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nèi)進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p>
這一段是講列子修道,同禪宗后世一位旁支祖師講過的話一樣,說未悟道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悟道后,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等到大徹大悟以后,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今天中外講禪學的喜歡引用這個公案,來判斷學禪的程序。這不是屬于正統(tǒng)禪師傳承的,只是偶然方便之語,以普通心理學解釋,都是很好笑的事。不過有沒有道理呢?有道理。見山不是山,見而不見,聞而不聞,并不是不知,在教理上這是不起妄想分別心,故而會有這種境界。
我們?yōu)槭裁刺岬竭@個呢?第一,現(xiàn)在《列子》這一段,比唐宋以后的禪宗祖師公案高明多了,而且講得很切實。第二,我們由此也可以了解孔子在《論語》里一生求學的自我報告——“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說明孔子篤實進修,四五十年的工夫才能夠達到如此境界。什么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在《列子》這一段也講得很清楚。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列子學道的三年當中,起心動念不敢念是非,所以能夠做到?jīng)]得分別,“口不敢言利害”,普通的利害已經(jīng)不放在心中了。但是“不敢”兩個字,并不是工夫到了,而是心理上的壓制;是不敢而已,還是有是非在,不是自然沒有,不是泥除了是非?!拔迥曛?,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意思是一切是非利害的關(guān)系非常清楚,清楚到比普通人更深入的程度。如此修學到了“七年之后”,無所謂是非,“從心之所念”,并不是說不起心動念,有念,叫做念念清凈。
“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心里隨便起心動念,嘴巴放肆亂說一頓,“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已經(jīng)忘記了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善惡,所以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還是外界的是非利害。當然人我是非利害是有的,可是物來則應,過去不留。他說到這個時候,“外內(nèi)進矣”,不但外表沒有人我是非善惡的分別,內(nèi)心里也沒有這種影子?!靶哪吾?,骨肉都融”,這個時候心念凝結(jié)攏來,身心都融化,空掉了,“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乃至起心動念、言語所含藏的意思,都毫無分別,沒有障礙。到達了這個成就,“則理無所隱矣”,天下一切事、一切理,沒有不知道的,也就是佛學所講的天上天下無所不知。
(選自《列子臆說》,有刪改)
◆含英咀華
就《列子》中的一段話,南懷瑾先生用簡練的文字逐句對其進行了闡釋,淺顯易懂,見解獨到,充分展示了列子思想的深刻性,對后世修身養(yǎng)性具有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