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龍
由清政府鐵路干路國有政策所引發(fā)的川、湘、鄂、粵四省保路風潮是辛亥革命的前奏和導火索,是近代史研究領(lǐng)域中的重要課題,學界對其成因、演變和影響等進行了諸多論述。但既有研究相對側(cè)重于對清廷干路國有政策、四國鐵路借款合同、郵傳部收路辦法等“外因”的辨析,對四省鐵路自身成敗、士紳內(nèi)部意見分歧等“內(nèi)因”的探討似稍顯薄弱(1)相關(guān)研究可參見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崔志海:《論清末鐵路政策的演變》,《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3期,第62~86頁;蕭功秦:《清末“保路運動”的再反思》,《戰(zhàn)略與管理》1996年第6期,第1~13頁;蘇全有:《清末郵傳部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華中師范大學2005年,第209~227頁;陳廷湘:《1911年清政府處理鐵路國有事件的失誤與失敗——以四川為中心的保路運動歷史再思》,《四川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第100~109頁;陳曉東:《清政府鐵路“干路國有政策”再評價》,《史學月刊》2008年第3期,第46~49頁;蘇全有:《論清末的干路國有政策》,《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1年第1期,第119~131頁;葛風濤:《清末保路風潮何以激化》,《史學月刊》2014年第7期,第128~131頁;李學峰:《載灃與清朝末年的鐵路政策》,《史學月刊》2014年第8期,第33~41頁;鮮于浩:《四川保路運動再研究》,成都: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等。。具體到四川保路運動史的研究中,研究者也更多是把路潮的發(fā)展歸因于清廷的違憲喪權(quán)、舉措失當以及保路士紳的奮起抗爭,較少著筆于當事路紳(2)本文所說的“當事路紳”是指四川州縣租股局或鐵路局所的任事局紳、川漢鐵路公司(含分公司、辦事處)的任職紳董、川路(特別)股東大會的代表士紳等。他們或?qū)Υ纷夤删哂姓魇蘸捅9艿臋?quán)利,或?qū)Υ饭揪哂薪?jīng)營和管理的權(quán)利,能夠以公司、董事會或股東會的名義發(fā)布電文通告。這些路紳與四川諮議局、四川保路同志會有著相當密切的關(guān)系。以本文多次提到的鄧孝可為例,他在1909年時曾當選川路總公司法部主事(其弟鄧孝然當選董事會董事)、四川諮議局文牘部主事。1911年5月保路運動興起后,時為四川諮議局機關(guān)報《蜀報》主筆的鄧孝可出任四川保路同志會文牘部部長、川路特別股東大會發(fā)起人等職,是保路運動中最重要的領(lǐng)袖士紳之一。故而,本文對川路當事路紳的討論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適用于四川保路運動中的其他保路士紳。自保其既得利益的打算和川紳內(nèi)部在路款處置問題上的爭執(zhí)(3)學術(shù)梳理,可參見蘇全有、鄒寶剛:《近三十年來四川保路運動研究綜述——紀念四川保路運動100周年》,《重慶交通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第74~78頁。關(guān)于成都路紳自保其既得利益的研究可見下文詳注。。關(guān)于四川的保路運動緣何會由??钭呦颉捌萍s保路”(其他三省的路事風潮卻勢衰于???這一問題(4)關(guān)于四省保路風潮的比較研究,可參見吳劍杰:《清末湖北拒款保路斗爭述略》,《武漢大學學報》1986年第5期,第83~85頁;金沖及、胡繩武:《辛亥革命史稿》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2~26頁;資軍:《從清政府的對策看湘、蜀兩省保路運動不同走向的原因》,《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4期,第103~109頁;何智能:《湖南保路運動研究(1904—1911)》(博士學位論文),湖南師范大學2003年,第115~137頁。,仍有可再加以考辨和闡發(fā)的余地。
四省商辦鐵路雖籌辦有年,但修路卻相當有限(5)“粵則有款而紳士爭權(quán),辦路者甚少;湘、鄂則集款無著,徒糜局費”;川路“由宜昌開工,至歸州以東。此五百里工程,尚不及十分之二、三”(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13頁)。,其權(quán)益直接以公司和股款的形式存在,它與清廷國有政策的沖突自然繞不開股款的處置問題。本文擬以川路股款為切入點考察四川保路運動,著重揭示川路公司根深蒂固的股款虧蝕問題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查賬??钪疇帉β肥卵葑兯斐傻闹匾绊?意在說明關(guān)于保路運動的解釋不僅要關(guān)注保路士紳指責清廷違憲喪權(quán)的“公論”,還應當考慮當事路紳保護其既得利益、遮掩其虧蝕內(nèi)幕的私心。既有研究對之有所涉及,但迄無專文論述(6)彭南生:《清末川路公司股份制的誤區(qū)》,《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第74~76頁;雪珥:《辛亥:計劃外革命——1911年的民生與民聲》,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1年版;陸建德:《戊戌談往錄》,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年版,第81~105頁;彭南生、熊元彬:《收路與保路:清末川路風潮中的盛宣懷和四川官商》,《江蘇社會科學》2013年第6期,第214~219頁。這些研究與上引部分論著分別論及川路股款的虧蝕舞弊現(xiàn)象以及相應的查賬問題,但史實構(gòu)建仍顯簡略。關(guān)于川紳的??钤V求,既有研究一般只在四川保路運動前期進行討論。實際上,??顔栴}貫穿保路運動前后,幾與川漢鐵路相始終(詳后)。。相關(guān)史實的梳理和檢討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四川保路運動的復雜動因,及其與湘、鄂、粵三省路事風潮所不同的面向。
1904年,官辦川漢鐵路公司在川督錫良的主持下于成都成立。1905年,錫良奏定《川漢鐵路總公司集股章程》,決議從認購之股、抽租之股(即租股)、官本之股、公利之股四個方面來籌集公司股本(7)四川省檔案館編:《四川保路運動檔案選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頁。。其中最重要者當屬租股:“四川路款向恃租股為大宗,辦理六年,成數(shù)千萬?!?8)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年版,第849頁。租股年征銀200余萬兩,是當時四川年征正糧銀(約66萬兩)的3倍,由各州縣選派紳董組織租股局或鐵路局所進行征收。如此大范圍、大數(shù)額的資金收存和流動,為川紳侵蝕、挪用和虧倒股款打開了方便之門。
1905年秋,四川開征租股,股款虧蝕之弊相應而生、連年不絕。廣安州1905年抽收租股,租股局局董私用股銀400余兩;次年局董為“彌補局用”,又加抽“底錢”70余釧;1907年,局董又額外抽銀,“每糧一石加平至四錢之多”,且有扣發(fā)股息銀之事(9)《護督憲批順慶府查明廣安州辦理租股情形造冊請示稟》,《四川官報》1908年第15冊,“公牘”,第5頁。。南充縣的情況與之相類,租股局紳董于租股開辦之初便開始挪用股銀,至1906年虧挪數(shù)額已達1000余兩;1907年,南充縣令又“曲從局紳之請,于租股正款外加收十分之一以作局費”(10)《護督憲批順慶府查明南充縣歷年租股收支造冊請核稟》,《四川官報》1908年第15冊,“公牘”,第4頁。。涪州也有相似情形:該州租股局于1905年挪借股銀1000余兩與捐輸局(經(jīng)年未還),次年捐輸局又扣留股銀6000余兩,“無憑查考”(11)《重慶府札飭巴縣選派局坤督同涪州合州紳董清算收解鐵路租股有無侵蝕及算明歷年各帳具復卷》(1908年),四川省檔案館藏,巴縣檔案,檔號:清006-033-05727。。這類虧短侵蝕情節(jié)當還有不少。時人對之抨擊道:“租股之弊,莫甚于中飽……豪衿濫紳,倚恃官威,攘股東之資本,且以巧詐彌之,而十人亦肥其九?!?12)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395~396頁。
更為嚴重的虧挪問題發(fā)生在統(tǒng)籌股款全局的官辦川路公司中。1906年,川路公司股款虧挪案浮出水面,經(jīng)郵傳部派人清查,涉案銀額達240余萬兩,其中四川戒煙總局、制革公司等共計撥借30余萬兩,重慶銅元局挪借210余萬兩。而后者經(jīng)營失敗,竟虧倒公司股銀80余萬兩(13)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4年版,第484~485頁。??梢?股款虧蝕已不只是局限于地方租股局的癬疥之疾,而是深入到川路公司的腑臟之病,明顯違背了章程中“無論地方何項要公,不得動用此項股本”(14)四川省檔案館編:《四川保路運動檔案選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頁。的規(guī)定。
川路股款虧蝕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是股款的虧短挪用,其次是股票、股息的侵吞或扣發(fā),最后是手續(xù)及賬目的混亂。造成這些亂象的原因是多樣的:第一,川路股款數(shù)額較大,而租股征解、股息換算、股票填發(fā)等手續(xù)復雜繁瑣,個中環(huán)節(jié)極易滋生弊端。僅租股征收一項就有抽收租谷、統(tǒng)計谷價、折納股銀等多個環(huán)節(jié)(15)周詢:《蜀海叢談》,成都:巴蜀書社1986年版,第224頁。,給經(jīng)手官紳留下了不小的操作空間。第二,四川偏居內(nèi)地,風氣不甚開通,官紳觀念相對陳舊,并不具備足夠的管理新型近代鐵路公司的能力。如公司股票的填發(fā)編號等需要統(tǒng)籌川省內(nèi)外各類股款,對管理者的素養(yǎng)要求頗高,四川官紳難以勝任。川路股票后來出現(xiàn)了“各州縣發(fā)有若干,總公司不知”(16)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854頁。的尷尬情況即與之大有關(guān)系。第三,多數(shù)出股民眾對公司性質(zhì)認知不足,缺乏相應的股東意識和股權(quán)觀念。許多川人“不明公司性質(zhì),只負義務,而不知有權(quán)利”(17)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第472、505、489、490、491頁。,甚或有“數(shù)十人共認一股,不愿領(lǐng)股票,但乞免累而已”的情況發(fā)生(18)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第472、505、489、490、491頁。?!肮杀静患颖O(jiān)督,則執(zhí)事者得任意侵漁,勢所必至者也?!?19)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47頁。
有鑒于川路公司和租股局的各種弊端和亂象,川籍官紳合力聲討官辦公司,奏請清查公司賬目,議改公司為商辦。在多方壓力之下,錫良于1907年奏改公司為“商辦川漢鐵路有限公司”。公司商辦后本該極力革除造成股款虧蝕的諸多病灶,但主事官紳并無破舊立新的魄力;續(xù)訂公司章程中租股征收一節(jié)一仍其舊,并未觸動原來的租股征解模式和股款管理格局,也未能替換掉對股款虧蝕負有責任的一批任事路紳(如擔任收支的施典章等),為后續(xù)的侵蝕虧倒留下了隱患。川漢鐵路改進會成員廖治評議道:“以商辦之形式,雜官辦之作用,繁衍五十九條,徒得以商辦之名叫號于眾,而謂公司之改良者,抑又何哉?”(2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324、387~388、389頁。股東會、董事會、查賬人等公司財政監(jiān)督機制更是遲至1909年方才設(shè)立,基本難以扭轉(zhuǎn)積年形成的股款虧蝕大勢。
公司商辦之后,改良效果有限,股款虧蝕問題持續(xù)蔓延、愈演愈烈。1908年,安縣申解股銀7000余兩而無回批,經(jīng)管局紳虧短股銀1000余兩,局書林步瀛畏罪潛逃(21)《侵挪局款者可引為戒》,《廣益叢報》第7年第25期(總第217期),1909年10月,“紀聞”,第8頁。。1909年,中江縣租股局局董匿報并吞蝕股銀7000余兩(22)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第472、505、489、490、491頁。,大竹縣租股局局紳侵蝕股銀2100余兩(23)《巴縣護解云陽、壁山、大竹、榮昌等縣鐵路租股卷》(1909—1910年),四川省檔案館藏,巴縣檔案,檔號:清006-054-01427。。榮昌縣租股局在1908、1909年分別移挪股銀11 000兩、17 000余兩,“連年收銀名冊,空白甚多”(24)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第472、505、489、490、491頁。。興文縣租股局局董“或多收少解,或多扣局解費用”,虧蝕股銀1600余兩并拖欠1910年股息銀(25)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第472、505、489、490、491頁。。萬縣鐵路局董陳甫之經(jīng)管1910、1911年租股及股息,“有收無解”(26)四川省檔案館編:《四川保路運動檔案選編》,第161頁。。租股征解在地方上依然是弊竇頻出,涉案數(shù)額更是呈增加趨勢。四川各地路紳在租股征收之后,“或握款不交,或征而不報,或移作別用,輾轉(zhuǎn)侵蝕中飽,多入私囊。按租股抽收六年(自一九〇五年開征起至一九一〇年止)應有一千二百余萬兩,而實收僅九百余萬兩”(27)四川省省志交通志鐵道篇編輯組:《川漢鐵路籌建經(jīng)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四川省委員會、四川省省志編輯委員會編:《四川文史資料選輯》第6輯,內(nèi)部發(fā)行,1980年第2次印刷,第13頁。。地方虧短股銀累計已達百余萬兩,嚴重影響了川路公司的實收款額。
川路總公司對之本該嚴行督責,然而其自身也是問題重重,虧蝕亂象更甚于地方租股局。“各省商辦鐵路,四川最為糜爛,輿情甚憤。”(28)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四川諮議局抨擊“公司奏歸商辦,而種種錮習時且較官尤甚”:“一切依仿官場,惟恐不象形惟肖。商界駭笑,股東側(cè)目,靡不由此。其他冗人濫費沿習于舊日局所者,中病尤隱而深。若不徹底廓清,非特違迕商規(guī),實亦僭逾官紀?!?29)隗瀛濤、趙清主編:《四川辛亥革命史料》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0頁。因此,諮議局在1909年會議上提議對川路公司的賬目進行清查。隨后,公司召開第一屆股東大會,推舉郭書成、陳一夔等為查賬人進行查賬?!百~目繁雜,簿冊凌亂”,至1910年方才查出大概。其中“錯誤、浮濫、侵蝕”之處甚多,而宜昌、上海、漢口等地分公司或辦事處的賬目還未經(jīng)“逐處查對”(3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324、387~388、389頁。。正當繼續(xù)清查之際,總公司前經(jīng)手人周文彬隱匿賬簿一案發(fā)生,查出1907—1909年公司賬目“底簿”4本(3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324、387~388、389頁。??梢韵胍?公司商辦后之賬目早已是虛實相間、真假難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海此時又爆發(fā)了震驚時人的川路駐滬經(jīng)理虧倒巨額路款案。川路公司為方便購料付款及存儲生息,曾分別將股款寄存于漢口、上海等地。川路上海存銀額約有300萬兩,由公司選派施典章為駐滬經(jīng)理進行管理。1910年“橡膠風潮”爆發(fā),上海多處錢莊破產(chǎn)倒閉,竟直接虧倒川路公司寄存股銀200余萬兩(其中尚不包括施典章耗銀約85萬兩所購買的蘭格志股票的虧損)。此案情節(jié)嚴重、原因復雜(32)相關(guān)論述,可參見段剩龍:《清季橡膠股票風潮和官民因應》(碩士學位論文),暨南大學2010年,第40~55頁;郭衛(wèi)東:《雙城記:清末保路運動中的上海與成都》,《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第135~143頁。,此處則著重揭橥川路總公司和股東會的責任問題。
早在1909年時,上海錢莊就曾虧倒川路存銀12萬兩。施典章雖將之報告成都總公司,但并未引起高層路紳的重視。至當年股東會及董事會召開時,既未提議更換相關(guān)經(jīng)手人員,也未對倒款一事進行查究(33)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84、87、96、87頁。。至于購買蘭格志股票,施典章事前亦曾呈報總公司,但公司高層路紳竟然準許施氏進行操作,致使施氏得以浮報股值、抵押股票(3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30、424、450、413頁。。更甚者,1910年上海倒款案發(fā)生后,總公司“仍有匯款接濟典章情事”(35)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84、87、96、87頁。。在上海市面波動、倒款頻發(fā)的情況下,總公司非但不提高警惕、慎重存款,反而放任施氏所為且投資風險極高的股票行業(yè),顯然應對倒款之事?lián)撨B帶責任(36)川籍京官甘大璋對之抨擊道:“上海虧倒巨款,顯有總籌全局不能辭責之人。”(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117頁)。當年股東會的會議情形也是相當“離奇”,對于“上海倒款如何辦理竟未提及……其所心營目注者,惟在董事、查帳人之運動”(37)《鐵路股東會之聚散》,《蜀報》第1年第6期,1910年10月,“本省紀事”,第2頁。。至1911年,上海、漢口兩地又虧倒川路股銀20余萬兩。時論對之批評道:“川路成敗未見,血本已耗大半,后顧茫茫,將何為繼?”(38)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30、424、450、413頁。
總之,在清廷干路國有政策出臺以前,川路股款虧蝕問題已是根深蒂固、積重難返,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更是一片混亂。股款虧倒甚巨,難以追回;股票數(shù)目不清,“有交銀而未得票者,有領(lǐng)票而未得息者”(39)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84、87、96、87頁。;賬目“各處歧異,亦從無征信報告”(40)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84、87、96、87頁。。董事會、股東會、查賬人等公司財政監(jiān)督機制形同虛設(shè),收效甚微?!八邪仓媒?jīng)理、司帳各職,多系戚友,從不稽查,以致從中舞弊,假公濟私,一朝潰決,不可收拾。”(4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30、424、450、413頁。以川路股款為利藪,四川路紳結(jié)成了“一個把持各地租股局和總公司的集團,他們合法的和非法的經(jīng)濟利益都同川漢鐵路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42)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第171頁。。當清政府決定要將鐵路收歸國有、清查賬目時,必然會觸動大批路紳的禁臠和軟肋;所謂保路,也就有了保護其既得利益不被干涉、非法利益不被查處的初始動因。
1910年川路倒款案和粵路弊混案的爆發(fā)標志著商辦鐵路的失敗,引發(fā)了朝野人士對于各省商辦鐵路及既有鐵路政策的反思。梁啟超對之省思道:“吾國人以小資本為舊式企業(yè),固有一日之長;以大資本為新式企業(yè),則非大加訓練之后,恐難有功也……資本愈大,規(guī)模愈恢,則其敗也亦愈劇。若奧(粵)漢、川漢等鐵路,其最著矣。”(43)《梁啟超全集》第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013頁??梢娗迥﹪嗽趯W習并移植西方企業(yè)形式及其管理模式時的困難和曲折(尤其是在私心私利作祟的情況下)。川紳胡駿感概道:“川民之膏血,以供一二無經(jīng)驗、無擔保之人之濫收濫用,若之何其可……可見川路之能成與否,已在漂緲虛無之間……終必至于歸官辦,借外債而后已。”(4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30、424、450、413頁。商路陷入敗局、告成無望,收歸國有、借債修路等舉措也就被清政府提上了議程。郵傳部尚書盛宣懷稱:“川漢等路,不欲筑造則已,茍欲全工告竣,則非借外債不可。然此事亦宜待時而行,以免操之過急,激出意外之變端。”(45)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515頁。按,關(guān)于此期清廷鐵路政策轉(zhuǎn)變及其對商辦鐵路之態(tài)度的研究,可參見崔志海:《論清末鐵路政策的演變》,《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3期,第80~83頁。
1911年5月5日,給事中石長信上奏抨擊川、鄂、湘、粵四省商辦鐵路糜費倒款、“潰敗延誤”,“亟宜查辦”,奏請清廷將干路收歸國有(46)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13~114、117~118頁。。5月9日,清廷頒布諭旨,批評四省商辦鐵路“竭萬民之膏脂,或以虛糜,或以侵蝕。恐曠時愈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宣布“干路均歸國有,定為政策”(47)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13~114、117~118頁。。5月10日,郵傳部、度支部傳告四省督撫清查各商路之賬款。商路的虧蝕弊病催生了清廷的干路國有政策(48)“此次收回干路,原以商辦公司中有虛糜侵蝕,故毅然撤銷批準之案。”(《黃瑞麒侍御奏請官修干路宜留民股折》,天津《大公報》,1911年7月1日,第2張第3版)其實各省商辦鐵路問題重重,其促成清廷干路國有政策出臺之原因不止一端;股款虧蝕問題之外至少還有租股擾累民生、士紳在路事上分歧爭斗、鐵路工程建設(shè)遲滯等問題。這些問題在《石長信奏亟宜明定干路為國有折》中都有提及(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13~114頁)。,而清查商路公司的賬目也成了推行國有政策的首要任務。這些舉措的出臺意味著“查賬時期”(49)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的到來,這對于“把持各路之紳商特不便也”(50)尚秉和撰:《辛壬春秋》第2卷,北京:中國書店2010年影印本,第3頁。。川路當事士紳對之難免產(chǎn)生緊張和“惶懼”心理(5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四川保路運動在此背景下拉開序幕。
5月22日,清廷下旨批評川路股款的弊害情況,決議停止租股并嚴令清查公司賬目:“其宣統(tǒng)三年四月以前已收之款,著郵傳部督辦鐵路大臣,會同該省督撫,詳細查明,妥擬辦法奏聞。總不使有絲毫虧損,以致失信吾民。儻地方官有隱匿不報者,一經(jīng)發(fā)覺,立予嚴參不貸?!?52)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5月23日,郵傳部致電護理川督王人文,令其派人“認真確查”川路租股,以免股款虛擲(53)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面對巨大的查賬壓力,自知虧蝕內(nèi)幕的川路公司只得盡力拖延和回避。5月27日,公司上呈川督,認為“川省各屬租股,連年轇轕,尤非旦夕清理所得蕆事”,“未便操切從事,致釀變端”(5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同日,川路公司致電宜昌分公司,指令其拒絕交路:“俟款項清畢,通過特別(股東)大會議定辦法后,再行正式交替。”(55)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
隨后,川路高層路紳又謀劃以股東會和諮議局為后援來對抗清廷的查賬命令。5月28日,成都召開臨時股東會議,與會川紳指出:“清理款項,當由公司委人……如果現(xiàn)即委員接收,斷不可認,請眾股東為之后援?!?56)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569頁。會后,川路董事局上呈川督代奏,請求清廷收回成命:“各租股局清理手續(xù),亦絕非旦暮所能蕆事,且付息換票,尤與人民交涉不少”;而人民“誤會朝旨”、誤認租股為捐款,“經(jīng)辦局董,百口解釋,終難對付”(57)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借用“人民”的名義表達了“局董”查賬為難、意圖回避的心思。同時,四川駐省各法團又呈請川督代奏,請“暫勿派員接收,免致激亂人心,別生枝節(jié)”(58)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而此前四川諮議局就已呈奏,認為施典章“乃出于川督奏派而非商民公舉之人”(59)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將倒款責任推給前川督錫良,遮掩商辦之后川路公司自身的問題??梢?以諮議局為首的成都“各法團”士紳已然選擇袒護公司路紳,幫助其應對清廷的查賬命令。
5月31日,王人文代奏電文,報告川路公司“非開股東大會不能議決,即無從為正式之交接”的決定以及川人“誤會國家將以從前股本為捐款,本息難望收回”的情形,奏請暫緩接收川路(6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川紳的拖延回避、王人文的貿(mào)然代奏,引起了清廷的驚疑和不滿。清廷于6月2日下發(fā)“嚴諭”申斥道:
覽奏殊堪詫異!鐵道改歸國有,乃以商民集款艱難,路工無告成之望。川省較湘省為尤甚,且有虧倒巨款情事。朘削脂膏,徒歸中飽,殃民誤國,人所共知。朝廷是以毅然收為國有,并停收租股,以恤民艱。既經(jīng)定為政策,決無反汗之理。該省諮議局不明此意,輒肆要求,并有緩刊謄黃之請。是必所收路款,侵蝕已多,有不可告人之處。一經(jīng)宣布,此中底蘊恐不能始終掩飾。難保該局非受經(jīng)手劣紳之請托,希圖朦混,為延宕時期接續(xù)抽收之計。不然,前降諭旨,指明停止租股,并飭妥籌辦法,何至誤為捐款。強詞奪理,情偽顯然(6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
此條旨意直接揭出了股款侵蝕和局紳舞弊的內(nèi)幕,還嚴厲敲打了為川路公司回護的四川諮議局,進一步傳達了清廷查賬收路的決心。至此,成都高層士紳希望通過呈文來延緩查賬的企圖宣告失敗,其與清廷的矛盾越來越難以調(diào)和。
在“嚴諭”頒發(fā)前后,清廷的相關(guān)任事大臣也向成都方面施加壓力。6月1日,郵傳部尚書盛宣懷致函內(nèi)閣協(xié)理大臣徐世昌、那桐,指出“川路局所收民間租股,中飽甚多,故停止田捐,實為恤民善政,而為劣紳所深懼”(62)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98頁。。盛宣懷隨即發(fā)給王人文“歌電”,擬議提走川路現(xiàn)存路款且留意到“虛糜之款”,再次催查公司賬目(63)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26、125~126、139、155、144~145、141、157、158、143、159、159、161頁。。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端方也擬議在漢口設(shè)局,以就近辦理收路查賬事宜,軟硬兼施、多管齊下,催促川路公司早做決定。6月3日,王人文回復“歌電”,認為查賬“頭緒太多,恐尚需旬日”(6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川路公司對端方蒞漢這一訊息頗感緊張,其于6月4日密電公司漢口辦事處,叮囑道:“如委員接收,萬勿擅交,希早準備。”(65)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
6月11日,川路公司呈請王人文代奏,對清廷的“嚴諭”進行了回應:川路股款雖有侵蝕虧倒情形,但總公司“只為間接收入,承辦局紳,偶有不慎,公司詳請懲辦,未嘗稍懈”;賬目清查則各處不一、手續(xù)繁雜,“絕非旦夕所能蕆事”;擬請在清廷宣布借款合同和收路辦法之后再處置川路(66)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公司諱言自身責任,再次使出了緩兵之計。但其打算卻暗藏著一個“悖論”:即不查明川路的賬款情況,清廷如何擬定妥當?shù)氖章愤€股辦法呢?在盛宣懷看來,“查明進出帳目,方能辦理接收事宜,此一定之理”(67)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而川路公司的情況卻經(jīng)不起查,當事路紳也不讓查。兩相鑿枘,路事風潮自是難以平息。
在尖銳的矛盾之下,成都路紳漸漸由拖延查賬而走向與之對抗?!把铡敝?度支部對王人文再下催文,令其迅速查明川路公司的各類賬目。6月15日,王人文草草上報了公司的賬款情況并著意說明了查賬的困難情形:“查帳員赴公司,辦事人即以現(xiàn)接各處緘電詰責,非俟股東大會與郵部商定接收之法,不敢承認查帳人。文力以非先查帳,無從商定辦法,并以即將收支實數(shù)報部,財權(quán)仍在公司,萬勿他慮。再三譬解,舌敝唇焦,公司辦事人堅以對于股東不能擔此重咎為辭?!?68)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梢?在查賬難題和“悖論”沖突之下,“公司辦事人”已不再滿足于疲軟的拖延策略,開始直接對抗清廷的查賬命令。
四國鐵路借款合同于6月13日寄達成都后,保路紳首鄧孝可隨即擬就《賣國郵傳部!賣國奴盛宣懷!》一文,指責盛宣懷意圖將川路股款“一并橫吞也哉!不然,則我未用之款,實有若干?現(xiàn)存何處?干卿底事而勞伊查!”(69)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587、569頁。鄧氏的發(fā)言一反此前其本人的“政府接收路,非接收款”的表態(tài)(7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587、569頁。,也否認了幾日前公司電文中關(guān)于郵傳部“有考覈本路之權(quán)”的聲明(7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顯示出成都路紳在查賬問題上由守到攻的變化。而喪失利權(quán)的借款合同恰好為這種反擊提供了理據(jù)(72)《賣國郵傳部!賣國奴盛宣懷!》一文同時指出,四國借款合同“直將路完全賣給外人外,更以兩湖財政作抵”。鄧孝可等成都路紳隨之將該合同定性為“賣路”“賣國”,號召川人起而反對(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586頁)。根據(jù)陳曉東的研究,四國借款合同雖然喪失利權(quán),但“溢權(quán)較少”,并不能評價為“賣路”“賣國”(陳曉東:《清政府鐵路“干路國有政策”再評價》,《史學月刊》2008年第3期,第47~48頁)。。6月16日,川路公司電呈郵傳部,指責“嚴諭”“天心未格,輿論大嘩”、“歌電”“過于專橫武斷”等,決議“謝絕查帳委員,請俟股東大會后,再與郵部商議辦法,此時查帳,未敢承認……前經(jīng)憲臺派委查帳委員,應請即行停算”(73)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直接拒絕了清廷的收路諭旨,公開反對查賬。
6月17日,清廷頒布收路還股的初步辦法,責令端方、王人文等“遵照所擬辦法,將所有收款,分別查明細數(shù)”,并嚴懲“仍藉路事為名,希圖煽惑,滋生事端”之人(7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63、165、168~169、271、171~172、169、177、181~182頁。。清廷重申查賬、再下嚴旨。而川路公司則于當日召開“全省各界會議”,決議“不承認政府查帳員”,“非公司辦事員,不能擅將股款撥付接收”,“另設(shè)機關(guān),力爭合同,保路保款”(75)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37頁。。會后,四川保路同志會成立,并提出“破約保路”的宗旨。川路公司隨即“指借”股銀4萬兩以作同志會的辦事經(jīng)費(76)隗瀛濤、趙清主編:《四川辛亥革命史料》上,第206頁。,大力支持其“破約保路”活動并借以對抗清廷的收路查賬命令。爭持不已、難以調(diào)和的查賬矛盾作為一大誘因,直接推動了四川保路運動的興起和高漲。
川路股款虧蝕問題既然如此嚴重,那么如何對現(xiàn)存股款進行妥善的保管和處置就成為了四川士紳(含川籍旅外官紳)(77)本節(jié)所用的四川士紳(川紳)乃是一個相對寬泛的概念,泛指整個川籍官紳群體?!按饭扇禂偱勺饩?京官、學界無人非股東”(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79頁)。川籍旅外官紳大多數(shù)為較有田產(chǎn)者,是川路公司應然的股東,對川路事宜具有發(fā)言權(quán)和參議權(quán)。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川路上海倒款案的發(fā)生更是警醒著川人:川路剩余股款也面臨著隨時可能的虧倒和日漸加深的侵蝕。在此局面下,川紳的??钜庾R和??钪鲝埍患ぐl(fā)出來。
1910年上海倒款案發(fā)生之后,川籍京官杜德輿即上呈郵傳部,陳請“將駐京總理喬樹枏、駐川總理曾培一并奏請撤換”,另舉總理以改良公司(78)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16、418、569、572、569頁。。川籍京官甘大璋也奏請清廷,提議追查倒款責任、替換川路存款的負責人、妥善提存現(xiàn)有股款(79)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81頁。。川籍京官將倒款的責任從施典章追究到了其他任事路紳,對他們失去信任并掀起了“倒喬”風潮。而成都高層路紳明知“施典章收支款目,平日均與成都總公司直接報告”,但卻轉(zhuǎn)而發(fā)表為喬樹枏、曾培卸責的節(jié)略(8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16、418、569、572、569頁。。這種諱言自身責任、意圖大事化小的做法自然難以服眾,只會進一步加劇川紳之間的分歧。
清廷干路國有政策出臺之后,川紳內(nèi)部形成了不同的??钪鲝垺3啥技澥奏囆⒖烧J為在“有條件之要求”達到之后可以移交川路,主張收回路款興辦本省實業(yè)(81)隗瀛濤、趙清主編:《四川辛亥革命史料》上,第348~350頁。。成都臨時股東會議討論稱:“探源于社會一般之心理,都欲保全款項……委員接收,比原電更加橫野,欲為條件上之要求,必先事實上之反對?!?82)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16、418、569、572、569頁。成都路紳的策略乃是以保路為手段以達到??畹哪康?收回路款歸川省自用。而部分川籍京官對之則持有不同看法,杜德輿等人認為“議者欲徒收現(xiàn)款另營毫無把握之業(yè),勢必破散巨款同歸烏有”,不如“爭成夔(按,川路成都至夔州一線)為國有民辦,以安頓此款”(83)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16、418、569、572、569頁。。同樣是為???川紳內(nèi)部卻有著不同的考量。成都路紳的顧慮在于清廷,擔心其“目的不僅在路,尤在款項”(8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上,第416、418、569、572、569頁。;川籍京官的顧慮則在于川紳自己:“由部發(fā)還款至一千三、四百萬之巨,川中何人可能擔其責任?若仍存放局紳之手,難保不為施典章第二?!?85)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45~746、745、750頁。
在查賬問題上,川紳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利益訴求。就川路公司而言,川籍京官多為“不在事者”,清查川路賬款便于進一步保款,有利于保障他們作為川人和股東的總體利益。而成都路紳則是公司的“在事者”(86)“干路收回國有,各省意見紛歧,大要分兩派,在事者主爭路,不在事者主???因而各表意見?!?《川路租股呈請附入國有路股暨請即將股款承修成夔路工事由說明書》,天津《大公報》,1911年7月7日,第2張第4版),一旦查實虧蝕之事,他們的既得利益和非法利益將難以為繼,甚至要面臨相應的處罰。因此川籍京官對查賬之舉比較看重甚至是催促清廷查賬,而成都路紳對之則比較抗拒。
在??畈橘~問題上既然有如此分歧,雙方的舉動自是“背道而馳,各有成見”(87)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45~746、745、750頁。。成都路紳先是回避查賬,后來又公開反對清廷的查賬諭旨,在爭路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四國借款合同寄達四川之后,成都路紳更有了可以反對清廷的理據(jù),爭路??钪饾u走向“破約保路”(88)“當收路國有諭下,鄉(xiāng)人等以川路工艱款絀,大殊湘、鄂,故重守款,未爭路。后借款合同發(fā)表后,逐條研究,始知路權(quán)盡失,重于賣路,全國存亡攸關(guān),不止一川利害。群情悚懼,誓死力爭?!?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33頁)。而川籍京官則是籌劃出了具體的??睢案焦伞狈桨浮?月16日,甘大璋、宋育仁等人附片上奏,陳請將“川路已收、已支及現(xiàn)存之款、未解之款,分別査明冊報,一律歸為路股,換給國家鐵路股票”,并“請嚴旨按律勒追,或另籌抵補”虧倒及濫用之路款(89)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204~205、181~182、198頁。。川籍京官將??钤V求和查賬旨意聯(lián)系在一起,將追究川路股款虧蝕責任的矛頭指向了四川路紳。
6月17日,清廷出臺川路股款的初步處置辦法:“其現(xiàn)存七百余萬兩,愿否入股,或歸本省興辦實業(yè),仍聽其便”(90)《諭旨》,天津《大公報》,1911年6月18日,第2~3版。;除上海倒款外,宜昌路工用款發(fā)給國家保利股票,成、渝各路局用費發(fā)給國家無利股票。清廷同時責令端方、王人文等繼續(xù)查賬,并嚴懲“仍藉路事為名”滋生事端之人。清廷的還股辦法回應了川紳的??钤V求,但也把嚴峻的查賬壓力施加給了“用費若干”仍未查明的“成、渝各局”(9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45~746、745、750頁。。因此,這一旨意非但沒有平息爭執(zhí),反而引起了成都路紳的反彈:公司現(xiàn)款雖“可望保存,然同志會宗旨,力爭合同,不僅爭路爭款”(92)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204~205、181~182、198頁。。而川籍京官則表示要配合清廷的相關(guān)旨意。甘大璋、宋育仁、杜德輿等于6月18日上呈郵傳部,認為“承領(lǐng)巨款,另營他項毫無把握之業(yè),既非集款之初心,又恐散漫支離,旋歸消滅”,提議“照國有民辦”之法以川路股款修筑成夔一線(93)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204~205、181~182、198頁。。雙方的主張和做法再次發(fā)生歧異。
此時,王人文、周善培等川官卻默許了四川保路同志會的成立,支持成都路紳的保路舉動(94)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122、112、118頁。?!凹澥總兊臍鈩菥桶俦读?都相信只要官紳能夠合作,大家絕無危險,而清廷定有所顧忌,縱不根本取消國有,多少總可以讓點步。在董事想來:至少可以不說查帳的話了?!?95)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3卷《大波》上,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頁。
成都的保路聲勢愈發(fā)壯大,川籍京官的??盥曇糸_始顯得弱勢。6月21、22日,川路公司連發(fā)電文指責京官附股方案失當:“川人并無委任甘大璋等附股呈部之事”,“甘等竊名送款,除由公司徑電郵部取消外,請除籍并嚴究”。公司又電呈郵傳部,指斥甘氏“以一私人資格,支配川路股款,實屬違制營私,妄誕之尤。是甘大璋之始終蠹害川路,情罪顯然”(96)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53~754、769、739、776、780頁。。因??钪鲝埖姆制?成都路紳開始攻訐謾罵同鄉(xiāng)京官,掀起了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的風潮。
甘大璋、宋育仁等則堅持己見,認為其作為股東和京官(宋兼職郵傳部顧問),有權(quán)“表一部分意見”(97)《川路租股呈請附入國有路股暨請即將股款承修成夔路工事由說明書》,天津《大公報》,1911年7月7日,第2張第4版。。7月初,川路旅京股東發(fā)布公啟,指責甘大璋等人的??罡焦煞桨钢率埂肮杀咀阌兴奈灏偃f不翼而飛”,辱罵其“喪心病狂,甘為蟊賊”,并公開提出詰問(98)《川路駐京股東之公啟》,天津《大公報》,1911年7月7日,第6版。。甘、宋等人認為其“附和政府正當政策,橫遭毀傷名譽,殊實不值”(99)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122、112、118頁。,于是便作出說明書與之展開論戰(zhàn):“附入國有路股,即屬興辦本省實業(yè)……此款皆萬民膏血,改歸商辦,既失敗于前,收回國有,當??钣诤蟆H缰^朝廷不可信,比較紳士,其不可信又何如?”(100)《川路租股呈請附入國有路股暨請即將股款承修成夔路工事由說明書》,天津《大公報》,1911年7月7日,第2張第4版。對于旅京股東的詰問,甘、宋等人也逐條予以答復,并在回函中披露涉事路紳的種種私心和打算:
有平日涎染路款之余瀝,故為前此總理數(shù)人出力開脫者;有未經(jīng)歸為國有以前,謀得總理未能如愿而為后來之希望者;有現(xiàn)據(jù)路局要差豆戀而不肯釋手者;有經(jīng)手人虧挪甚多,希圖展延時日掩蓋報銷者;有假托輿論,欲挾此操縱全川而其計已左者;有藉辦公益,欲踞此款而意圖瓜分者。故前月上諭亦指飭有不可告人之處。此種穢心穢行,隱為蟊賊,視鄙人等為何如,亦不論矣。函示徒分黨派,徒執(zhí)意見,無益于事,謹當愧遵。然既有所疑,用特布攄,借聆教益(101)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122、112、118頁。。
這些言論道出了川路公司的弊混情狀以及保路風潮之下所潛藏的復雜人心。甘、宋等人的說明書和回函發(fā)布后,未見旅京川紳和在川路紳對之進行具體回應。成都保路士紳轉(zhuǎn)而開始對他們進行輿論討伐,大罵甘大璋為“賣國賊”之后,又攻擊宋育仁“久為鄉(xiāng)人所不恥”,宣告“逐宋出籍”(102)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53~754、769、739、776、780頁。。甘、宋的保款方案被淹沒在罵聲之中。
川路公司駐宜昌總理李稷勛也有相似的查賬保款主張,其于6月20日致電成都總公司道:“現(xiàn)款固宜保存,用款亦應詳報……查帳爭路,本可并行不背。”(103)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53~754、769、739、776、780頁。這種建議不符合成都路紳的既得利益,也很難得到后者的認可。其后,李稷勛又提議將??钪鲝垺懊靼仔尽?留待股東會開會表決(104)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53~754、769、739、776、780頁。,但7月30日的股東會準備會卻無視了他的建議。??罡焦煞桨缸鳛轳v宜路紳和川籍京官一再申明的主張,竟未進入提案,此后也沒有在股東大會上予以正式討論。成都保路紳首有傾向地引導民意、操控輿論的做法,于此可見一斑。在此導向之下,李稷勛很快成為成都路紳的討伐對象,被指摘為“罪埒于盛宣懷”“惡浮于甘大璋”(105)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753~754、769、739、776、780頁。。“川股東會主爭路廢約,姚琴(按,李稷勛之字)主???意見不合。因部咨責成姚琴辦理,群嘩為路款并送,紛電責成,李遂辭職?!?106)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261、290頁。持??钪鲝埖拇澰俅伪弧按虻埂?四川的保路風潮逐漸走向激進化。
8月24日,成都保路士紳因盛宣懷留任李稷勛一事而鼓動民意、舉行罷市。保路運動愈發(fā)激昂,清廷不得不作出變通。8月30日,郵傳部致電川督趙爾豐:“如川路收款、支款實有不能細查之故,本部亦不妨專以宜昌所用之實數(shù)為發(fā)還國家保利股票之實數(shù),其余現(xiàn)銀各項,一概不問”,表示愿意放棄查賬(107)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261、290頁。。這似乎可以滿足大部分路紳的利益,但當時四川的風潮和局勢已經(jīng)開始走向失控。新繁、彭縣、灌縣等地接連發(fā)生官民沖突和打毀局所之事(108)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933~937、1004、660~662頁。,成都保路紳首失去對保路活動的掌控:“每當演說時,憤激不顧前后,則聽眾歡迎。若果瞻顧前后,研究辦法,則眾極不滿,愈演愈烈,已成風氣,不易挽回矣?!?109)隗瀛濤、趙清主編:《四川辛亥革命史料》上,第338頁。9月5日,《川人自保商榷書》發(fā)布,“所定辦法,隱含獨立主意”(11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933~937、1004、660~662頁。。9月7日,趙爾豐抓捕保路紳首,釀成“成都血案”,路事走向決裂。保路同志會(軍)、革命黨人、哥老會等多方勢力趁勢而起,路潮最終演變成亂事與革命(111)關(guān)于此節(jié)史事的論述,可參見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第265~300頁。。保路、??钪疇幈谎蜎]于亂局之中。
辛亥鼎革之后,川紳將川路讓歸民國政府,公司用款由交通部償給債票、現(xiàn)款提回自辦實業(yè)(112)宓汝成編:《中華民國鐵路史資料(1912—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但這些存留股款依然遭受到嚴重的侵蝕:訟案迭起,清查無期(113)魯子健編:《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第491~492頁;四川省檔案館編:《四川保路運動檔案選編》,第161頁;宓汝成編:《中華民國鐵路史資料(1912—1949)》,第5~6頁;周詢:《蜀海叢談》,第169頁。,“川中故有‘路蠧’之名詞剌若輩也”(114)民國《蓬溪縣近志》卷3《征榷篇》,1935年刻本,第10頁。。這些案件牽涉一些保路運動時期的領(lǐng)袖士紳,且延宕至1930年前后仍未得到妥善解決(115)一度領(lǐng)導成都保路運動的四川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和川路公司董事彭芬在民國時期均有挪用侵蝕川路股款的行為[宓汝成編:《中華民國鐵路史資料(1912—1949)》,第5、11頁]。。川路股款的保管處置問題和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問題始終困擾著近代川人。
川漢鐵路公司存在著根深蒂固、積重難返的股款虧蝕問題,累計數(shù)額達數(shù)百萬兩之巨,四川地方租股局和成都總公司的當事川紳對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種積弊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清廷的干路國有政策,而清廷出于現(xiàn)實考慮和政策需要,也有意將接收商路和清查賬款結(jié)合在一起進行。這對于造成巨額虧蝕的四川路紳來說,無疑是觸及了其禁臠和軟肋。一旦成都高層路紳接受清廷的國有政策和收路辦法,他們就要直面隨之而來的查賬命令。那么川路嚴重的虧蝕內(nèi)幕就會被揭穿,當事路紳的既得利益將難以為繼,甚至要面臨相應的政治和經(jīng)濟處罰。這觸發(fā)了他們的保路動機,也影響了他們的保路策略。
川路公司雖然存在著虧蝕弊病,川紳內(nèi)部也存在著??钤V求,但成都高層路紳難以接受附帶查賬要求的清廷收路辦法和京官??罘桨?因此走上了回避收路、拒絕查賬、反對??畹牡缆?并掀起了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的風潮。保路原為手段,其目的是為保款歸川,即仍由當事路紳自行處置路款。當清廷的查賬旨意使這一愿景落空時,保路就逐漸從手段變成了目的。喪失利權(quán)的借款合同寄達四川以及清廷重申查賬的收路辦法出臺之后,爭路保款更是轉(zhuǎn)變成了“破約保路”。后者是新成立的四川保路同志會的宗旨,同時也是另一種政治博弈的手段,鄧孝可言:“能破約則破約,不能破約則須得監(jiān)督政府。”(116)《鄧孝可致梁啟超信函》(1911年),梁啟超收輯:《梁任公知交手札》,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版,第128頁。成都保路士紳的訴求越來越高,理據(jù)越來越足,其與清廷的矛盾越發(fā)難以調(diào)和,四川保路風潮愈演愈烈。
由虧蝕之弊引起的查賬??钪疇幵诒举|(zhì)上乃是川紳與清廷之間、川紳之間的利益之爭(尤其是既得利益的重新分配和處置),這種深刻且持續(xù)的矛盾沖突是構(gòu)成四川保路運動興起和高漲的一大動因。1911年旅居成都的美國人羅伯記載道:四川保路運動的發(fā)展不只是因為借款合同違憲喪權(quán),“還在于那筆‘浮財’不可能再落入他們自己(領(lǐng)導人)的私囊中這事引起的失望所趨使……有的領(lǐng)導人認為這是上好的機會,即利用千萬人的愛國情緒,從而蒙蔽了缺乏批判眼光的大眾,用以蒙混免受懲罰。因為隨著他們?yōu)E用路款行為的暴露,他們必然受到懲罰的”(117)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933~937、1004、660~662頁。。曾參加成都保路同志會的李劼人也有類似的看法:保路士紳“名義上爭路權(quán),救中國,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口口聲聲要朝廷收回成命;而其實則是漫天叫價,一方面希望路款有著,一方面不要繳帳查款”(118)李劼人:《李劼人全集》第3卷《大波》上,第107頁。??梢?四川路事風潮的難以平息不僅僅是因為清廷違憲喪權(quán)、待遇不公(119)既有研究在討論干路國有政策時,時常會強調(diào)清廷收路辦法苛刻、待川人不公的一面。其論據(jù)之一是盛宣懷有意提走川路股款的“歌電”。但此電意旨在當時即被王人文否定,其對川紳說明道:“此電不過商榷,并非一定辦法”(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71頁)。就筆者所掌握的史料來看,川路公司似從未向清廷或郵傳部提出過具體的路款訴求?!皝黼娍傃源ㄈ私吡Ψ磳?并不計較款目”(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第3卷“辛亥革命前后”,第180頁),似非執(zhí)著于對還股辦法的爭論。此外,四省的收路還股辦法乃一同公布,同一份諭旨應不至于厚此薄彼。四省商路的情況本就不同,川路股款更是未經(jīng)詳細查報,因地制宜或許才是適宜的選擇。盛宣懷、載澤(度支部尚書)即認為,收路還股辦法“四省尤須各得其平”[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253頁]。,也因為成都路紳私心自用、有意引導。后者乃是四川保路運動發(fā)展之中的一條獨特且重要的線索。
從具體的賬款情況可以清晰地看出四川保路運動與粵、湘、鄂三省路事風潮的一些不同之處?!八氖∏樾胃饔胁煌?受弊輕重亦異。”粵路的情況與川路相似,股銀多達千萬兩且存在著虧蝕弊病。但粵路在1910年時就已開始進行清查和追責,清廷收路還股有利于粵省紳商民眾脫手貶值的股票。湘路股銀有五百余萬兩,雖不及川路之多,但勝在虧蝕較少、“耗費無多”,清廷準予發(fā)還湘紳商股并折還其他路股(120)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第180~181頁。。鄂路與川路一樣存在著虧挪之弊和查賬之爭,但由于股銀總額僅兩百萬兩左右,終歸是易于處置(121)戴執(zhí)禮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中,第856頁;吳劍杰:《清末湖北拒款保路斗爭述略》,《武漢大學學報》1986年第5期,第83~84頁。吳文指出湖北掀起保路風潮的一大原因在于鄂路“挪用巨萬”“不敷甚巨”,公司“進退維谷”,當事路紳不得不硬著頭皮“爭回商辦”。本文所論與之有共通之處。。川路則有著多達數(shù)百萬兩的未經(jīng)清查的虧蝕,且正面臨清廷一再堅持的嚴峻的查賬旨意(清廷的還股辦法雖允諾發(fā)還現(xiàn)款,卻也將查賬目標直接指向了“成、渝各局”)。隱深的內(nèi)情催生了尖銳的利益矛盾和復雜的保路動機,為四川保路運動迥異于其他三省提供了特別的條件。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則在于,為什么川人(如李劼人)明知當事路紳之侵蝕舞弊而依然同情并支持他們的保路活動?這不得不聯(lián)系到當時清政府日漸沒落、不得人心的統(tǒng)治情狀。清末十年是新政憲政迅速推進的時期,同時也是捐稅日益增多、民生愈發(fā)困頓的時期?!八拇ń蚺e辦新政,各地地方稅方苦煩重,冬春又苦亢旱,民之流離為盜匪者又日多……故識者咸謂四川必亂,且其亂象已成?!?122)馬鴻謨編:《民呼、民吁、民立報選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4頁。1909年,《大公報》披露:“近因借口新政,租捐也,洋油火柴捐也,煤鐵捐也,船捐也,紙捐也,人力捐也,接踵并起……不問物力之維艱,而惟知層層剝削。嗟彼川人,其何以堪?”(《川省雜捐病民記》,天津《大公報》,1909年11月21日,第3張第1版)捐稅之繁重苛擾已經(jīng)動搖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根基,“川民膏血搜掠殆盡,民貧財盡,所以與行政諸公結(jié)成敵愾之仇,商農(nóng)士庶無不痛恨”(123)玉昆:《蓉城家書》,《辛亥革命史叢刊》編輯組編:《辛亥革命史叢刊》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0頁。民國川人回顧道:“降至光宣,賦斂重重,而司農(nóng)仍興仰屋之嘆……人民抱偕亡之痛?!?民國《蓬溪縣近志》卷3《征榷篇》,第31頁)。在清政府和當事路紳因收路查賬而迭起沖突之時,川人在后者的有意引導之下移恨于清政府以發(fā)泄其積怨也就不難理解了。路紳自保既得利益之私心與川人保護鐵路利權(quán)之公心、抗議清政府統(tǒng)治之民心等因素在四川實現(xiàn)了一種奇妙的結(jié)合,共同助推了保路風潮的發(fā)展和激蕩,而路款虧蝕與否也就轉(zhuǎn)變成了次要問題(124)曾參與四川辛亥革命的吳玉章回憶:“(四川)這些辦理鐵路的紳商,其腐敗與清朝政府的官僚也相差無幾。由于他們的貪污浪費,鐵路股款已耗費很多,而鐵路的修筑卻很少進展。這種情形也曾引起人民的不滿。但是,人民雖不滿意于紳商把持路政,而對清朝政府把路權(quán)賣與外國,則尤其反對?!?《吳玉章回憶錄》,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78年版,第64頁)。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佐證(四川)辛亥革命乃是多方合力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四川保路運動是近代四川社會基本矛盾的總爆發(fā)”(125)隗瀛濤:《四川保路運動史》,“前言”,第1頁。,再加之其與辛亥革命的緊密聯(lián)系,其所包含的歷史面相和歷史線索都是相當復雜的。因此,本文的論述并非是要否定川人的保路熱枕和愛國公心,亦非是要質(zhì)疑既有研究中關(guān)于清廷違憲喪權(quán)、舉措失當?shù)年愂?只是希望挖掘此一重大史事背后所潛藏的其他一些歷史線索。近些年來,學界對四川保路運動又進行了新的研究和詮釋,這其實提示著此一領(lǐng)域仍有不少的內(nèi)容值得挖掘(126)鄭小威:《權(quán)利政治與辛亥革命》(Xiaowei Zheng,The Politics of Rights and The 1911 Revolution in China),加利福尼亞:斯坦福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鮮于浩:《四川保路運動再研究》。。本文也僅是以川路股款問題為視角的一得之見,關(guān)于保路運動更為全面深入的考察只能留待后續(xù)進一步的探討。而對商辦鐵路的史事進行更仔細地梳理,對保路運動的演變進行更多元地解釋,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歷史的真相(127)如既有研究基于章程條文的解讀,普遍認為川路租股征收遍及四川農(nóng)村社會各個階層。但筆者經(jīng)過史料考證和數(shù)據(jù)分析發(fā)現(xiàn),租股的實際征收范圍其實頗有局限。這將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四川保路運動中的民眾動員和參與問題(參見高龍:《川漢鐵路租股征收問題新探》,《清史研究》2023年第1期,第143~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