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象牙戒指》中,矛盾始終貫穿于張沁珠一生,這根源于她的精神追求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她向往的愛情是自由、平等的,而伍念秋無法滿足她,在被現(xiàn)實傷害之后,通過不斷地自我掙扎和反省,她最終還是陷入到了懷疑、膽怯和偏執(zhí)之中,間接導致了她的追求者曹子卿的死亡,隨即又進入了更深的自責與彷徨。最后,她只能以“神經(jīng)已經(jīng)失了常態(tài)”的方式來告別這個世界。本文從原生家庭的矛盾、女性意識與封建束縛的矛盾以及尋找出路與感性放縱的矛盾三個層面解讀張沁珠“矛盾”的精神困境。
一、原生家庭的矛盾
家庭和早期生活造就了張沁珠悲觀、敏感的性格。沁珠生于封建家庭,嫡母二十年前患病去世,留下了一個哥哥,她的母親作為繼母,雖然待她哥哥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但是其中的隔閡也是必然存在的,所以“家庭間時常有不可說的暗愁籠罩著”。父親要平衡家中的關系,做到不偏不倚,母親當“后媽”,甚至要去討好哥哥一家,張沁珠從小便生活在這種小心翼翼的關系當中,看透了溫情脈脈的家庭背后的冰冷與無奈。
來到北京求學后,張沁珠回憶起家中之事,對父母的掛念和擔憂,使她覺得自己舍棄父母來北京求學是違背傳統(tǒng)孝道的行為,但內(nèi)心深處對于新知識、自由的渴望又驅(qū)使她留在北京,沖出封建牢籠,尋求一片新的天地。這種對父母的愧疚感一直縈繞在張沁珠的心間,與許多同齡女學生相比,她始終是傷感、惆悵的,多次感嘆道“人生真太沒意思呵”。原生家庭的成長環(huán)境與矛盾,鋪染了張沁珠悲觀的性格底色。
二、女性意識與封建束縛的矛盾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背景下,中國現(xiàn)代第一代女作家應運而生,廬隱便是其中之一,正如茅盾在《廬隱論》中所說:“廬隱與五四運動,有‘血統(tǒng)的關系。廬隱,她是被‘五四的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覺醒了的一個女性;廬隱,她是‘五四的產(chǎn)兒。”[1]153-154廬隱進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讀書時,正是五四運動的高潮期。五四開始于“人”的發(fā)現(xiàn),其中也包含著“女性”的發(fā)現(xiàn),啟蒙者們追問時代變遷與封建傳統(tǒng)之下女性的命運,探討“娜拉出走”和“出走以后”的女性生存命題。女性作家也用小說表達時代下女性的自我覺醒,并在故事中嘗試探求出路,廬隱的作品便多有對“女性意識”的關注?!芭砸庾R”是指女性作為主體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及價值的自我意識,它是激發(fā)女性追求獨立自主、發(fā)揮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內(nèi)在動機,使“女人”以“人”的身份,跨越性別,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和人生價值。廬隱筆下的女性角色有著先進的女性觀,不再遵循“女子無才便是德”“夫為妻綱”這樣的傳統(tǒng)觀念,而是希望沖破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束縛,向往自由、平等的新世界。
正如廬隱筆下的張沁珠,她身上就有“五四”精神的遺留,張沁珠的女性意識已經(jīng)覺醒了,在結識了新知識青年伍念秋后,認為這是自己理想的伴侶并與他交往,他們都對愛情有著理想化的追求,“我常想象一種富有詩意的生活——有那么一天,我能同一個了解我的異性朋友,在一所優(yōu)雅的房間里住著,每天讀讀詩歌,和其他的文藝作品。有時高興誰也可以盡量寫出來,互相品評研究——就這樣過了一生?!盵2]25伍念秋的一番話道出了張沁珠理想中的愛情,兩人能夠處于平等的地位,達到精神上的溝通和交流,過著詩意的生活,不為世俗所困擾,這種思想打破了傳統(tǒng)“夫為婦綱”的愛情觀,體現(xiàn)了她對自由平等的向往。
在張沁珠對待婚姻問題的態(tài)度上,也可以體現(xiàn)出其女性意識的覺醒。在與伍念秋交往后,沁珠對婚姻問題避而不談,并說出想與他做“永遠的道義上的朋友”。在沁珠的思想中,婚姻是女子不幸的開始,在傳統(tǒng)婚姻中,男子是主導而女子只是附屬品,她不會因為愛情而結婚,不想因為婚姻而犧牲自己獨立的人格。從文中沁珠關于結婚的討論:“整日做家庭的牛馬,一點得不到自由飄逸的生活。這就是愛情買來的結果呵!僅僅就這一點,我也永遠不做任何人的妻……那么像我們這種女子,誰甘心僅僅為了結婚而犧牲其他一切呢?”[2]70能看得出她想要追求獨立自主的人生價值觀。
雖然“五四”這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和思想解放運動對中國的傳統(tǒng)意識觀念進行了強有力的沖擊,然而,延續(xù)幾千年的封建思想不可能一夕之間動搖,在具體的實踐和觀念層面,社會對女性的鉗制巋然不動,而對男性的寬容度極高,許多男性已經(jīng)在老家娶妻生子,但接觸到新思潮后,渴望與新女性的自由戀愛,于是社會上上演了許多拋妻棄子另覓新歡的劇情。小說中的伍念秋雖然也是受到封建舊習的逼迫,娶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又愛上了新時代女性張沁珠,但在面臨這個抉擇時,他卻表現(xiàn)出了自私、矛盾、虛偽的一面——二者都難以放棄,他無法掙脫包辦婚姻的泥沼,伍念秋本意上呼吁男女平等、追求自由戀愛,想給予張沁珠理想的愛情,但他自以為是的欺騙實際上摧毀了張沁珠驕傲的自尊,也讓已經(jīng)陷入愛情的張沁珠游走在理性與感性、道德與愛情的極端抉擇之中。
知曉伍念秋有妻兒后,張沁珠仿佛“被人從半空摔到山澗里去”,這一摔讓沁珠體無完膚,但傲性讓她保留著最后的尊嚴,她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又算什么秘密?你結了婚,你有了小孩,也是很平常的遭遇……”[2]35她覺得自己勝利了,但在這場博弈中她輸?shù)脧貜氐椎?,她輸給了在她心中無比高貴的愛情,輸給了伍念秋的欺騙,更輸給了包辦婚姻制度和封建思想對女性的束縛與偏見。在張沁珠的一生中,伍念秋是她唯一愛過的人,但是她不肯為愛違背道德、扔掉自己的尊嚴,所以沁珠一直處在矛盾中,感性上她無法克制對伍念秋的瘋狂愛意和留戀,理性上告訴自己不能奪他人之夫,不能淪為男性的附屬品。既想要理想化的、男女平等的愛情,滿足自我情感需求,又受制于既存的封建道德觀念和社會規(guī)約,這兩者在那個時代本身就是不可兼容的,這種矛盾不斷摧殘著沁珠少女的心,使她處于無盡的痛苦和煎熬中。
三、尋找出路與感性放縱的矛盾
處于苦悶中的張沁珠,并未一味地消沉與壓抑,而是多次嘗試尋找新生活的出路。在大學期間,她曾與同學一起創(chuàng)辦新詩刊,出版詩集;她愛好滑冰,在滑冰場上揮灑汗水,這使她忘記煩惱,感受生命的光彩;畢業(yè)后,沁珠受邀做了中學教員,解決了基本的生計問題,孩子們的天真熱情,讓她開始努力尋找活著的意義,主動改變自己的人生觀,好像找到了新生活的路途,但忙碌的一天過去,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感到冷清、寂寞,嘆息自己“單寒可憐”的命運。張沁珠白天用工作填充自己,把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和孤寂擠壓到了夜晚,依然無法排解。文學、工作都沒有辦法使沁珠走出過去,有時上一秒興致勃勃地決心走向新生活,下一秒又會陷入悲觀無法自拔,在希望與絕望之間搖擺,她一次次地“救”自己,但結果都通往了失敗。沁珠對“熱鬧”的新生活有強烈的渴求,但舊有的文化道德觀念已然內(nèi)化為她的精神,使她無法不顧一切去追求理想,女性意識的覺醒變成了沁珠痛苦的來源,所以她注定無法走平坦的路,于是要求獨立、自由的新時代女性異化成游戲人生的絕望的可憐蟲。
在張沁珠“自我救贖”的過程中,曹子卿的出現(xiàn)使沁珠的生活態(tài)度發(fā)生了陡然的變化,她從天真單純的少女變成了風姿綽約的女性,曹子卿充滿青年人激情的生活狀態(tài),給沁珠展現(xiàn)出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與態(tài)度,她在信中寫道:“不再使那個回憶浮上我的心頭——尤其在表面上我要辛辣的生活,我喜歡像茶花女——馬格哩脫那樣處置她的生命,我也更心服《少奶奶的扇子》上那個滿經(jīng)風霜的金女士,依然掙扎著過那種表面輕浮而內(nèi)里深沉的生活……我懂得怎樣處置我自己了。所以我現(xiàn)在很快樂?!盵2]51與此同時,她也清楚,這不過是短暫、淺薄的感官快樂,并非找到了靈魂的歸宿。她說道:“這幾個月來,我差不多無時無刻不是用這種辛辣的刺激來麻木我的靈魂?!盵2]61這時追求獨立、自由變?yōu)橐环N沉淪中的自我麻醉。此時的張沁珠像一個溺水的人,把曹子卿當作茫茫大海上唯一一塊浮木。在子卿對沁珠真切地告白后,下意識地拒絕是因為沁珠從沒有喜歡過他,但是面對曹子卿的堅持熱情、溫柔體貼,沁珠又忍不住給他希望。張沁珠始終無法結束與子卿的交往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兩點:第一,子卿成了沁珠發(fā)泄心中痛苦工具。她說道:“雖不需要他做我的終身伴侶。但我卻需要他點綴我的生命呢!”[2]71沁珠的愛情與理想都沒能實現(xiàn),于是她便無限地在子卿身上找尋滿足感,她雖不喜歡子卿,但是卻享受子卿的追求,因為在這段關系中,她是主導者,能夠輕而易舉地把握住子卿的心理,將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這是沁珠因被伍念秋傷害而壓抑得偏執(zhí)的女性意識的體現(xiàn),在沁珠的思想中,愛情不再是美好的,而是一場地位的爭奪戰(zhàn),她可以憑借子卿對她的愛,享受一種受人尊敬的愉悅感,來彌補自己受傷的心。第二,沁珠將子卿當成自我改變最后的希望。她處于“愛火又怕火”的懷疑主義當中,她認為人只有自私與淺薄,她相信愛情,但不相信愛情能有結果,不相信子卿會對她付出一切,于是她一次次地向子卿提出要求,來驗證自己的結論,但每次子卿都會為了她傷害和犧牲自我,這讓沁珠又有了希望,多次對子卿的傷害,其實是沁珠通過試探、驗證子卿,期望能以此能改變自己苦悶、絕望的處境所作出的行為。
子卿的死亡是壓垮張沁珠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將自己看作是害死曹子卿的兇手,明明內(nèi)心感激著他,卻同時在傷害著他,沁珠眼睜睜地看著曾經(jīng)善良的自己,變成了玩弄別人感情的最殘忍的人,在無限的自責與愧疚中不斷掙扎。朋友說起張沁珠最后的狀態(tài):“她現(xiàn)在生活的態(tài)度,有時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波濤般的多變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熱烈忽冷靜,唉!我覺得她的生活,正是一只失了舵的船,飄蕩隨風,不過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羈勒的天馬,她是自己造個囚牢,把自己鎖在中間,又不能安于那個囚牢,于是又想摔碎它?!盵2]145經(jīng)歷過一系列痛苦和沖擊后,沁珠變得懷疑、膽怯、偏執(zhí),她在心中畫地為牢,樹立起一道“道德”的高墻,不斷歸束著自己愈發(fā)強烈的欲望,但是情緒和欲望本身都是無法壓抑的,當?shù)竭_一個頂點后,就會噴薄而出,重新發(fā)泄后,她就對生活又有了短暫的希望,而當不滿、苦悶繼續(xù)累積,她又會進入混亂與悲觀,循環(huán)往復、痛苦不堪。沁珠的生活由矛盾、選擇編織而成,她日記本開頭第一句“為矛盾生,為矛盾死”便是其人生的真實寫照。小說中張沁珠剛決定要離開北京開始新生活,就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廬隱這樣的安排,也許是她在小說中探索女性知識分子的出路的失敗,現(xiàn)實的阻礙、內(nèi)心的牢籠都使沁珠無法瀟灑地走向新世界,而是注定在一條新舊交叉的路上磕磕絆絆,廬隱不忍她在余后的一生中都經(jīng)歷這種無謂的嘗試,因疾病而死也許是沁珠一生的注定歸宿。
四、結語
廬隱曾說:“真正的藝術品是用不著人工雕琢的,你把它寫下來,會感動許多人,我有時候就是為了表現(xiàn)我自己的生命而創(chuàng)作,我的好朋友說我的好些作品是在寫自己,說的不錯?!薄断笱澜渲浮肪褪且徊俊氨憩F(xiàn)我自己的生命”的小說,雖不是廬隱的親身經(jīng)歷,但廬隱以女性知識分子的視角書寫了這一愛情悲劇,“廬隱小說中女性情感訴求印證了那個時代知識女性對于社會問題的思考,以及她們對自身解放之路的艱難探索?!盵3]蘇雪林曾在《關于廬隱的回憶》中說:“在廬隱的作品中尤其是《象牙戒指》,我們可以看出她矛盾的性格……廬隱的苦悶,現(xiàn)代有幾個人不曾感覺到?經(jīng)驗過?但別人諱莫如深,唯恐人知,廬隱卻很坦白地暴露出來,又能從世俗非笑中毅然決然找尋她苦悶的出路。這就是她的天真可愛和偉大之處。”[1]13-14廬隱以身邊的故事作為題材,將其進行了藝術化的改造,通過張沁珠這個人物,表現(xiàn)出那個時代知識女性“個體意識”的覺醒,追求平等愛情時內(nèi)心的矛盾與困惑,并試圖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摸索一條出路,張沁珠的精神困境在今天依然值得我們深思。
作者簡介:段昊(1999—),女,山東淄博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語言文學文藝學。
注釋:
〔1〕林偉民編選.海濱故人廬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2〕廬隱.象牙戒指[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4.
〔3〕嚴一梅.自敘傳小說中迷惘的感情——廬隱小說中女性情感的解讀[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29(6):127-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