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依然驕陽似火,蟬喘雷干。手機短信預(yù)報的降雨,又不知跟著哪塊云彩云游去了。
余波收回眼,四處尋摸空調(diào)遙控器。
進入新世紀這幾年,他感到離不開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夏天離不開空調(diào),冬天離不開暖氣,上班離了電腦不會辦公,出門離了汽車不會走路,手機更是恨不能二十四小時攥在手心里……當初老家剛通電時,他看著燒紅的耀眼的燈絲,還時不時想起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的情形,油燈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跟鬼火一樣?,F(xiàn)在再想來,竟跟燧人氏鉆木取火那般遙遠了。
此時,伴隨著“咯咯咯”的高跟鞋響聲,從門里閃進一個女人,打扮入時,舉止大方。
他有些發(fā)蒙,定睛一看,不禁呆住了,是她。一個十多年前突然“人間蒸發(fā)”的女人,又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難怪他會產(chǎn)生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女人穿著一件玫瑰色連衣裙,V型領(lǐng),半截袖,襯托著白皙的皮膚。這身扎眼的打扮,竟然一下子讓他想起了當年女人送他的,那一把把紅彤彤的紅果兒……
她還是那么年輕,一張近似完美的臉,似乎并沒有留下多少歲月的烙痕,反而增添了一種成熟的嫵媚。看得出,在外這些年,她過得很好。
他難掩心中的驚喜:“別老站著呵,站客可不好伺候,來來來,這邊坐。”說著稍有些不自然地伸出手,往沙發(fā)上讓。
她順從地到沙發(fā)上坐下。
余波這才開始張羅茶水,并順手抓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啟動空調(diào)。
“我走時,‘西院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禮堂,可憐巴巴的……”女人感慨著,隨手把一只精致的手包擱在玻璃茶幾上,“現(xiàn)在多了這么多樓,都不敢認了?!?/p>
余波默默聽著,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
她又說:“別忙了,我不渴。聽說您現(xiàn)在是‘西院,不,是‘迎賓館的老總了,是嗎?”
余波一頓,抬頭“嗯嗯”了兩聲。在弄清她的來意之前,他更愿做一名傾聽者。
她又說:“您也別太緊張。我呢,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余總肯賞個面兒不?”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位的行事風格真是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喜歡長竹竿進巷道,直來直去。
“好啊,有事請講!不要您啊您的,聽著別扭。只要我能幫上的,你盡管說好了?!彼言挾颊f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余波再裝傻充愣就有點太那個了。
“那好,我就不跟你講客氣了。我呢,是相中了你們沿街的兩套二層樓鋪面。哎,只是租金高得太離譜,這不剛聽說這事兒歸您管,就跑來添麻煩了!”
她是有備而來,說完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像是專門考驗他來的。余波一聽找他是為這事兒,便暗暗松了一口氣,不緊不慢玩起了茶道。什么燙杯溫壺,馬龍入宮,什么洗沖泡,然后雙手奉茶,遞了一杯送到她面前,自我解嘲地說:“我還當是什么事兒呢,這事兒吧,你放心,我一定幫你爭取個最惠價,OK?”
說完,余波好像很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笑模滋兒地看著女人。女人聽后,說:“謝謝余總!改日一定來品你的茶……我還有事兒,先走了?!闭f完起身向外走去。
真是來去一陣風。
余波的思緒徹底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造訪攪亂了。
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被喚醒了。
二
那天,天才蒙蒙亮,他就抓頭豎腚跑去市接待處報到,等了幾個小時才等來人家上班。跟他一起傻等的還有一位,是分配到機關(guān)車隊的司機:范江。
辦完手續(xù),兩個人揮手告別。
大禮堂離接待處不遠,矗立在馬路的斜對面。
拾級而上,他走進這座神秘的政府禮堂。政府的禮堂吶,聽著就那么神氣。
剛邁進禮堂大門,一位身材高挑,端莊秀麗,身著深藍色工裝的女孩兒突然出現(xiàn)在門廳。她禮貌地跟余波打了招呼,問道:“您這是……”
余波慌慌地應(yīng)道:“我是新分來的,余波,請多關(guān)照!”
女孩聽后嫣然一笑:“我是接待(員)紅果兒,歡迎,歡迎!”說著小手朝里一伸,做了個請的手勢。
說起這座大禮堂,它雖然叫市府大禮堂,卻歸市委這邊的接待處管理。它坐落在政府大院的西側(cè),以前又稱“西院”。后增建貴賓樓、宴賓廳等接待設(shè)施,改名為“迎賓館”。別看它開大會時光鮮亮麗、電視有影,報紙有名,平時卻總是保持著神秘而低調(diào)的姿態(tài)。
這里的工作人員更是保持著低調(diào)與謙和,要不是身處其中,你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群:個個精挑細選,不管是學(xué)識,還是相貌、身材,都有嚴苛的選拔標準。能被選上的,不說是萬里挑一,起碼也得是千里挑一。
要不說,這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
余波再對比自身,要個沒個,要樣沒樣的這副皮囊,真有些自慚形穢。若不是國家包分配,恐怕他這輩子連進這個門參觀一下的機會都不見得有。
偌大個禮堂,平時只有調(diào)音室和接待室兩個服務(wù)部門在此辦公,顯得尤為空曠和冷清。
調(diào)音室包括他這個新人,共有五個音響師,日常也兼干一些強電的活兒,都是清一色的大老爺們兒。
接待室含紅果兒在內(nèi),共有七名接待員,個個花枝招展,婀娜多姿,號稱“七仙女”。
大禮堂東向開門。從正門進來,必定要經(jīng)過門廳的總服務(wù)臺。其實平時總服務(wù)臺并不設(shè)人值班,“仙女”們都待在門廳南側(cè),離大門二三十米的接待室,那里也設(shè)有一個簡易的小服務(wù)臺。
平常,調(diào)音室的大老爺們無論進出,都會禮貌地跟接待室的她們打招呼。如果時間寬裕,還會主動繞上幾十步,到跟前扯個閑篇,咂個閑牙什么的。
三
余波越來越覺得一天不與紅果兒嘮嘮嗑,斗斗嘴,心里就好像缺了點什么。
這已變成了他和她之間的小秘密。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微妙,一旦有了秘密,那就意味著相互之間不再尋常。
有一回,余波一連幾天進出大門都沒瞧見紅果兒,心里不免犯了嘀咕:她這是咋了?為什么不見人影兒?
又過了幾天,余波還是沒等來紅果兒的出現(xiàn)。他有些沉不住氣了,決定去服務(wù)臺偷偷打探一番。他趁路過的機會,探頭一看,見是毛姐值班,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主動過去打招呼。
毛姐這天看起來心情不錯,一見他,連呼“稀客”,十分熱情地邀請他到里面坐,還問他要不要來點清熱解渴的茉莉花(茶)?他當然知道小服務(wù)臺里面可不是外人,特別是男人,隨便涉足的地兒,一道簾子后面就是她們的“閨房”。他便擺手推辭了。他倆就這樣隔著小服務(wù)臺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起來。
余波覺著差不多了,就逮了個話空兒,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道:“毛姐,最近怎么沒見紅果兒,她干啥去了?”
沒想到毛姐什么也沒說,只是意味深長、笑瞇瞇地盯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余波被盯得有些發(fā)毛,渾身不自在,忙掩飾地問:“毛姐,怎么了?”
毛姐“嗯哼”了一聲,突然放下水杯,哈哈大笑。余波被她笑得一頭霧水,不知不小心觸動了這位小姐姐的哪根神經(jīng)。過了好一會兒,毛姐扭頭對簾子后面喊了一嗓子:“怎么樣?我說是來找果兒的吧,你就愿賭服輸吧!”
這時,接待室主任于莉莉才不得不拉開“閨房”的隔簾,咧嘴笑道:“好好好,愿賭服輸,我服輸好了,不就是五塊錢的事兒嘛?!闭f完又“滋啦”一聲拉上潔白的簾兒。
余波頓感腦袋都大了一圈,兩耳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燙。他這才明白被人當猴兒耍了,只好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他可聽說這個于莉莉是個厲害角兒,以前只是個普通接待,后來嫁了個家里有背景的公子哥。不但轉(zhuǎn)了城鎮(zhèn)戶口,還當上了接待室主任。他倒是有幸見過這位公子哥,個子矮了于莉莉一頭,除了一身光鮮的行頭,實在看不出過人之處。但在大禮堂,似乎并沒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反而是吸引了不少羨慕的目光。
等待,是最長情的煎熬。
有時,沒有消息未必是壞消息。
四
這天,余波和一個同事一起外出回來,毛姐向他倆頻頻招手,他本想躲開,偏偏被毛姐點了名字。
見他們過來了,毛姐站起身,清清嗓子說:“剛才果兒可來電話了,說回來一定帶好吃的,犒勞犒勞那些想她的人。聽見了嗎?”說完便繃不住地呵呵笑了起來。
余波心里那個恨呀,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拂袖而去。就在他往回趕時,恰巧碰到剛進門的范江,正一臉壞笑地看著他,還夸張地高揚起手打招呼。
有些人天生就是外交家的材料,范江算一個。他是個“自來熟”,與余波報到時才相識,不久,便上門來訪,時間不長就處成了朋友。他人長得又帥氣,見人三分笑,很快便跟大禮堂的人混成了熟臉。
又過了三四天,紅果兒穿了一件米黃色的風衣,圍了一條白綢紗巾,映著一張?zhí)一槪鲩W著大眼睛,來調(diào)音室四下里找人。
余波疑惑地看著她,沒有吱聲。
紅果兒拿眼掃了一圈兒,像是才發(fā)現(xiàn)余波一樣,眼神一亮,三步并作兩步就到了他的面前,臉蛋兒羞得緋紅,伸手從風衣口袋里,手法連貫地掏出一把又一把紅紅的野果子,堆放到他的辦公桌上。然后大聲說:“這是我們西坊山的特產(chǎn),我們那里都管它叫我的名‘紅果兒,它風味獨特,哪兒的跟它都不一樣。請老師們品嘗!”說著,她就轉(zhuǎn)身向外跑去。整個調(diào)音室先是靜得掉根針兒都能聽見,繼而就炸開了鍋。
鬧得最兇的要數(shù)那天跟他一起見毛姐的那位同事,說:“這下可破案了,原來是你想人家果兒妹妹呀。值啦,值啦,我看是不是該喝喜酒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余波還能清晰記起當時自己面紅耳赤的一副窘態(tài)。當時,他著實被紅果兒的膽兒嚇到了。平生第一次當眾接受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孩,還是這么明目張膽的饋送……此事過后,余波再也不敢去小服務(wù)臺耍貧嘴了。
他怕了!兩個相熟的人,仿佛一夜之間形同陌路。
一連幾天,余波老覺著右眼皮跳,不知是什么征兆。直到同學(xué)趙娜的一通來電,他才找到了出處。
趙娜和幾個女同學(xué)連續(xù)來找過他多次,都讓服務(wù)臺的美女們擋了駕,說是“禮堂重地,閑人免進?!?/p>
該來的還是來了。
恐怕只有他心里明白,剛剛過去的暑假里,他經(jīng)歷了什么……他的一位女同學(xué),在離校的前一天晚上還跟他海誓山盟,一轉(zhuǎn)臉就毫不留情地把他給踹了……心病呢,哪是那么快能治愈的?
余波思慮再三,決定向紅果兒來個竹筒倒豆子,利利索索把事情挑明,以免節(jié)外生枝。為此他還專門征求過范江的意見。
正當余波舉棋不定左右為難時,紅果兒出事了,這也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
五
余波被敲門聲打斷。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呆坐在沙發(fā)上,兩手搓了一把臉,喊了聲“進來”。
進門的是物業(yè)部張經(jīng)理。
張經(jīng)理一張四方大臉堆滿笑,兩只小眼瞇成一條線,神秘兮兮地說:“余總,讓我猜猜,你不會是為了紅女士的事找我吧?”
余波被說得一愣,于是把臉一拉,不悅地說:“你胡說什么呢?什么紅啊綠啊的,你當這是夜上海,還是夢巴黎?”
張經(jīng)理知道自己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忙往回找補:“沒什么,沒什么,我純屬瞎猜,余總您有什么指示?”
“我問你,上個月退回來的那幾套門面房,你們都租出去了嗎?大老板可盯著呢?!?/p>
“這個,這個,我這不正要向您匯報嘛,前兩天倒是有位女士一租就是兩套,想開個婚紗影樓。只是她嫌我們租價太高,沒談攏?!睆埥?jīng)理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嫌高?高多少?總歸有個報價吧。”
“她呢,她直接來了個攔腰砍!好不容易來了個租戶吧,可這……剛才她又來電話催問,我只好來請示您,這價格……噢,她說……好像認識您?!睆埥?jīng)理見余波沒動聲色,就不再張嘴了。
差距這么大,是不太好辦。好半天,余波才“嗯”了一聲,說:“認識是認識,可買賣歸買賣,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嘛。還是得隨行就市,你情我愿才行。要不你再摸一下市場行情,跟對方談?wù)???/p>
作為分管領(lǐng)導(dǎo),他說話也只能點到為止。他很清楚現(xiàn)在商業(yè)房出租受網(wǎng)店的沖擊不小,要不怎么會一下退回好幾套到期房呢?
余波朝沙發(fā)一指,說:“來,坐下說?!闭f著他往茶壺里添了水,給張經(jīng)理倒了杯茶。
張經(jīng)理剛落座又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過茶杯。
余波緩了緩,說:“你也不必顧慮太多,市場如此,那就得尊重市場,你去談吧,盡量往高里爭取,但要往成里談,懂嗎?”
張經(jīng)理見分管領(lǐng)導(dǎo)說了句準話,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茶杯,回去抓落實了。
余波在辦公室小踱了一會兒,覺得動錢的事,還是謹慎些好,就起身去大老板那兒匯報。回來后,他電話要求張經(jīng)理適“度”辦理。
六
紅果兒出事的那天,大禮堂正在召開全市干部大會。眼看會議馬上召開,靠會的市委副秘書長卻發(fā)現(xiàn)會場布置出了紕漏。一樓大廳正中的兩個方區(qū)竟然空無一人,周圍的方區(qū)則座無虛席。
他趕忙追查原因,包括于莉莉在內(nèi),禮堂所有接待都被緊急召集過來。經(jīng)排查發(fā)現(xiàn),問題是出在總服務(wù)臺負責分發(fā)會議票的紅果兒身上。是她漏發(fā)了中間方區(qū)的票,才把好端端的會場剃成了中間光禿禿、兩邊毛茸茸的禿子頭。
接待工作講究“接待無大事,接待無小事?!甭犜捖犚?,其實是說,接待無小事。紅果兒女孩家家的,哪見過這場面,竟因驚嚇過度,一頭昏厥在會議現(xiàn)場。后被毛姐她們背走。
一陣手忙腳亂調(diào)整之后,大會順利召開了。
余波獨自坐在主席臺一側(cè)的小調(diào)音室里走神了……
三個多小時的會議終于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結(jié)束。他收拾好音響設(shè)備,卻無法收拾好心情,神情沮喪地回到了調(diào)音室。
“她還好嗎?要不要去看她?”余波猶豫了。去,那不正坐實了有事嗎?萬一再加深了她的誤判,那豈不是燒香惹出鬼了嗎?不去呢,她的影子總在眼前晃來晃去,趕都趕不走……哎,他真是牽瘸驢上窟窿橋,左右為難啊。
兩天后,余波就在小服務(wù)臺看到了活蹦亂跳的紅果兒,不禁搖了搖頭……只是計劃跟她攤牌的事,他還是不好張口。
后來聽說紅果兒暈倒卻因禍得福,上級并沒有追究她的失職責任,只是給予了口頭警告。這樣一件重大接待事故,就這么草草了結(jié)了……余波替紅果兒慶幸。要換作是他,是否保住飯碗還得兩說著。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過得相對平靜,除了偶爾路遇略顯尷尬外,倒也相安無事。這讓余波安心了不少,他們之間本來就沒什么,攔截他同學(xué)的事,只不過是紅果兒心血來潮,耍性子而已,過去也就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與他同村的一位在市政府任職科長的老鄉(xiāng)的電話,他才知道事情不但沒過去,反而越發(fā)復(fù)雜了。這位老鄉(xiāng)科長還善意地提醒他:“在政府單位上班,一定要注意生活作風問題!你還年輕,還不知道這里面的厲害?!?/p>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本來子虛烏有的事,竟然還長了翅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連他這個當事人都沒整明白的事兒,怎么就鬧得滿城風雨了呢?
難道是范江這小子搗的鬼?他可是最具備“作案”條件的:一,人在機關(guān)上班;二,唯一一個沒被接待室“封殺”的他的哥們兒。據(jù)他說,毛姐前幾天還給他織了一件毛衣……
余波知道老鄉(xiāng)也是一片好心,要不誰有工夫咸吃蘿卜淡操心,管他這些閑事呢。不過,這倒提醒了他,他必須慎之又慎,認真對待才行!
聽人勸吃飽飯,裝孫子誰不會呢?
由于接待室“娘子軍”的嚴密封鎖,余波沒少受他的那群不能自由進出禮堂的朋友的抱怨。無奈之下,他只好出去找他們“廝混”了。
這么一來二去的,余波倒跟一個女同學(xué)好像擦出了那么一點兒小小的火花兒來。
“罷罷罷,跟著感覺走吧?!彼?。緣分到了,他能怎么著。當他和那位女同學(xué)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以后,也就沒必要再藏著掖著。她們不是不讓進門嗎?他干脆一下班就在禮堂門口等女朋友,一來就領(lǐng)著她,出雙入對,招搖過市。這能怪誰呢?他還得感謝諸位“仙女”們的神助攻呢。
七
眨眼間新年就要到了。余波跟女朋友一商量,決定趁假期互相走動走動,拜見一下雙方父母。
可人算不如天算。臨到放假,余波跟另一個同事卻被安排在春節(jié)值班。
除夕這天早上,余波到職工食堂打飯回來,剛進門廳,就被毛姐給喊住了。他本來挺討厭這個女人,但范江的面子還是要留(后經(jīng)梳理,基本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聽說,毛父答應(yīng)陪送一套市區(qū)的婚房作為女兒的嫁妝,對老范還是蠻有吸引力的。
于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著飯盒,朝生疏已久的接待室走去。到了小服務(wù)臺,就直直地站在跟前,一聲不吭。
毛姐“撲哧”一聲笑了,說:“干什么哭喪著個臉,跟誰欠了你兩吊錢似的。我呢,只是受人之托,給你捎點兒東西。”說著提起一個大紙袋放在服務(wù)臺上。
余波沒有動,他得先搞清楚狀況,省得被人賣了還替人數(shù)錢呢,便問:“什么東西?誰送的?”
“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不說清楚,我才不要呢?!?/p>
毛姐搖了搖頭,說:“好吧,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果兒辭職了,這是她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送你的一袋紅果兒片,哦,是她們大山里的特產(chǎn)?!?/p>
“你說誰?紅果兒她怎么了?什么時候的事兒?”
余波驚得連問了一大串問題。他當然知道大禮堂門檻之高,高得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人才邁得進來,誰會傻了吧唧主動請辭呢。除非年齡偏大,被成批地集體解約的,那還哭爹喊娘不愿走呢。況且機關(guān)上已著手為符合條件的工勤人員解決身份問題,辦理“農(nóng)合”“城合”什么的。那么紅果兒又為啥會甩手走人呢?
余波很快調(diào)整了一下思路,問:“莫非她又找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好工作?狗屁!”毛姐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幾乎是吼了出來,“我說余波同志,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她為什么走嗎?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沉默,一陣要命的沉默。
好大一會兒,毛姐抬頭看了看余波。余波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竟然噙滿了淚水。
他實在見不得女人哭,忙把眼睛從她臉上挪開。
即使這是一個誤會,那也是因他而引發(fā)的誤會。他還一度幻想著如何跟紅果兒徹底消除這個誤會,可惜沒時間了。這樣想著,更讓他感到無助和沮喪。人可能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能體會到什么是絕望。
一個水靈靈的美得能勾魂的大姑娘,為了他,為了不再見他,眼不見心不煩,寧可與一份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工作說再見,難道他余波就是鐵石心腸,冷酷無情嗎?
“她家住哪里?我去勸她回來。我想如果她能回心轉(zhuǎn)意的話,還是可以被重新接納的,不是嗎?”余波有些小激動,好似他已經(jīng)成功說服了紅果兒,她馬上就能回來上班一樣。
“不必了,她已經(jīng)遠走高飛了。也許今后我們,不管是誰,再也見不到她了!”毛姐不知什么時候偷偷擦干了眼淚,冷若冰霜地說。
“什么?她去哪里了?”余波不解地問。
“她好像去了南方哪個城市,也許是深圳,也許是廣州,投奔她的一個什么親戚去了。”毛姐說完,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跳出眼眶。
眼神也能殺人啊。余波在她的逼視下,慢慢低下了頭。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許久,毛姐才說:“余波,我想最后問你一句話,希望你能老實回答我?!?/p>
余波望著毛姐一張余怒未消的臉,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毛姐問:“你是真的沒看上果兒呢,還是嫌她是農(nóng)村戶口才不要她了?”
“什么?你怎么會這樣看呢?我上中專前,不也是農(nóng)村戶口嗎?我有什么資格挑肥揀瘦……退一萬步說,即使我真有這方面的想法,可就憑我這熊樣兒,能配得上人家果兒嗎?她要身高有身高,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樣有模樣……只要她愿意,將來她想要什么樣的家庭就有什么樣的家庭。噢,鬧了半天,原來紅果兒,不,是你們,你們接待室的所有人,都這么看我的是吧?怪不得……你們……”
余波氣得說不下去了,一手抓起那包果兒片,一手拿起飯盒,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走著走著,他突然想到了于莉莉、毛姐的愛情故事,心中不由對紅果兒的出走,生出了一種說不上是什么滋味的復(fù)雜情感。
夜幕降臨,窗外已經(jīng)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余波還在望著桌上那包沒有打開的紙袋久久出神……這個毛姐,專挑這個日子轉(zhuǎn)交這份“禮物”,是不是也是有意為之呢?如果是,她該有多恨他??!
八
兜里手機“叮鈴叮鈴”響個不停,余波忙擦干手接了。來電話的居然是紅果兒,問他晚上有空嗎,她想約著一起吃個便飯,也表示一下感謝。
張經(jīng)理的辦事效率真是越來越神了,就這么幾天的工夫,事情就談成了?怎么沒聽他匯報呢?這可不大像他的風格。
聽到紅果兒的港式影樓已投入了裝修,余波心動了,想過去看看,就說:“吃飯就不用了,一會過去看看?!?/p>
影樓里雜亂不堪,進不去人。紅果兒陪余波在門外轉(zhuǎn)了轉(zhuǎn),大體瀏覽了一下施工現(xiàn)場,就一起開車去了一家特色餐館。服務(wù)員手腳麻利地推開了雅間的門,紅果兒并沒著急進去,而是朝里面喊了一嗓子:“老馬,看看誰來了?”
……從里面走出一個個頭不高,身形消瘦,跟余波身材相仿的男人。這個人正是紅果兒的那位——老馬。余波跟老馬倆人一照面,不禁同時愣在了那里。這怎么可能呢?不是說世界上找不出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嗎?她,紅果兒居然找到了。
紅果兒整的這出“大變活人”,又讓余波想到了多年前那包特殊的禮物……
身后傳來的一陣熟悉的女人們的嘰喳聲,算是替他解了圍。紅果兒顯然是有所準備,她還請了于莉莉、毛姐等大禮堂的一眾老姐妹兒。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今兒這么多女人,又是老友重逢,這下可是有熱鬧瞧了。
余波本來就有心事,加之一大幫女人在這里吵來嚷去的,當然也不排除是酒勁兒在起作用,他明顯感到有些過量了。頭重腳輕的感覺讓他很是難受。你想,在一桌子人的重點“關(guān)照”下,他能少喝得了嗎?
就在那時,毛姐她們又開始“作”了,就像當年一塊兒“封殺”他的朋友一樣,眾口一詞,非要余波和老馬談?wù)劕F(xiàn)在的感受不可。余波看著毛姐眼角聚攏的魚尾紋,不由想到了范江。幾年前他倆就協(xié)議離了婚,老范凈身出戶,之后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既然人家出手了,豈有不接招之理?
余波努力直了直身子,醉眼迷蒙地看了看一桌子老同事,舌頭有點捋不直了,含含糊糊地說:“好好好,這會兒,我還真有一想法,那,那,那就是趕緊去衛(wèi)生間……”說著站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踉蹌著向外奔去。好男不跟女斗,三十六計走為上。
等他洗了把臉,清醒了一下回來,剛走到雅間門口就聽到里面紅果兒在說話,聲音很大,似乎也沾了酒,話音間還提到了他,他趕忙停下腳步,仔細聽。
紅果兒高一聲,低一聲的,余波也是聽了個大概。
她先是笑著批評說,除莉莉姐早跳槽出去混成了大富婆,你們留下的現(xiàn)在哪個不是人家余總手下的兵呢,還敢這么造次?
接著話題一轉(zhuǎn),就談起了她當年的出走。要怪就怪那個時候的她年輕任性,她們這些從農(nóng)村出來的打工妹進城見識了城市的繁華安逸,幻想著嫁個城里人過日子,她們錯在哪里呢?
老馬打斷了紅果兒的話。他說:“我說紅果兒女士,你是不是該歇歇嘴了,一個晚上凈聽你一個人瞎白話兒,還讓不讓人吃了?”
接著紅果兒嘿嘿一笑,說:“各位姐姐,嗨,還有老馬,請允許我把話說完,好嗎?不說,我憋得難受……我的事兒,老馬差不多都知道。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說起來還要感謝老馬,是他幫我趕走了心魔,打開了心結(jié)。他還埋怨我,說我這叫,叫什么來著,對,道德綁架,其實人家余波當年并沒有做錯什么,錯的只是我的癡,我的傻……”
余波聽得心頭一熱,一行熱淚奪眶而出。
作者簡介:海川,本名胡海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濰坊市寒亭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高研班學(xué)員,山東省第25屆作家班、第30屆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心海拾貝》《流淌指間的歲月》等文集。
(責任編輯 陳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