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涵
【摘要】《獵人筆記》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采用見聞錄的形式展開。作品并沒有貫穿始終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借助于語言藝術(shù)表現(xiàn)其主題思想。本文試從文學修辭的角度分析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語言手段的運用,以期獲得新的理解。
【關(guān)鍵詞】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修辭分析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2-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5
屠格涅夫(И.С. Тургенев)是第一個享譽全球的俄國作家,其成名作《獵人筆記》 (?Записки охотника?)以農(nóng)奴制度日益瓦解為歷史背景,在描繪俄國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呈現(xiàn)俄國農(nóng)村風俗習慣的同時,揭露出地主的卑鄙兇殘和農(nóng)奴的善良淳樸,體現(xiàn)了屠格涅夫從浪漫主義到現(xiàn)實主義的轉(zhuǎn)變。
列寧曾對屠格涅夫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作了總體評價:“我比你們更清楚,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杜勃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語言是偉大而有力量的?!蓖栏衲蛟谂u“舊派”作家的作品時,提出了用簡單、明了、純正的俄語真實描寫歷史和當代現(xiàn)實的原則。他指出,教會書卷氣、歐洲(通常是法國)用語、華而不實的吟誦以及對民間語言的模仿,都和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格格不入。屠格涅夫作為文字藝術(shù)家,他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在《獵人筆記》中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本文將從篇章、詞匯、辭格的角度對其展開分析。
一、篇章層面
索爾加尼克(Солганик)在《篇章修辭學》(?Стилистика
Текста?)一書中指出:“各種言語單位(語句、超句體、片段、篇章等)按照一定順序、通過意義及語法關(guān)系聯(lián)系在一起就構(gòu)成篇章。” ①
(一)第一人稱敘事
在文學作品中,作家一般不直接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而是通常借助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通過其言語、行為等間接地展現(xiàn)自己的態(tài)度。《獵人筆記》是以第一人稱視角來寫的,“我”是故事的講述者,也是本部作品中故事的親歷者,小說通過“我”將各相關(guān)情節(jié)串聯(lián)起來。文中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我”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聽、所感像講故事一樣直接告訴讀者,好像“我”就是作者,甚至讀者在閱讀時也是小說中的“我”,親自參與了作品中的所有情節(jié),這使文章主觀色彩更加濃烈,人物心理更加細膩,情感更加濃烈。試舉兩例:
“護林人住的只有一間屋子,熏得黑黑的,而且很低矮,屋里空蕩蕩的,沒有高板床,也沒有隔墻。墻上掛著一件破皮襖。長凳上擱著一支單管獵槍,屋角里放著一堆破爛;爐子旁擺著兩只大瓦罐。桌上燃著松明,悲愁地爆燃一陣,又慢慢地暗下來。房子的正中有一根長竿,一端掛著一個搖籃?!?/p>
這段描寫是“我”通過眼睛看到的,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將孤狼的生活環(huán)境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顯然,他過得不富裕,和兩個孩子相依為命,這也為后文他放走盜木賊作了鋪墊:同是替主人賣命,同是苦命人,何苦相互為難。
再如后文的:
“放了他吧,”我對著孤狼的耳朵輕聲地說,“這棵樹我來賠?!?…… “算了,算了,福馬,”我喊了起來,“放開他……由他說吧?!?/p>
“我”不僅僅是敘事者,同時也是作品中的人物,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相助,勸孤狼放了盜木賊,而孤狼基于“我”的溫和正義,對盜木賊寄予人道主義同情等人格魅力,竟然當真放走了他。就其藝術(shù)功效,“我”推動的不僅僅是故事的進程,同時也完成了自我形象塑造。
(二)引用民間詩歌
屠格涅夫在《獵人筆記》中談到了“對民間詩歌語言的多樣化利用”。
在《霍里與卡里內(nèi)奇》中,他就引用了一首口頭民歌的歌詞,真實展現(xiàn)了在農(nóng)奴制的統(tǒng)治下農(nóng)民的家庭生活:Какой ты мне сын,какой семьянин!Не бьешь ты жены,не бьешь молодой.②樸實的內(nèi)容和語句的重復(какой,не бьешь)都讓讀者不會懷疑其真實性。
在《車輪子響》中,作者在描寫自然景色時引用了俄國史詩中的一段:“這是遼闊、廣大、滋潤而茂盛的草原,其中有無數(shù)的小草地、小湖泊、小川、盡頭叢生著柳樹和灌木細枝的小港,是真正的俄羅斯風景,俄羅斯人所愛好的地方,很像我們古代傳說中的勇士騎著馬射擊白天鵝的地方和灰鴨子的地方?!蓖栏衲蚪栌闷渲胁粩喑霈F(xiàn)的修飾語,描繪俄國大自然原始的美麗,讓讀者回憶起俄國悠久的歷史,想起俄國民間狩獵的時代,從而喚起讀者的愛國情懷。
二、詞匯層面
詞匯在人們的日常交際中、在文學作品的語言藝術(shù)方面、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都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獵人筆記》的詞匯極富表現(xiàn)力,生動形象、親切活潑,其中,口語詞、俗語詞的運用是作品極為重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關(guān)鍵手段。
如:Федя? не? упускал? случая? подтрунить? над? отцом. ?Чего,старик,разжалобился??
這一部分是霍里的孩子們在與自己的父親插科打諢時所說的話,其中разжалобиться為口語詞,意為“覺得非常可憐,憐憫起來,(因憐憫)心軟起來”。這一口語詞匯運用,生動再現(xiàn)了霍里一家人在日常生活中相親相愛、其樂融融的場景,不僅讓霍里這一人物的形象更加鮮明,同時突出了俄國農(nóng)民的淳樸敦厚和俄國農(nóng)村生活的樸實自在。
再如《葉爾莫萊和磨坊主婦》中,獵人與葉爾莫萊在磨坊寄宿時,與磨坊主妻子的一段對話:
Я заговорил с ней…—А твой муж откуда?Арина не расслышала моего вопроса.—Откелева твой муж?—повторил Ермолай,возвыся голос. — Из Белева.Он белевский мещанин.
這一部分是獵人試圖與阿林娜交流,先用откуда一詞提問,但她似乎沒有理解,于是獵人轉(zhuǎn)而用откелева重新說了一遍,阿林娜一下就懂了,因為這是口語詞,對于生活在當?shù)剞r(nóng)村的她來說是更為熟悉的??谡Z詞增加了文章的親切感,拉近了獵人與農(nóng)民阿林娜的距離,體現(xiàn)出當?shù)剞r(nóng)村的生活境況,質(zhì)樸、淳厚的俄羅斯農(nóng)民形象躍然紙上。
除了具有口語色彩的詞匯外,屠格涅夫在作品中還使用了不少俗語詞。如:—И? зачем? эта? погань? в? свете? развелась?—заметил? Павел. — Не понимаю, право!
這一部分是幾個孩子在討論森林中的“林妖”,其中погань是俗語詞,意思是“穢物;壞東西,壞蛋”。此處俗語詞的運用體現(xiàn)出俄國農(nóng)村孩子們的天真活潑以及他們逍遙自在的童年生活,同時讓讀者體會到俄國方言的魅力。
再如:Этому шалопаю грамота далась,—заметил Хорь,—у него и пчелы отродясь не мерли.
這段話是霍里在描述卡里內(nèi)奇,其中шалопай是俗語詞,意思是“淘氣鬼,游手好閑的人,不務(wù)正業(yè)的人,二流子”。霍里知識淵博,但卻目不識丁,而卡里內(nèi)奇能識文斷字,俗語詞在此處的使用讓兩人的形象更加鮮明,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同時讓讀者體會到了俄羅斯農(nóng)村人民之間互相幫助、真誠友愛、樸訥誠篤的美好情誼。
《獵人筆記》的敘事主人公是奧廖爾一帶的農(nóng)民。屠格涅夫使用平民的語言來表現(xiàn)當?shù)氐纳罹硾r,有助于更加傳神地刻畫出俄國的農(nóng)民形象。并且,在第一則故事《霍里和卡里內(nèi)奇》中,屠格涅夫便開宗明義地指出:“奧廖爾方言總的特點是:有許多獨特的,有時是很準確的,有時又相當混亂的詞和短語?!彼?jīng)常使用“Как у вас в Орле говорится”這類表述直接指出文中所用的是方言或者直接說明方言的含義,如“Дворцом называется у нас место,по которому вода бежит на колесо”。
同時,在《獵人筆記》中,敘事主人公還經(jīng)常使用一些扭曲的外語詞匯,以法語為主,如:ниверситеты,щеколат,
фалетор,ладеколон,фейвирки,кеатр等,以此來表達人們對貴族階級“法式化”的厭惡和不屑。當時,有很多貴族人士不懂俄語,但卻精通法語。
三、辭格層面
辭格是一種形象手段,在描繪客觀事物時使用辭格往往會使其更具形象性。作者在運用辭格時,一般會按照自己在生活中的觀察和體會,使描述極具表現(xiàn)力色彩,同時又富有深刻的寓意。因此,使用辭格不僅能使語言生動形象,還能體現(xiàn)出人對事物的主觀態(tài)度和感受。
(一)隱喻
隱喻是在特征相似基礎(chǔ)上的名稱轉(zhuǎn)換③。在《獵人筆記》中,屠格涅夫使用大量隱喻來描寫景色、凸顯人物性格。試舉幾例:
在《活尸》中,當露克麗亞沉默的時候,作者對“我”的心理活動進行描寫:“Жестокая,каменная неподвижность лежавшего передо мною живого,несчастного существа сообщилась и мне:я тоже словно оцепенел.”這里的каменная неподвижность是隱喻,把露克麗亞比作石頭,刻畫了露克麗亞在生病后全身僵直、“石化”的“恐怖”狀態(tài),引導讀者產(chǎn)生聯(lián)想,突出美麗的露克麗亞從“仙女”變成“石頭”的悲慘命運,具有強烈的表現(xiàn)力。
此外,作品中還有很多人物的綽號蘊含著隱喻。綽號是一個人正式名字的代替性稱呼,往往能夠揭示個體的生理特征、行為方式或道德品性等。如在《孤狼》中,標題бирюк意味深長。在《奧熱果夫詳解詞典》中,бирюк有兩層含義:1.Волк-одиночка(обл.)(孤獨的狼,方言);2. Нелюдимый и угрюмый человек(разг.)(不擅交際的、孤僻的人)。文中提到,бирюк是主人公福馬(Фома)的綽號,甚至已經(jīng)逐漸取代了他的真名,這在生活中是極其常見的,尤其是在鄉(xiāng)下。也就是說,在標題中,作者以бирюк的詞義拓展為主人公樹立了不擅交際的孤僻形象。同時,бирюк是俄羅斯奧廖爾地區(qū)的方言,這是當?shù)厝藗冊谌粘I钪袘T用的交流手段,用在此處也表明了人民的創(chuàng)造性,反映了人民的思維過程。如果把бирюк換成俄語標準語中的волк-одиночка,文章的表現(xiàn)力色彩就會遜色很多。
(二)逆飾
逆飾是指修飾詞與被修飾詞在語義上矛盾相逆。在
《活尸》中,標題Живые мощи就用到了逆飾(оксюморон)。這種搭配在讀者初次接觸時會感覺前后矛盾,但是在深入閱讀、思考后又會覺得合乎情理。逆飾具有極強的表現(xiàn)力,用在標題中可以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引人深思。мощи意為“尸體,尸骨”,但是作者用живые修飾:露克麗亞在生理狀態(tài)上雖然是“活著”的,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她和死人并無二致。逆飾的運用表現(xiàn)出露克麗亞當下的特點——活死人,體現(xiàn)出她的悲慘命運,讓人心生憐憫。
(三)擬人
擬人就是將本來不具備人的某些特征的事物變成和人一樣,也就是將其人格化。作者在進行景物描寫時運用了大量的擬人手法使景物的特點更加突出,讓讀者與所描寫的事物更加親近,讓文章更加生動。
在《約會》中有一段這樣的景物描寫:…и украдкой, лукаво,начинал сеяться и шептать по лесу мельчайший дождь.
作者用украдкой,лукаво等詞修飾蒙蒙細雨,將其寫作頑皮的孩子,描繪出小雨靜靜落下,卻又時常發(fā)出聲響的特點。此時,事物具有了人的特點,讀者更易受到感染。
(四)修飾語
屠格涅夫在對人物進行描寫時運用了大量的修飾語(эпитет),力圖準確描繪出其肖像,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一方面,作者從客觀出發(fā),描寫人物的外貌:面孔、身高、步態(tài)、服裝等等,如:Человек лет сорока,высокого роста, худой,с небольшой,закинутой назад головкой,это был Калиныч.另一方面,在從外貌描寫過渡到性格描寫或人物的某些心理特征時,作者用到了一些情感修飾語,即不帶任何感官的元素。如對卡里內(nèi)奇的進一步描寫:Его добродушное смуглое лицо,кое-где отмеченное рябинами,мне понравилось с первого взгляда…Калиныч был человек самого веселого,самого кроткого нрава…
(五)反復
在《獵人筆記》中,屠格涅夫還經(jīng)常使用反復的手法,表達強烈的情感,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有時還可以使整個語段充滿語言美。如在《孤狼》中,盜木賊被抓后苦苦哀求孤狼,即運用了這一手法:
…—Отпусти…с голодухи…отпусти…—Отпусти,—повторял он с унылым отчаяньем,—отпусти,ей-богу, отпусти!…один живот и есть...отпусти!…
作為修辭手段的反復,是言語應的一種特殊形式。說它特殊,是因為它有意識地采用同樣的詞、句、段,在文章中彼此照應,來強調(diào)某種感情。盜木賊先后說了13次отпусти(放了我吧),足以見得他被孤狼抓后的恐慌,這種心理恰恰揭示了這篇小說的思想意義:在俄國農(nóng)奴制的統(tǒng)治下,最廣大的農(nóng)民過著食不果腹、暗無天日的苦難生活,在地主的剝削壓制下,他們無權(quán)、無地位、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往往都被剝奪。正因如此,農(nóng)民走投無路,不得不鋌而走險,于雨夜里去偷伐地主的樹木而幾乎丟了性命。
《獵人筆記》中沒有直接鞭撻俄國腐朽的農(nóng)奴制度,也沒有飽含憤懣的激昂情緒,但是屠格涅夫借助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通過一系列修辭手段,描寫廣袤的俄國大地上美麗的自然風光,體現(xiàn)俄國農(nóng)村的生活習俗,突出俄國農(nóng)民淳樸善良的人物形象,與此同時,揭露了農(nóng)奴制度下表面上寬厚文雅、實際上卑鄙兇殘的地主的惡劣行徑,也表現(xiàn)出飽受摧殘的俄國勞動人民的美好品德。從修辭角度對《獵人筆記》進行分析,可以體會到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在作品中的碰撞和交融。
注釋:
①Солганик Г.Я.:Стилистика Текста.Москва:
Флинта.Наука.2001:16.
②本文所引《獵人筆記》原文均出自:Тургенев: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тридцати томах.Т.3. М.:Наука,1979.
③呂凡、宋正昆、徐仲歷:《俄語修辭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8年版,第45頁。
參考文獻:
[1]董麗艷.屠格涅夫《獵人筆記》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探究[J].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20,36(07):39-40+44.
[2]劉浩穎.從修辭學角度分析屠格涅夫作品中的景物描寫[D].大連外國語學院,2009.
[3]呂凡,宋正昆,徐仲歷.俄語修辭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8.
[4]屠格涅夫.獵人筆記[M].豐子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5]王加興. 《獵人筆記》的語言風格[J].中國俄語教學,
1991,(02):61-65.
[6]В.В.Виноградов,Величие и мощ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М.:Правда,1944.
[7]В.Г.Белинский,Письма.Редакция и примечания Е.А.Ляцкого.т.III,СПБ,1914.
[8]Ожегов С.И.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Ожегова.под общ.ред.Л.И.Скворцова.-28-е изд.,перераб.-Москва:
Мир И образование,2015.
[9]Солганик Г.Я.Стилистика Текста.М.:Флинта.Наука.2001.
[10]Тургенев И.С.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тридцати томах.Т.3.М.:Наука,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