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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術”論新探

2024-03-20 09:05王宏強
人文雜志 2024年2期
關鍵詞:治吏韓非子

王宏強

關鍵詞:韓非子 術 治吏 中主之治 明主理想

《韓非子》一半以上的內容都在討論“術”,足見“術”在韓非子思想中的重要性。就術的具體內涵而言,學人們總結出了治國術、無為術、執(zhí)要術、用人術、御臣術、參驗術、督責術、察奸術、聽言術、自神術和制馭術等。①就“術”的核心到底是君主對官僚的管理方法還是陰謀權術,學界也展開了討論。②我們要追問的是:這些紛繁復雜的“術”背后到底貫穿著怎樣的治道邏輯?關鍵是韓非子強調他是為才德平庸的君主(“中主”)設計治道,試圖使中主擺脫個人才德不足的局限從而實現(xiàn)以簡馭繁的高效治理,那么“術”論又是如何體現(xiàn)其“中主之治”的治道邏輯的呢?以佐助“中主之治”為旨歸的“術”論又蘊含著怎樣的內在矛盾?本文試圖在學界研究基礎上做出進一步的疏解,以俟批評。

一、中主的“有力統(tǒng)治”與“因情而治”

勞思光認為每一種理論學說都有其“基源問題”,所謂基源問題是指一種理論學說試圖從根本上予以解答的核心問題,找到了基源問題,就可以掌握該理論學說的“總脈絡”和“根本意向”。①勞思光進而指出:“韓非思想之基源問題僅是‘如何致富強或‘如何建立一有力統(tǒng)治?!雹诒M管“如何致富強”與“如何建立一有力統(tǒng)治”在許多方面相一致,但二者并非一個問題。前者側重統(tǒng)治的具體目標,亦是近乎所有法家所追求的政治理想;后者則聚焦于建立什么類型的統(tǒng)治方式,這才是韓非子更關注的根本問題。更準確地說,韓非子的基源問題是如何使“中主”建立一有力統(tǒng)治。

此處“中主”有兩層涵義:一是德性介于“賢”與“不肖”之間。韓非子通過批判儒家之堯舜在位的理想性,將治道設計的立足點拉回到世襲制下君主德性往往平庸的現(xiàn)實,預設絕大多數(shù)君主是介于堯舜與桀紂之間的普通人:“世之治者不絕于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雹鄱蔷鞯哪芰椭腔鄱疾怀霰?,“力不敵眾,智不盡物”,④“以一人之力禁一國者,少能勝之”。⑤于是韓非子的基源問題便是,中主一方面強化集權,通過有效控制官僚系統(tǒng)以控制基層民眾,從而實現(xiàn)對社會的有效支配和對資源的全面掌控,營造出“威嚴之勢”;另一方面,又以強大的國家實力在殘酷的列國紛爭中贏得生存空間甚或兼并天下,形成“必勝之勢”。

君主若欲實現(xiàn)有力統(tǒng)治,就要“得助于眾”,即從全體臣民那里“借力”“摶力”。韓非子首先關注的是,如何將臣僚之“力”摶聚起來以形成佐助君主統(tǒng)治的強大合力:“凡五霸所以能成功名于天下者,必君臣俱有力焉?!雹蕖叭酥髡?,天下一力以共載之,故安;眾同心以共立之,故尊?!雹咴趯倭畔到y(tǒng)形成有效治理的基礎上,實現(xiàn)對社會全面而高效的治理——這也是韓非子所說“明主治吏不治民”⑧的關鍵所在。

在戰(zhàn)國時代官僚制度建立并不斷完善的背景下,君主任用臣僚的兩難處境在于:一方面要將某些權力暫時讓渡于臣僚,使其替君辦事,為國效力,但另一方面臣僚在獲得權力之后就有背離乃至反叛君主的資本,于是君主在任用臣僚時必須堅持“用”“防”結合的理念——用臣智力,同時防臣害己。正因如此,韓非子提醒君主:“必借人成勢,而勿使侵害己。”⑨此處“借人成勢”指的就是借用臣僚之智力以成就君主之威勢,體現(xiàn)的是對臣僚的“用”;“勿使侵害己”則是對臣僚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防”。對臣僚用防結合的理念,貫穿于韓非子治吏學說的始終。

現(xiàn)實中臣僚恰恰“侵害”到了君主的有力統(tǒng)治,基層官吏往往相互推諉、辦事不力,形成官僚積習,不能高效貫徹和執(zhí)行國家政令;身居高位、手握大權的“重臣”⑩往往結黨營私、籠絡人心,不僅“擅事要”,使“外內為之用”,對朝政形成一手遮天的獨斷之勢,而且通過各種手段“壅蔽”君主,形成“背法專制”局面,甚至劍指王冠。因此,清廉正直之士往往受到既得利益者的孤立、排擠乃至打壓,除非不得已選擇退出體制或者同流合污,否則“不僇于吏誅,必死于私劍”。①

面對如此復雜的吏治問題,君主需要找出關鍵的突破口。韓非子認為只有掌握了人們行為和心理的共性,才可能更加有效地予以控制,而“人情”恰恰就是君主實現(xiàn)高效治吏需要加以利用的人之共性。韓非子認為:“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雹诜踩私杂汹吚芎Φ恼鎸嵡閼B(tài),此種情態(tài)體現(xiàn)在待人接物的各個方面,尤其在君臣關系中更是如此。君主/國家給出“官爵”,臣僚則以“智力”來換取,“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③因而維系君臣關系的紐帶主要是利益。但君臣之間又往往呈現(xiàn)出利害相反的態(tài)勢:“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④尤其在君主與重臣之間,這一態(tài)勢進一步體現(xiàn)為雙方的斗爭關系。韓非子借黃帝之言日:“上下一日百戰(zhàn)。”⑤此處“下”主要指重臣,他們位高權重,對君主權位的直接威脅也更大。盡管上下一日百戰(zhàn)其實只是韓非子的一種理論假設(現(xiàn)實并非總是如此),但這恰恰以極端的方式呈現(xiàn)出君臣間尤其是君主與重臣之間權力博弈的最壞可能性和異常殘酷性。

在政治關系中,人性的復雜和幽暗遠不止于此。韓非子深刻地認識到在權力關系中幾乎不存在自善之人,除非有制度約束和外在規(guī)范。面對有利之事尤其是劫殺君之“大利”,臣僚皆有以下犯上、把持朝政乃至侵逼君權之可能,因此都是潛在的“陽虎”“豎刁”一類的人物:“陽虎所以盡詐也……臣主之間,非兄弟之親也,劫殺之功,制萬乘而享大利,則群臣孰非陽虎也?!雹蕖肮苤俜敲鞔硕葦?shù)于桓公也,使去豎刁,一豎刁又至,非絕奸之道也?!雹卟粚幬ㄊ牵诵缘膹碗s還表現(xiàn)在人往往具有兩面性,在私人與公開場合往往判若兩人:“廣廷嚴居,眾人之所肅也;宴室獨處,曾、史之所侵也。觀人之所肅,非行情也?!雹囗n非子反復提醒君主,人都會偽裝并時時以取媚之心對待同僚、上級以及君主,因此不可以表面的言行舉止來論定是非和判斷忠奸,更不應天真地相信人會心甘情愿地臣服。

韓非子直面君臣異利這一事實,認為君主應通過“因人情”將臣僚以“私利”為核心的個人行為納入合乎君主/國家之“公利”的軌道,以實現(xiàn)從“君臣異利”向“君臣共力”的轉變?!胺仓翁煜拢匾蛉饲?。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雹帷皯c賞信而刑罰必,故君舉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雖有豎刁,其奈君何?”⑩君主通過爵祿之賞和刑罰之威,使臣僚安守本分,時時謹記應做什么和不應做什么,在賞罰并用中將臣僚納入全面控制。

“因情而治”恰恰就是“中主之治”的內在要求。君主盡管“力不敵眾,智不盡物”,但可以通過“因人情”以實現(xiàn)有效治吏從而實現(xiàn)“用一國”。但韓非子并不認為簡單的賞罰就能夠完全規(guī)范和約束臣僚,而是主張通過嚴明賞罰使臣僚產(chǎn)生強烈的“求利”和“畏懼”之心,通過一系列的制度設計和價值導向使臣僚連違逆君/法的“心”都不敢有,從而使其對君主的絕對服從變?yōu)橐环N不得不如此的自覺行動。這大概是“因情而治”的重要指向,也貫穿于韓非子“術”論的始終。為此,韓非子主張“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此處“民”包括“臣”。相較“賞”而言,韓非子更重視“罰”以及因之而來的臣僚之“畏”。韓非子完全同意法家的“以刑去刑”思想,試圖通過嚴刑重罰使臣僚對“法”產(chǎn)生深深的懼怕心理。由于賞罰之標準早已通過“法”而明示于眾,因此臣僚自會依照法度做出相應的行為調整。問題在于,手握大權的重臣往往不能被“明法”所完全馴服,君主因而需要不擇手段地加以控制,使重臣不僅要遵守法度,更要視君主為“神明”,從而對君主本人也產(chǎn)生強烈的畏懼心理。

在君主集權的官僚體制下,君主可以鏟除某些不法臣僚,但卻不能將整個官僚系統(tǒng)罷而不用,于是韓非子的“術”論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法術”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聚焦于摶聚臣僚之智力,即“借人成勢”;二是“術”對重臣的重點控制,重在提防重臣之害,即“勿使侵害己”。不過,既然韓非子預設臣僚皆有“陽虎”之心,因此我們這里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和對重臣的重點控制的疏解,只是一種邏輯上的區(qū)分,在現(xiàn)實的治吏用術中則完全依賴君主一人之“心”,常規(guī)控制與重點控制僅具有側重點的不同,常規(guī)控制意在摶聚臣僚智力但亦以提防重臣為題中之義,重點控制則是在常規(guī)控制乏力之時的重要補充,最終仍然旨在使所有臣僚皆處于常規(guī)控制之中。

二、“法術”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

《韓非子·定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雹圻@是韓非子對申不害“術”論的總結。作為一種統(tǒng)治的“方法”,“術”在這里呈現(xiàn)了選任、考課和督責臣僚的主要原則,體現(xiàn)出法家對如何管理新型官僚制國家的理論思考,韓非子完全繼承了這一原則,不過又明確指出申不害的“術”有其弊端,即無統(tǒng)一、穩(wěn)定而明確的法度作為治吏的基礎,臣僚因而會在“故法前令”與“新法后令”之間做出選擇性的遵守,哪個更為有利,就遵守哪個,于是“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這正是由于“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按,擅者,統(tǒng)一也。④申不害用“術”并非無法度可言,而是說“法”在某個特定時期缺乏統(tǒng)一性、固定性和穩(wěn)定性,因而也就無法給出明晰而確切的制度規(guī)定,致使臣僚在多種“法”之間可以見機行事。通過對申、商的揚棄,韓非子將“法”“術”結合起來,形成了“法術”,試圖以較具確定性的“法”來規(guī)制極不確定性的“術”,通過“法術”將官僚系統(tǒng)納入法家“法治”的軌道。⑤在這一過程中,君主通過“守法責成”,⑥就可以實現(xiàn)“佚而有功”⑦的高效統(tǒng)治。這一治道設計完全合乎“中主之治”的內在邏輯,即關鍵不在于君主本人多么“賢”而有“智”與“力”,而在于他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運用制度的力量調動臣僚的積極性,使臣僚盡可能地貢獻出賢智和能力,從而形成佐助有力統(tǒng)治的巨大合力。

在官僚選任上,堅持“使法擇人”“因任授官”原則。戰(zhàn)國時代官吏選拔的主要方式有臣僚向國君薦舉、上書游說自薦、據(jù)功選拔、郎官選任、各級長官自選等。⑧這些方式或多或少都強調臣僚之“能”,法家的“因任(任者,能也)而授官”也是對這一現(xiàn)實的回應。當時不少思想家(比如墨子、孟子、荀子等)從不同角度對選拔什么樣的“賢”“能”以及如何“選賢任能”提出了各自的看法。韓非子則著重強調如下四點:一是君主不必“勞于選賢”,關鍵是“設官職,陳爵祿”,①給出足夠的利益誘惑和明確的價值導向,那么自會有士人源源不斷地力圖進入體制。韓非子明言:“官職,所以任賢也;爵祿,所以賞功也?!雹诠俾毦舻撝百p”所對應的正是“人情”對功名利祿之“好”,韓非子“因情而治”的重要內涵就是利用制度性獎賞調動臣僚為君主/國家建功立業(yè)的積極性。韓非子批判儒家“政在選賢”,認為君主不必通過道德感化來“悅近而來遠”,而是要以實際功業(yè)做出評判,在職位上鑒別,在辦事中檢驗,在實績上考核,那么群臣百吏自會“公正而無私,不隱賢,不進不肖”,如此一來“人主奚勞于選賢?”③二是打破等級身份和血緣關系的限制,“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④注重基層選拔,考察臣僚是否可以“明法”進而“便國利民”。這樣,就進一步壓制了貴族集團以及朝廷大臣對君主集權有形無形的掣肘,使臣民在君主/國法面前趨于平等化。三是根據(jù)臣僚的具體才干,給予相應的官職和職事.避免出現(xiàn)商鞅那般“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⑤的弊端。四是君主既然才德平庸、智識和精力亦有限,若不依靠法度,而以一己私智去鑒別臣之賢與不肖,那么往往受左右近習和權貴重臣壅蔽,掉人“以譽進能”和“以黨舉官”⑥的陷阱,選出的只是“眾之所譽”的所謂“賢臣”,從而無形中失去了對人事權的真正掌控,這樣的選賢只是君主自以為是的選賢。

在實績考課上,主張“君操其名,臣效其形”。⑦“形”“名”在先秦具有復雜的含義,但在官僚治理的視野下,“名”主要指由法度所規(guī)定的職位要求和行為規(guī)定,“形”則指官吏在其職位上完成職事的實際情況。“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及“循名責實”均強調臣僚的實際作為與其所應為必須保持完全一致。戰(zhàn)國時代逐漸施行對官吏進行年終考核的“上計”制度,《荀子·王霸》篇載“相”的重要職責便是對“朝廷臣下百吏”進行政績考核:“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于君。當則可,不當則廢。故君人勞于索之,而休于使之。”⑧韓非子繼承了這一將獎懲與功過直接掛鉤的官吏考課原則,但明確反對茍子“勞于索之,休于使之”的觀點,認為君主恰恰應當“勞于使人”。韓非子在《難二》篇明確反對“勞于索人,佚于使人”的治理理念。該篇載齊桓公深信已有管仲這樣的人才來具體治理國家,自己就不必勞于使人了,但在韓非子看來這并非人君之所當為,關鍵就在于臣僚皆有反叛的可能性——只要時機成熟、能力足夠強大,因此君主決不可放松對任何臣僚的警惕與控制。管仲雖未侵逼君權,但這僅僅具有偶然性,并不能證明管仲到底是商湯、周武王式的人物還是弒君的田常一般的臣子,更不能說明齊桓公洞悉了臣僚的內在動機。同樣是被齊桓公所信任的豎刁和易牙卻最終使桓公“蟲流出尸而不葬”,恰恰證明了桓公因為“佚于使人”而最終被臣所制。⑨這里當然有保護君權的絕對安全以及防范重臣的考慮,但韓非子要強調的意旨則是明確的,即不管臣僚是否真“賢”,君主在治理整個官僚系統(tǒng)時都不該放松警惕而應當勞于使人。

“勞于使人”首先體現(xiàn)為君主信守法度?!叭酥麟m使人必以度量準之,以刑名參之;以事遇于法則行,不遇于法則止;功當其言則賞,不當則誅。以刑名收臣,以度量準下,此不可釋也,君人者焉佚哉?”⑩臣僚以其實際才干獲得相應職位,若保質保量地完成職事,即名實相符,則受賞;否則必然受罰。在這一過程中,君主看似只需以法度督責臣僚而已,但對擁有無上權勢的君主而言,能夠勤于考課臣僚,并帶頭遵守法度,將自己的個性化行為收縮于法度的范圍之內,絕非安逸之舉。

“勞于使人”還體現(xiàn)在,君主使臣僚的一切言行必須不折不扣地符合君主所確定的“名”“法”,不可使臣僚有背離君/法因而可以自由權變的任何可能性。韓非子在《二柄》篇對此做出了最明確的表述,認為君主務必要將臣僚的實績與其職位要求進行仔細參驗,相合者必賞,不合者必罰,尤其強調臣僚的實際貢獻即便比其職位要求大,但也要罰。“功小者”受罰不難理解,但為何“功大者”亦要受罰呢?韓非子指出:“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罰,非不說于大功也,以為不當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罰?!雹俅颂庩P鍵就在于韓非子政治哲學內含著一種追求“絕對確定性”的邏輯,即一切的政治活動都要被納入可精密計算、可量化管理因而完全可以人為控制的過程之中,盡可能地拒絕“偶然性”。②具體到君臣關系就是臣僚任何超出法度規(guī)定的行為,也意味著臣僚在法的秩序和君主視線之外有行動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恰恰令君主感到不安。這便是“不當名也害甚于有大功”的關鍵所在。③

君主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意在將臣僚的言行完全固定化、明確化,進而使其完全處于君主的可控范圍。《韓非子·有度》:“賢者之為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朝廷不敢辭賤,軍旅不敢辭難,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而無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視,而上盡制之?!雹苋寮乙仓鲝堖x任賢能之士,強調“尊賢使能,俊杰在位”。⑤與“能”相比,“賢”更側重于內在德性和精神修養(yǎng)。儒家之賢臣因載“道”而尊,既不可枉道以從君,亦不可舍道以逐利,枉顧道義而只知一味順從的所謂臣道不過是“妾婦之道”:“從命而利君謂之順?!雹蕖耙皂槥檎撸獘D之道?!雹咄瑫r,君主應以禮待臣,對臣保持相當?shù)淖鹬睾途匆?,儒家理想中的君臣關系因而體現(xiàn)出雙方均應承擔責任的對等性原則(雖然這種對等性仍有其限度)。但在韓非子那里賢臣對君主恰恰具有鮮明的單向服從傾向。正是在一個個臣僚“無有二心”“順上之為”“從主之法”的過程中,一臺高效而執(zhí)行力強大的官僚機器才有可能被鑄造出來。

在韓非子的理想中臣僚被完全納入嚴密的法律控制中,“雖有智能不得背法而專制,雖有賢行不得逾功而先勞,雖有忠信不得釋法而不禁”,⑧“官不敢枉法,吏不敢為私,貨賂不行,是境內之事盡如衡石也”。⑨君主不應在法外對臣僚施以“私恩”“私惠”,臣僚亦毋需對君主報以“私忠”“私愛”,“君不仁,臣不忠”則可臻于霸王之境。⑩儒家的“仁”原本主要指人因道德自律和修身養(yǎng)性而來的精神境界,但韓非子則將其視為君主對臣僚的法外恩賞,并極力反對臣僚與君主建立任何法外的個人關系。君主若斷絕與臣僚結交私恩的一切念頭和行為(即“君不仁”),便在源頭上制止私義的肆行并起到表率作用;同樣,臣僚若不法外投君所好,就會以國家法度為唯一行事律則。如此一來,規(guī)定君臣關系的就只是“法”,臣僚因罪受罰卻不怨恨君主,因功受賞亦不對君主感恩戴德。君主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秉持“以過受罪,以功致賞”①的原則,正體現(xiàn)出法家追求“信賞必罰”②“一斷于法”③的治理理念。

韓非子認為:“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雹茉趯倭畔到y(tǒng)的常規(guī)控制中,君主所需要的正是這種如拙匠一般的“守規(guī)矩”“守中拙”,不以一己之“賢巧”而是“守法術”就可實現(xiàn)臣民之力悉數(shù)為己所用進而建功立業(yè)——此即“借人成勢”也。這一治道設計頗有益于君主以中主之資質實現(xiàn)對國家事務的高效管理和對舉國臣民的全面治理。

三、“術”對重臣的重點控制

韓非子不僅關注權力的支配力度及其效率,而且更關注權力的安全。他深信對君權構成真正威脅的并非基層“愚污之吏”,而是高居廟堂的權貴重臣,常規(guī)控制的手段當然適用于重臣,但卻無法完全馴服重臣,于是君主需要不擇手段地加以控制。《韓非子·難三》:“術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術不欲見?!眯g,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雹荽诵g就是君主對重臣的重點控制。如果說常規(guī)控制意在將官僚系統(tǒng)的運行完全納入法度的軌道,使臣僚在“奉法守職”中維持權力系統(tǒng)的正常運轉,那么,重點控制則聚焦于無所不用其極地防范、伺察和嚴懲重臣,意在“去蔽”——去除重臣對君主的壅蔽。

所謂重臣對君主的壅蔽是指,身居權力中心地帶的重臣對朝廷本應由君主知曉和掌控的各類信息,進行篩選、過濾、攔截、歪曲甚或偽造,從而得以騙取和蒙蔽君主、打壓排擠異己、培植個人勢力,在專權、弄權和越權中架空君權進而篡奪君位。重臣對君主的壅蔽主要有五個方面,即“臣閉其主日壅,臣制財利日壅,臣擅行令日壅,臣得行義日壅,臣得樹人日壅”,⑥此五壅恰恰關乎君權最關鍵的部分。韓非子認為重臣通過壅蔽君主得以“借力”“奪勢”,正是對君主有力統(tǒng)治的最大侵害,一旦“人主壅蔽,大臣專權”,即便實現(xiàn)了“地廣人眾”,也無異于功虧一簣。⑦

在先秦諸子中,乃至在整個中國思想史上,韓非子大概是對“權力”以及“權力關系”的微妙性、流動性和殘酷性認識得最深刻、最透徹的思想家,他洞悉政治只有在權力(而非德性、宗教等)的向度上才真正呈現(xiàn)其獨特面相,⑧而權力又總是在具體、復雜而動態(tài)的君臣“關系”之中生成和體現(xiàn)的——在權力頂層更是如此。表面看來,君主掌握了無上權勢,君臣之間因而體現(xiàn)出君尊臣卑的單向絕對關系,但實際上君主在與臣僚的權力博弈中并不占絕對的優(yōu)勢,尤其在君主與重臣之間雙方均可相互算計,君主的智力往往不敵那些權貴重臣,且臣僚“無數(shù)”,而君主只是“一人”,因而無時無刻不面臨著“射者眾”的危險局面,人性的復雜和幽暗性又使得君臣關系的微妙性和復雜性遠遠超出了任何現(xiàn)成化的規(guī)定。韓非子一再提醒君主“奸邪滿側”⑨“其賊在內”⑩“奸人不絕世”,從空間和時間上表明人臣皆不可信。

重臣之所以能夠壅蔽君主,有制度、體制和現(xiàn)實等多方面的原因。

從制度上看,在君主集權制度下臣僚的權力源于君主的最高授權,這從根本上決定了官僚系統(tǒng)必須絕對服從君主。法家明確主張“生法者君也”,①其中內含的邏輯是權力決定法律。②法家盡管一再強調君主亦應守法而治,但君之“守法”更多的是“規(guī)范”權力而非“約束”權力,意在以“法”的確定性來消解君主治國中的諸多不確定性,以“法”將臣僚的行為規(guī)范化、明確化和固定化,最終有利于保護權力,進而維護君主的強力統(tǒng)治。臣僚之“守法”看似是遵守規(guī)則,但往往是服從權力:“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③在這一制度中,權力以及體現(xiàn)和承載著權力的職位,成為最有利可圖的東西。尤其對于身居要職的重臣而言,他們盡管已得到了極大的權力,但總歸要受制于君主,因此君主權位成為他們最欲獲得之物。“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④背后所隱含的主要是重臣試圖借權弄權的極度渴望以及對最高權力的無限覬覦。

從權力結構和權力運作方式看,君主集權制下的官僚制度確實為君主得以“獨制四海之內”⑤提供了體制保障,但也為重臣以權謀私、仗勢欺人乃至結黨營私、把持朝政甚或侵逼君權提供了相當?shù)谋憷?。?zhàn)國時期君主集權制下的官僚制度,盡管已初具馬克斯·韋伯所說理想官僚制的某些特點——因材任用、依照成文法規(guī)辦事和進行考課、拒絕私人感情的介入等,⑥但與韋伯理想官僚制的重要區(qū)別在于,君主集權制下官僚的最終權力來源只是君主的授權。于是在這一科層體制中,官僚越接近制度的頂層,所獲權力就越大,尤其“在成熟完備的官僚體系中,只要權力系統(tǒng)獲得來自‘上層的指示,就可以依靠制度的力量自我運行下去。這就意味著,哪怕是高層出現(xiàn)權力變動(比如權臣篡奪君主權力),只要篡位者占據(jù)了向下層發(fā)布指令的‘制高點,就可以維持原有政治體系(尤其是基層)的正常運行”。⑦在這種層層對上負責的官僚制度中,“法”盡管仍是約束臣僚的制度規(guī)范,但并“不具備審查權力合法性的功能,所以當出現(xiàn)篡權時,法律不但不會對篡位者獲取權力的方式進行否定式評價,反而會在其掌握權力后成為維護制度運行的工具”。⑧面對如此情形,重臣往往愿意殊死一搏,試圖使自己成為權力金字塔上的那個至上者,或者退而求其次,利用權力及時地、變相地謀取私利。

從政治現(xiàn)實看,重臣離君主最近,與基層官僚相比,君主那種無遠弗屆的權力壓迫感以及因之而來的高大神秘感,伴隨著頻繁的政務接觸和日常往來,漸漸在重臣心里淡化,甚至幾近于無。重臣發(fā)現(xiàn)君主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圣明”,既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也有人性難以克服的一系列弱點。韓非子所說的“養(yǎng)殃”正是指重臣通過搜刮民脂民膏來滿足君主物欲需求,以放縱君欲、擾亂君心。同時,“同床”“在旁”“貴夫人”“優(yōu)笑侏儒”“左右近習”等君主近旁人等,也成為重臣窺探君心進而獻媚君主的關鍵人物。⑨重臣總是可以利用其權位優(yōu)勢,對上“惑主”,對下“造勢”,在上下其手中慢慢侵蝕君主的有力統(tǒng)治。

韓非子并未從制度和體制層面而是從君主如何用術的角度,去關注如何實現(xiàn)防壅去蔽。如何防壅去蔽也是君主“勞于使人”的又一重要表現(xiàn)——只不過常規(guī)控制下勞于使人的關鍵在于遵守法度以督責臣僚,而重點控制下勞于使人則需要君主變幻莫測。盡管“法術”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也有助于君主的防壅去蔽,“法術”當然也將重臣納入支配范圍因而是君主察奸懲奸不可或缺的,但在韓非子看來這遠遠不夠,一切手段均可使用——只要有益于有力統(tǒng)治。問題是,重臣通過壅蔽君主,往往使君主無從判斷臣之忠奸,甚至君主恰恰敗于表面忠順的奸臣。于是,如何掌握、分辨和明察臣僚的所有信息,繼而在與重臣的權力博弈中取得絕對的主動權和制勝權,成為控制重臣的關鍵。

一方面,君主盡可能地收斂個性、隱藏情感,保持神秘化,使重臣失去揣測和迎合君心的機會。《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載,“入主以二目視一國,一國以萬目視人主,將何以自為廩乎?”①此處“一國”主要指的還是朝廷大臣,那些基層官吏在多數(shù)情況下即便想“視人主”,也是白想。韓非子接著說:“鄭長者有言日:‘夫虛靜無為而無見也。其可以為此廩乎!”②“虛”“靜”在道家那里具有精神修養(yǎng)的涵義,在韓非子這里主要指君主保持沉著冷靜、克制自我,甚至具有偽裝自我的權謀意味;③“無為”也成為防止被人窺測的行政手段?!豆茏印ば男g上》:“人主者立于陰,陰者靜,故日動則失位。陰則能制陽矣,靜則能制動矣。故日‘靜乃自得。”④黃老道家頗為重視君臣分工,在此前提下君主稍安勿躁而不可越權,此即黃老“靜乃自得”的關鍵含義。⑤韓非子則進一步發(fā)展為以靜制動的虛靜之術,指出“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⑥松皋圓注日:“君去智巧,深自韜晦,則可以察彼態(tài)度,觀其疵瑕也。譬之如居暗室者,內能見外,而使彼不可見我也?!雹唔n非子建議君主應如無所不在卻又不可見聞的“道”一般,營造出無遠弗屆且神秘莫測的形象,使臣僚尤其是近旁重臣無從知曉身在“暗處”的君主的真實想法,從而產(chǎn)生威不可測的震懾效果。這種頗具權謀性的行政手段其實也是“中主之治”的必然要求——既然君主精力不足,能力有限,倒不如首先韜光養(yǎng)晦、藏拙護短,靜觀其變,再伺機而動。

另一方面,君主要主動出擊,全面掌控重臣信息,主要包括三種方式:一是廣泛收集和聽取臣僚的各類意見,以打破重臣對朝廷話語權的(可能)壟斷,比如“眾端參觀”“一聽責下”;二是通過明知故問或故弄玄虛等方式來測探重臣的真實情況,比如“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⑧三是建構起全國性的縱橫交錯的官僚監(jiān)察系統(tǒng),利用眾人之力全方位督查重臣。在縱向上,建立“使賤議貴,下必坐上”⑨且遍及朝野的舉報系統(tǒng)。在橫向上,鼓勵臣僚在完成本職工作之外相互監(jiān)督、相互告發(fā),從而形成部門之間、臣僚之間的制衡。⑩通過引導臣民加入有組織的去蔽行動,所有信息(在理論上)均可送達君主,于是。人主以一國目視,故視莫明焉;以一國耳聽,故聽莫聰焉”,從而形成一種“聰明之勢”。在此“聰明之勢”中營造出令人不得不服從的“威嚴之勢”。這一制度設計頗有助于“中主”得以“兼照一國”,在“因人以知人”中實現(xiàn)“形體不勞而事治,智慮不用而奸得”。

韓非子盡管借用了老子和黃老道家的許多概念,但其“術”所內含的斗爭意識與思維方式與兵家頗有相通處?!秾O子兵法·虛實》:“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韓非子·揚權》:“主上不神,下將有因?!迸f注日:“神者,隱而莫測其所由者也。既不神,故可測,則可因。”①對重臣的重點控制,正是君主以冷酷理智和周密計算,變幻莫測地因循臣僚變化進而在君臣博弈中取得絕對制勝權的一種“神”術。面對流形善變的奸邪壅蔽,君主不能再以按部就班的方式防止權力有形無形的流失了。這意味著,《韓非子》一書呈現(xiàn)的“術”其實只是控制臣僚的一個基本原則,而非現(xiàn)成的規(guī)定和固化的良方。進言之,君主潛御群臣的最高境界并非只是韓非子所言“親愛近習莫之得聞”,而是說連君主自己甚至都無法事先知道,②因為君主需要根據(jù)臣僚之“變化”而隨時隨地做出相應調整。

重點支配盡管具有強烈的權謀色彩,但并非為了在官僚系統(tǒng)中形成權謀政治,而是為了使“重臣”變成“貴臣”,使重臣悉數(shù)重回“法術”的常規(guī)控制?!俄n非子·八說》:“明主之國,有貴臣,無重臣。貴臣者,爵尊而官大也;重臣者,言聽而力多者也。明主之國,遷官襲級,官爵受功,故有貴臣。言不度行而有偽,必誅,故無重臣也?!雹邸俄n非子·孤憤》篇又釋“重人”日:“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雹芘c重臣(重人)“無令擅為”“虧法利私”“耗國便家”“力勝其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貴臣盡管“爵尊而官大”,但這是因其實績所致,其承諾總以實際才干為依據(jù),遵守法度、恪盡職守,言度行而無詐偽,守法循令,利公利國且不對君主權威產(chǎn)生任何威脅。可見,遵守法度與否,乃重臣與貴臣的關鍵區(qū)別。在這一意義上,韓非子所說的明主之國有貴臣而無重臣,也就意味著重點支配是為了使重臣在內的不法臣僚悉數(shù)回歸“法治”的常規(guī)軌道。當然,君主在此過程中切記要牢牢掌握主動權,甚至需要將臣僚的“親戚妻子”作為潛在人質,⑤牢牢抓住臣僚的致命軟肋,以不變應萬變。⑥《韓非子·備內》載有深諳防壅去蔽之術且能公開堅持信賞必罰原則的“明王”形象,該明王對一切缺少參驗的人和事保持高度戒備,連日常飲食亦恐為“非常之食”,通過直接考察重臣(“近視”)和龐大的官僚系統(tǒng)(“遠視”)獲取各類信息以防重臣形成朋黨勢力,一旦發(fā)現(xiàn)臣僚有悖逆跡象,必然“按法以治”,“無幸賞”“殺必當”“罪不赦”,在韓非子看來在全然掌控臣僚實情的基礎上通過信賞必罰的制度性力量,就可使奸臣無所容其私。⑦這其中隱含的治理邏輯正是,通過重點控制使臣僚的一切“顯化”,進而將重臣納入常規(guī)控制的軌道。

通過重點控制將重臣納入常規(guī)控制,也合乎韓非子學說的內在邏輯。從人性論的角度看,韓非子通過凸顯“人情”對人性的自私自利刻畫得入木三分,但這并非無條件地承認人情之“私”,而是希望通過制度設計將臣僚之“私”納入合乎“公”的規(guī)范,而“法”正是明辨和界定公私之分的制度規(guī)定,韓非子“法因人情”治道設計的關鍵亦在于此。從捍衛(wèi)權力和維持絕對秩序的角度講,常規(guī)控制和重點控制盡管關注點各有側重但皆有益于此,尤其是法家之法原本就以禁邪止奸為務,⑧況且“法”具有更大的確定性因而更有利于君主進行以簡馭繁的治理。從“中主之治”的角度看,“法術”的常規(guī)控制更多要求君主“守法責成”,這恰恰有利于才德平平的君主實施高效治理,而重點控制盡管也要求君主藏拙護短、靜觀其變,但畢竟需要在暗流涌動的權力博弈中隨時隨地變換權術。退一步講,若君主只是停留于與重臣展開防壅去蔽的權力博弈,那么,這就與韓非子所期望的“境內之事盡如衡石”的吏治狀態(tài)呈完全矛盾的關系,亦與韓非子所追求的“寄治亂于法術,托是非于賞罰”的“至安之世”①相去更遠。綜上可知,“術”的重點控制,最終仍是為了將對君權有威脅的一切力量納入“法術”的常規(guī)控制軌道,使重臣仍以奉法守職為根本行動準則。

四、韓非子“術”論的內在矛盾

韓非子的治道設計盡管旨在佐助“中主之治”,但實際上能夠得當用“術”以實現(xiàn)有力統(tǒng)治的君主絕非平庸之輩,恰恰相反,需要對官僚治理的高度自覺以及超凡的行政智慧。通觀《韓非子》,韓非子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以“明主”來呈現(xiàn)“中主”之應為,“明主”因而成為“中主”需要效法的理想類型。在韓非子的理想中,明主必然體悟道理并因循道法,頗具遠見卓識,能夠處理好短期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關系,在權力運作中保持沉著冷靜和克制內斂,在與群臣的權力博弈中保持異常清醒的警覺狀態(tài),諳熟宦術且極具城府,既使近旁大臣感到君主威嚴赫赫而高高在上,卻又使基層官吏和廣大民眾感到君主就在近旁,使其相信君權的觸角直抵治下每個人。君主通過全方位和深層次的官僚治理,形成一個頗為強大的國家權力系統(tǒng),盡管“身在深宮之中”,看似“無為”但卻通過因情、用法和行術而使官僚機器高效運轉,“明照四海之內”,③無人敢欺騙和壅蔽。此種令人不得不服從的強大之“勢”,正是“中主”在效法“明主”之后所獲得的巨大“筋力”。這一治道設計盡管以“明主”為理想的治理主體,但仍然頗有助于“中主之治”。

完全合乎上述理想的君主,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中幾乎都不存在。正因如此,韓非子對他所知的近乎一切君王都有程度不一的批判,每每稱之為“不明之君”“無術之主”“世主”“暗主”“亂主”“無道之君”等。對暴君暗主的批判表明,韓非子對現(xiàn)實的君王們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孤憤之感,隱約意識到世襲制下“中主”通過自我修煉成為“明主”難之又難。

除此之外,韓非子術論的內在矛盾尚有如下三個重要方面:首先,在君主集權體制下“中主”即便如韓非子所言完全效法“明主”用“術”,也很難從根本上解決最高統(tǒng)治者個體有限性與國家事務無限性之間的矛盾。戰(zhàn)國時代的官僚制度,頗有助于君主在保持中央集權的前提下對舉國事務進行全面高效的治理。當時不少思想家注意到了這一點,強調英明的君主應當“與眾共治”,只有秉持“君治其要,臣行其詳”的統(tǒng)治理念,才能實現(xiàn)“身佚而國治”。④韓非子進一步聚焦于如何使“中主”通過一系列的人為建構和制度設計充分發(fā)揮官僚機器的制度性力量,從而收到事半功倍的統(tǒng)治效果。然而,當國家大小事務的最高裁度權和最終決定權都歸到君主那里時,生而在上的中主縱然完全遵循明主之道,亦無力有效應付,畢竟“集思廣益”“擇善而從”皆須君主的“圣裁”和“明斷”——在常規(guī)控制和重點控制中皆是如此。此時面對國家事務的“無限性”,君主的“有限性”就凸顯了出來。侯生、廬生曾評價秦始皇:“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勢至如此?!雹葸@里深層次的治理難題其實是集權體制下最高統(tǒng)治者無法真正應付繁復的國家事務。對精力過人、勤于政事、頗諳法家之道的始皇帝而言,尚且如此,對那些才智不高、德性平平的中主們來說就難上加難了。并且,韓非子一再強調君主務必要防壅去蔽以實現(xiàn)明察善斷,但實際情形往往是君主更愿意聽到他喜歡的下情(而非實情),①于是官僚系統(tǒng)在上傳下達過程中勢必報喜不報憂、欺上瞞下。一旦如此,君主個人之有限性與國家事務的無限性之間的張力將變得更大而不是相反。

其次,在官僚制度下臣僚們的具體作為確實可以彌補君主個人能力不足的缺陷,但在韓非子的理想中臣僚最重要的職責是對上絕對服從,對下嚴格執(zhí)行君法、貫徹君命,他們既無法真正約束君主的專斷行為,亦無德性的力量有效匡正君主。盡管韓非子主張“明主者,推功而爵祿,稱能而官事;所舉者必有賢,所用者必有能;賢能之士進”,②但這里的“賢能之士”并無(亦無需)儒家那般載“道”而尊的德性修養(yǎng)。③官僚系統(tǒng)還須佐助君主對社會大眾進行全面的思想控制,使“法”成為全社會唯一的行動規(guī)范。于是,在對上負責的君主集權體制下,官僚系統(tǒng)往往最終將“政治問題”窄化為“行政問題”。就是說,即便君主已然淪為暴君暗主,但官僚系統(tǒng)仍會通過自上而下、層層加碼的“奉書從事”,④以制度的力量將君主的“個人之惡”擴及官僚系統(tǒng)進而波及全社會,卻不大關注君法政令本身是否具有正當性的問題,更不大可能對現(xiàn)實政策和施政方略做出批判性的反思。⑤正是由于官僚群體“明法律令”⑥“以律令從事”⑦“忠信敬上”,⑧在盡可能保證國家政令高效貫徹和執(zhí)行,基層事務和地方民情及時上達中央的同時,卻也助推了君主的支配力直抵治下民眾,便于國家對基層社會的強力控制。更關鍵的是,“服而聽上”的臣僚們會助推君主變得更加自負因而更趨極端化,在這一體制下極有可能出現(xiàn)如下情形:“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雹?/p>

最后,不確定性的“術”對確定性的“法”會形成巨大的反噬。《韓非子·主道》:“明君無為于上,群臣竦懼乎下?!背剂胖择祽趾跸?,除了君主因“卸責攬功”而使臣僚總是惴惴不安外(“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關鍵原因就在于不確定性的“術”對確定性的“法”形成了巨大的反噬。盡管在古代君主集權社會“君”“法”之間的界限極難做出明晰判定,但相對“君”而言,“法”的明確性和固定性在某個特定時期還是顯而易見的。在常規(guī)控制下“法”試圖在臣僚的“行為與后果之間建立一種人為規(guī)定和操縱的因果關系”,只要合法就受賞,反之必受罰,于是臣僚尚可明確知曉如何才能規(guī)避懲罰。然而,一旦成為君主重點控制的對象,臣僚幾乎就不知所措了,因為只要是人就會犯錯,總有各種各樣的不足,但在變幻莫測且極具神威的君主面前,臣僚不敢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失誤,只要犯錯就必受嚴懲。在此局面下,臣僚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始終保持“待罪”狀態(tài),除了“持祿取容”①之外,鮮有他途。并且在告奸成風、人人自危的局面下,權力高層一日百戰(zhàn)的斗爭局面有可能演化成為社會上所有人之間一日百戰(zhàn)的恐怖狀態(tài)。這顯然與韓非子理想中的“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的“至安之世”②相去甚遠。

重點控制之“術”不僅抵消了“法”所內含的確定性,而且會將“法”本身所潛在的不確定性予以擴大化。原本“法”的固定性和確定性就是相對的——因為“法源”正是那具有極不確定性的“君”。法家強調“君心”應當合乎“法”的制度規(guī)定,認為“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矣。怨之所由生也”,③韓非子亦強調“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④但在對重臣的控制中恰恰需要充滿算計和詭詐的“君心”。在諸多“君心”中,除君主潛御群臣的“機心”外,君主之“怒”尤其值得關注。研究表明,狂怒是專制君王們的一種“職業(yè)病”。⑤韓非子希望君主“無忿怒之毒”,⑥至少“明而少怒”,并告誡君主不應“釋法制而妄怒”。⑦然而.一旦君主憤怒起來,往往可以依靠制度的力量爆發(fā)出巨大的摧毀力。秦始皇在令刑徒伐湘山樹、坑諸生、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之前,都曾有程度不一的“怒”。⑧趙高所懼怕的也正是二世之“怒”,他用以設計引起二世對李斯不滿的還是二世之“怒”。⑨面對無窮無盡的“君王之怒”,臣民當然不會知道君主如何變、何時變,臣僚的竦懼因而變得無以復加。秦二世時“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后來行“督責”之“術”卻使得“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為忠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⑩之所以如此,正是由于“法”已毫無確定性可言,善變而不斷責下的“君心”使得“君法”幾乎使社會上不存在無罪之人。

這一“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的局面,其實已與韓非子所追求的“無怨”社會相去甚遠。在理想層面上,韓非子的制度設計是要造就一個“無怨”的社會。首先,“法”作為一切政治制度之總稱,對臣民行為做出了明確的制度規(guī)定,“易見”“易知”“易為”且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于是人們就可據(jù)“法”對某一行為的預期后果做出較具確定性的預判。其次,“法”的賞罰標準應合乎人情事理,尤其通過行賞要盡可能地激勵人們發(fā)揮才干優(yōu)長,施罰則要保持在正常的承受范圍之內,從而起到勸賞獎優(yōu)、懲邪止暴的作用,即“賞足以勸善”“威足以勝暴”“備足以必完法”。在法家的理想中臣僚各司其職,皆“宜其能”“勝其官”,較能輕快地完成職事之要求,“效功于國以履位,見能于官以受職,盡力于權衡以任事”,卻無任何怨恨存于心中。正是因為“法”的制度規(guī)定和職事之要求都是明確的,臣僚盡忠而不壅蔽君主,守職盡責卻無怨心。最后也是最關鍵的,君主要守法而治以確?!胺ā笔恰罢紊钪形┮恢畼藴省保磺兴阶h善言哪怕是君主個人的喜怒哀樂等情感都不得形成對“公法”的損害,從而保證實現(xiàn)“無怨”理想的制度環(huán)境。慎到早已明言唯有君主任法而治才可能實現(xiàn)怨不生而上下和的境界:“大君任法而弗躬,則事斷于法矣。法之所加,各以其分,蒙其賞罰而無望于君也。是以怨不生而上下和矣?!雹佟俄n非子·揚權》:“虛靜無為,道之情也……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雹诖颂帯疤撿o無為”“去喜去惡”除具有權謀之意外,關鍵的指向就在于君主不以一己之好惡損害到公正之法度,而要在守法責成中做到該賞者賞,該罰者罰。上文所引《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篇所言“以罪受誅,人不怨上”的關鍵也正在于君主守法前提下,臣民受罰亦不產(chǎn)生怨恨,因為君主守法而治會“使人無離法之罪”。③離者背離也,“無離法之罪”意即罪刑應由法來確定,“沒有背離法律規(guī)定的、缺乏法律依據(jù)的罪過”。④韓非子清醒地認識到:“憎心見則下怨其上,妄誅則民將背叛?!┤嗽谖?,則法令妄而臣主乖,民怨而亂心生?!雹荨芭e于上而怨積于下?!雹蕖懊裨箘t國危?!雹摺跋略拐?,可亡也?!雹嗲厥蓟屎颓囟赖脑S多行為,恰恰就是韓非子所極力批判的令臣民盡生怨心的暴人之舉。不過,韓非子一旦肯定和認同了君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以“術”潛御群臣,也就意味著認可了君主可以隨時隨地超越“法”。在權力自負的事實面前,思想家訴求君主守法而治的理想必將被弄法而治的現(xiàn)實所取代。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君主用“術”和守“法”之間的內在張力。⑨

《荀子·正論》篇對“主道利周”曾經(jīng)做出過批判性反思,頗有助于理解韓非子“術”論的內在矛盾。關于“主道利周”,舊注云:“周,密也,謂隱匿其情,不使下知也?!贝朔N周密之術與韓非子的重點控制之術,頗為相似。從君唱臣和的角度,荀子反對君主使用周密之術,認為“上宣明則下治辨矣;上端誠則下愿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矣?!现苊軇t下疑玄矣,上幽險則下漸詐矣,上偏曲則下比周矣”。⑩在荀子那里完全對立的“宣明”與“周密”兩種主道,恰恰是韓非子“術”論的兩個方面: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注重君主守法責成因而需要“宣明”“端誠”“公正”,對重臣的重點控制則要求君主“周密”“幽險”“偏曲”。韓非子試圖將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但這二者很難真正結合在一起,往往是宣明之術最終被周密之術所吞沒。于是,極有可能出現(xiàn)荀子所說的“上難知則下畏上”的不測局面。

克羅齊耶關于官僚制中的權力問題,有過一個經(jīng)典表述:“掌權者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有兩套相互沖突的武器:一方面是理性化和制定規(guī)則,另一方面是制造例外和無視規(guī)則的權力。他的最好的策略是找到這兩種武器的最佳配合。……規(guī)則的擴展會限制他的權力,而太多的例外又會削弱他控制別人的權力。”就本文所論而言,“法術”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類似基于“規(guī)則”的權力,而“術”對重臣的重點控制則是一種“制造例外和無視規(guī)則的權力”。韓非子試圖將這兩種權力結合起來,使任何有損強力統(tǒng)治的勢力止于未萌。但是,正如本文所論不確定性的“術”與確定性的“法術”往往難以真正相融,“規(guī)則”總是受到“權力”的肆意侵擾。這也從某一側面說明了人類政治生活的一個重要事實,即權力往往伴隨著人類激情而具有易變性和擴張性,常常力圖超越以法律為核心的規(guī)則從而凌駕于規(guī)則之上,這就使得人類通過法律在內的規(guī)則來規(guī)范和約束權力的行為,總是舉步維艱。①

五、結語

在由宗法貴族政治向君主集權政治轉變的過程中,如何進行有效的官僚治理是戰(zhàn)國時代的重要問題。韓非子以其“術”論對這一問題做出了理論回應。韓非子的“術”論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法術”對官僚系統(tǒng)的常規(guī)控制,二是“術”對重臣的重點控制。前者關注的是通過肅清吏治以提高官僚機器的行政效率,后者則聚焦于清除對君權有威脅的一切力量。借用《荀子·正論》篇的話,常規(guī)控制類似于“宣明之術”,重點控制則是“周密之術”。韓非子試圖將這兩個方面融為一體,但實際上后者往往反噬前者。韓非子的治道設計意在佐助“中主之治”,使“中主”擺脫才德平庸的局限,在有效治吏的基礎上實現(xiàn)高效治理,但能夠得當用“術”者絕非“中主”,而恰恰是具有極高修養(yǎng)和超凡聰慧的“明主”,于是“術”的有效性最終完全取決于君主一人是否“圣明”,以佐助“中主之治”為旨歸的“術”論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君主個體有限性與國家事務無限性之間的矛盾(盡管在先秦諸子中韓非子對解決這一矛盾做出了重要努力)。

宋洪兵指出,法家學說蘊含著政治領域的“公開劇本”和“潛隱劇本”兩種話語,“所謂政治領域的‘公開劇本是指支配者在公開場合向其統(tǒng)治范圍內的所有人講的各種蘊涵道德倫理與理想價值的話語;‘潛隱劇本則是支配者在私下或秘密場合思考和討論的不宜公開卻又直接關涉維持其統(tǒng)治地位、政治利益的隱蔽話語”。②就本文論旨而言,“法術”的常規(guī)控制類似于公開劇本,強調將官僚系統(tǒng)的選任、考課和監(jiān)察悉數(shù)納入明確而公開的制度規(guī)范中;“術”的重點控制則類似于潛隱劇本,注重隱蔽性和專屬性,此術只是法家士人專門針對君王就如何不擇手段地加強統(tǒng)治而說的一番“私房話”,拒絕任何他者窺測。從“政治家”的視角看,公開劇本和潛隱劇本都是治國不可或缺的,皆為“入主之大物”“治國之具”;基于“學者”的視角,我們不僅要進一步闡發(fā)公開劇本可能蘊含的資政意義——比如要對常規(guī)控制這一公開劇本要求的“使法擇人”“因任授官”“循名責實”“以功受賞”“以罪受罰”所內含的規(guī)則意識、理性行政意識等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使這些治理觀念成為現(xiàn)代文明國家治理的有益思想資源;而且也需要呈現(xiàn)重點控制這一潛隱劇本所內含的權謀邏輯,揭示它并批判它,在展現(xiàn)人類政治黑白一體之暖昧性的同時,將曾經(jīng)的“秘術”公開化,從而益于支配者與服從者之間的“明牌”博弈,起到“政治啟蒙”的作用。③同時,當我們指出韓非子術論的內在矛盾時,并不意味著我們就站在了人類政治文明之巔而自視比古人絕對“高明”,而是要通過進一步的疏解來“接著講”韓非子思想的深刻性和復雜性。適如蔣重躍所言:“迄今為止,人類發(fā)明和設計的各種社會方案,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家是沒有矛盾的,有時矛盾的尖銳性與思想的深刻性恰恰是正相關的。韓非思想體系,不但展示了戰(zhàn)國時代社會和政治的矛盾,更顯示了它作為偉大思想所必須具備的深刻性和復雜性。”④在上述意義上,韓非子術論的研究應當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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