“來找謝廣利,也找你滿都庫啊。找謝廣利幫你討回那塊石頭,找你,怕你身體不行,別出什么岔子?!?/p>
滿都庫內(nèi)心深受感動,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他是個內(nèi)向的人。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滿都庫一句埋怨妻子的話都沒說。
“你們倆明天趕緊回去,這是我滿都庫和謝廣利個人的事情,你們不該參與?!?/p>
第二天謝家滿家媳婦被滿都庫攆了回去。他們倆去了客運站之后,卻沒有真的打道回府。她們倆那種韌勁,不比滿都庫弱。
也是事有湊巧。滿家妻不小心腳絆到了馬路牙子上,摔了一跤,膝蓋跌破了,流著血。謝家妻帶她去臨街的一家小診所。真是冤家路窄,滿家妻看到了那一對廣東的大老板,他們倆穿著白大褂,在給謝廣利打針呢。滿家妻想難怪那天他們西裝革履的,卻全身都是中藥湯子味道呢!滿家妻對謝家妻說:“不用找了,那倆廣東的大老板,就是這倆人!”
謝家妻急了眼,一把揪住謝廣利:“難怪你不跟我睡,找各種理由、借口,原來被人傳染了!你這該死的,你還和人合伙騙我姐!今天你必須把那塊石頭給我拿回來,不然的話,我和你拼命!”
滿家妻本來是個文文靜靜的老實女人,為了自己的丈夫,她也拿出了潑勁。她說:“今天你們不把那塊石頭拿出來,我就不走了,你們什么時候拿出來,我什么時候離開。不然你們就別想開張騙人了!”滿家妻早把膝蓋流血的事情忘到腦后去了。
謝廣利自知自己有錯在先,不敢發(fā)脾氣。謝廣利想溜,滿家妻說:“你別想走,你們都別想走,你們合起伙來騙我,我和你們沒完?!?/p>
謝廣利說:“嫂子,人得講良心,就你那塊破石頭,賣了多少錢,你心里邊有數(shù),別得了便宜還賣乖?!?/p>
“這樣的便宜我不愿意得,你把破石頭給我拿回來,我把錢如數(shù)還給你們,我還可以再加一點你們的工錢?!?/p>
男大夫說:“已經(jīng)運往省陽,被人買走了。吐出去的唾沫,你還能再舔回來?不可能了。”
謝家妻說:“嫂子你去旅館找老滿,我在這里邊堵著他們,誰也跑不了,他們敢跑,我就和他們玩命!”
滿家妻也不顧膝蓋在淌血,疼不疼痛不痛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旅館趕。
滿都庫在旅館聽那些個想一夜暴富發(fā)家的“倒?fàn)敗辟┐笊?,個個能耐大,滿嘴飛濺著吐沫星子,你有多少鋼材在手,絕對廠家批發(fā)價,他有煤炭多少多少車皮。這些想要做倒?fàn)數(shù)?,多是些不安分的本地農(nóng)民,覺得完完全全可以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打得天下出來。他們被發(fā)財?shù)拿缐艄膭拥萌硕寂蛎浧饋砹?。他們自己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兜里卻放著一兩盒中華充門面。
滿都庫看著他們吹大牛,滿嘴假話,看著是在忽悠別人,其實是在忽悠他們自己玩。這倒也好,滿都庫的抑郁心情,慢慢被化開了一些,算是自娛自樂吧。民間稱這些人為“采買員”。按他們所說,每人做成一單,那都是大買賣,紅嘴白牙就行了,那還有人會安分守己嗎?滿都庫看著他們吹牛,覺得特別的好玩。有一人問他,你是做什么買賣的,發(fā)哪一塊的財啊?
滿都庫說,我可不行,賣點石頭混日子吧,你們都是做大買賣的,我很慚愧。
妻子帶著滿褲腿子血跑來了。滿都庫一看,二話不說,拉著她趕緊去醫(yī)院。妻子說去什么醫(yī)院,拉著他就往賓館外走。這個王八蛋謝廣利,太壞了!他是真的欠揍!他和買我玉石的那一對狗男女,被我和謝家媳婦堵住了,在一家診所。那倆廣州的老板是假的,就是開診所的兩口子,他們裝神弄鬼的,是兩個江湖游醫(yī)!
滿都庫說,先去醫(yī)院把腿看好了,別的事情不急。妻子說,怎么能不急,找到了她們,現(xiàn)在不把石頭討回來,下次人家就跑了,再去哪里找?
謝廣利媳婦堵在門正中間,外人進(jìn)不來,屋里的人出不去。來到了診所,滿都庫看到了這家小診所,只有兩個科室——疑難雜癥科和性病科。
謝廣利知道自己在這兒治性病很丟人。怎么都是詞窮。所以他不說話,任由自家妻子發(fā)落。
滿都庫說:“自古道,從南京到北京,買的永遠(yuǎn)沒有賣的精,可是現(xiàn)在卻是你們騙了我媳婦,把我的石頭買走了。今天呢,我再買回來,如果你們?;ㄕ?,我就去公安局報警,告你們詐騙?!?/p>
那小診所的夫婦的確有點兒怕了,他們怕的是,他們行醫(yī)確實有很多欺騙的成分在里邊,怕引火燒身,即便不被抓,也可能會拔起蘿卜帶出泥。女大夫說:“這位大哥,貨已經(jīng)轉(zhuǎn)手賣掉了啊?!?/p>
滿都庫一臉的凝重。他對女大夫說:“沒你張嘴發(fā)話的份,一邊待著去!”他轉(zhuǎn)身對謝廣利說,“你家祖上是謝不還錢,很有種,我家呢也不是一般人,叫滿不講理??墒俏医裉煲湍阒v理!你謝廣利一定要還我的石頭,不然的話,我們兩個沒完。我的日子不好過,你的日子也一定不會好過!”
謝家妻說:“滿大哥,他現(xiàn)在生活不檢點,性病都得上了,這一對男女給他治,還合起伙來騙人。就這樣的? ? 貨,還到處找女人,不如找個劁豬的一刀給他劁了,免得禍禍別的女人!”
滿家妻說:“謝廣利,你到底安的什么心!看我當(dāng)家的不在家,你找人去我家忽悠我,你真是個混蛋!”
滿都庫說,你們說賣了,那好,賣給誰了,你們把人,地址電話寫好,我去找他們。我再買回來!
滿家妻和謝家妻報了警,但那兩個人雖有道德問題,這事卻不具備刑事案件的要件,只能是一起民事糾紛事件。滿家妻腸子都悔青了。
八
滿都庫按照謝廣利和那一對診所夫婦給的地址和電話,前往了省陽。自此,滿都庫踏上了尋找和氏璧的茫茫征途。滿都庫把尋找那塊和氏璧作為自己的使命,絕對神圣的使命。
到了省陽,滿都庫按照地址找去,竟然也是一家個體診所。這個診所的規(guī)模比縣里那對男女的規(guī)模大些。最起碼這里邊多了兩個科室,除了疑難雜癥和性病科外,還有不孕不育科和糖尿病防治科。
這個老板留著大胡子,有一股仙風(fēng)道骨的神氣。滿都庫直接說明了來意。大胡子說,噢,那塊玉石啊,很搶手,到我這里還沒有把玩夠呢,就被旅大的人給買走了。
滿都庫知道他們可能是在戲耍自己,相互之間做好了扣,讓自己鉆。滿都庫對這位大夫說:“你是行醫(yī)的,怎么忽然之間就對玉石感興趣了呢?”
大夫說:“我也不是真的有多大的興趣愛好,我知道能賺錢,就買了,轉(zhuǎn)手再賣掉了,掙錢啊。”
滿都庫繼續(xù)追問:“你不懂,怎么知道能賺錢?。恳琴r了呢?”
大夫說:“做買賣就得有風(fēng)險,富貴險中求嘛?!?/p>
滿都庫看看這位大夫,眼睛不大,很亮,眼珠轉(zhuǎn)得極其活潑,有一種賊精明的感覺。滿都庫說:“這玉石可是有靈性的,褻瀆了它,是要遭到天譴報應(yīng)的。你把它賣給了誰,地址是哪里,告訴我吧,我要去把它買回來。”
這大夫眼珠兒一轉(zhuǎn),就給他寫了地址電話和買方姓名。滿都庫知道,很可能和他現(xiàn)在一樣,忙著去了也是白白再跑一趟。不管怎么說,是真的還是假的,死馬必須要當(dāng)活馬醫(yī)。
滿都庫一直以來,都認(rèn)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具有靈性,是有思想的。他現(xiàn)在想著和氏璧,和氏璧也一定在想著他,雖然它不會說話。但他活著就要把它找回來,直到死的那一天,也決不放棄。
滿都庫有點垂頭喪氣地回到碧玉溝。這回他沒有給妻子買任何東西。到了家里,他沒有搭理妻子,自己到了自己的屋里,用大被一蒙,在里邊憋著聲地痛哭起來。妻子也不敢來勸,畢竟是她惹下的禍。
妻子在那屋里也開始流淚不止。好端端的一個家,就因為賣掉了一塊寶玉,使這個家變得不和諧了。他們家是遠(yuǎn)近有名的玉石大戶,不缺錢,房子也是樓座子,還有私家的汽車,什么都不差,滿都庫雖是個大學(xué)漏,也算是有文化的人。
這時候,謝家妻進(jìn)來了。她見到滿家妻在流淚就說:“姐姐,你何必呢。這人啊,不管是錢還是物,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啊?!?/p>
滿家妻搖搖頭說,“妹子,你不知道,這老滿就是要將那塊石頭帶到他將來的墳?zāi)怪腥グ??!?/p>
謝家妻笑了,都什么年代了,人死了都得燒了,燒成一堆灰,他還有這個想法,這也太守舊了吧。老滿不是回來了嗎,他干啥呢。
“他在那屋里憋著呢?!睗M家妻說?!斑@日子往后可怎么過?。 ?/p>
謝家妻倒是冷靜了下來?!霸撜^還得咋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遇到啥事辦啥事唄。你去把老滿給我拽起來,一個大男人,這像是什么樣子!”
滿家妻直打怵,沒動身。謝家妻自己去了那屋里,見滿都庫蒙著大被不露頭。謝家妻拿出了那種潑勁,一下子就掀開了蒙頭的被子,“你裝什么死,一個大男人,一點都不像個爺們。你少了塊石頭還不活了,要死要活的熊樣,讓人瞧不起!給我起來!”
滿都庫坐起來,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這時候他的妻子也過來了,但不說話。謝家妻說:“大丈夫能折能彎。人家也不算是騙你,也不是搶了你的,不是也給了你錢嘛,還是高價。不至于這樣死不起活不起的。你還得該干啥就干啥,日子得照常過?。 ?/p>
滿都庫憋了好久了,終于發(fā)悶地吼了一句:“你說你老娘們家的懂個屁!男人的事情,男人自己辦,女人別瞎摻乎!”
謝家妻說:“好,我們娘們家的不摻乎,男人自己辦。男人不能夠趴下,得站起來!”
滿家妻說:“妹子說的對,不能總這樣啊?!?/p>
滿都庫看一眼自己妻子,眼睛翻了一翻,沒回話。謝家妻說:“你這幾年弄石頭,人都愚了。你也不想一想,那石頭再好,它也是身外物。還陪葬,你傻不傻啊?你沒看過電影《東陵大盜》啊,你要陪葬還不得被人挖個底兒朝天??!聽人勸吃飽飯,趕緊該賣玉還去賣玉,別在家中和自己老娘們置氣?!?/p>
滿都庫走出家門,在院里順手拿了把三尺長的鉤子,到小河溝里觀察河石,時不時地用鉤子去鉤那些鵝卵石。他一直想去找他的同學(xué),給他一些補償。可是沙金礦已經(jīng)解散了,溝外的洋河已經(jīng)被沙金機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挖了個遍。不知為什么,在小河溝鉤石頭看,他就忽然想唱幾句什么出來。這些時日,他憋得慌。滿都庫是個內(nèi)秀的人,不善表達(dá)喜怒哀樂。無意間他唱了一嗓子:“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p>
他唱完了這兩句,一抬頭,見謝家妻子在一旁看他。他頓時臉就紅了。
二人不咸不淡,不淺不深地說了幾句話,滿家妻走過來了,“回家吃飯吧。妹子,你也來家吃飯吧?!?/p>
三人回到了家里,開始吃飯。滿都庫悶著頭不說話,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幾口,便吃飽了,回自己的小屋中去了。
滿都庫現(xiàn)在的心里邊開闊了些,謝家妻說的對頭。日子還得照樣過。他準(zhǔn)備去旅大到另一個買主那兒去,但不能空著手,他準(zhǔn)備帶點兒石頭,連賣帶找,兩不誤。
兩個女人在這邊,喝了點兒啤酒。兩家的孩子都不在家,一個扔在奶奶家,一個放在姥姥家。謝家妻說:“姐姐,你一定要把你老頭看住了,他本質(zhì)不壞。不像是我家的那個混球,他根上就壞。他們常在外,最容易學(xué)壞。”
滿家妻說:“那有什么辦法,總不能把人拴在褲腰帶上吧。人要學(xué)壞,看不住的?!?/p>
謝家妻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打起盹來。晚間,謝廣利回來了,他對妻子說:“媳婦啊,你得救救我?!?/p>
妻子說:“怎么了,性病也不至于死人啊,再說了,你不是有那個治性病的診所嘛。除非你得癌癥了,需要人救?!?/p>
謝廣利嘴上特別會說。“好老婆,我現(xiàn)在欠人一點兒錢,不還不行?!?/p>
妻子說:“欠錢你倒是還啊。欠誰的錢?不是欠那診所的醫(yī)藥費吧?”
“不是不是。是我手癢了,跟人家打牌,我以為是玩小的,沒想到是大茬口,我受騙了,輸了五十萬。不給他們錢,他們就要剁掉我的五根手指頭,我惹不起。”謝廣利很害怕的樣子。
妻子說:“行啊,一根指頭頂十萬,值!劃算,就拿五根指頭頂吧。”
“老婆,咱家的錢都花在了建房子上,買家具,買汽車,現(xiàn)在手頭沒有那些錢了?,F(xiàn)在就得去借,你也知道,除了滿家,別人家誰也不會有那么多的錢,我又不可能去他家借,只有你出面。”
妻子說:“借什么借,又不是人家輸?shù)腻X,誰能借給你五根手指頭,你想一想,你自己又不是沒有。你他媽的還有臉和人家借,你把人家坑慘了,人家都要被你搞得妻離子散,你還想著借人家的錢,真是豬狗不如?!?/p>
“別說了,快幫我想一想辦法吧,我的手被剁了,那我們這個家就完蛋了?!?/p>
“我們這個家早該完蛋了!”
“媳婦,我那邊還有事情,我得趕緊回去,我明天晚間回來取錢?!敝x廣利匆匆地離開了家門,開著他的夏利回城里去了。
謝家妻沒有睡意,她只好硬著頭皮去了滿家。滿家妻熱情地接待了她。謝家妻說姐姐,有點事情要難為你了,本來不想張口的,可事出緊急。
“我們姐倆有什么不能張口的還?”
“姐,按理說我不該管老謝的事情,可是這人命關(guān)天啊,不管不行。老謝出了大事??!”
“出車禍了?”
“那倒不是,他和人家打牌,輸了五十萬,還不上了,人家要他的五根手指頭,這和要命也差不多。我家的錢都讓他敗了,能拿出這筆錢的,也只有你家了,我想來借?!?/p>
“這筆錢應(yīng)該能拿出來,是謝廣利的事情,不借,再說我也說了不算?!睗M家妻說得很堅決。這時候,滿都庫走過來,他問明了情況,他說:“借你,明天我去縣里銀行取錢。這是救人救命的事情,怎么敢不借。”
妻子看著滿都庫發(fā)愣。謝家妻也看著滿都庫發(fā)愣。原來這是個真正的爺們,太爺們了!謝家妻上去就給了滿都庫一個擁抱。
滿家妻說了一句話:“妹子,那謝廣利不是在騙你吧?想好了,你可別上當(dāng)啊!你家那貨和我家的老滿不是一路人!”
九
人熊人欺,馬熊人騎,但是天不欺。謝廣利在縣里邊揮霍自己身體的同時,也在揮霍著情感。他在診所花的錢,買了特效藥,其實就是青霉素之類的,但是也挺見效果。
謝廣利之所以要編個瞎話,賭博輸錢,要五根手指,是因為,診所那兩口子訛他五十萬。他現(xiàn)在手頭的現(xiàn)金并不多了,壓了些石頭還都沒有出手,值錢但不是現(xiàn)錢。玉石沒變現(xiàn)時,與普通石頭一樣,就是硬邦邦的頑石一堆。診所那兩口子,的確是找了幾個人來威脅謝廣利。謝(絕)不還錢的謝家,現(xiàn)在是絕不敢不還人家錢,乖乖地去給人家準(zhǔn)備錢了。
謝廣利沒有想到,滿都庫會把五十萬借給他妻子。他在想,趕緊把家中的庫存玉石運到縣城里來,早點折騰出去。
晚間謝廣利沒有回碧玉溝,他等了兩三天才回去。
令謝廣利沒有想到的是,五十捆現(xiàn)鈔,妻子早已經(jīng)給他準(zhǔn)備好了。這讓他特別開心,診所那兩口子給他的期限是十日湊齊五十萬。
妻子說:“老滿連個嗝都沒打,說了句救人要緊,就同意了。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不像你這么不著調(diào)。我對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以后你再惹禍,我就管不了了,你記住,人在做天在看,老天長眼?!?/p>
謝廣利說 :“老婆,我以后想辦法賺大錢,賺大發(fā)了,我就給你在城里邊買大別墅住?!?/p>
“我不稀罕,你的話以后我也不會再信了。你不用耍嘴皮子,人家根本就不信任你,借錢是我簽的字,人家才肯。人家對你們家謝(絕)不還錢早就心知肚明。我和你夫妻一場,倒霉,我認(rèn)了,你拿了錢趕緊去交差吧。”謝廣利沒有在家待上一會,拿了錢開著他的夏利回城里去了。
又過了幾天,謝廣利又回來了,他借了個帶斗的半截美,回家來拉他的那些石頭,他說在城里邊賣價碼高,都能賣個好價錢。
妻子不是沒有懷疑,只是找不到證據(jù)證明他是在撒謊。妻子說,你不能都拉走,留下一半,有點后手。謝廣利轉(zhuǎn)著眼球,說,那好吧,就拉走一半吧。
“老婆。滿都庫最近在忙什么呢?”謝廣利問。
“他還能忙什么呢,去找他的那塊石頭唄,省陽沒有找回來,這回去了旅大,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又在忽悠他。但愿能找回來,都是你作的孽?!?/p>
謝廣利拉著他的一多半河磨玉去城里了。謝家妻自己在家操持家務(wù),種幾畝田地,帶孩子。
有一天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來了。她說她要和謝家妻談一談關(guān)于謝廣利的事情。這女人說,這個男孩是謝廣利的孩子。他們倆好了很多年了,她要和謝廣利結(jié)婚,你必須得和他離婚。
謝家妻說:“這么說,他在城里邊已經(jīng)和你過上了?那五十萬不是輸出去的,是和你過日子用的錢?”
“什么五十萬,我不知道???”女子說?!八屇憬桢X給他?這個謝廣利,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是他瞎編的!”
謝家妻一下子就氣得喘不過氣來。她決定和謝廣利離婚。這也正合了謝廣利的意,離婚很快就達(dá)成了協(xié)議。謝廣利感覺很自由,妻子沒有給他找任何麻煩,借那五十萬元,是妻子簽的字畫的押,她自己擔(dān)。
謝家妻在人前是剛強的,不哭。可是在背后,她偷偷地哭,大哭??尥炅?,她就來到了滿家。她撲通一聲就給滿家兩口子跪下了。滿家妻說妹妹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謝家妻說,不干什么,我想跟滿大哥學(xué)賣玉石。我也要做這個生意。
滿家妻說,這是好事情,讓他帶你就是了,你跟在他身邊,我還放心??炱饋戆?。
謝家妻起來之后,二話不說,就回家了。她找了一條紗巾,將整個頭都蒙住,手抓一把二尺長的鉤子,就來找滿都庫。她說要他帶她到河溝去遛。滿家妻說:“老滿,你帶她去吧,她現(xiàn)在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那不著調(diào)的謝廣利,早晚會有天報應(yīng)。”
滿都庫硬著頭皮,帶著謝家妻在河套邊上遛,扒拉著鵝卵石。天不虧待人,謝家妻在小河套很專注地用那二尺鉤子鉤石頭,一塊塊地細(xì)看,她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她喊了一聲:“老滿,你過來看,這塊是不是好石頭?”
滿都庫跨過來,看謝家妻鉤出的那塊石頭,一下子就震驚了!真是魚過千層網(wǎng),網(wǎng)網(wǎng)還有魚!滿都庫說:“你別聲張,走,趕緊拿回家去。”這塊河磨玉有二十多斤重,是特別好的黃白籽料,可以按克來賣的那種。
謝家妻拿著石頭,滿都庫拿著自己和她的工具,兩人各回各家。滿都庫回到家中,對妻子說,謝家妻有福命,謝廣利命薄。她一出手,就得了一塊特別好特別好的河磨玉。妻子問那得有多好,能比上你的和氏璧嗎?滿都庫說,那還差得遠(yuǎn),和氏璧是這個地球上唯一的一塊,找不出第二塊。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妻子說:“老滿,我這輩子都欠你的,那塊和氏璧是我把它弄丟了,這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我都認(rèn)了?!?/p>
“算了,不說了。過去了,我自己再慢慢地找吧?!?/p>
很多人看到謝家妻蒙個紗巾,整天在河套轉(zhuǎn)悠,認(rèn)為這女人離婚了之后,精神出了問題,那河套都被多少人翻了多少遍,哪還會有什么河磨玉,剩下的都是鵝卵石。謝家妻堅持天天在河套上找石頭。她家謝廣利剩下的那些不值錢的石頭,滿都庫也都幫著給賣了,價格還不錯。
謝家妻用這些賣來的錢,還了欠滿家的那五十萬。滿家妻沒有要,說,等妹妹發(fā)了大財再還吧,我知道這是你自己的錢。
十
謝家妻的身影,經(jīng)常在河套的上上下下出現(xiàn),蒙著個紗巾包裹著頭?;蛘吒鴿M都庫去省陽賣河磨玉,總之他們倆形影不離。坊間就傳謝家妻由滿都庫的第二老婆變第一老婆了。他們之間對外只說是師徒關(guān)系。
后來有人把滿家妻稱為二房,把謝家妻稱為一房。這稱呼是貶損,更是諷刺。甚至有人當(dāng)面就這樣稱呼。滿家妻默許了這稱呼,也不與人計較,謝家妻就不干了,如果有人和她這樣說,她當(dāng)場就翻臉罵人!
柳下惠能坐懷不亂,那滿都庫豈能如此。都成雙入對地到處去跑買賣了,晚上住宿怎么住,滿都庫能看住自己的褲門,鬼才相信呢。
但當(dāng)事人很清楚,滿都庫的信念還在,這輩子他還要找回他的和氏璧!謝家妻現(xiàn)在也成為一位虔誠的河磨玉迷,也是半個專家了。
生活要繼續(xù),日子要一天一天地過。滿都庫家失之交臂的和氏璧,一直漂流在外沒有找回來。滿都庫邊挖玉邊買玉邊賣玉,日積月累,資本不斷擴大,賺了大錢,同時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的和氏璧。這期間,謝家妻也是學(xué)會了倒賣河磨玉的竅門。她也發(fā)家了。她不僅僅還了謝廣利那所謂的五個手指頭的欠債,更是成了一個大富婆。
這一晃,就三十多年過去了,滿都庫重新建了豪華氣派的大房子,正房四百五十多平米,東西兩側(cè)的廂房,各一百五十多平米。謝家妻也在原來的樓座子旁建了大房子。兩家的孩子都長大了,他們都在城市里買了房子,這碧玉溝的房子再好,再氣派,年輕人耐不住寂寞。盡管他們在城市里混得并不那么好,但是他們不愿意隨父母住在這深山野溝里。
孩子們還是要靠老爹老媽默默的資助支撐門面;三十多年過去了,和氏璧仍然隱藏在某一處不露崢嶸。
滿都庫在這三十多年間,不張揚地賺了大錢,已是大富翁了。他耿耿于懷的還是那塊和氏璧。時間沒有沖淡他的念想,反而越來越重。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塊心病了。他供奉和氏璧的那塊牌位,這三十多年來始終沒有斷過香火。世間萬物,都有靈性,他想。和氏璧也一定在念念不忘地思念著他。
現(xiàn)在六十多歲了,滿都庫不再和謝家妻出雙入對了,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形影不離,干什么都在一起,像是影子那樣黏在一起。謝家妻也有一大批玉石客商朋友。
滿都庫晚年有晚福,他將這歸功于和氏璧在暗中保佑他多子多孫多福。謝家妻也是晚年過得不錯。城里富人該有的,他們在這碧玉溝中也都一樣一件不缺。
謝廣利這些年可是混得凄慘,他很想東山再起,就在他熟悉的河磨玉行當(dāng)上,繼續(xù)打拼。大錢不掙,小錢也進(jìn)賬,還能繼續(xù)維持生計,只是一個人在縣城里。他也是這樣地混過了三十多年,可是他生活上不規(guī)律,身體透支得厲害,酗酒,渾渾噩噩的。一場意外,得了腦血栓。沒辦法,他賣了城里的房子治病。
大雨接二連三地下起來時,他租住的平房漏著雨,謝廣利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之時,他覺得他就要死了。謝廣利在臨死前,他想到,自己瞎作,對不起老婆孩子,對不起家人,真是作孽。人若一死,什么你的他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完了完了,想給老婆孩子補償?shù)臋C會都沒有,如果再給托生的機會,一定補償老婆孩子……
謝廣利徹底破產(chǎn)了。他走投無路時,想起了他的前妻。打道回府,不是衣錦還鄉(xiāng),而是丟盔卸甲。謝家妻將原來的樓座子給了謝廣利,還算好,總算是有個地方安身立命了。
謝廣利一直想進(jìn)滿都庫家去看一看??墒撬恢币矝]有勇氣。有一天,滿都庫邁進(jìn)了這個舊樓座子。屋里邊臭氣熏天,也凌亂不堪。謝廣利有點兒急,嘴里邊嗚嗚啦啦地說些什么,滿都庫聽不大清。但是有一句話滿都庫聽清楚了,是對不起三個字。
滿都庫說:“我們都這把年紀(jì)了,頭發(fā)都白了幾大圈,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了。你現(xiàn)在是重病在身,治病要緊。有什么困難,你說出來,我能幫則幫。”
謝廣利哭了起來,大鼻涕都流到了嘴里。他嗚嗚啦啦地說謝謝你照顧了她(謝家妻)。滿都庫說:“不是我照顧了她,是她自己剛強,自尊自愛。”
謝廣利又嗚嗚啦啦地說對不起。滿都庫給他扔下一萬塊錢,準(zhǔn)備離開。謝廣利說:“你——別——別走,我我我?!边@時候謝家妻端著飯盒給他送飯來了,后邊還跟著一位中年婦女。
謝家妻說:“師傅,你在啊。這不著調(diào)的不成才,賣了良心才回來??墒撬@樣了,我也得管一管啊,我給他請了保姆。以后治病的錢我出。”
滿都庫說:“好好好,缺錢不用怕,我也可以幫助出。我還得感謝老弟,要不是他,我也不會跑遍祖國的大好河山,我去各地找我的那塊玉,盡管始終也找不到,可是我開眼界了?!?/p>
謝家妻說:“雖說我沒有法律義務(wù)管他,但他這樣了,畢竟夫妻過一場,我還得幫他啊?!?/p>
滿都庫不便多待,走了。謝廣利現(xiàn)在的境況大為改善,不像是落魄在縣城里那樣艱難了,可是現(xiàn)在他的病情沒有多少好轉(zhuǎn),他的心事越來越重。當(dāng)?shù)卮逍l(wèi)生所的大夫常來給他打針開藥。謝廣利經(jīng)常獨自哭泣。人到了這個年齡,想事情和年輕時肯定不一樣,再加上社會上的世道人心,真情假意的對比,誰好誰孬……
有一天村醫(yī)對謝家妻說:“老謝這樣可是不行,情緒老不穩(wěn)定,心事重重,不利于身體恢復(fù)。喜怒無常,這很不正常?!?/p>
謝廣利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有時候哭起來把嘴咧得像個瓢。謝家妻來看他說:“你再這樣下去,病就治不好了。情緒要穩(wěn)定。”
謝廣里坐在他原來買的沙發(fā)里,用力地晃著頭。他說:“對不起?!彼麊鑶枥怖驳卣f——其實,滿都庫那塊和氏璧,一直是他藏著呢,就在家中的西房角頭下邊埋著的,當(dāng)年他和那診所夫婦倆設(shè)計,買下來。自己回購和氏璧。當(dāng)年他也想自己死了之后,讓這和氏璧隨他埋了。
謝廣利嗚嗚啦啦地說,把它挖出來,還給滿都庫吧。謝家妻說你這作孽的,害苦了滿家?guī)资臧。?/p>
謝廣利好像一下子就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人開始穩(wěn)定下來了。這些年來,那塊和氏璧好像壓得他心臟的血液都流速變慢了。
放下了,便輕松了。謝廣利卸下三十多年的這塊包袱,覺得渾身像是卸下了沙袋,自己都有要飄起來的感覺。他很配合衛(wèi)生所的村醫(yī)治療,竟然能將木拐棍扔下,一瘸一拐地走路到院外曬太陽了……
十一
滿都庫的和氏璧失而復(fù)得之后,人卻有點無所適從了。如何安排這和氏璧,是繼續(xù)供在原來的牌位上呢,還是另謀他法?這三十多年來,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胡子都白了,為了尋找和氏璧,時間慢慢撫平了他的欲念,雖然念念不忘初心,那只是個念想,內(nèi)心早就放棄了失而復(fù)得的信心。
謝廣利在大病中一定是做了很多的思考,人在生死關(guān)頭走一遭之后,考慮的事情和平時的思謀是不一樣的。
謝廣利在最落魄的時候,在租住的一個小偏屋里,外邊下著瓢潑大雨,滿街道嘩嘩地淌著渾濁的流水,偏偏還漏著雨,他又行動不便,那種絕望之中,和氏璧對他還有用嗎?人在生死線上,什么都突然想得開了,放得下了。
滿都庫本是沉默的木訥之人,現(xiàn)在更加不想說話了。他的執(zhí)念,他本想一夜之間就找回來的和氏璧,他找了三十多年,雖然內(nèi)心沒有絕望,可是信念也磨損得有皮無毛了?,F(xiàn)在一夜之間就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不知道該怎么侍奉這天下第一寶貝了。
滿家設(shè)宴,邀請了謝家妻和謝廣利做客。滿家現(xiàn)在的房子很豪華了,可以和城里的別墅媲美。家中的大廳里邊掛滿了字畫,據(jù)說都是名人大家的。實話來說,字寫得很差勁兒,畫畫得也很糙。滿都庫是看到了人家西服男家中到處都是名人的字畫,所以自己也在古玩一條街上買了這些“名人名家”的字畫,裱了,掛在家里,文化文化,這樣就不像是暴發(fā)戶那樣沒有文化了。
滿家的飯廳很大,里邊裝修的也是按著城里的高標(biāo)準(zhǔn)裝修的。飯桌上已經(jīng)擺了滿滿一桌子海鮮,黃海大飛蟹,盤錦大河蟹,大對蝦,本地奧花魚,海參,這些高規(guī)格的菜肴全上來了。
滿都庫拿出了兩瓶五糧液,兩瓶茅臺放到了桌子中間。謝廣利腿腳雖不是太利索,但是好轉(zhuǎn)了不少,自己走進(jìn)來。他見到了往桌子上繼續(xù)放菜盤子的滿家妻,他說:“辛苦嫂子了,當(dāng)年,真是對不起。”他說話竟然清晰了不少,聽得清了。
開飯前,滿都庫說:“這一晃就是幾十年過去了,人生不見混啊。”
謝廣利站起來,他先是給滿都庫彎腰鞠躬:“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然后他又給滿家妻鞠躬,還是對不起,最后給自己的前妻鞠躬:“對不起!我該死!”
“都過去了,別提了。”謝家妻說?!拔也粫购弈悖膊粫從?,照顧你,幫點忙,是人該做的,在一起生活過,幫點小忙,拉一把,也不算什么。”
滿都庫說:“當(dāng)年你花的錢,我們翻倍給你還回去?!?/p>
謝廣利說:“千萬別,那錢,算是我贖罪了。”
吃飯了,謝廣利很饞這酒,他說他也要喝上一點,不妨什么事。謝廣利喝了兩小盅酒,滿臉通紅。滿都庫喝多了,謝家妻也喝多了。謝家妻說:“我最對不起的人是姐姐,這些年來蒙受著別人的白眼,我也給師傅造成了一些誤會。我和師傅,是清白的,我們沒有過出格的事情,我可以對天起誓!我們是清白的。”謝家妻哭了起來?!拔以谧钭罾щy的時候,姐姐很大度地讓我跟師傅練玉跑攤,現(xiàn)在能有今天,我欠你們兩口子的!你們兩口子的恩情,和我父母一樣大?!?/p>
滿家妻說:“妹子,其實在別人誤會你們倆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也是誤會你們的??墒俏倚奶勖妹?,即便是,我也認(rèn)了,我愿意忍。”
謝家妻抱住滿家妻,姐姐,我欠你們的恩德!兩個女人哭泣起來。看到此情此景,謝廣利忽然之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不起的人應(yīng)該是我,我該死,我該死??!滿都庫將他扶了起來。
這頓飯之后,謝廣利放下了沉重的精神包袱,病情一天一天地好轉(zhuǎn)了起來,可是滿都庫一天一天地不如前,人不再是沉默不語那么簡單了,他有些抑郁了。人活著最怕的就是積郁,這樣人是容易出毛病的。和氏璧回來了,滿都庫卻迷茫了!
滿都庫將那和氏璧又鎖到了那保險柜中。每天晚間,他一睡著就夢到了那和氏璧對他很不滿意。和氏璧說:“你以為你對我好啊,你太自私自利了!既然我見到了天日,你卻想要我跟你深埋在地下,為你陪葬,讓我永遠(yuǎn)不見天日。我是應(yīng)該放射光芒的,可是你想讓我跟你殉葬,想要毀滅我!”
滿都庫說:“我發(fā)現(xiàn)了你,就深深地愛上了你,你是永恒的,我想跟著你永恒,我不想只活世上那么百八十年的,可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沒有了,我不想這樣!”
“你想綁架我,找存在感,這是自私的行為,為世人不齒!”和氏璧說?!澳愎┓钗?,我已經(jīng)領(lǐng)了你的情,我不是你個人的私有物,這點你不懂嗎?”
“我懂倒是懂。”滿都庫在睡夢中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了。“可是我不想失去你啊?!?/p>
和氏璧說:“就連那特別自私自利的謝廣利都能開竅放下我,你怎么就不能啊,你把我的身子鎖住了,你能鎖住我的光芒嗎?你不能,我是屬于世界的,屬于宇宙的,不是屬于你一個人的。”
滿都庫一下子驚醒了過來。他擦干了滿頭的汗水。這些天來,滿都庫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腦子已經(jīng)被高速運轉(zhuǎn)的思慮搞得昏頭轉(zhuǎn)向。失去了折磨人,得到了也折磨人。滿都庫感覺到了,擔(dān)起來容易,放下也很難了。謝廣利放下了,現(xiàn)在他的環(huán)境盡管很不樂觀,但是人家心中輕松了。當(dāng)年,謝廣利知道了滿都庫的心思,要用和氏璧陪伴在百年之后,他也見財起意,也想得到,也想百年以后有寶貝陪伴,可是現(xiàn)在他放下了。
滿都庫經(jīng)過思想上反復(fù)的掙扎,做出最終的決定,不讓和氏璧給自己陪葬,他決定出手。他給西服男打電話,讓他聯(lián)系出手的下家。這事情,西服男會辦。
滿都庫拉著謝廣利,上了他的車,帶著和氏璧去往省陽城。滿都庫說:“我們?nèi)ヒ粋€地方,把那和氏璧出手給下家?!?/p>
“那是你的事情,和氏璧是你的,你自己有權(quán)利處理。”
他們到了省陽博物館,二人帶著那塊和氏璧走出車內(nèi)。省陽博物館的一個屋子里有一塊紅布橫幅:
熱烈歡迎謝廣利捐贈雞血河磨玉。
謝廣利一下子淚珠就下來了,嘴有些瓢:“這這,這是?我慚愧??!捐獻(xiàn)人是他,不是我!”
作者簡介:洪水,男,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曾任《芒種》雜志副總編,現(xiàn)為遼寧省傳記文學(xué)學(xué)會副秘書長。已出版長篇小說《大煙狼》《死亡山谷》《借雙翅膀飛上天》等多部,其他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啄木鳥》《鴨綠江》《滿族文學(xué)》《今古傳奇》《安徽文學(xué)》《草原》《微型小說選刊》等多種文學(xué)期刊。出版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數(shù)百萬字。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