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汪 澤

(中共南昌市委黨校,江西 南昌 330031)

一、《周南》《召南》與周、召分封地關(guān)系的考索

何謂“周南”“召南”?“南”作何解?據(jù)《毛詩·大序》:

《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fēng),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fēng)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1]272

稱周公為“王者之風(fēng)”,而召公為“諸侯之風(fēng)”。

武王崩,成王年幼,由周公攝行政事。七年之后,還政成王,周公北面就群臣之位。后成王領(lǐng)兵東伐淮夷、奄,召公為保,周公為師,都是依重大臣。為何周公、召公之風(fēng)有王者與諸侯之不同?

為彌補這種說法的漏洞,陸德明音義曰:

周者,代名。其地在《禹貢》雍州之域,岐山之陽,于漢屬扶風(fēng)美陽縣。[1]269

意思說,“周”指周代,發(fā)祥地在岐山,岐山有周地,后周代以其為名。周之王道廣庇岐山以南地方,故稱“周南”。既指“周代”,為何與“召公”對待而言呢?

孔穎達疏又從另一角度加以補救:

《關(guān)雎》《麟趾》之化,是王者之風(fēng),文王之所以教民也。王者必圣,周公圣人,故系之周公?！儿o巢》《騶虞》之德,是諸侯之風(fēng),先王大王、王季所以教化民也。諸侯必賢,召公賢人,故系之召公。[1]272

意思說,文王的先輩大王、王季還是殷代的諸侯,以諸侯之禮事殷。文王誅殷之暴,已立為王,行王者之道,而王者之道的設(shè)計者和踐行者都是周公,周公是不折不扣的圣人,故王者之風(fēng)系之于周公。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大王、王季以臣道事殷,召公也以臣道事周,處處表現(xiàn)人臣應(yīng)具備的品德,所以是地地道道的賢人,故諸侯之風(fēng)系之于召公。按其說法,周南也好,召南也好,并沒有地域的不同,只是詩風(fēng)性質(zhì)的分類而已。

此說當(dāng)然不能為現(xiàn)代的學(xué)者所認(rèn)同。

武王伐紂,牧野大戰(zhàn),周公、召公都隨行,是戰(zhàn)事的主要策劃者。戰(zhàn)后封功臣,周公居曲阜,曰魯;召公居燕。倆人都是平起平坐的。成王伐淮夷、奄,召公為保,周公為師,也不分伯仲。

武王時,周公受封,未之邑,命其營東都洛邑,這是周朝穩(wěn)定天下的重大步驟。周本局處西部一隅,一路向東,越函谷關(guān)進軍中原,有了成周,才真正有了天下。正如周公所言:

其自時中乂,萬邦咸休。[2]216

這事由周公來做,當(dāng)然是武王對他的器重。

同樣,召公也未之邑,留守鎬京,主持日常事務(wù)。成王繼位之后,周公攝政,又使召公復(fù)營洛邑,證明召公是僅次于周公的股肱之臣。十五國風(fēng)中有《周南》《召南》,說明倆人的地位是平等的,區(qū)別一為王者之風(fēng),一為諸侯之風(fēng),是沒有依據(jù)的。

“周南”“召南”在地域上有沒有分工?周公之邑在魯,召公之邑在燕,是否《周南》為魯詩,《召南》為燕詩?十五國風(fēng)中確實沒有魯風(fēng)和燕風(fēng),然魯在今山東,燕在今河北,《周南》有《漢廣》,其地及江、漢,《汝墳》及汝水,都越出了魯?shù)姆秶?只有《麟之趾》大體可確定與魯哀公十四年(前481)西狩獲麟有關(guān)(從高亨說)?！墩倌稀酚小督秀帷?其地與《周南·漢廣》重疊,只有《何彼襛矣》中“平王之孫,齊侯之子”[1]293及于齊地:齊本異姓諸侯呂望受封之地,因近于燕,未入《齊風(fēng)》,而入《召南》,也許有時代不同,當(dāng)時人認(rèn)定西周之詩入《召南》,而東周之詩入《齊風(fēng)》,也言之成理。

有一種說法,《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

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3]190

《魯周公世家》還提道:

成王命唐叔以(嘉禾)饋周公于東土。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豐,使太保召公之洛相土;其三月,周公往營成周洛邑,卜居焉,曰吉,遂國之。[3]187

這都表明周之故土由召公守成,都鎬京,稱宗周;而周公開辟新域,都洛邑,稱成周。中以陜?yōu)榻?。陜即今河南陜縣,近函谷關(guān),與關(guān)分內(nèi)外的地望基本一致。

如此說來,《周南》指西周時期的東土之詩,《召南》為西土之詩。盡管周公封魯,召公封燕,均未之國,然已有周、召之名,其地之詩分別編入《周南》《召南》是極有可能的。所以,《周南》有及于江、漢、汝水之詩,《召南》有及于齊地之詩。

《江有汜》本屬東土之詩,而編入《召南》,又如何解釋?考察殷周史事,殷之大本營一再由東往西遷,而周則由西往東遷,夏則發(fā)跡于中原核心地帶。這是地下發(fā)掘及古史記載早已證明了的。周不往東進軍中原,就不可能確立它在九州的霸主地位,所以其從岐山起步,營建豐、鎬,站穩(wěn)腳跟,后跨過函谷關(guān)和殷爭奪中原大地。

從武王至成王一再施行東土戰(zhàn)略,先是周公奉武王命營洛邑;武王謝世,成王即位,周公攝政,召公接替成洛邑的使命。其實,這種分工也是相對的,周公歿于豐,證明他沒有長駐洛邑;自請葬于成周,成王并未遂其愿,而實際上從大王葬于畢地。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周公、召公分土而治只是某一階段的策略,用今天的話說,只分別主持宗周、成周的事務(wù),與分封的采邑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周南》《召南》的編選,既考慮地域的因素,將魯詩編入《周南》,燕詩編入《召南》;也考慮到與周公、召公本人的關(guān)系,將一些南土之詩也分別編入《周南》《召南》,形成了一種錯綜復(fù)雜的局面。

二、《周南》《召南》之“南”為“尃”之訛說

南,《大序》以為“言化自北而南也”。王道之化,諸侯之德,從岐山向南推進,直至江漢而止也。這與周由西向東發(fā)展的行進路線是不相符合的。

武王分封同、異姓諸侯,遍及九州,并非只是往南,甚至往北比往南更受重視。武王封第一功臣異姓姜氏呂尚于齊,三公齊、魯、燕齊聚于北地,這是勝殷之后制服參與武庚叛亂的諸股勢力所必須的。

當(dāng)然,就整個中原大地而言,宗周豐鎬及成周洛邑地勢還是偏北的,眾多的同、異姓諸侯分布于宗周、成周之南,令其治理好一方水土,推行周之王化德政,也說得過去。

最不能自圓其說的是,王道德化能夠概括為只對后妃和夫人行為加以規(guī)范嗎?置治國平天下的大政方針于何地?顯然這是曲為之說,無須再論。

《呂氏春秋》有另一種解釋:

(涂山氏之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風(fēng)焉,以為《周南》《召南》。[4]48

《音初》篇還記載有東音、西音、北音。這四音的歌詞據(jù)說分別是《曹風(fēng)》的《候人》、《豳風(fēng)》的《破斧》、秦故地的秦風(fēng)、《邶風(fēng)》的《燕燕》。其實,這種說法是很靠不住的。這里,單說南音。

所謂“南音”,指具有南方濃郁地方特色的荊楚之音,或曰江漢之音。禹治水,巡行南方,在當(dāng)涂山(今安徽境內(nèi))遇涂山氏之女,未及舉行婚禮就匆忙上路。后涂山氏之女作《候人》歌以表達眷戀之情,其中有一句“候人兮猗”,倒是楚地風(fēng)味十足。如周公、召公采風(fēng),都是從荊楚之地搜集起來的民歌,稱為《周南》《召南》,以“南音”概括其特色,不為無據(jù)。

問題是,《周南》《召南》共25篇,從歌詠愛情的基調(diào)說,與涂山氏女之歌是基本一致的,然而從語言風(fēng)格的角度講,就大相徑庭了。語言風(fēng)格不一樣之詩如何能以“南音”統(tǒng)括呢?如果說南音以愛情為基調(diào),十五國風(fēng)最稱得上愛情詩的是鄭、衛(wèi)之聲,如何又說《周南》《召南》為南音?這是不能自圓其說的。

一種說法,涂山氏女之歌就是《曹風(fēng)》中的《候人》。曹國為武王弟叔振鐸所建,故地在今山東曹縣,從地域講,與南地完全不沾邊了,如何能稱為南音呢?“候人兮猗”之“候人”歌詠等候戀人之急迫心情,而《候人》詩之“候人”指執(zhí)戈與杸的值勤衛(wèi)士,是一種低級小吏職務(wù)。詩的內(nèi)容言候人天天為達官貴人站崗放哨,而這達官貴人品行惡劣,干出的齷齪事完全與其身份不符。這樣的諷刺詩怎么與愛情詩牽合在一塊呢?所以,我們認(rèn)為呂不韋的食客同樣未解開二“南”之謎。

現(xiàn)代的研究者撇開這些思路,到《詩經(jīng)》中找內(nèi)證。《小雅·鼓鐘》:

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1]466

這里,鼓、鐘、瑟、琴、笙、磬、籥都是樂器,雅與南也是樂器,應(yīng)不謬。

雅,又稱應(yīng)雅,見《周禮·春官宗伯》:

笙師掌教吹竽、笙、塤、籥、簫、箎、笛管,舂牘、應(yīng)雅,以教祴樂。[5]801

這里涉及九種樂器,有六種從竹,為竹管類樂器;塤,從土,為土坯燒制,有六孔,吹奏發(fā)出嗚嗚之聲,歸入管吹類,由笙師教授,沒什么不妥。

舂牘,牘為竹片,如舂米似的擊打,似乎快板為其遺制。盧文弨說為《荀子·成相》之“相”,即后世彈詞之祖[6]455。山東快書與蘇州評彈,一為打擊樂,一為弦樂,舂牘釋為應(yīng)節(jié)的快板,似更確切。

“雅”是樂器,不待言,“南”也是樂器。

查考古書記載,所見樂器甚多:

鼓(鼙)、鼗(鞉)、鞀、韎;鐘(椎鐘)、镈;磬;塤(壎);柷、敔(圉);瑟、琴;匏;笙、竽、笛、簫、箎、籥;舂牘;應(yīng)雅。

這些樂器,沒有一種名“南”的。

然而,所擊之物為何?镈也。

镈,《說文》:

镈鱗也。鐘上橫木,上金華也,一曰田器。從金,尃聲。詩曰:庤乃錢镈。(2)《說文解字》第297頁。引詩見《詩經(jīng)·周頌·臣工》,大意為:拿著你的鋤頭鏟子去耕種田地。庤,持也;錢镈,鋤頭鏟子。吳闿生《詩義會通》(中華書局1964年版)注:“庤,具;錢,銚;鎛,鎒?！?/p>

镈,本為田器,敲擊有聲,故有樂器也做成田器形,亦稱“镈”。在金屬農(nóng)具出現(xiàn)之前,镈為石制,“尃”為其形,說“尃聲”是誤讀。也和“缶”一樣,本為食器,樂器也可以如缶。镈和鐘、鼓一樣,懸掛起來,飾以彩色花紋,稱為“镈”,屬于借代修辭法,乃引申義。

尃,上“甫”,與“南”之字形極為相似,故誤釋為“南”。

“尃”與“殻”本來是一個字,由于表示的事物日益復(fù)雜,才有了分工。“尃”表示樂器之名,“殼”表樂器敲擊有聲,進一步表敲擊的動作,就再也不可互相替代,而各有所指了。

在如此的大背景下,周“尃”、召“尃”錯成周“南”、召“南”也是淵源有自了。

在《詩經(jīng)》中,傳寫中造成的錯誤也多,舉犖犖大者,如:《小雅·雨無正》之“正”,為“止”之誤[9]284;《大雅·生民》“載震載夙”之“夙”為“孕”之誤[9]400;《大雅·既醉》“既飽以德”之“德”為“食”之誤[9]408;《大雅·抑》“告之話言”之“話”為“詁”之誤[10]226;《周頌·維清》“肇禋”之“禋”為“西土”之誤,意為“肇自西土”[9]477;《周頌·天作》“文王康之”之“康”為“賡”之誤[9]479;《周頌·桓》“保有其士”之“士”為“土”之誤[9]506;如此等等。

上述錯誤,基本上都是字形相似而造成的錯訛,“尃”錯成“南”,也就沒有什么不可理解了。

三、風(fēng)詩乃尃類樂器演奏之詩

尃,《說文》:“布也?！盵7]67此“布”為錢幣之義。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都鑄造過一種鏟形空首布,首中空,可以納柄,即《周頌·臣工》“庤乃錢镈”的“錢镈”形制。樂器也作此形,亦稱“镈”,“尃”為本字。在金屬鑄尃之前,以玉石為之,或可稱磬;金屬鑄器,成圓形,稱“鐘”;扁平中空成鏟形,稱“镈”。鐘镈之聲,音域?qū)拸V,其聲高亢,演奏民歌類型的詩篇,以其為主器,其他樂器為配器,所以這類詩歌也可稱周尃、召尃,除了魯詩、燕詩及與周公、召公有關(guān)的部分,其余十三國之詩,與周尃、召尃編在一起,以“風(fēng)”名之,示其為風(fēng)格相近的曲調(diào);以“尃”名之,示其為以鐘尃為主器演奏之。

雅,以竹筒為之,拍打兩端會發(fā)出渾厚沉郁的聲調(diào);其他的管吹類樂器以幽怨哀婉之聲見長。在各種宴請場合演奏,傾訴私人情誼,比較適合,所以這類詩稱為“雅”。

頌,《說文》:“貌也?！奔础洞笮颉?“美盛德之形容?！盵1]272意思說,將先祖的功德由尸來表演,尸的相貌容止及其表演活動成了祭祀活動的主體,所以這類頌揚先祖功德的詩歌也被稱為“頌”。

風(fēng)、雅、頌,也可稱為尃、雅、頌,因“尃”誤成了“南”,流傳下來就成了“周南”“召南”了。

哪一類詩歌用什么樂器來伴奏,這是由詩的感情傾問與樂器旋律的感情特征來決定的。民歌體裁配以尃類樂器,表現(xiàn)的是比較歡快的情緒;在宴會上傾訴私人情誼,以低沉渾厚的雅樂匹配也是比較適合的;頌詩屬史詩類型,歌頌英雄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和悲壯,由巫來扮演,直接吟誦,自然也有樂器配合,為了表現(xiàn)場面的盛大,氣氛的肅穆,也許是一種合奏,所以突出“頌”的特征,而不及其余的配器了。

不獨我國最古老的詩歌如此,古希臘的詩歌也驚人地相似:

對亞里士多德和古希臘人來說,公開的或至少口頭表現(xiàn)的作品便成史詩,荷馬的作品就是由愛恩這樣的吟誦者朗誦的,挽歌體的和抑揚格的詩由笛子來伴奏,頌神詩則以一種七弦豎琴來伴奏。[11]260

為什么風(fēng)、雅詩突出伴奏樂器的特征,頌詩突出扮演者的特征,有古希臘詩歌作參照系,就更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