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言,李婧婷
(1.江蘇經(jīng)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 文化旅游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8; 2.北京大學 對外漢語教育學院,北京 100871)
虛擬位移(fictive motion)是一種“以動寫靜”的語言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各種語言之中[1]99,隨著認知科學的發(fā)展,漢語學界對這一現(xiàn)象的關注度不斷提高。近年來,這一現(xiàn)象更成為研究熱點。然而,不少研究還受限于外語思維,認為漢語虛擬位移句基本遵循英語、日語研究得出的規(guī)律,沒有注意到漢語所獨具的表達特征,例如,一些研究者的自編例不合漢語語法(“鐵軌已伸丘陵深處”)[2]。而基礎研究若是沒有充分認識到漢語的特點,虛擬位移句的對外漢語教學也會受到影響,進而削弱漢語教學的國際傳播能力。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全面提升國際傳播效能”[3]。這對增強語言學及外語研究的國際傳播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鑒于此,本研究將采用語言對比的方法,從虛擬位移表達的方式條件入手,對語料庫的實際語料做出分析,旨在闡明漢語虛擬位移句不同于英語、日語的表達特征和特質(zhì)。
目前,在Talmy Leonard(以下簡稱Talmy)劃分出的六類虛擬位移中,共延路徑型(co-extension path)是最受關注的,Talmy[1]138將其界定為:用表示“某延展性物體沿某路徑發(fā)生位移”的語言形式,來描述該靜態(tài)物體的形狀、方向、位置。例如(例句的漢譯為直譯,下同):
例1The fence descends from the plateau to the valley(柵欄從高原降至山谷).
例2The field spreads out in all directions from the granary(田圃從糧倉向四圍蔓延)[1]138.
Matsumoto Yo(以下簡稱Matsumoto)[4]將英語和日語虛擬位移的共性歸納為路徑條件與方式條件。該歸納成為后續(xù)研究者反復參照的經(jīng)典規(guī)則。
路徑條件:(位移的)路徑的一些特性必須得到表達。
方式條件:除非與路徑相關,(位移的)方式不得表達。
這里路徑和方式指的是Talmy位移事件概念框架中的路徑(path)成分和方式(manner)成分①。Matsumoto[4]所討論的虛擬位移僅限于共延路徑型,本文以下所述虛擬位移亦指共延路徑型。
不少研究證實了路徑條件,如小原京子[5]。Amagawa Toyoko(以下簡稱Amagawa)[6]、田中茂范、松本曜[7]220等后續(xù)研究則指出,方式條件需要修訂、細化。相關意見主要針對日語方式動詞“走る”[跑]的用法,并常將其與英語方式動詞run相比較。這可能是因為run和走る在日語和英語中都看似不符合方式條件卻使用頻率極高。
現(xiàn)有研究對虛擬位移句中的run和走る,主要存在以下幾種觀點:
Matsumoto[4]認為,run與走る在虛擬位移句中,方式信息受到壓制(suppressed),因此不違背方式條件。此外,走る的使用是受限的,很多母語說話人都判斷くねくねと[彎彎曲曲地]以及「~の回り」[……周圍]與走る不能共現(xiàn)。
田中茂范、松本曜[7]24的表述與Matsumoto的表述整體近似而略有不同:部分說話人不認可走る與くねくねと的共現(xiàn),幾乎所有說話人均不認可走る與小的環(huán)形路徑的共現(xiàn),英語run則不受類似限制。例如:
例3a.その小道は公園の真ん中を(%くねくねと/まっすぐに)走っている。[那條小路(%彎彎曲曲地/直直地)跑過公園正中]
b.*その小道は小池の回りを走っている。[那條小路沿著小池塘周圍跑][7]24
Amagawa[6]則認為Matsumoto[4]的敘述還不夠完備。她指出,動詞為run時,可行路線②作主體不受限制,而不可行路線必須以某種方式固定,如many books作主體可接受程度低,many books in a shelf則可接受程度高。動詞為走る時,限制比run更多。可行路線作主體,必須蘊含一定的“快速”方式信息,如“高速公路”可作主體,而“走道、臺階”不能。不可行路線作主體,需滿足以下條件:一是長,如“長城”作主體可接受度高一些,“墻、籬笆、水溝”則不可作主體;二是直,如“彩虹”彎曲,不可作主體;三是具備整體性,如“一排樹”不可作主體。
基于上述研究,本文主要關注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Matsumoto[4]認為,漢語中像run和走る那樣被用作普遍用途(general-purpose)位移動詞的是“走”而不是“跑”,因為“走”能用于多種主體,包括人、筆、鐘表指針,而“跑”只用于人;與此相應,“跑”不能用于虛擬位移,“走”則能。例如:
例4a.這條路沿/順著這河走。
b.*這條路沿/順著這河跑[4]。
Matsumoto給出的例4對漢語母語者而言,接受度并不高。針對此,本文欲探究“走”是否確為漢語虛擬位移句中的常見、典型的動詞。
第二,既然需要壓制方式信息,為何英語和日語選擇了方式動詞(run、走る),而非中性動詞或路徑動詞作為典型的虛擬位移動詞呢?
第三,Matsumoto[4]與Amagawa[6]的討論都以內(nèi)省式方法開展,沒有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那么,從實際語料看,run在虛擬位移句中是否真的幾乎不受限制?若是,這是否意味著典型的英語虛擬位移句不在語言表述上對實際位移與虛擬位移做出區(qū)分?
結合前人相關研究和基于語料庫的統(tǒng)計,對英語、日語、漢語虛擬位移句中的典型動詞做出分析與歸納,旨在解決問題一,并為問題二、三的分析奠定基礎。
受Talmy位移類型學影響,位移事件的研究常常將動詞分為路徑動詞、方式動詞和中性動詞,但劃分標準尚無定論。一些學者使用7級量表[8]對其進行界定,另一些學者則設置語義標準對其進行界定,其中Rojo. A &Valenzuela. J[9]對路徑動詞和方式動詞的規(guī)定是同類研究中最為詳盡的。本文以此為劃類基準,并將不包含路徑及方式信息的“移る”“行く”等歸為中性動詞③。根據(jù)這一分類,可將英語、日語、漢語虛擬位移句中高頻、典型的動詞歸納如下:
第一,英語——run。根據(jù)韓瑋[10]對小說與散文集中英語虛擬位移的統(tǒng)計,run(70次,13.3%)在方式動詞乃至動詞整體中使用頻率最高。不少心理實驗研究也以run句為虛擬位移句的代表[11]67,說明run句在母語研究者心目中亦屬典型。本文在COCA語料庫檢索road所得語料中,最高頻的動詞也是run。
第二,日語——走る。小原京子[5]以“國道は”④為檢索詞,但未能在BCCWJ語料庫中搜集到足量語料。我們認為,這是由于“國道”的使用范圍不夠廣,因此在BCCWJ中檢索了日語“道”和“道路”作主語或話題的句子,即檢索“道は、道が、道路は、道路が”四種格式(pattern),得到180句虛擬位移。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方式動詞有(動詞后圓括號中數(shù)字表示詞頻,下同):走る(51)、のびる[延伸](30)⑤、曲がりくねる[曲折](5)、曲る[彎曲,轉(zhuǎn)彎](4)等。走る的使用占整體動詞使用率的25.25%,位居第一。
第三,漢語——延伸類動詞。本文在CCL語料庫中檢索“路”,經(jīng)過人工篩選,隨機抽取出180條虛擬位移句。相比日語和英語,漢語虛擬位移中沒有像走る和run那樣占據(jù)絕對高頻的動詞,但有一類動詞在語義上極為接近,包括伸(24)、延伸(17)、伸展(5)、伸延(4)、綿延(3)、延長(1)、延(1),使用頻率合計達到20.9%。“伸”在方式動詞和動詞整體中使用頻率皆最高??紤]到“伸”是單音節(jié)動詞,且可作及物動詞,較難用于虛擬位移句的檢索,本文取“延伸”為其代表,將相關動詞稱為“延伸類動詞”,相應的虛擬位移句稱為“延伸句”。
在本研究所收集的語料中,“走”僅出現(xiàn)2次,且其中一例為詩歌。為進一步考察母語者的語感,筆者以北京高校12名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為調(diào)查對象,讓他們閱讀較難明確推斷“走”的動作發(fā)出者的句子,然后說出對“走”這一動作發(fā)出者的第一反應,如“山勢不陡,小路在山腰間盤旋而上,走著走著,好像路已到了盡頭,但轉(zhuǎn)過一個山包,忽然一陣花香撲來,沁人心脾”(姚雪垠《李自成》)。結果顯示,僅有一人回答“路”。這意味著,在有生命體存在可能的情況下,即使道路充當了句子主語,母語者仍傾向于將“走”的動作發(fā)出者歸為人或交通工具,而不大容易認為是道路。
綜上,就問題一而言,“走”雖是漢語實際位移句的普遍動詞,在虛擬位移句中卻不具有普遍性,典型的漢語虛擬位移句應是延伸句。那么,其語言表現(xiàn)與以方式動詞為典型動詞的英語、日語虛擬位移句有何異同?下文將對三種語言的典型虛擬位移句,即英語的run句、日語的走る句和漢語的延伸句進行對比。
本節(jié)所使用的語料,英語來自COCA語料庫和前人研究所引用的小說;日語來自BCCWJ語料庫;漢語來自CCL語料庫。檢索詞分別為英語動詞run、日語動詞走る和漢語動詞延伸。對檢索結果進行人工篩選,并去除不合格的用例,如實際位移句、表抽象意義的句子。為便于比較,語料均經(jīng)過隨機抽選(COCA自帶定量隨機抽樣功能,BCCWJ、CCL檢索所得語料導入Excel表進行隨機抽樣),各抽取130例?;谇叭搜芯克P注的幾個特征,對虛擬位移主體做以下6種考察,所得數(shù)據(jù)如圖1所示。
圖1 run、走る、延伸句主體的6種特征對比
1.可行路線與不可行路線的占比
本文對路線可行/不可行的劃類判斷與前人基本一致。不過,Matsumoto[4]、Amagawa[6]都認為長城屬于不可行路線。但在漢語母語者的百科知識(encyclopedia knowledge)中,長城可供人馬交通,可行程度較高,因此將漢語語料中的長城計入可行路線;在英語、日語語料中,則依據(jù)已有分類,將長城計入不可行路線。在三種語言的語料中,“長城”的用例都很少,對整體統(tǒng)計影響極小。
2.可行路線中,與快速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主體占比
從Amagawa[6]所舉的步道[人行道]、階段[臺階]可知,Amagawa將超過人類自然行走的速度視為“快”。例如,英語的highway、日語的自動車道[機動車道]、漢語的高速公路等均為“與快速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主體”。
3.短主體
實體長度的認知極其依賴于說話人的主觀意識和所描述的情景(situation)。對語料和Amagawa[6]例句中的主體做出觀察后,遵循人體本位認知原則,將一般意義上短于人體長度的實體歸入短主體。
4.彎曲的主體
語料中的主體是否彎曲,可根據(jù)主體本身、并列謂語、狀語、背襯等語言表達方面的提示,綜合判斷。
(1)主體本身的名稱及其定語,如例5:Thiscurvedflowerbed, which runs along the edge of the gravel parking area, is 41/2 feet wide and 66 feet long. [彎曲的花圃沿著礫石路面的停車區(qū)域延伸,長66英尺,寬4.5英尺(COCA)]
(2)并列的謂語,如例6:青翠的藤蔓盤上旋下,一直延伸到右側(cè)小小的石雕陽臺。(解波、程裕禎《右乳锃亮的朱麗葉銅像》)
(3)狀語,如例7:傷はジグザグに底を走っていた。[傷痕呈之字形爬過底部](『バド·ウィギンズ氏のおかしな人生』ブルース·ワグナー著 柳下毅一郎訳)
(5)其他上下文,如例9:大きな矢印の示す方向に跡津川斷層が走っている。それに沿って,谷が同じ向きに屈曲している。[跡津川斷層朝著大箭頭所示方向行進。順著其軌跡,山谷也朝著同一方向彎曲。](『動く大地を読む』松田時彥)
5.離散性主體,即由離散的個體構成的主體
Amagawa[6]稱之為偽線性實體(pseudo linear entity)。
6.方式狀語的使用
參照方式動詞的標準,將“方式狀語”界定為:表達了運動模式、位移速度、態(tài)度、力動態(tài)、路徑的形狀、運動介質(zhì)、工具及社會功能相關信息的狀語。需要說明的是,除了能表示“不發(fā)生彎曲(的行進)”,日語的まっすぐ(に)和英語的straight還能表示“徑直,直接趨向目的地”;漢語的“一直”還能表示“一路、始終”之意,相當于英語all the way,有時即使參照上下文,也很難判斷這幾個狀語是否提供了方式信息。圖1中的(6)對計入了這3種狀語的數(shù)據(jù)用灰色柱體表示,未計入的以黑色柱體表示。
根據(jù)以上統(tǒng)計,可以看到:
第一,前人認為,只有極少不可行路線能用于日語虛擬位移。但數(shù)據(jù)顯示,日語語料中不可行路線的使用占比高于英語語料,從“巖脈”“斷層”到“龜裂”“筋”,種類頗多;漢語延伸句對主體可行性的要求最低。無論哪一種語言,不可行路線都占據(jù)了相當?shù)臄?shù)量,因此,和以前研究觀點不同,本文認為,可行性(travellability)并非預測主體能否進入虛擬位移句的可靠指標。
第二,與Amagawa的看法一致,日語走る句中與快速有著內(nèi)在關聯(lián)的可行路線明顯比其他兩種語言的虛擬位移句式要多。
Whether in cooling or in energy generation mode, the efficiency of a thermoelectric device increases with the increasing of the figure-of-merit of the used thermoelectric semiconductors. The latter is written as[1]:
第三,與Amagawa的看法相反,日語走る句對主體長度的要求不如英語run句嚴格,語料中常見的短主體包括:神經(jīng)、皺、ヒビ[裂痕]、傷跡等。
不過,在虛擬位移句中,主體是長抑或是短,有賴概念化主體的判斷。本文傾向于將“主體較長”的感知視作虛擬位移句產(chǎn)出與接收過程中存在的一種認知效果:一方面,較長的實體有助于說話人將其認知為虛擬位移的主體,因為短物體很難引發(fā)沿著該物體構型(configuration)進行位移的體驗;另一方面,“較長”的認知在閱讀虛擬位移句后也會產(chǎn)生,虛擬位移的語言表述引導受話人想象沿著某物的構型發(fā)生位移,從而將該物體認知為較長的實體。Matlock Teenie[11]67-85進行了系列繪圖實驗,實驗1發(fā)現(xiàn),被試在描繪自己對虛擬位移句的理解時畫出的物體(如A birthmarkrunsbetween her ankle and knee),比描繪對單純靜態(tài)句的理解時畫出的相同物體更長(如A birthmarkisbetween her ankle and knee)。實驗2將句子主體換成了更長的物體,如公路、軌道、山脈,結果和實驗1一致。
因此,僅從語料來看,日語句的主體更不受默認長度的限制,但由于主體“較長”的感知還受主觀認知的影響,其間是否存在跨語言差異,需進行心理實驗方能確定。
第四,彎曲主體出現(xiàn)最少的是英語run句,最多的是漢語延伸句。由于Amagawa、Matsumoto文中的相關規(guī)定比較模糊,主體曲度也較難基于共識進行統(tǒng)計。并且和長度不同,曲度更難依據(jù)百科知識。比如,“走廊”一般認為是長主體,“曲折的走廊”是彎曲主體,但“走廊”就很難判斷是彎還是直,相關信息是空缺的。因此,我們根據(jù)圖1中的(4)歸納:能相對自由地表達出彎曲構型的是漢語延伸句,而英語run句最少提供相關語言線索。
第五,對于整體性,英語和日語的要求都十分嚴格,尤其是日語走る句,語料中沒有出現(xiàn)離散性主體的用例。漢語延伸句則明顯要寬松得多,即使由離散的個體構成,只要能大致視為一個直線形聚合,就可用于虛擬位移句。例如:
例10走進大門,兩邊各有50多座小屋,上掛全國各地出版社、書店的大招牌,整整齊齊地向遠方延伸。(1993年《人民日報》)
例11近處,“國立中山大學”坐落在半山腰,一棟棟乳白色的教學樓、宿舍樓錯落有致,一直延伸到海邊。(1996年《人民日報》)
例12走進玉市,市場里數(shù)百個攤檔分成四大排,沿著橋體長長地延伸,規(guī)模很是不小。(2001年新華社報道)
第六,就方式狀語而言,無論黑色還是灰色柱體的統(tǒng)計都顯示,漢語的方式狀語使用率遠高于英語和日語。英語run句的方式狀語使用極少,而漢語延伸句出現(xiàn)了不少違背了方式條件的用例,如:
例13先出現(xiàn)的是奔馬留下的蹄印,它在一片渺無邊際的大沙漠中孤獨地向天邊延伸。(《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例14那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眉毛又細又濃,柔柔地幾乎延伸到鬢際。(《讀者》)
例15甲根鐵路大橋的部分橋墩沒入到昏暗的霧霾里,另一些則緊貼著昏黃的牧場邊緣,往那曲方向朦朧地延伸過去。(搜狐新聞)
例16羅輯站起身走到窗前,從這里可以越過防沙林帶眺望外面的沙漠,黃沙覆蓋的華北平原在正午的陽光下靜靜地向天邊延伸,時間的巨掌已經(jīng)撫平了一切。(劉慈欣《三體II》)
可能有些論者會認為,相關用例是文學化的表達,但漢語語料中文學類的占比低于英語(12.3%<21.5%),英語的文學類語料并未出現(xiàn)類似用法。
從上述差異出發(fā),進一步把握英、日、漢三種語言虛擬位移表達的整體特點。以上比較不僅僅關涉方式條件,更反映出三種語言的說話人對虛擬位移的表達策略是有所不同的。
英語run句和日語的走る句,謂語動詞可通用于實際位移和虛擬位移表達,因而在主體選擇、方式表達方面對實際與虛擬做出區(qū)分:一方面,主體限于較為平直的、整體化的實體;另一方面,位移抽象化程度高,表現(xiàn)為默認位移方式為直線前進,與彎曲方式的兼容性下降。這兩種語言之所以選用方式動詞為高頻虛擬位移動詞,或許是由于run和走る本身包含的“快速”語義信息能幫助人們在認知中對位移表達進行主觀化處理,因為在體驗層面,快速移動的物體更難被肉眼捕捉,也就更容易被認知為直線形。
同時,英語run句和日語走る句的不同又體現(xiàn)出兩種語言表達策略的細微差別:日語走る句對主體的限制更強,當主體為可行路線時,大都是與快速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實體,并且對主體整體性要求極高;而英語run句對伴隨性的行進方式限制更嚴格,相關表達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種類上均不如日語走る句豐富。
漢語采用與英語、日語不同的表達策略。漢語的延伸句,謂語動詞很少通用于實際位移表達,即漢語通過詞匯上的選擇來區(qū)分實際位移和虛擬位移,因此在主體與方式表達方面相對不受限。從語料表現(xiàn)上看,漢語虛擬位移句與離散性主體的兼容性高,方式表現(xiàn)豐富多樣,有不少超出方式條件限制的用例。此外,與延伸類動詞意義非常接近的“蜿蜒”“逶迤”“綿亙”等動詞,使用范圍更為狹窄,故而本次分析未將其歸入延伸類,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動詞最典型地用于虛擬位移句,而極少用于實際位移句及抽象變化句。這很可能意味著,在漢語中,有一類動詞常常用作虛擬位移句謂語,漢語母語者憑借這類動詞來區(qū)分實際位移與虛擬位移。這一設想是否成立,值得未來做出進一步統(tǒng)計與探析。
此外,通過本文對實際語料的分析,對于虛擬位移表達的研究,我們進一步提出以下研究展望:
第一,實際位移表達的語言類型特點未必與虛擬位移表達相一致。英語被認為是方式動詞豐富的語言,但Rojo. A &Valenzuela. J[9]的調(diào)查顯示,英語說話人敘述虛擬位移時所使用的方式動詞十分有限。本文收集的漢語語料也顯示,實際位移表達中的高頻動詞“走”鮮見于虛擬位移句,與此相對,“逶迤”等動詞則最典型地見于虛擬位移句。
第二,虛擬位移研究中的動詞分類未必與實際位移研究一致。位移事件常用的動詞分類可能導致研究者忽視一些高頻出現(xiàn)但較難歸類的虛擬位移動詞,如日語のびる和漢語延伸類動詞。為與前人研究比對,本文的分析尚未超出這一分類體系,未來需進一步擴大考察范圍,增加語料數(shù)量,擴展要分析的高頻、典型動詞范圍,以對虛擬位移中方式信息的表達做出更全面的考察。
第三,虛擬位移句的對外漢語教學值得關注。目前,尚無對外漢語教材給出虛擬位移的例句或講解,但通過對語料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虛擬位移句在各類新聞語篇、小說作品中頗為多見,其表達也充分體現(xiàn)了漢語的特質(zhì),因而在對外漢語教學中不應完全回避。在中低級漢語教學階段,課文、長閱讀中遇到虛擬位移句時,教師可以巧用示意圖對句子的含義做出解析,優(yōu)先保證學生理解句子含義;在高級漢語教學階段,教師不妨進一步對虛擬位移句包含的空間信息做出分析,引導學生思考漢語虛擬位移句和學生母語中的虛擬位移句在動詞使用、主體選擇、方式信息、路徑信息的傳達等方面有哪些異同,充分加深學生對漢語特質(zhì)的認識。
本文在加強國際傳播能力視域下,結合語料庫中的用例,對英、日、漢三種語言虛擬位移句與方式條件有關的問題,做進一步的驗證與分析。研究發(fā)現(xiàn):
第一,漢語虛擬位移的典型動詞不是“走”,而是延伸類動詞;
第二,從實際語料看,run在英語虛擬位移句中也受到不少限制,并不像前人認為的那樣與實際位移句等同;
第三,run和走る被用作各自語言虛擬位移句的典型動詞,可能是由于其原型語義中所包含的“快速”信息有助于激活體驗層面物體位移軌跡與線形實體的關聯(lián);
第四,在虛擬位移句中,run句和走る句在表達限制上的差異可以理解為母語者表達策略的差別。比如,雖然有更多的主體可以進入run句,但進入run句后,其行進方式的表述受限程度高于走る句。
基于上述發(fā)現(xiàn),文章進而歸納了英、日、漢三種語言虛擬位移表達的整體表達策略,并提出了虛擬位移表達在動詞分類體系、對外漢語教學等方面的研究展望。
新時代新形勢下,虛擬位移研究應當做到教研結合,充分把握漢語特征,彰顯中文特質(zhì),唯其如此,方能真正地為加快中國話語構建、提高國際傳播能力,添磚加瓦。
注 釋:
① TALMY LEONARD提出位移事件的概念結構包含六個成分:主體(figure)、背襯(ground)、位移(motion)、路徑(path)、方式(manner)和原因(cause)。
② MATSUMOTO YO根據(jù)人類能否在其上移動、交通,將主體分為travellable path與untravellable path兩種,前者如道路、走廊,后者如電線、排水溝。為了與位移事件概念成分的路徑(path)相區(qū)別,本文譯為可行路線與不可行路線。
③ ROJO A,VALENZUELA J將在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中指示方向的動詞視為路徑動詞;將不是路徑動詞,并且在運動模式、速度、態(tài)度、力動態(tài)、路徑形狀、介質(zhì)和社會功能方面,對動作給出限定的動詞視為方式動詞。
④ 為行文簡潔,日語單詞可以從字形推斷大致中文義的,不一一注明漢譯。下同。
⑤ のびる包括漢字書形作延びる與伸びる的,其用法略有差別,但均可表示空間性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