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慶城路這條街,栽植了兩排櫻花樹。
櫻花樹并非本土樹種。之前,在北方的城里我并不認(rèn)識。與一棵棵櫻花樹擦肩而過一個夏天后,我才知道櫻花樹是一種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樹。每棵櫻花樹的樹身還沒有一人高,樹梢也沒有來得及扯開,像一把雨傘打到中途被人停止了一樣。我只顧著朝樹蔭里走。有的樹冠過矮,我低頭繞行,有時候頭頂快要貼到樹身或者樹枝上的樹葉了。
與我一同靠近樹蔭的,就是那些朝樹蔭涌過來的車輛。它們大多是私家車,還有中型工程車,樹下成了臨時泊車位。車身較高的幾輛工程車,車身硬是把幾棵樹的枝梢掀到了一邊,看起來,車輛若再動彈一點兒,樹枝就要折斷了。本來樹冠就不大,又被一輛輛車擠占了樹蔭,我半邊身體潛藏在樹下的陰影里,半邊身體裸露在陽光里。由于需要避開車輛,繞行的時候,經(jīng)過前一棵樹下我的右半邊身體在陽光里,到了下一棵樹或許就沉浸到了陰影里。
相比街道的寬度,人行道并不寬。每天中午時分,會有更多車輛擠過來,停泊在樹蔭里,把一個個騎著共享電單車的人擠到了機動車道上。沿街有幾戶人家,在門前擺放了“禁止停車”牌。要不,與他們相隔一條街的那個小區(qū)的住戶,一定會有人把車輛堵在這幾戶人家的門前,擋住他們的去路。
每個車輛駕駛者,從未像今天這般為一個臨時停車位而苦苦發(fā)愁。這也難怪,有誰購買車輛的時候考慮過這輛車的停車位呢。每到晚上,除了沿街兩側(cè)泊滿了車輛,道路中間還停了幾十輛車。交警幾次突擊檢查貼了罰單,但問題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得到根本性解決。若多次違停而沒有受到處罰,人就會心懷僥幸,違停也就不止。
氣溫躥至35℃的幾天中午,那些櫻花樹下的陰涼,一輛輛車照舊爭先恐后地爭搶著。每天總少不了有幾輛車與一些樹枝發(fā)生剮蹭??此栖囕v對樹木的破壞,說到底還是人與樹之間的一次肇事。樹能夠怎么樣呢,在樹面前,人都成了一個個肇事逃逸者。
每年初夏,城區(qū)總有一些人對這條街的櫻花的花期了如指掌。櫻花樹的花期有十多天,有粉色的、白色的,一棵樹接著一棵樹燃燒了起來。成群搭伙的人來到這條街上,有拍照的,有拍小視頻的,也有現(xiàn)場直播的。有人折斷樹枝,捧著一束花拍照?;蛘哂腥烁纱嗯逝赖綐渖?,換著各種姿勢,硬是把自己塞進(jìn)了一個個鑲嵌滿了無數(shù)花朵的相框里,曬朋友圈。自然,曬照片的人看到的全部是屬于春天里一樹樹繁花的美,而徹底忽視了一棵樹遭受的疼痛。
2
教育路,我至今不認(rèn)識那條街上移栽的外來樹。
那一街的行道樹,都是些無頭樹。盡管有幾棵樹留有枝杈,但大多枯萎了。活過來的幾棵樹,幾乎是緊貼著樹身抽出幾枚葉子。稀稀拉拉,數(shù)得過來,個個像是無精打采的人。太陽光勻稱地瀉滿街道,路上沒有一點兒陰影。包括每棵樹,樹身全部裸在光里,一枚枚葉子裸在光里。抬起頭的剎那間,我整個人也裸在光里。樹成了透明樹,街道成了透明街道。偶爾遇到擦肩而過的人,在寬闊的、透著光的街面上,也成了一個個透明的小人兒。
我想,樹是需要有點兒陰影的。在光里跑動或者跳躍的那些陰影,都是樹的眼睛,一枚枚葉子是樹的眼睫毛,晃來晃去的陰影是樹的大眼睛珠子,睫毛飄動,眼珠子忽閃,樹便能夠看到自己奔跑的方向。
缺少眼睛的樹是不完整的。我站在這條街上的一棵棵無頭樹下,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移栽過來的。來這條街之前,它們一個個一定都有漂亮的眼睫毛和黑眼睛珠子的。
從一個地方來到了另一個地方,一棵棵樹昏昏欲睡,一準(zhǔn)是迷路了。那些緊貼著樹身抽出的枝條和葉子,在清風(fēng)里正在東張西望著?;蛟S它們正在朝頭頂?shù)哪囊欢湓泣c頭?;蛟S,它們也正朝我點頭??锤叨?,它們個個有三四米高的樹身,至少現(xiàn)在還不算一個完整的樹。我相信它們都會長成一棵棵完整的樹,一個個樹的夢,就是要展開一節(jié)節(jié)像云塊那么透亮的大樹梢。
樹的夢,一準(zhǔn)都是隱藏在它們的身體里、根系里。好吧,這些被移栽到北方城里的無頭樹,我們不妨把它們的秘密暫且交給樹身,以及給根系供養(yǎng)的大地。
靠近一棵棵樹,我發(fā)現(xiàn)幾棵樹身上,有幾枚釘子穿過幾根薄木條,扎進(jìn)了樹的身體里。從露在外面釘子的鐵帽蓋判斷,那一枚枚釘子足有一指長。這是我的經(jīng)驗,釘子圓形的鐵帽蓋越大,釘子會越長。鐵帽蓋越大,便增加了受力面,釘子會扎入得越深。不知道這些釘子是不是在搬運過程中留下的。它們一個個透露著光,瞬間扎到了我,讓我疼了幾下。樹已經(jīng)移栽結(jié)束了,為何那一枚枚釘子還留在樹身上?人挪活,樹挪死。人一定是把樹當(dāng)人了。先是在出生地去枝去頭,繞開樹根刨土,把主根側(cè)根留下,再用草繩纏繞根須,纏成一個大泥球狀,最后搬運到另一座城里或者街道。移栽一棵大樹,程序差不多都是這樣,再加上這幾枚釘子,每個環(huán)節(jié),樹一準(zhǔn)都要疼一下子。
經(jīng)過新城區(qū)的樹,經(jīng)常看到吊掛在樹干上的一袋袋營養(yǎng)液袋子,已經(jīng)干癟了。它們的營養(yǎng),是讓一棵棵樹還陽的。
繞樹干撐開的幾根木桿子,攙扶著一棵棵樹,成了樹臨時的拐杖。與此相似的場景多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久病初愈,或者術(shù)后恢復(fù)期的病人,就是這般架勢。樹從出生地,被人挪這兒挪那兒。再生、重生、起死回生,也包括挪動的樹。樹的憋屈,誰知道呢?
再朝東走,教育路靠北有所中學(xué),與教育路平行的另一條街上有一所新建的小學(xué)。中學(xué)的校門朝南開,小學(xué)呢,電動門,朝西了。一幢嶄新的教學(xué)樓也朝西了。沒有樹遮擋,西朝陽的光線刺穿進(jìn)了每個教室。那時候,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學(xué)校,有一排婆娑的大樹已經(jīng)吸引了我。有十八九棵樹,也可能是二十幾棵。那一棵棵樹,冠大蔭濃,葉似手掌狀。這才是完整的樹。我?guī)状斡檬謾C拍照識別為“七葉樹”。這些樹并不是行道樹,所有的七葉樹都被中學(xué)的后墻圍著。最西方向的一棵,甚是茂盛。與七葉樹相鄰的是一座寺——金斗寺。寺門緊閉。寺里寺外,像那些七葉樹,安安靜靜。
至于教育路上那一棵棵無頭樹呢,它們與金斗寺只隔一條街,佛自然會護(hù)佑受了疼痛的樹,一個個都會長出明亮的大眼睛珠子和長長的眼睫毛來——直至奔跑到另一條街或者下一個路口。
3
楸樹,在黃土高原上算得上是一種高大的喬木。樹身筆直,樹冠呈錐體形,屬于我們北方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本土樹種之一。
相比一個人,一棵樹在一個地方所生長的時間,是格外久遠(yuǎn)的。少則幾十年,多則上百上千年,有誰能夠完全見證一棵樹的生命軌跡?!我們所見到的樹,只是它們生命過程的某一個點而已。所以說,樹與人一樣是有籍貫的。
我見過不同地方的楸樹。最早是在童年時代的村莊。楸樹的個頭兒完全可以跟北方的楊樹媲美。楊樹之中有大楊樹和鉆天楊兩種,大楊樹的“大”,除了體現(xiàn)在樹個頭兒之外,還體現(xiàn)在樹冠上。至于鉆天楊呢,似乎總是顧不上展開樹冠,只是一味忙著直沖云天。仰起頭來看,鉆天楊的個頭兒就是直沖云天了。沒有哪棵樹讓尖尖的樹梢鉆進(jìn)了云天里。我認(rèn)為大楊樹和鉆天楊都具備北方的籍貫。
楸樹恰恰具備了楊樹和鉆天楊的優(yōu)點,有婆娑的樹冠,葉子比不上梧桐樹那般寬闊,但很是稠密,把落在樹上的陽光都統(tǒng)統(tǒng)收攏到它那一頂巨大的樹冠里,陰涼送給了樹下的人。它的高度,總是直奔主題,筆直的主干,“傘”形狀的樹冠,從不節(jié)外生枝,而且木料的質(zhì)地質(zhì)感,比楊樹和鉆天楊更加細(xì)膩和頗有韌性。
黃土高原上的人,有栽植楸樹的傳統(tǒng)。至今鄉(xiāng)村人的房前屋后,誰不栽植幾棵呢。只是,它們的高度、巨大的樹冠,受制于環(huán)境的影響,讓村里人生發(fā)不少苦惱。但凡哪一棵樹長得過于高大,總有一些被人去枝頭或砍伐。說來也是,隔壁鄰家的楸樹,打開的枝梢躥到了自家的屋頂上,樹蔭落滿屋頂,影響了采光,陰潮的屋頂下沉漏雨水。為這樣的事,鄰里發(fā)生口角,主人一氣之下不是鋸頭就是砍伐了之。
近年老家有一戶人家,楸樹長得太高,想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砍伐,但樹身怎么倒下去都會傷及左鄰右舍的房屋、墻壁,抑或鄰家的另一棵樹。需要砍伐的樹,倒下去的瞬間,只有樹身樹梢全部落在空地上,才能確保安全。無奈之下,鄰家找來專業(yè)伐樹人員說,樹被誰伐倒,歸誰,只要把樹砍倒就行。誰知,人家不接活,說,如此高大的楸樹,誰也伐不了。
這豈是樹的錯?!
如果說在鄉(xiāng)下,楸樹栽錯了地方而遭人砍伐,那么在北方的城里呢,我見到的是只長了幾年的幼樹。它們正準(zhǔn)備放開手腳朝頭頂?shù)脑铺毂稼s,但頭頂?shù)却鼈兊哪?,是幾根高壓電線,幾乎與行道上的楸樹平行。一根根電線成了樹生長的金箍兒。每年夏秋兩季,只要楸樹長一截,電力工人便狠狠地砍去一截。好端端的一棵樹,像個歪脖子人,失去了身體的重心,看上去極為不舒服。
樹需要自由性,凡是束縛一棵樹生長的做法,都是人對自然的不敬。讓樹回歸一棵樹,讓自然回歸一片自然——這是樹給人類帶來的啟示。
4
槐樹花香了一條街。那應(yīng)該是七月。
整條街,一爪一爪溢滿枝頭的花絮,像是黃色的米粒,與淺綠色的葉子平分秋色。一眼望過去,愜意極了。
槐樹的種類,主要分為國槐和刺槐兩種。城里栽植的都是國槐。刺槐生得毛手毛腳,大多生長在山野溝壑之間,春季的花惹得一樹蜜蜂繞枝。那花兒和小麥面粉,摻點水揉搓成棉絮狀蒸食,清淡爽口,至今,北方的村莊人每年春上都忘不了采集一些食之。擱在過往,那全是缺糧逼的,而今更多是嘗鮮。那滿樹上的花,似開而未盛開,清香才會溢了出來。一旦盛開,花香都泄了,蒸食就缺少了那股鮮味。
槐米,是生于國槐樹上的一種花?;泵卓梢匀胨帯2杉泵椎米?zhǔn)時機,滿樹的花含苞待放剛好。采集當(dāng)日還得遇上好天氣,晾曬幾日,黃亮亮的,抓起一把聞之,清香縈鼻。村莊人采集槐米都是在過去?;钴S在街市上的不少小販,集中收購。誰家若有兩三棵槐米樹,每年便可有一兩百元收入。沒有槐米樹的人家,村里公共區(qū)域的槐米樹,大家便爭相去采集。那樹大呀,幾個孩子爬樹上了樹杈,你一個枝,他一個枝,搶著采集槐米。
有一年,一個小伙伴爬上一棵大槐米樹,那棵樹我們?nèi)齻€人展開雙臂也抱不住。他不慎從樹上掉了下來,腿部骨折,還做了手術(shù),骨頭上固定了鋼板。聽大人講,那幾根鋼板待骨頭愈合之后才能取出來。我們一群孩子好奇地摸摸他那條裝了鋼板的腿。我們幾乎都是輕輕地?fù)崦掳阉葍?nèi)的鋼板弄斷。好在,鋼板取出來后,他那條腿無恙。從那年之后,那棵樹的槐米我們都不敢貿(mào)然前去采集。
國槐樹被當(dāng)作市樹,栽植在北方的城里,一整條街一整條街都是。枝葉繁密,鳥翻來覆去,鳥叫聲繁密。鳥給一棵棵樹增添了生機。秋天的清晨,走在人行道,偶遇疏疏落落的葉子,落在地上。不知道它們何時落下來,是風(fēng)吹落,還是鳥擇枝撞落。與一行國槐樹并植的是一行松樹。松樹的天性筆直,與任何樹不相擾,樹梢相遇,它們似乎會自覺避讓。松樹的葉子是一枚枚綠針,從松樹的枝頭萬箭齊發(fā)一般,遒勁,有力。松葉也有落下來的,鋪在樹下慢慢枯黃。
我喜歡漫步的鳳凰路,栽植的正是國槐和松樹。它們一起擎起一整條街的綠色天地。
我發(fā)現(xiàn),樹一旦被栽植在城里,便與黃土地劃清了界限。樹槽或方或圓,大多一米見方。如此小巧玲瓏的蓄水槽,不知如何收集一年之中不多的幾次雨水。樹槽外圍,都是用磚鋪過的,磚下面還鋪了一層厚厚的水泥砂漿。硬化了的路面,讓一棵棵樹似乎徹底隔絕了土壤。
初夏正是樹木生長的好時節(jié)。栽植幾年的國槐樹,好不容易綻開了枝葉。城市園林人員卻舉起安裝了鋸條的長桿,頻頻伸向一棵棵樹的枝頭,像是實施一臺臺手術(shù),鋸末紛紛揚揚落下來,淡淡的槐木香散發(fā)開來,巨大的樹枝跌落在地,裝滿一輛輛垃圾清運車,被當(dāng)成垃圾拉走了。
樹的路都在天上,但是在城里,樹總是打不開自己的身體,奔跑不起來,樹身粗大,卻沒有綠蔭厚重的樹冠(城里的人,束縛了一棵棵樹的自由)。尤其是新移栽的大樹,沒有頭,只有少數(shù)的根須被新栽在人行道上,它們的綠色是靠營養(yǎng)液催開的,樹干頂部冒出的都是嫩綠的枝條,沒有方向,胡亂伸向四方。而那樹干呢,七八年的樹齡,與枝梢極不協(xié)調(diào)。
5
山楂樹并非黃土高原上的本土樹種,默默地長了幾年,直到開花結(jié)果的那一年,人們才認(rèn)得那些樹是山楂樹。不知道是不易成活還是別的原因,城區(qū)移栽得并不多,我只是在一些小區(qū)里,或者廣場上、公園里看到過,數(shù)量上,大多就七八棵。與別的樹相比,山楂樹立于樹之間,更多像是一種陪襯,只是到了深秋,掛了果實的山楂樹才擺出一副喧賓奪主的模樣。萬劫不復(fù),死里逃生,儼然一棵山楂樹在異域的宿命。
銀杏的葉子漸黃。銀杏果漸黃。黃色是成熟的顏色。沉甸甸的稻穗是黃的。遠(yuǎn)遠(yuǎn)地就會散發(fā)出香味的梨子是黃的。咧開大嘴巴,露出排滿了亮閃閃牙齒的玉米棒子是黃的。人們追逐著秋天豐收的節(jié)奏,走進(jìn)滿眼黃燦燦的秋天里。成熟的顏色像潮水一樣涌來,把豐收的大地照亮了。
一個孩子跑過來。
一個大人跑過來。
一個女人跑過來,另一個女人跑過來。
有的人采摘銀杏樹上那黃色的葉子,有的人抱住樹身讓整棵樹跟著他們的身體搖搖晃晃起來,接著一棵樹搖搖晃晃起來,一棵樹上的所有枝丫和葉子搖搖晃晃起來。葉子嘩嘩啦啦飄下來,站在一旁的人給她們的閨密拍照。那一個瞬間,整個笑聲都抖動了起來?!屢豢每贸墒斓你y杏樹無處逃避。
還有的人呢,瞄準(zhǔn)的是銀杏樹上的果實。銀杏果可以入藥,富含淀粉、蛋白質(zhì)、脂肪、維生素、鈣、磷等成分。一棵樹的營養(yǎng),皆源于大地。那人舉起一根長長的竹竿,把銀杏樹的果實敲打下來。敲打畢,他們一邊撿拾,一邊剝?nèi)S黃的果肉,把一粒粒果仁收入囊中。其實,我靠近才發(fā)現(xiàn),銀杏的葉子無味,銀杏果的味道并不香,四處散發(fā)的倒是一股股腐朽物散發(fā)出來的臭味。那臭味,讓我想起了“臭味相投”這個詞語。
人,成了不速之客。但是,樹木所有的美好,都比賽似的正在朝秋天的深處匯聚。瞧!掛滿樹的柿子,紅彤彤的,染紅了遠(yuǎn)處與山坡相接的那一塊塊白云。那是整個秋天里,我們黃土高原上最美、最亮堂的顏色。亮紅的顏色、火紅的顏色。秋天的顏色也會燃燒起來。鳥雀落在一棵紅過了的柿子樹上,啄破柿子皮,啜吸汁液。一樹鳥突然安靜下來,誰都忘記了鳴叫。大地如此光亮、透明、富足、安詳。
另一條街呢,我把自己扔進(jìn)一條正在紛紛落葉的大街上。那條街上栽植的全部是國槐樹,它們繁密的葉子被一輛工程車上安裝了大型吹風(fēng)機的風(fēng)吹動著。吹風(fēng)機的風(fēng)口朝向樹冠瘋狂掃射,一枚枚葉子受到驚嚇般拼命地跳動了起來,像雨點一樣嘩嘩掉下來。難道一棵樹什么時候落葉,也是由人掌握著嗎?是的。讓樹上搖搖欲墜的葉子在同一時間落下來,讓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次性完成清掃,讓一條街接一條街的樹葉落盡,呈現(xiàn)另一個季節(jié)的干凈和整齊劃一。
我發(fā)現(xiàn),那幾天,不僅僅是國魂,慶城路上的日本櫻花、教育路上的七葉樹,還有其他街道上的楸樹、梧桐樹、銀杏樹,都沒有逃得過那一架架吹風(fēng)機虛擬的巨大吹風(fēng)口。虛擬的大風(fēng),讓一座城提前入冬。
這是我一個人在秋天里,與一棵棵樹擦肩而過時遇到的最后一件——每個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原載《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