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靜力,彭樹欣
(江西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西南昌 330013)
李白是巴蜀文化與盛唐文化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其偉大的一生浪漫奇特而又絢麗多彩。在后人眼中,李白是一個永遠演繹不盡的話題,一個永遠也解讀不完的對象[1]139。近年來,關(guān)于李白形象的研究,學(xué)術(shù)界已經(jīng)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朱玉麒[2]、趙義山[3]、張媛[4]等主要探討了戲曲作品中的李白形象;朱全福[5]、陳夢盈和嚴明[6]等主要分析了明代白話小說中的李白形象;衣若芬[7]105-122、李婧熔[8]、張樂[9]等主要研究了題畫文學(xué)中的李白形象;李斯斌[10]、蔣雷[11]、孫麗俠[12]等主要解讀了繪畫作品中的李白形象;李小榮[13]主要闡釋了禪宗語錄中的李白形象。本文擬從歷代重要文獻典籍中記載的“高力士脫靴”傳說出發(fā),試圖探析不同時代“高力士脫靴”傳說中李白形象的演變,以乞方家指正。
“高力士脫靴”傳說,自中唐開始流傳,較早記載此傳說的是中唐學(xué)者李肇撰寫的筆記小說《唐國史補》。該書卷上錄有“李白脫靴事”一則,其文云:
李白在翰林多沉飲。玄宗令撰樂辭,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動,索筆一揮十?dāng)?shù)章,文不加點。后對御引足令高力士脫靴,上命小閹排出之[14]16。
在此記載中,可以看出李白是一個“狂放無禮”的人。其具體細節(jié)如下:首先,唐玄宗下令讓李白撰寫樂辭的時候,李白已經(jīng)醉得不行了,只有將冷水澆在他臉上,他才稍微能行動。但這也表明李白做出“狂放無禮”的舉動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醉酒”。由此可知,在這樣一種特定的情形下,李白在唐玄宗與高力士面前做出“狂放無禮”的舉動是情有可原的。其次,李白在撰寫完樂辭后,當(dāng)著唐玄宗的面就把腳伸出來命令高力士為他脫靴,于是唐玄宗讓小太監(jiān)把李白趕了出去,這說明李白“狂放無禮”的舉動,引起了唐玄宗的不滿。
關(guān)于“高力士脫靴”傳說,晚唐學(xué)者段成式在其小說《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語資》中有如下記述:
李白名播海內(nèi),玄宗于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上不覺亡萬乘之尊,因命納履。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绷κ渴?,遽為脫之。及出,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保?5]116
李肇與段成式對該傳說的記載,其相似的地方在于都提到了李白伸出自己的腳命令高力士為他脫靴。除此之外,二人對該傳說的記載完全不同,后者的記載使李白“狂放無禮”的形象變得更加突出了。首先,李白在便殿面見唐玄宗時并未飲酒,更未醉酒,李白讓高力士為他脫靴的舉動是在李白極為清醒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其次,唐玄宗對李白的態(tài)度有一個明顯的變化過程,在李白沒有命令高力士為他脫靴之前,唐玄宗為李白的“神器高朗、軒然霞舉”感到震撼,在李白命令高力士為他脫靴之后,唐玄宗當(dāng)著高力士的面批評了李白。也就是說,唐玄宗原本認為李白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可是李白在一種極為清醒的狀態(tài)下,當(dāng)著唐玄宗的面就用一種盛氣凌人的語氣命令高力士為他脫靴,即便此時的唐玄宗已經(jīng)不寵愛高力士,但李白這樣的舉動對唐玄宗來說明顯是一種無禮的表現(xiàn),對高力士則無疑是一種人格上的侮辱。
較段成式稍晚的李濬在小說《松窗雜錄》第二則中也有對此傳說的記載:
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瓡ǚ椒遍_,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xué)士李白,進清平調(diào)詞三章?!献允穷櫪詈擦钟犬愑谒麑W(xué)士。會高力士終以脫烏皮六縫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謂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驚曰:“何翰林學(xué)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頗深然之。上嘗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16]92-93。
從以上材料可知,與《唐國史補》《酉陽雜俎》相比,《松窗雜錄》虛構(gòu)了一些有關(guān)該傳說的新內(nèi)容:一是出現(xiàn)了高力士因脫靴事對李白懷恨在心,并向楊貴妃進李白讒言等生動的情節(jié);二是出現(xiàn)了唐玄宗本想授予李白官職,但被高力士與楊貴妃阻撓等情節(jié)。由此可見,傳說中的李白最終因自己“狂放無禮”的舉動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至五代時,“高力士脫靴”傳說被劉昫等人納入正史,《舊唐書·李白傳》載云:
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17]5053。
由上述材料可知,《舊唐書·李白傳》在記載該傳說時,糅雜了《唐國史補》《酉陽雜俎》和《松窗雜錄》等小說中的內(nèi)容。因此,李白在劉昫等編撰的“高力士脫靴”傳說中,依然是一個“狂放無禮”的形象。
自中唐至五代,一百余年以來,“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一直是一個“狂放無禮”的形象。
宋元時的文人在記載“高力士脫靴”傳說時,與中唐至五代時的文人不同。他們多采取在個人作品中對傳說進行引用或解析的方法,比如劉斧、蘇軾、王伯成與劉塤等。并且,他們在對傳說進行引用或解析時,往往會使用最具凝練性的語言來表述李白在傳說中的形象。
宋人劉斧的小說集《青瑣高議·后集》卷之二中有一則“李太白跨驢入華陰縣內(nèi)”的傳說,該傳說把有關(guān)李白在翰林期間的一系列傳說(龍巾試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全部串聯(lián)起來了。也正是從這里開始,“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變成了一個“傲睨萬物”的形象:
唐李白,字太白。離翰苑,適遠游華山,過華陰,縣宰方開門判案決事。太白乘醉跨驢入縣內(nèi),宰不知,遂怒命吏引來。太白至廳亦不言。宰曰:“爾是何人,安敢無禮?”太白曰:“乞供狀?!痹酌?,太白不書姓名,只云:“曾得龍巾拭唾,御手調(diào)羹,力士抹靴,貴妃捧硯。天子面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許騎驢?!痹滓姶篌@,起愧謝揖曰:“不知翰林至此,有失迎謁?!庇?,太白不顧,復(fù)跨驢而去[18]152。
這里是說,李白因為喝醉了酒把驢騎進縣衙,而遭到了縣令的訊問。面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質(zhì)問,李白不僅不卑不亢,還讓對方慚愧道歉并作揖。由此看來,在劉斧的筆下,“高力士脫靴”傳說不僅與另外三個傳說(龍巾試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一起成為了李白受唐玄宗恩寵的象征,更是成為了李白能夠恣意行走于天下的名片。
對“高力士脫靴”傳說中“傲睨萬物”的李白形象敘述得更為詳細的,是蘇軾的《李太白碑陰記》:
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quán)幸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19]348
蘇軾認為,李白具有“傲睨萬物”的氣勢。他用“高力士脫靴”傳說來闡釋這一觀點:權(quán)傾一時的宦官高力士,公卿大夫都爭相想要侍奉他,唯獨“傲睨萬物”的李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當(dāng)著唐玄宗的面就讓高力士為他脫靴。蘇軾還指出,李白的這種為人行事,已經(jīng)完全超過全天下的文人了,即“固已氣蓋天下矣”。因此,從蘇軾的評價中,我們明顯可以窺見出這樣一個事實,即宋元時的文人接觸到的“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形象,早已不是中唐至五代那個“狂放無禮”的李白形象了,而更多的應(yīng)該是劉斧筆下那個“傲睨萬物”的李白形象。
元代時,雜劇家王伯成創(chuàng)作了一部以李白為主角的雜劇《李太白貶夜郎》。其主要寫的是李白供奉翰林期間讓高力士為他脫靴、楊貴妃為他捧硯,之后被唐玄宗賜金放還,最終捉月溺死的傳說。在王伯成雜劇第一折中,“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依然是一個“傲睨萬物”的形象:
[金盞兒]只管里開宴出紅妝,咫尺想像賦高唐。瑞雪重遶金雞帳,麝煙濃噴洗兒湯。 不爭玉樓巢翡翠,便是錦屋閉鸞凰。如今宮墻圍野鹿,卻是金殿鎖鴛鴦。(正末做脫靴科,云)力士,你休小覷此物?。ǔ?0]507
[后庭花]這靴曾朝踏輦路霜,暮登天子堂。軟趁殘紅片,輕沾落絮香。我若沾危邦,這的是脫身小樣,不合將足下央。(正末出朝科)(唱)[20]507
高力士本是睥睨天下萬眾的皇權(quán)貴幸人物,但在《李太白貶夜郎》中,高力士不僅在李白面前相形失色,甚至連李白的靴子都比不上。王伯成認為,李白的靴子曾在早晨攆踏過路上的白霜,在夜晚登進過天子所在的殿堂,這是一雙極為尊貴的靴子!所以,他才會借李白之口說出這樣一句話:“力士,你休小覷此物!”顯然,不僅《李太白貶夜郎》的情節(jié)安排較《青瑣高議·后集》《李太白碑陰記》等更進一層,甚至連“高力士脫靴”傳說中李白“傲睨萬物”的形象也在舞臺上得到了更加完美的演繹。
元代人劉塤也在《題李翰林像》(《水云村稿》卷七)中這樣形容畫像中的李白:“醉眼一視,殊有傲睨萬物態(tài),似是金鑾灑墨,命力士脫靴時貌也?!保?1]321在劉塤看來,李白醉醺醺的一瞥,尤其有睥睨天下的姿態(tài),就如同李白在金鑾殿揮灑筆墨之后命令高力士脫靴的樣子。這從側(cè)面反映出,元代時人們對“高力士脫靴”傳說中李白“傲睨萬物”形象的認同與接受。
宋元時“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無論是在雜劇家心中還是在詩人心中,都是一個“傲睨萬物”的形象。
從中唐到宋元,從未有人對“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形象作出過大力的推演與鋪陳,基本上只是對其進行簡要地提及或者表示高度地贊揚。直到明代,羅貫中與馮夢龍二人才充分利用小說這種文體的特性,極盡鋪敘描寫之能事,力求塑造出一個“懲奸罰惡”的李白形象。由此可以看出,在明代文獻典籍的記載中,“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形象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其中以羅貫中《隋唐兩朝史傳》與馮夢龍《李謫仙醉草嚇蠻書》最具代表性。
《隋唐兩朝史傳》全稱《鐫楊升庵批點隋唐兩朝史傳》,亦作《隋唐志傳》。該書在第一百回《李太白立掃番書》中對李白曾經(jīng)為唐玄宗起草《和番書》、讓高力士為他脫靴等傳說進行推演與鋪陳,并巧妙地將“和番書”傳說與“高力士脫靴”傳說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重點描繪了李白在大殿上借“和番書”的機會嘲弄與報復(fù)高力士與楊國忠的場景,即李白在“和番書”前承蒙唐玄宗破格的恩寵,使得高力士為他脫靴、楊國忠為他磨墨,以此發(fā)泄自己心中所有的憤懣。小說中是這樣描述的:
李白奏曰:“近來楊國忠、高力士二人,國之大臣,皆抱大才,監(jiān)臨試場,曾把小臣文卷批落不用,搶出場門。今日回書,合與小臣捧硯磨墨,穿靴脫靴,如有不從,臣寧死于闕下,誓不回書?!钡墼唬骸按耸驴蓮摹!奔闭俣?,以白所言告之。高力士曰:“李白一介之土,未有甚大功,陛下便如此寵任,似乎于理有所未當(dāng)。況自古至今,亦未有宰相與學(xué)士磨墨穿靴之理,豈不貽笑外國?望陛下察之?!钡墼唬骸叭甑炔豢戏汤畎祝尾换貢擦T?”二人被責(zé)不過,只得忍氣吞聲從之,羞之甚矣[22]240-253。
《李太白立掃番書》雖然僅為《隋唐兩朝史傳》中的一回,但它實際上可以被當(dāng)作是歷代有關(guān)“高力士脫靴”傳說的萃集,因為該回中所使用的素材均來源于明代以前涉及的“高力士脫靴”傳說。羅貫中所作的主要貢獻就是把它們?nèi)克鸭饋?,再加以安排、處理、潤色與加工,最終成功塑造出一個“懲奸罰惡”的李白形象。從上述情節(jié)與內(nèi)容的安排上來說,李白在文中的行為雖然有違歷史與事實,并且也與李白“傲睨萬物”的形象不相契合,更重要的是這樣“冤冤相報”的做法,還較大地削弱了李白反抗權(quán)貴的意義。但從這一整回中敘述的情節(jié)與內(nèi)容上來看,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刻畫出李白的人物性格,展現(xiàn)出“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具體場景,進而塑造出李白“懲奸罰惡”的人物形象。
之后,馮夢龍為了在小說《李謫仙醉草嚇蠻書》中更進一步地突出李白“懲奸罰惡”的勝利者形象,彰顯出李白“舉世無雙”的文思與才情,便在羅貫中《李太白立掃番書》的基礎(chǔ)之上,濃墨重彩地虛構(gòu)和編排了李白讓高力士脫靴、楊國忠磨墨,之后怎樣識別蠻書,又怎樣草成《嚇蠻書》的情節(jié)與內(nèi)容,竭盡想象和夸張之能事,悉心鋪排了“高力士脫靴”傳說中令人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與內(nèi)容,據(jù)此來凸顯李白“懲奸罰惡”的形象與“恃才傲物”的個性。如小說中寫道:
李白奏道:“臣靴不凈,有污前席,望皇上寬恩,賜臣脫靴結(jié)襪而登?!碧熳訙首啵恍?nèi)侍:“與李學(xué)士脫靴?!崩畎子肿嗟溃骸俺加幸谎裕虮菹律獬伎裢?,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崩畎鬃嗟溃骸俺记叭朐嚧洪?,被楊太師批落,高太尉趕逐,今日見二人押班,臣之神氣不旺。乞玉音分付楊國忠與臣捧硯磨墨,高力士與臣脫靴結(jié)襪,臣意氣始得自豪,舉筆草詔,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碧熳佑萌酥H,恐拂其意,只得傳旨,教楊國忠捧硯,高力士脫靴。二人心里暗暗自揣: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這樣書生,只好與我磨墨脫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時寵幸,就來還話報復(fù)前仇。出于無奈,不敢違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23]64。
這部分的內(nèi)容描寫得繪聲繪色。不僅如此,在近一萬字的《李謫仙醉草嚇蠻書》中,李白讓高力士為他脫靴、楊國忠為他磨墨,最終“醉草嚇蠻書”大約占據(jù)了全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這完全可以說是馮夢龍在前代“高力士脫靴”傳說的基礎(chǔ)上重新對李白形象進行了宏富的再刻畫。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李謫仙醉草嚇蠻書》也同《李太白立掃番書》一樣,將“醉草嚇蠻書”與報復(fù)高力士、楊國忠這兩件原本毫無關(guān)系的事聯(lián)系在一起,既彰顯了李白的才情,又極大地削減了上層權(quán)貴的氣勢,這在宦官權(quán)勢橫行的明代,無疑飽含了深刻的政治、思想及文化意蘊。
“高力士脫靴”傳說發(fā)展到不同時期,李白的形象也隨之發(fā)生了一定的轉(zhuǎn)變,其原因主要如下:
首先,源于敘述傳說的時代不同。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指出,時代的精神和周圍的風(fēng)俗對作品的產(chǎn)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24]32。中唐至五代時,“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狂”。一是這個特點最接近“真實的”李白,因為李白篤好老莊,不拘常調(diào),自謂“家本紫云山,道風(fēng)未淪落”[25]1152,每以大鵬為喻,至死不渝,又《廬山謠寄廬侍御虛舟》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25]677,他以“楚狂人”自稱,恃才傲物;二則如范傳正所說:“臥必酒饔,行惟酒船,吟風(fēng)詠月,席地幕天,但貴乎適其所適,不知夫所以然而然。”[25]1468中唐至五代時的文人追求和向往這種“適其所適”的精神境界。因此,李白所處盛唐時代開放的精神與李白自身所具有的狂放不羈、任情恣性的氣質(zhì),正好成為了文人展現(xiàn)自我個性時可利用的素材。宋元時的文人在塑造“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形象時,則注重一個“傲”字。眾所周知,兩宋王朝積貧積弱。北宋王朝與遼、西夏、女真的幾次戰(zhàn)役,都是以痛失國土而告終;南宋王朝更是割地稱臣、交銀納稅以求得茍安??梢哉f,無論是北宋王朝還是南宋王朝,他們在面對外族的軍事威脅時,都未曾挺直過自己的腰桿。到元代時,則由少數(shù)民族作主中原,他們對漢人進行無情的殺戮與擄掠,實施極端的民族壓迫政策。于是,面對這樣動蕩不安的時局與低人一等的姿態(tài),許多文人,比如劉斧、蘇軾、王伯成與劉昫等,便在“高力士脫靴”傳說中塑造了一個“傲睨萬物”的李白形象。這樣的現(xiàn)實人物,是宋元時民眾所渴求的,而卻是歷史所缺失的,于是只好在文學(xué)作品中塑造。明代時,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逐漸走向頂峰。明代的皇帝為了強化權(quán)力,便通過宦官對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與文化等進行高壓控制,最終出現(xiàn)了宦官專權(quán)的情況,這導(dǎo)致文人在朝堂上難以立足,甚至連民眾也長期生活在一種極其壓抑的社會狀態(tài)中。正是因為文人及民眾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不滿的情緒,對能在現(xiàn)實社會進行“懲奸罰惡”的人物有著較強的心理訴求,李白在“高力士脫靴”傳說中與奸佞之臣(高力士、楊國忠)作正面斗爭的形象才會應(yīng)運而生。
其次,源于表現(xiàn)主題的變化。中唐至五代時,“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形象突出的是李白“狂放不羈”的精神氣質(zhì)。雖然在傳說中,李白讓高力士為他脫靴的舉動在唐玄宗與高力士看來是一種“狂放無禮”的表現(xiàn),但在文人的心目中,這正好與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26]83的桀驁不馴行為相互呼應(yīng)。因此,他們不僅不會批評李白這樣“狂放無禮”的舉動,反而對這樣一種超然的人格境界充滿向往與追求。到宋元時,文人或雜劇家們主要是想表現(xiàn)李白“傲岸不屈”的精神氣質(zhì),正如任華《雜言寄李白》所云:“(李白)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數(shù)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保?5]1492又如李綱《讀四家詩選》四首之一說:“萬乘尚僚友,公卿何芥蒂。脫靴使將軍,故耳非為醉?!保?5]1498-1499他們都認為李白在本質(zhì)上追求傲岸與獨立,視富貴如浮云。至明代時,小說家們主要想突出李白與奸佞之臣(高力士、楊國忠)的矛盾,進而塑造出一個“懲奸罰惡”的李白形象。因此,他們在行文時將李白與高力士、楊國忠放在不同的立場之中,讓李白與高力士、楊國忠徹底成為對立的存在。也正是如此,李白最終在“高力士脫靴”傳說中成為了“懲奸罰惡”的代名詞,而高力士、楊國忠等人則成為了被打擊與懲罰的對象。
再次,源于配角(高力士)形象的改變。在李肇《唐國史補》中,高力士的形象較為單薄,性格也不突出,直到段成式《酉陽雜俎》才出現(xiàn)“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κ渴荩釣槊撝保?5]116。由此可見,在“高力士脫靴”傳說的早期形態(tài)中,高力士是一個“失意”的宦官形象。正因如此,在高力士“失意”時還命其脫靴的李白自然是一個“狂放無禮”的形象。到了蘇軾《李太白碑陰記》中,高力士搖身一變,變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宦官形象,公卿大夫都爭相想要侍奉他。因此,在達官顯貴趨炎附勢的襯托下,當(dāng)著唐玄宗的面命高力士脫靴的李白變成了一個“傲睨萬物”的形象。在《隋唐兩朝史傳》與《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兩書中,李白的形象出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隨著高力士從一個“失意”的宦官形象或“權(quán)傾朝野”的宦官形象,變成了一個“奸佞”的宦官形象,李白也從一個“狂放無禮”的形象或“傲睨萬物”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懲奸罰惡”的形象??傊?,李白作為“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主角,其形象的變化是隨著配角高力士形象的變化而變化的。
綜上所述,“高力士脫靴”傳說中的李白形象經(jīng)歷了一個較大的轉(zhuǎn)變,即由中唐至五代的“狂放無禮”、宋元的“傲睨萬物”到明代的“懲奸罰惡”。究其根源,主要是因為敘述傳說的時代不同,使表現(xiàn)主題產(chǎn)生了變化,配角高力士形象也因之發(fā)生了改變。中唐至五代,文人追求“適其所適”的精神境界,李白狂放不羈、任情恣性的氣質(zhì)是他們展現(xiàn)自我個性的素材。因此,在當(dāng)時的傳說中,高力士是“失意”的宦官形象,李白則是“狂放無禮”的形象。宋元時,由于動蕩不安的時局或低人一等的身份,文人或雜劇家們主要想表現(xiàn)李白“傲岸不屈”的精神氣質(zhì)。因此,在當(dāng)時的傳說中,高力士變?yōu)椤皺?quán)傾朝野”的宦官形象,李白則變?yōu)椤鞍另f物”的形象。明代時,由于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強化和宦官專權(quán)情況的出現(xiàn),李白在傳說中的形象成為了文人及民眾對“懲奸罰惡”的一種訴求與表達。因此,在當(dāng)時的傳說中,高力士變成“奸佞”的宦官形象,李白則變成“懲奸罰惡”的形象??梢哉f,在不同的時代,由于表現(xiàn)主題的變化,人們會對同一傳說賦予不同的意義。因此,從一個傳說或傳說中主角形象的演變中,總能或多或少地窺見某一個時代的社會的影子,解讀出某一個時代所展現(xiàn)的特有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