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鑫

羅星塔位于福建省福州市閩江下游的三江匯合處,始建于宋代,原為木塔,因受暴雨、臺風等自然因素的影響,傾毀于明萬歷年間。為了使福州文脈順達,明天啟四年(1624),當?shù)貙W者以“興文運”為由,在原有塔座上進行重建,重建后的羅星塔是一座以花崗石為材質、七層八角的樓閣式建筑。羅星塔并非為航海而建,卻因航海而聞名于世,其自建成起就擔負著引渡導航的作用,五口通商之后更是成為國際公認的重要航標,2013年被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現(xiàn)階段對于羅星塔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通過塔建筑本體來研究明代的建筑特點以及福州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二是圍繞羅星塔所具有功能屬性進行的研究;三是通過茶葉貿(mào)易、中法馬江海戰(zhàn)、大清郵政發(fā)展等歷史事件來研究羅星塔的歷史定位。通過對資料的進一步收集整理,可知清代多類輿圖中都載有羅星塔的相關內(nèi)容,本文擬從清代輿圖視角出發(fā),整理和解讀輿圖所表達的信息,對志書等古籍資料進行印證并補充文字史料上的不足,客觀反映歷史事實。

一、清代輿圖的特點

“輿圖”一詞最早可追溯到南北朝時期,隋唐以后漸多,形成獨立的地圖或出現(xiàn)在方志書中,運用符號來記錄當下的地理信息。

輿圖的發(fā)展至清代達到了巔峰。從輿圖的管理利用來看,清初延續(xù)了明代的舊制,輿圖等地圖檔案的管理由兵部職方司負責?！端膸靷湟だ舨俊v代官吏表》有載:職方“掌天下輿圖,以周知險要”。清代內(nèi)務府造辦處下還成立了專門整理、儲存圖樣檔案的機構——輿圖房[1]。其收藏類型按民國時期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印的《清內(nèi)務府造辦處輿圖房圖目初編》可分為輿地、風土、名勝等十三類,至乾隆年間,天文、鹽務等業(yè)也盡入“輿圖”[2],進一步擴大了“輿圖”的外延。

從輿圖的繪制風格來看,按現(xiàn)有研究一般可以分為符號法、山水畫法、計里畫方法、投影經(jīng)緯法四類。符號法即用簡單的線條來表示河道、山脈等元素;山水畫法是將地理地貌以水墨形式展示,整個地圖亦圖亦畫;計里畫方法是按方格比例制圖,突出地圖的準確性;投影經(jīng)緯法從康熙時期出現(xiàn),學習西方用經(jīng)緯線來制圖,后期常與計里畫方法聯(lián)用[3]。

清代輿圖無論是從收藏的類型、數(shù)量還是從輿圖制作的科學性、準確性,都極大地超越了前朝,而羅星塔作為閩江門戶的標志,也是福州的標志性建筑,在清代的輿圖中曾被大量載入,不同時期、不同繪制風格、不同功能的輿圖都能還原發(fā)生在羅星塔身上的歷史事實,具有文字記載所無法代替的功能,更能反映羅星塔在清代外交史、海防史、郵政史中的重要地位。

二、清代輿圖中的羅星塔

歷史賦予了羅星塔多重價值屬性,文獻史料顯示,羅星塔具有民俗祈愿、興文運、引渡導航等功能,由于其地理位置特殊,更是福建重要的海防和軍事要塞。隨著大清郵政的開辦,以“羅星塔”命名的郵局成為福建首批開放的三大郵局之一,羅星塔逐漸被演化為地面使用。下文將從海路針經(jīng)、軍事海防、民俗風土、郵政郵路四類清代輿圖對羅星塔的歷史價值進行闡述。

(一)海路針經(jīng)圖

羅星塔自明代重建后就成為航海圖中的重要標識,清代時期羅星塔更是作為通往國際航路上的重要起點。

我國自明代起就有冊封使出使琉球的記錄。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徐葆光作為冊封副使奉命出使琉球,返回后作《中山傳信錄》一書,里面的針路圖(圖1)詳細記錄了福建與琉球之間的航海針路。此圖上南下北,與現(xiàn)在通用的地圖方位相反,通過象形符號法進行繪制,清晰地標注了中琉間的往返海路,起點為“羅星塔”,終點為琉球的“那霸港”。針路圖所繪制的航路途經(jīng)“釣魚臺”(即釣魚島)、“黃尾嶼”“赤尾嶼”等地,這是清康雍年間羅星塔與那霸港之間最為翔實、可信的記載。有學者通過中國古代文獻內(nèi)在脈絡解讀法,提出此書也是釣魚島列嶼歷史主權隸屬中國的重要佐證[4]?！吨猩絺餍配洝纷灾梢詠?被刊刻為多種版本,除了流傳最廣的六卷本外,還有傳至海外的日本重刻本和法國耶穌會員宋君榮翻譯本等[5]。

圖1 《中山傳信錄》針路圖(來源: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

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周煌受命前往琉球,返回后作《琉球國志略》,其中的針路圖同樣也標注了從“羅星塔”至“那霸港”的航行路線,此圖僅用簡單的線條結合文字標注進行繪制,對沿途的海山島嶼、行船更數(shù)、所用針位等進行核對,較之前更為準確,為后人的航行提供了重要的參考[6]?！读鹎驀韭浴吠瑯釉谌毡臼艿搅酥匾?曾于1831、1832由官方刻書機構“昌平坂學問所”進行刊刻再版,此書在二戰(zhàn)時期還作為日本海軍省的藏書,歸入“海軍文庫”[7]。

通過清朝中期《中山傳信錄》和《琉球國志略》中的針路圖可以看出,羅星塔的航標功能已經(jīng)不局限在閩江航道及福建等東南沿海地區(qū),在清末福州開放成為通商口岸之前,就已經(jīng)是國際航路上的重要標識,也是中國清代外交史上的重要節(jié)點。隨著這兩部書籍外文版本的刊刻流傳,可以推測出清朝中期在日本乃至歐洲地區(qū)已經(jīng)有著羅星塔的記錄和地理信息,這也為我們進一步挖掘羅星塔的史料提供了切入點。

(二)軍事海防圖

羅星塔所坐落的羅星山地理位置特殊,是從水路進入福州城的必經(jīng)之路,為歷代兵家的必爭之地。清乾隆年間,福州郡守李拔在《行部紀略》中寫道:羅星塔一帶“若筑城設官防守,南北兩岸亦設防兵,相為犄角,真所謂金城天塹,萬夫莫踰者也”[8],很好地說明了羅星塔一帶險阻天成,在設防上與閩江南北兩岸相互配合,能形成易守難攻之勢。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所藏的《福建海岸全圖》(圖2)是明末清初的一幅重要軍事海防圖,此圖采用山水畫法,以長卷為表現(xiàn)形式,上方為陸地,下方為海洋,較為準確地畫出了羅星塔的相對位置,保存了一些其他海防圖所未記載的歷史元素及海絲歷史信息,對福建沿?？h、市的地理標注較為細致、準確。有學者通過駐防設施、府寨設置推測成圖時間為17世紀80年代,是研究明末清初福建沿海全貌、軍事防衛(wèi)的權威史料[9]。

圖2 《福建海岸全圖》局部圖(福州市羅星塔公園管理所 供圖)

清道光十四年(1834)的《福建駐軍地圖》繪制了福建省以及臺灣地區(qū)中央山脈以西的部分,對清代福建省所轄10府、2直隸州、4廳、62縣的具體方位及接壤情況都做出標示,并詳細記載了全省駐軍的具體情況,這也是羅星塔首次出現(xiàn)在以“駐軍地圖”命名的輿圖中[10]。

美國傳教士于清咸豐十年(1860)繪制的《福省全圖》通過具象簡化的方式,展示了福州南臺至五虎門一帶的港口、城寨及軍事要塞,羅星塔也在其中。該圖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首幅由外國人繪制的福州地圖,也是一幅從外國人視角研究清代福建海防的重要輿圖,對于已有的海防輿圖來說具有補充價值。

軍事海防類型的輿圖相比于文字記載能夠更為直觀地展現(xiàn)地理信息,體現(xiàn)對山川、要塞、港口等要素的認知程度。羅星塔所位于的羅星山原為閩江中的一座小島礁,山高約30米,占地面積不足0.1平方千米,在城市地圖里的占比可謂微乎其微,但在清代的軍事海防圖中都能找到羅星塔的地理信息,也印證了羅星塔在清代軍事海防中的重要地位。

(三)民俗風土圖

目前已知最早記錄羅星塔的古籍為明萬歷年間的《閩都記》,其卷十二載羅星塔:“屹立江心,鎮(zhèn)會城水口,稱羅星云?！樗螘r柳七娘所造?！吣锍赓I其產(chǎn)入閩,捐貲造塔,以資冥福。”羅星塔是為祈福而建,舊時附近居民也多以塔作為精神寄托,祈求航行順利,出海前到羅星塔下祈福成為了一項重要儀式。

隨著清代輿圖范圍的擴大,風土、名勝等也盡入輿圖。清代畫家朱鶴年在乾隆年間繪制了《奉使琉球圖卷》,圖卷共有20幅,以形象、寫實的畫法完整展現(xiàn)了冊封琉球往返的全過程。其中《羅星取水》(圖3)一圖描繪了冊封琉球的船隊行至羅星塔時所舉行的一個取水儀式:在羅星塔周邊的水域投擲銀錢并舉行祭拜儀式,隨后取當?shù)氐牡畬⒋牭乃裱b滿,以供出海使用。即《使琉球記》所載的:“亥刻,起椗。乘潮至羅星塔,投銀龍?zhí)都?取淡水滿四井止?！盵11]

圖3 《羅星取水》(福州市羅星塔公園管理所 供圖)

民俗風土類輿圖很好地展現(xiàn)了文字所不能描繪的歷史場景,是研究史料的重要工具,也充分印證了羅星塔賦有祈求航行順利的文化信仰和價值取向,這一習俗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民間,在官方的出行場合也同樣適用。查閱舊照片發(fā)現(xiàn),羅星塔曾出現(xiàn)過尖頂塔剎、無塔剎、球型塔剎三種形態(tài),無塔剎和球型塔剎照片數(shù)量較多,從清光緒年間至民國時期皆有,存續(xù)時間可考,但尖頂塔剎照片較為稀有,且無具體的文獻記載,無法考證其存續(xù)時間。在照片技術出現(xiàn)之前,畫作大多用來記錄場景,《羅星取水》一圖中的羅星塔為尖頂塔剎,為進一步考證早期羅星塔塔剎的形態(tài)提供了史料,說明在乾隆年間羅星塔是以尖頂塔剎的形態(tài)存在,彌補了文字記載的空白。

(四)郵政郵路輿圖

清末,對于“羅星塔”一詞的聚焦已不僅局限在塔建筑本身,由于羅星塔的標志性和影響力,曾逐漸被演化為地名使用。雖然沒有明確的行政區(qū)劃,但在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報紙《申報》中,“羅星塔”一詞多是作為地名出現(xiàn),已成為官方和民間的慣稱。

“羅星塔”作為地名使用,在大清郵政體系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光緒帝朱批核準開辦大清郵政,由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負責?！陡＝ㄊ≈尽む]電志》載:“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二月,福州、廈門、羅星塔最先成立郵局,皆附設于海關內(nèi),由海關兼管?！痹诖笄遴]政發(fā)行的三幅郵政郵路輿圖中也進一步印證了羅星塔的地名屬性。

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曾在致外務部申呈第274號中寫道:“若欲周知偏喻,非繪繕全圖,不克醒目,特照現(xiàn)時已立總局分局各按省分循序繪畫齊全,作為推廣郵政第一輿圖,凡圖中以硃線蜒走者,即可知某府、州、縣設有郵局,駐扎郵政人員經(jīng)理來往郵件,聯(lián)絡通行?！盵12]這促使清政府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發(fā)行了《大清郵政公署備用輿圖》(圖4),府、州、廳、縣以及郵局、郵區(qū)均已符號化,以棕黑兩色表示。該圖中“羅星塔”“鼓嶺”等福州府所轄的郵局已赫然在列,并標示了羅星塔郵局的郵件運送方式主要通過水路來進行。同年,總稅務司繪制了《大清推廣郵政輿圖》,詳細繪制了各總局下轄分局的郵路。

圖4 《大清郵政公署備用輿圖》局部圖(福州市羅星塔公園管理所 供圖)

1907年,通商海關造冊處印制了《大清郵政輿圖》,采用分省繪制然后合成地圖集的形式,其中的《福建省郵局郵路輿圖》標注了“羅星塔”郵局的國際郵政地名簡寫“Pagoda.A”,以符號化顯示郵局等級以及運送郵路[13]。福州對外郵件運輸以海運為主,閩中、閩北各處寄送國外或省外的郵件需送到福州封發(fā),再通過羅星塔郵局進行轉運,羅星塔郵局成為福建郵界的轉運站。

地名是在特定的背景下形成的專有名詞,受到語言、地理、社會等因素的影響,由官方指定或經(jīng)民眾約定俗成,在很大程度上保存著命名時代的相關信息[14]。到了清朝后期,羅星塔的價值屬性以地名這種更為顯著的方式延續(xù),郵政郵路輿圖的存在更為直觀地展現(xiàn)了羅星塔是中外互郵的中轉地,進一步突顯其在清末的重要性和影響力。

三、結語

綜上所述,通過對四類輿圖的歸納、梳理和分析,進一步佐證了羅星塔在國際航路、軍事海防、民俗信仰和國際郵政中的獨特地位,以輿圖視角挖掘羅星塔在民俗文化以及航海史、海防史、郵政史中的歷史價值。打破以文字史料為單一研究對象的壁壘,以學科融合之優(yōu)補文字史料之限,利用不同視角為羅星塔的價值研究賦能。同時也希望引起學界對羅星塔的關注,以更多不同視角探究羅星塔更深層次的歷史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