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一
策蘭非常喜歡“眼睛”,可以說,他的詩歌遍布了眼睛,這一點都不夸張。眼睛既是觀察,也是關(guān)注,更是心靈的窗戶,其本身的內(nèi)涵就非常豐富。但策蘭詩里的眼睛卻與眾不同,顯得有些怪異,它常常孤零零地出現(xiàn),突顯在某種背景之下,比如:“一只眼,/不成對,閉著,/這睫毛半遮面的晚客,到了,/沒等天黑就來”(《靜物》,《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一只眼,今天/把它獻給第二只,雙雙/合閉,跟隨流水/進入陰影”(《低處的水》),“啊,這只醉眼,/也像我們四處游蕩”(《山坡》,《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那冷光的獨眼,因/盲目而有了母性”(《住慣了》),“一只右眼/閃光”(《繞道的》)。這樣的詩句隨處可見,而且這些眼睛都不是成雙成對的,只有一只眼,游離于人體之外。法國著名作家莫里斯·布朗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現(xiàn)象,指出那是外部的眼睛,“與人分離的眼睛,也可謂孤單的、無人的眼睛”(莫里斯·布朗肖《最后的言者》,尉光吉譯,雅克·德里達等《最后的言者:為了保羅·策蘭》,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為什么會這樣?布朗肖并未作出解答,我認(rèn)為與策蘭寫作的主要內(nèi)容,也即與大屠殺和死亡有關(guān)。
那里將有另一只眼睛,
陌生的一只,挨著
我們的:啞默
在石頭的眼瞼下。
(《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王家新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本文所引策蘭詩歌,除特別注明譯者和出處外,其余均引自此譯本)
這是《信心》的開頭,“啞默”和“在石頭的眼瞼下”已在暗示,這一只陌生的眼睛不是常人之眼,接下去的詩句“來吧,鉆出你們的洞穴!”一下子點明了真相,原來是死人的眼睛,已經(jīng)石化,眼瞼都變成了石頭。
那里將有一副睫毛,
向內(nèi)化入巖石,
鋼化,被那不流淚的,
最精良的紡錘。
連睫毛也化入巖石,并且鋼化,“紡錘”在策蘭的詩里通常代表強大的無法掌控的力量,有一種宿命感。按布朗肖的說法,這是“去肉身化的眼睛,失去交流能力的眼睛”(《最后的言者》),它們?nèi)缬撵`般“游蕩著”,這樣的意象表達,無疑深化了死亡的含義,沒有了生命的眼睛,同時也沒有了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它的存在反而突顯出毀滅的力量—那是生命的異化,將人的眼睛變成了另一種像人又不是人的器官,一塊似是而非的化石。
即便是懷念故鄉(xiāng)的詩作,詩里出現(xiàn)的帶哀愁的眼睛,也有著上述“眼睛”意象的特點,孤獨而怪異。比如《田野》:
永遠(yuǎn)這只眼。
永遠(yuǎn)這只眼,遇見
沉淪姊妹的音容
你就抬起它的眼瞼。
永遠(yuǎn)這只眼。
永遠(yuǎn)這只眼,目光吐絲
纏住那一棵,白楊樹。
(《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
白楊樹在策蘭詩里是故鄉(xiāng)的象征,策蘭也常以此表達與母親的連接,并用來指稱猶太文化傳統(tǒng)或者猶太族群,甚至將其意象的含義擴展為指代人類。在這首《田野》里,策蘭一開始也以白楊樹揭開故園愁緒,“永遠(yuǎn)那一棵,白楊樹/在思想的邊緣”。故鄉(xiāng)已成為思想的一部分,卻遠(yuǎn)在邊緣?!坝肋h(yuǎn)那一棵”與后面的“永遠(yuǎn)這只眼”構(gòu)成呼應(yīng),故鄉(xiāng)永遠(yuǎn)矗立著一棵白楊樹,那是一種標(biāo)記,猶如面對大屠殺和死去的同胞,也有一只眼睛永遠(yuǎn)睜開?!坝肋h(yuǎn)這只眼”不停重復(fù),強調(diào)眼睛作為見證,一直在看著這一切?!坝鲆?沉淪姊妹的音容”這一句,讀來似曾相識,不由讓我們想起策蘭早年的名詩《在埃及》:“你要對那異鄉(xiāng)女人的眼睛說:化作秋水。/你要在異鄉(xiāng)女子的眼里,尋找你認(rèn)得的水中人。/你要把她們從水中喚出來:路得!拿俄米!米利暗!”(《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路得、拿俄米、米利暗都是猶太女性的代表,她們是否也可以是《田野》這首詩里的姊妹?我覺得是可能的,她們都出現(xiàn)在“眼睛”這個意象里,從尋找到遇見,展示出猶太女子的集體命運。詩的結(jié)尾,“永遠(yuǎn)這只眼,目光吐絲/纏住那一棵,白楊樹”。顯然,白楊樹不僅是故鄉(xiāng)的象征,更是猶太傳統(tǒng)、歷史文化、精神特質(zhì)的標(biāo)志,詩人要緊緊抓住它。
有意思的是,詩里的這只眼睛,到底是誰的眼?為什么是“永遠(yuǎn)這只眼”?如果我們理解為詩人的眼睛,當(dāng)然也是成立的。詩人的懷鄉(xiāng)之情,對民族、歷史傳統(tǒng)的愛與追思。但同時,我們肯定也會覺得不滿足,因為這只眼睛太特別了,它應(yīng)該還有別的含義在其中。我認(rèn)為,策蘭對眼睛這個意象有意地“去肉身化”處理,是要讓這只眼睛成為見證者,它既是個人的,比如詩人自己的,也是群體的,甚至是人類的。
所以,策蘭故意省略了別的器官,只讓眼睛孤零零地存在,為的是突出其見證的功能,將一只眼睛去除個人化而抽象為人類視角。另一方面,這只“眼睛”是在時空中突兀地顯現(xiàn)的,它不依賴于任何人,孤懸其上,給人以悠遠(yuǎn)空闊之感,好像從歷史而來,有時又給人來自未來的感覺。
二
策蘭在詩里無數(shù)次表達過,大屠殺的不可見證。集中營正是人類所發(fā)明的,所以人類無力見證,策蘭稱為“無人/為這見證/作證”(《灰燼的光輝》)。這個“無人”,既指沒有人,也可能指向“更高的存在”,如果不存在“更高的存在”作見證,那么,以策蘭對人性的絕望,他的詩歌寫作便變得完全沒有意義。其實不是的,策蘭讓這只怪異的“眼睛”出現(xiàn),就是要表明,見證仍然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存在的。它當(dāng)然獨立于個人、群體,甚至人類之上,它可能來自歷史或未來,甚至它就是形而上的“更高的存在”,反正這只眼睛始終在注視著,“現(xiàn)在:永恒也溢滿眼睛”(《走到今天就瞎了》),“它看見,因為它擁有眼睛,/每一只眼都是明亮的大地”(《冰,伊甸園》)。終于,我們看到策蘭透過“眼睛”這個意象展示出的精神圖景,在盲目中尋找可見的,在絕望中指向希望,讓大屠殺的見證成為一種恒久的、充滿天地的注視。
從這個角度來說,“眼睛”這個意象是非個人視角的,所看見的事物、場景也是非目光所及的視像,布朗肖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種奇特的狀況,他指出:“剝奪自身的目睹也是一種目睹的方式。對眼睛的迷戀所指示的,絕非可見之物?!保ā蹲詈蟮难哉摺罚┐_實,策蘭詩里這只眼睛所見的“絕非可見之物”,大多是死亡的世界,墳?zāi)购褪^之下的死人生活,甚至是石化了的生命。
當(dāng)然,策蘭詩里的眼睛還有另一種視角,即死亡視角:
眼睛,盲世界,在死亡裂隙里:我來,
冷漠在心里成長。
我來。
“眼睛”本是可見世界,此時卻成了“盲世界”,這也是策蘭詩歌意象使用的吊詭之處,他常用石頭來形容眼睛,盲目是眼睛的另一種稱呼,在大屠殺后這個滿是灰燼的世界,眼睛所見的,都是盲世界;或者,眼睛就是個盲世界,盲目才是眼睛的真相。究其原因,便是詩里說的,“在死亡裂隙里:我來”。他來自死亡的裂隙,《雪床》這首詩,某種意義上表達了策蘭的藝術(shù)觀,他是透過死亡裂隙看世界的,所以他反復(fù)強調(diào)說,“眼睛之盲世界,/眼睛在死亡裂隙里,/眼睛眼睛”。綜上所述,策蘭詩歌的“眼睛”意象常常是孤立的,脫離人體的,變異的,甚至于是盲目的。而且,還有一個鮮明特征,它是割裂的,破碎的,比如《火印》里的詩句:“我一只眼睛放在她的腿上,另一只編入你的發(fā)辮。”顯然詩人有意為之,將兩只眼睛給分割了。這絕不是孤例,在策蘭詩里,人的五官是破碎的,人體也是破碎的。我們不妨來看策蘭的早期詩作《言語柵欄》:
柵欄之間,圓睜的眼。
閃光動物的眼瞼
向上投出
它的一瞥。
虹膜,泳者,無夢且冷寂:
心灰色天空,一定靠近。
據(jù)說策蘭的岳母是法國貴族,晚年住在修道院,她對策蘭十分冷漠,策蘭與妻子一道去探望她,只能隔著柵欄說話。策蘭的這首詩也許有感而發(fā),但其最主要的意思,并非寫自己與岳母的尷尬處境那么簡單,策蘭涉及了大屠殺后詩歌對苦難的言說,言語的柵欄所隔開的世界,有著深層的人類文明困境的思考。
首先出現(xiàn)的也是孤零零的眼睛,詩人給了個特寫,畫面異常清晰,而且是放大了的“圓睜的眼”,連虹膜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只冷寂的眼睛應(yīng)屬于策蘭岳母,但策蘭并未繼續(xù)寫下去,他岳母的面部表情或者別的動作,他直接切入了自己的感受,“我們是陌生者”,然后就是結(jié)尾,回到修道院柵欄前的場景:
地磚上面,
相互貼近,這兩灘
心灰色:
兩張
充滿沉默的嘴。
兩張沉默的嘴也好像是懸空出現(xiàn),同樣顯得孤零零的。我們讀這首詩,最強烈的印象便是眼睛和嘴,好像懸浮在柵欄兩邊,看上去十分怪誕,卻也異常真實。
從這里,我們也許能發(fā)現(xiàn),策蘭寫人的臉部,寫五官,都是零碎的,寫人體也是如此,他故意給人一種感覺,就是四分五裂的器官,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蹲哌M霧角》借助霧中響起的角聲,寫出一個霧氣繚繞中的破碎身體。
隱秘鏡中的嘴,
壯志柱前的膝,
鐵窗上的手:
享用這黑暗吧,
道出我名字,
領(lǐng)我到它跟前。
(《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
其實云遮霧罩帶來視覺上的破碎不是這首詩所要表達的意思,因為嘴、膝、手分別處于不同的空間,完全是超現(xiàn)實的存在。它的重點在后面,由“霧”自然聯(lián)想到“黑暗”,指明與大屠殺有關(guān),“道出我名字”,仿佛回到集中營的點名場景:遇難者來了,他被領(lǐng)到霧前,也即“黑暗”前。霧角吹響,死亡的號令一旦下達,多少遇難者都要走向黑暗。也難怪,詩里出現(xiàn)的人體是支離破碎的,嘴在這里,膝在那里,手又在另一處。
《言語柵欄》《走進霧角》這兩首詩只是開始,人體的碎片化在策蘭詩里愈演愈烈,隨處可見。比如:“在嘴唇高處,可察覺:/變暗的生長?!齑皆?jīng)知道。嘴唇知道。/嘴唇啞默直到結(jié)束”(《在嘴唇高處》),“一道灼熱的通知,/愈來愈刺耳,/留下淌血的耳朵”(《放棄燈光之后》)。如同“眼睛”的意象一樣,嘴和耳也都孤零零的,突兀地懸浮在大屠殺的背景之下,呈現(xiàn)出一個碎片化的世界。還有:“他們吃:/瘋?cè)嗽嚎袢说牡鼐黄?未埋葬的詩,/找出舌和牙齒。//一滴淚滾回它的眼睛”(《布滿骨灰甕的風(fēng)景》),“在我的/夏日閃電之膝蓋前/一只手/擦拭你的眼睛/停在那里”(《在我的》),“那個我,以一只/相似于你的/眼睛看住每一個手指”(《這不曾夢到的》),等等。人體器官都成了碎片,這其中,《灰白的鑿穴》則是人的碎片化最觸目驚心的表達:
一只耳,被割下,傾聽。
一只眼,被切成細(xì)絲,
與這一切相稱。
破碎的人體,這本身就是對大屠殺悲劇極其尖銳的揭示,更重要的是,策蘭透過碎片化的“眼睛”“嘴”“耳朵”“手”“膝蓋”等意象,說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大屠殺后的人與世界,就是灰燼與碎片。這既是人類文明的廢墟,也是策蘭的精神圖景,他心靈深處最為哀痛的荒涼,乃至極端的荒蕪?!白儼档乃槠芈?在腦海的/水流里”(《變暗的》),策蘭的思想意識也由此被碎片充滿,“因為你找到了苦難的碎片/在荒涼村莊,/百年影子在你身邊休息/聽你思想”(《因為你找到了苦難的碎片》,《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在碎片的世界,我們找不到完整的人,真正擁有生命的人,人變成了“影子”“陰影”,人的本質(zhì)消失了,被抽象為一種虛幻的存在?!赌睦镉斜防锏脑娋洌顬閺娏业乇磉_了大屠殺后的人性悲?。骸拔覇枺耗沁叺娜嗽趺捶Q呼你?/你跟我說,就叫這名字:/上面有個灰燼的幻影—/你從玫瑰來?!保ā赌睦镉斜?,同上)還有《直到》里的詩句:“直到/我將你作為一個影子觸摸,/你才信任/我的嘴?!睙o論死人活人,都不過是影子。從灰燼與碎片的世界,策蘭進而寫出一個影子的世界,人被摧毀后,人性的本質(zhì)如同幻影,只能指向虛空。
當(dāng)然,策蘭自己也不例外,他也是影子世界的一員,這就是他的命運,他曾在《何處?》一詩里,預(yù)言式地預(yù)告了自己的結(jié)局:“水的針腳/縫紉破裂的/陰影—他搏斗/更深地向下,/自由。”他成為一個影子溺死在水里,但他的死仍有著見證的意義,誠如特拉維索在《保羅·策蘭與毀滅的詩學(xué)》一文中指出的:“所以他能夠試著在廢墟中抵達歷史的真理,抓住其中的碎片,復(fù)原出一個圖像。詩歌從時間的縫隙和歷史的撕裂中涌現(xiàn);它如一個‘尖銳的音符’被銘記于當(dāng)前;它不是‘無時間的’,而是‘穿越時間’的嘗試。它承受時間的疤痕,作為其粗糙、其暴力、其深淵的見證?!保ǘ髯簟ぬ乩S索《保羅·策蘭與毀滅的詩學(xué)》,尉光吉譯,雅克·德里達等《最后的言者:為了保羅·策蘭》,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
三
從破碎化的世界,我們進而發(fā)現(xiàn),越到晚期,策蘭詩歌的意象越顯出廢墟化的傾向。他還是用孤零零的眼睛,或者破碎的身體去感受,頻繁地使用那些堅固、冷硬、沉重的物體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詩中出現(xiàn)了諸多如礫石、巖屑、碎石、碎屑、碎渣、余渣、塵埃等意象,構(gòu)成了一個無生命的荒寂世界?!暗[石和巖屑。一節(jié)音律,細(xì)弱,/作為時間的應(yīng)諾?!边@是《夜》里的詩句?!按值Z的沙,那從墻上/分離的沙,和其他/碎渣一起/存儲在殼里?!保ā兜吞幍乃罚┰娙怂姷娘L(fēng)景也都是荒涼而破碎,或者,索性布滿了灰燼:“大,灰色。沒有/余渣。/你,那么。/你和這蒼白的/咬開的蓓蕾一起,/你在酒的洪水中?!保ā稛捊鹦g(shù)》)意象突兀、孤立,連說出來都結(jié)結(jié)巴巴,所以,聲音亦變得破碎:“聲音,充滿喉嚨,在碎石里/甚至被無限鏟開,/(心—)/泥漿般涌流?!保ā堵曇簟罚┧槭苯舆M入喉嚨,心涌流著泥漿,詩人自己,乃至大屠殺后的人類,都被碎石余渣填滿了。
這無疑是策蘭所描述的大屠殺后的精神圖景,從人的破碎到靈魂的荒寂,在這個荒寂世界,主色調(diào)是黑色、灰色和白色,比如:“黑大地。你—/黑大地,時光/之母/絕望”(《黑大地》),“青苔變灰,石頭脫落,/穴鳥驚醒,不停地/飛越冰河”(《夜間開合》),“灰白的/鑿穴,陡峭的/感覺”(《灰白的鑿穴》),“白色/移動著我們,/無須負(fù)重/我們用來交換。/白與輕:/讓它漂移”(《白與輕》)。其中,尤以黑色分量最重,“線太陽群/升起在灰黑的荒野上”(《線太陽群》),“棄兒,星宿,黑色,充滿言語:以/破裂的誓約命名”(《萬靈節(jié)》),“痕跡和痕跡/最終,灰白/覆蓋,死一般地”(《一個你》)。類似的詩句不勝枚舉,因為黑色意味著黑暗,那才是策蘭生命的底色?!霸诨薨档?,發(fā)白的荒郊路上,/每晚,在你/面前,天之淵?!保ā读⑹?,《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從外部環(huán)境來說,晦暗的世界等同于深淵,但更嚴(yán)重的,則在人的內(nèi)部,“洗去/額沿下兩個/眼窩里的飛沙。/細(xì)看/里面有黑暗”(《今天和明天》,同上)。眼窩里面有黑暗,就像策蘭在《從黑暗到黑暗》里說的:“你睜開你的眼睛—我看見我黑暗的存在。”你的眼睛里有我的黑暗存在,策蘭讓自己沉溺其中,“在黑暗中更黑”(《距離贊》)。
如果到此為止,策蘭詩歌的意象世界也已足夠稱得上別具一格了,但策蘭更為特異之處,還在于他繼續(xù)進行深度掘進,他真的如一個曠工,往巖石里面挖掘,挖出一堆巖層深處的礦物,比如《尖端》里的詩句:
礦石裸露,水晶,
晶洞。
尚未書寫之物,硬化
進語言,鋪展下
一個赤露天空。
也許策蘭并不滿足于滿是石頭與灰燼的世界,他在尋找比石頭更堅固,并且是通體透亮的大地深處的結(jié)晶,這種毀滅性環(huán)境下造就的結(jié)晶,災(zāi)變后的獨特遺存,成為他靈魂世界的某種標(biāo)識。
雪床在我倆各自下面,雪床。
水晶覆蓋著水晶,
像時間一樣深陷,我們墜落,
墜落,躺下,墜落。
這是《雪床》里的意象,雪、水晶、時間,冷硬而光亮,詩人透過死亡裂隙的眼睛所看見的,是“眼睛之盲世界”,最終“和夜一起,我們?nèi)跒橐惑w。/流逝,流逝”。堅硬的水晶的光亮,不管有多么難以磨滅,仍然深陷于時間,并且墜落,與黑夜融為一體,揭示了策蘭“從黑暗到黑暗”的人生。
水晶映出一個更黑暗的存在,或者說,黑暗才是更堅硬的存在。無獨有偶,在另一首詩《剝蝕》里,詩人“深入/時間的罅隙”,進入冰的世界:
在這
冰蜂巢中
等待,一陣呼吸的結(jié)晶
你的不可取消的
見證。
伽達默爾對這首詩有過解讀,他說:“我們一定會感受到反差,四周冰壁高聳,呼吸的結(jié)晶微乎其微,這幾何奇跡的存在轉(zhuǎn)瞬即逝,如同精雕的雪花,孤獨地旋轉(zhuǎn)在冷冬的空氣中。然而,這孤零零的微物,就是證據(jù)?!保ㄙみ_默爾《誰是我,誰是你》,陳早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這首詩的重點就在這里,“呼吸的結(jié)晶”,太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起“水晶”的意象,策蘭是要把自己在嚴(yán)冬里的一陣呼吸,化為水晶般的結(jié)晶,而且讓這個結(jié)晶成為“不可取消的/見證”。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看,深埋地下的礦物不都是見證嗎?它們見證了地殼的運動,毀滅性的擠壓,礦物質(zhì)的形成。同樣,策蘭的“呼吸的結(jié)晶”,是否也在見證生命的存在和破碎,化為灰燼與余渣,一個令人驚駭?shù)膹U墟世界,且以恒常的視角,把所有創(chuàng)痛都凝結(jié)成結(jié)晶。
總而言之,這些瑩亮的“結(jié)晶”體,我們用來形容策蘭的語言與內(nèi)核,甚至策蘭作為詩人的生命,都是恰如其分的。他詩歌的意象,無論是孤零零的眼睛,還是碎片化的身體,呈現(xiàn)的是破碎的世界,但是,廢墟底下有堅硬的結(jié)晶,它們是透亮的,有著眩惑又迷人的光澤,從中折射出詩人自己與大屠殺后人類的精神困境,并成為“不可取消的/見證”。阿蘭·蘇耶說:“策蘭是無可爭議的見證者,盡管在死亡中他仍被誤解,但他向我們透露了我們古老的義務(wù):銘記?!保ò⑻m·蘇耶《保羅·策蘭:浩劫詩人》,胡耀輝譯,雅克·德里達等《最后的言者:為了保羅·策蘭》,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