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蒼溪:銀光閃爍在春風(fēng)里
嘉陵江畔,蜀道故地,巴山之脈莽莽芊芊,山坳水濱凡有一塊小小平疇,必錯落無數(shù)屋舍,褐壁灰瓦,混混沌沌隱顯于茫然雨汽中間。有時向晚,低低煙囪忽然冒出一陣濃白炊煙,剛升騰上屋脊,就被這水汽濡濕,沉沉下墜,繚繞于檐下墻間,似走投無路般漫漶分解……哪怕是意猶未盡,終致只能跟雨霧糾結(jié)著消融成為一團。那些房前屋后的蒼翠色,應(yīng)該是竹林與柑橘樹,油菜花在缺乏陽光的畈田上朝著天際吹響了千萬只金色的喇叭,隔山隔水依然綿延不絕,為所有的植物送達洋溢著濃情蜜意的情書。農(nóng)人深翻過的鐵銹紅田壤厚重而松軟,間或在金黃與蒼翠之間跳躍出來,它們在等待一場場春雨去潤澤,然后種上點什么,然后等待收獲——到了蒼溪,連野結(jié)疇卻是個白雪世界:千樹萬樹的梨花開了!
從重慶向西北方走七百余里,或由成都起行,向東北方向行上五百余里,海拔漸行漸高,迨至四川盆地北部邊緣山區(qū),已是嘉陵江上游,古稱利州的廣元。此地離陜西漢中僅三百余里,距甘肅的隴南也只不過四百里,素稱兵家必爭之地,血戰(zhàn)頻仍自是難免,多時也說不清到底哪家理直氣壯,甚至無從評判誰勝誰負。翻開史冊,只看見鏖兵使計、擂鼓夜戰(zhàn);劍拔弩張、刀光劍影,久久未息。廣元下轄劍閣縣,謫仙人所稱“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劍門關(guān)在焉。廣元最南端的蒼溪縣,與閬中接壤,漢末時張飛按兵鎮(zhèn)守于此,瓦口關(guān)在焉。《保寧府志》載:“瓦口關(guān)在蒼溪東十五里,奇峰拱秀,遠望如練,桓侯戰(zhàn)張郃屯兵于此?!卑蜕綎|障,劍門西橫,古人評價蒼溪是秦隴鎖鑰、蜀北屏藩。這里居住著漢、羌、彝、藏、苗、回、侗眾多民族,革命戰(zhàn)爭年代,紅軍曾在這一帶長期堅持斗爭,尤其紅四方面軍許多兵源便來自此地,因此流傳著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往事。
廣元乃四川北戶,蒼溪則是廣元的南門。當年唐明皇避亂入蜀,從長安一路狼狽逃遁到此方得喘息,接受臣民晉謁,至今留下一個堂皇的地名叫作“朝天”。廣元境北至蒼溪海拔陡然沉降,由高山而入深丘,蒼溪這座城市隱進山區(qū)的褶皺里,水文資源突變,變得居然不再像川北山區(qū)。這里不僅有雪白或紫色玉蘭花、粉紅粉白桃花杏花,也有落地成金的油菜花和“黑良心”的蠶豆花,凡屬江南當令花事,它一樣都不曾遺漏。尤其是這梨花,源于近兩千年的栽種與翻新,十萬余畝梨園撒落在溝壑山梁,為蒼溪濃淡點染,勾勒出片片銀光。幾百萬株的梨花都已經(jīng)綻開花蕾,它們從嚴冬蓄力到初春,又從月影下商議到日光里,它們噘起億萬張驕傲的小嘴,統(tǒng)一召喚同一個心愿。那聲響一日賽一日地喧囂起來,清脆得銀鈴似的,于是春風(fēng)春雨里就全是它們的呼喊回響:“你要到蒼溪來,你要來呵……”終于,蜜蜂不知從哪里飛出來了,瑟瑟的蛺蝶在花底起舞了,人類心頭也爆裂出花開的聲音……
江南多桃林,卻少見摩云接壤的梨園。何曾想到:蒼溪的梨花卻是這樣堆疊起來的云層,甚至厚厚實實、擠擠挨挨,它們的生命熱力熾烈到發(fā)燙,這昂揚的熱情似乎要融化全部紅土地才得抒發(fā),它們將所有一切的桃花、杏花、油菜花、蠶豆花、竹林、柑橘樹都逼退到背景的底色里去了,它們才是這片春光真正的主人!一種接近透明的白色,原本應(yīng)該弱質(zhì)低迷,因為體量的集聚,激揚起某種精神的力量,居然頃刻之間可以嬗變得如此強大起來。蒼溪的人謙遜而熱情,你分明能夠體會得到他們有一種近乎自覺的進取的潛在意識,在這樣一個時代,他們感覺處處有空間,只要努力就有希望,便催趕著一切都往上走。懷揣并奮力去追趕目標,人就會把自己放得很低。
而在江南或者說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社會恰處于一種瓶頸時期,財富積累到相當高度,發(fā)展放緩甚至一時尋不到高速推動的力點,所有的事似乎都無從措手。長期的優(yōu)越感卻過早過多消耗了斗志,人的精神也顯出疲態(tài),很多時候是消極倦怠著的,甚至是帶著點天然的傲慢情狀。盡管有著高度相似的樣貌,這兩個“江南”實則處在不同的狀態(tài),權(quán)衡利弊各自得失怕是三言兩語難以辯清,存在就是現(xiàn)實,往往叫人無可奈何。
在梨樹下吃半日閑茶,看工人架梯攀上爬下替花授粉,身形矯捷,他們得緊緊地趕了,還有那么多花朵殷切期待著愛情降臨呢!這個春天也是應(yīng)該屬于他的!工人說,昨夜的一場春雨和大風(fēng),已然吹落無數(shù)花朵,要授粉卻還是嫌太密太實,一邊授粉一邊必須摘除更多的花,否則掛果太多,就很難保證蒼溪雪梨的貢品品質(zhì)。授過粉的枝頭花朵疏朗,工人低頭考問下面的人,粉紅花蕊和黑色花蕊,可曉得哪種是授過粉?下面的原也種過梨樹,笑道,沒談戀愛的仰仗嬌艷色彩招徠蜂蝶,嫁過人的就不用涂口紅擦胭脂了嘛!旁邊牽著小娃娃嫩手的女子,狠狠白了他一眼。原本粉紅的花蕊孕育變成黑色,像在雪白花瓣當中撇上幾道墨線,提精神了。
幾枝新鮮的茉莉花漂浮在淡青毛峰茶湯之上,讓水湮漬過后透明的白色嫩得叫人心疼,香氣蒸騰。一陣暖風(fēng)拂過,又有銀白花瓣輕盈飄落到桌上腳邊、頭頂肩頭,似殷勤前來暄問遠人的辛勞。它們又當化作春泥,希望明年的愛情該有自己的份?,F(xiàn)代社會里生活的人真是便捷,拿起手機就可以隨手拍照,動動指頭瞬息之間便能夠傳輸千里萬里之外,畫面中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身影讓團團簇簇的梨花包圍,人與人之間最寶貴的情意與友誼便可望在中國西南的春天里落地發(fā)芽。而畫面一旦抽象為數(shù)據(jù)存在,一切都似乎得到了確定乃至永恒。
江南、重慶、閬中;飛機、輕軌、高鐵。走出閬中站口,暮色將起,換汽車,原準備趕漫長的夜路,高速公路上略做峰回路轉(zhuǎn),來到目的地蒼溪時居然天幕將關(guān)閉。現(xiàn)代生活早已調(diào)教了現(xiàn)實的人們,旅途再美好也只能短暫麻痹,人是總要穿來時的衣走回家的路。汽車一路輕馳,又從蒼溪、昭化到達廣元,上高鐵抵成都,登飛機直回江南,同樣也只是一日之程。朝夕之間,便可穿梭于江南巴蜀,這自然是現(xiàn)代科技的好處了。可仔細想想,隨之而來的其實也暗含著更為隱秘的失落與流弊,至少我們因此缺失了當年李白、杜甫、陸游、范成大們經(jīng)蜀道之難、歷劍閣之險、困吳船之頓的種種。人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然習(xí)慣了一切都直奔主題,旅途再難說是心靈的游歷,速度直接抹殺了生活,而效率早已異化了體驗。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是從何時起變成了今天的模樣?這樣高速的發(fā)展到底算不算是一種徹底的進步?這一切在歷經(jīng)了長時期困擾并反芻之后,讓逐步成熟起來的現(xiàn)代人也不得不產(chǎn)生某種動搖。
交通、信息、資本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下,城市之間差異日益模糊,區(qū)域個性正日趨雷同,科技的發(fā)展則更是打破了越來越多的極限。譬如這令古人視為畏途的蜀道,如今便已遍布新近開鑿架設(shè)的隧道、高架、高速公路,人流、物資以至信息、資本正源源不斷運進輸出,一刻不歇地發(fā)生著復(fù)雜且深刻的綜合反應(yīng)。在春風(fēng)里銀光閃爍著的蒼溪,若干年之后,會變成何種光景?
偉大的詩人陸游晚年鄉(xiāng)居?xùn)|南古城紹興,在闊別蒼溪三十五年以后,垂老而夢回舊境,醒來作詩曾道:“自笑遠游心未已,年來頻夢到蒼溪?!?/p>
不知到老去的時節(jié),我,能否忘了蒼溪?
蘭津有渡
入梅的第一天,天邊開始醞釀雨意。這樣的季節(jié),陰晴不定,風(fēng)雨是斷難預(yù)料的。收拾起行囊,不再抬頭窺測天意,面向西南,一路狂飆,朝發(fā)江南,夕至澧水。此刻的江南,時令恰自繽紛,枇杷、槜李方才落幕,楊梅、香瓜立馬應(yīng)市,水蜜桃隨即也開始采摘了,一個月里熱鬧得跟走馬燈似的。但是什么都不耐持久,稍縱即逝,又均乖巧委婉,懂得智取,它們規(guī)避同臺,輪番上陣。這一點,像江南的人。但是這第一波的日川桃本地人并不看重,個頭小不說,吃口也不靈。只有再等上半個月,白鳳桃上了市,人們心目中那才會叫一聲“水蜜桃”:七八兩一枚那還不算頂大,熟透的桃子雙手一搓,整張皮都撕得下來,汁液順指縫往下淌,在腕口掛住,粘得住手指,聞得見蜜糖的香味。最好的桃子其實也不在大小,四五兩足矣,指甲挑破一點皮,倒過來握手一擠,桃汁頃刻流滿一杯。瞧著外地人捧住一只日川桃,在那里啃得嘖嘖稱美,本地人是真心有點看不上。不過,江南初夏的節(jié)候急促,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墜地,你還沒來得及接住,它“啪”的一聲已然摔成了一汪汁水。
一千九百余里之外,洞庭湖側(cè),澧水之畔,湘北重鎮(zhèn)津市,一派景象竟與江南無異。這雨水既不斷根且又無根,時而細雨霏霏,間或傾盆如注。節(jié)令恰值任性,毫無籌劃,想下就下。細思量卻也難怪,隋唐以前古籍中所謂的“江南”,核心區(qū)域本就在湖湘一帶。漫山遍野草木蔥郁,尤其塊塊秧田,高低錯落,碧波生青,這綠濃稠得叫人傷心。這里面蘊含著一種長力,除了水土的豐饒與節(jié)氣的照拂,更有人們亙古以來的心愿與期盼,對于生存的熱切渴望和奔向富足生活的不懈努力。于是,便增加了這綠的厚度。此時此刻,成熟的李子、楊梅、桃子都已經(jīng)洗凈,洇著水漬,擺放到千家萬戶桌面上的餐盤里,用來待客也好,悄然融入津市人的日常也好,那都是有跡可循的慣常。而與此同時,它們還有很多小伙伴卻硬硬的、帶著點青澀,在枝頭上生長。它們躲藏進濃密枝葉里,撅起圓圓的小腦殼,不情不愿讓人摘了它去。這里的初夏是有一定時長的,像刻意放慢給你看的一個鏡頭。因著這點刻意,季節(jié)便顯得具有了一種韌勁,如同十五六歲的少年,頗大氣性,有點倔強。這便是津市的初夏了。
津市人家一旦貴客光臨,早餐是必定去吃牛肉粉的。最為隆重的,當然還要擺上一席牛肉粉宴,到了這個時候,可以把津市的各路小吃一網(wǎng)打盡。每個人先吃一客汽水肉,拿瓷盅將豬肉糜清湯隔水蒸熟,近似揚州獅子頭,先吃肉,后喝湯。瓷盅滾燙,一時無法下嘴,每人一碗米飯已然盛上來。大清早就請人吃肉吃飯,除了習(xí)慣小籠包子、開洋餛飩和大肉面的江南人,其他地方人恐怕都會相覷一愣。此時,桌面上已經(jīng)擺開一圈,看似雜亂無序,實則自有自己的路數(shù)和章法。米食面點有:洑油包子、和面餃兒、湯包、娃兒糕、汽水粑粑、鍋餃。炸貨有:江薯面兒、白糖酥、油糍兒、藕餃、油炸坨。調(diào)料有:白衣藠果、木子腐乳、津市腌菜、香酥魚、鲊辣椒……如果貴客人數(shù)眾多,有時會點上三只鍋子:紅燒牛排粉、清湯牛肉粉、麻辣牛雜粉。紅燒牛肋排,連骨帶肉,剁成兩寸見方;清湯牛肉,是用鹽水牛腱子肉,切成薄片。均是牛身上最好的部位。所謂“粉”即以大米為原料,浸泡、蒸煮、壓條而成的粉線,由于壓制得緊實,富于韌性,可以久煮不爛,越煮越入味。鍋子里突突冒出白汽,這時的米粉滑溜而性重,尤難高高挑起,只能將碗湊近鍋沿,用筷子將粉往下“拖”。津市人說,我們在一塊“拖”了多少年,那交情自是最深厚不過。
津市人平時早餐也喜歡吃“粉”,不見得上鍋子吃燉粉,那過于鄭重?!坝痛a”也好,“免碼”也好,簡簡單單吃上一碗,一個早晨就不算白過,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會讓人心滿意足起來。曾經(jīng)請教過當?shù)厝?,為什么津市人對這碗牛肉粉如此情有獨鐘呢?眾口一詞,答案幾乎是標準的:粉好,配料足,選的都是上等水牛肉,這樣貴的東西,能不好嗎?遇上口齒便捷的,多半還會反詰一句:哪里是津市人喜歡這一口,全湖南人民好喜歡!這話也屬不虛。聽聞長沙一位老作家說起,前幾年北京一群作家、書畫家在隔壁的澧縣舉辦活動,主辦方安排他們一早趕到津市來品嘗牛肉粉,澧縣甚至專門派出義工過來搶占位子,可謂興師動眾。幾位北京名家吃得歡暢,連呼盡興過癮,不虛此行。若論津市牛肉粉,不僅是津市第一特色名小吃,還是跟長沙臭豆腐齊名的湖南第一特色名小吃;懸掛“津市牛肉粉”招牌的大小店鋪,不僅在湖南各地星羅棋布,如今在全國各大城市也遍地開花。消費者會用腳投票,這是市場對于優(yōu)質(zhì)商品的禮敬與回饋。
飲食習(xí)慣的背面,蘊含的一定是經(jīng)濟規(guī)律。在農(nóng)耕文明時期,大部分中國人尚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時,某區(qū)域的早餐居然風(fēng)行肉食,這一定跟本地發(fā)達的工商文明有關(guān)。考諸典籍,津市的建城史似乎并不悠久?!敖蚴小敝家娊?jīng)傳,起于明朝正德年間,其時津市為澧州七鎮(zhèn)之一。明代文壇“前七子”之一何景明的《津市打魚歌》,有句云:
大船峨峨系江岸,鲇魴鱍鱍收百萬。
小船取速不取多,往來拋網(wǎng)如擲梭。
野人無船住水滸,織竹為梁數(shù)如罟。
夜來水長沒沙背,津市家家有魚賣。
江邊酒樓燕估客,割鬐砍鲙不論百。
楚姬玉手揮霜刀,雪花錯落金盤高。
……
當時的津市尚處于市集階段,江邊已有酒樓,招待過往商客。嘉靖年間,荊江北岸堵口,澧水改道向南,虎渡河成為湘鄂水運要沖,津市遂成為澧水與洞庭湖、湘西山區(qū)與濱湖平原、鄂西南與湘西北的交通樞紐,入境商旅和移民日增。時至萬歷年間,袁中道在《澧游記》中記述“從涔水交會處西上十余里,有千家之聚名曰津市”,時有南貨、山貨、餐飲等店鋪二百余家。但是從15 世紀中葉到18 世紀后期,津市或曰村,或曰鎮(zhèn),或曰里,從無官員管理,始終處于自治狀態(tài)。只因水運便利,易于集散,每有社會動蕩,則避難者蜂擁而至,社會經(jīng)濟日漸繁榮。
直到清朝雍正年間,津市已“市長數(shù)里,約萬余戶”,嘉山巡檢司方才移駐于此,從此開啟官員管理地方的歷史。此后,津市成為澧水流域最大的物資集散地和湘鄂邊境中心商埠?!昂系慕蚴校钡纳呈小?,并稱商埠雙雄,聲名遠播。也就是說,津市在兩三百年以來,穩(wěn)占該地區(qū)的工商業(yè)高地。一種商品的流行,至少要有必要的消費群體,同時要具備必要的消費能力。聚集于津市的大量工商業(yè)高收入人群,大量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者對于高蛋白的能耗需求,以及他們足以支撐起的經(jīng)濟實力,才是津市牛肉粉風(fēng)行不輟的社會基礎(chǔ)??辞宄蚴械某鞘邪l(fā)展史,就好理解為什么津市會盛行早餐食用營養(yǎng)豐富、價格昂貴的牛肉粉了。作為一種高消費的象征,其他地區(qū)富裕人群模仿追慕,也就不足為怪。因此可以說,津市牛肉粉是湖湘地域農(nóng)耕社會里開出的工商文明之花。
當然,如果有足夠的誠意,花一番工夫去考索,我們自當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津市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并不短暫。從本地考古出土和發(fā)現(xiàn)的新石器時代石鉞、石斧,商代晚期青銅爵,戰(zhàn)國、秦漢時期青銅鼎、青銅鐘,以及元代龍鳳紋八方金套杯、蓮舟仙渡銀盤盞等文物來看,津市地區(qū)開化很早,具有十分悠久的人文歷史,自古以來文化和經(jīng)濟便十分昌明。只是從明代中后期開始,由于水運優(yōu)勢日益凸現(xiàn),工商業(yè)發(fā)展迅猛,遂使津市的規(guī)模與體量迅速膨脹,在短時期內(nèi)快速崛起,集聚成市,聞名一方。這是一座既古老又年輕的城市,跟周邊的其他城市相比,具有迥異的特質(zhì)。
旅人初到津市,漫步城市街頭,遍地牛肉粉招牌,心頭多半都會擦過一個念頭:這座聞名遐邇的城市,除了津市牛肉粉之外,它在文化上還有什么其他的寶藏,可以拿得出手值得稱道呢?
在漫長的傳統(tǒng)社會里,文化信息的傳承,很大程度上仰賴文字的功能,而有關(guān)文字的一切:撰述、編輯、印刷、典藏、傳播……這些活動又莫不與城市、廟堂血肉相連,密不可分。由于在很長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津市并未能夠形成相對成熟的城市文化,這一先天的不足,津市文脈在漢字碼砌的浩如煙海的史冊里可能是隱晦的、斷裂的、被遮蔽的,它幽暗不明,模糊混沌,至少是不夠豐滿,不夠生動。也正緣于此,在傳統(tǒng)文化的信息洪流中,津市就不可能擁有強勢的聲音。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xiàn)了。也可以說,這實屬意外——在唐代的津市藥山,居然定居下來一位法號惟儼的禪師,世稱藥山惟儼。這位高僧大德是六祖慧能的三傳法子,為禪宗發(fā)展作出杰出貢獻,其再傳弟子洞山良價創(chuàng)立曹洞宗,一直傳承至今,影響極為深遠。中國禪宗號稱“一花五葉”,以達摩為祖,稱“一花”;禪宗發(fā)展演變的五個主要流派為“五葉”:即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法眼宗和云門宗。對后世影響巨大,時至今日依然可謂禪宗主流的曹洞宗,佛學(xué)思想之發(fā)端源頭,居然就在津市藥山。而唐代李翱所作《問道詩》,則是中國佛學(xué)史、中國古代思想史以及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均可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文獻。津市在古代文化史上的平平無奇、無所作為,到了李翱這兒,忽的一聲旱地雷,憑空炸響。李翱的《問道詩》似乎是一個石破天驚的例外,在巖石與巖石之間忽然擦亮了一簇火石電光。
李翱,唐代文壇宗師韓愈的學(xué)生,“古文運動”的主要推行者,文學(xué)史上有人以“韓李”來代指他們。李翱任朗州(今湖南常德)刺史時,曾向藥山惟儼請教禪宗佛學(xué),因此留下兩首《問道詩》。《問道詩》的全稱是《贈藥山高僧惟儼二首》,其一最為著名:“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p>
世人都知李翱一生崇儒,強調(diào)以文明道,排斥佛老。因此,有人質(zhì)疑李翱問道藥山惟儼史實的可靠性,以及這兩首《問道詩》的真?zhèn)?。?yīng)該注意,曾經(jīng)擔任李翱幕僚的詩人殷堯藩也作有詩歌《贈惟儼師》傳世,這里面透露出很重要的信號。其詩有句云:“煥然文采照青春,一策江湖自在身。云鎖木龕聊息影,雪香紙襖不生塵。談禪早續(xù)燈無盡,護法重編論有神。擬掃綠陰浮佛寺,桫欏高樹結(jié)為鄰?!币髨蚍娭忻鑼懥伺c藥山惟儼論道時的愉悅、仰慕心情,甚至表達出欲結(jié)廬寺側(cè)的沖動與興奮。殷堯藩其時應(yīng)當身處李翱幕府,他的言行舉止是可以折射出當時東家的心思的。
李翱問道事跡及詩篇,見載于宋代《傳燈錄》《高僧傳》以及《苕溪漁隱叢話》等多部典籍,并非孤證。若問為何唐代未見著錄,通曉古籍傳承者自知唐代印刷術(shù)尚未流行,典籍多賴傳抄,著作散佚至巨,流傳后世者百無一二。南宋曾任湖南宣撫使的李綱作《藥山三詠》,其一《問道室》云:“骨相嶄巖心已安,松林談道不勝寒。習(xí)之不會高人意,便作天云瓶水看?!蹦纤卧魏限D(zhuǎn)運判官的王之道也曾作《贈浮屠道本二首》,其二云:“一去禪關(guān)忽五春,異鄉(xiāng)驚見眼終清。問師參學(xué)今何解,云在青天水在瓶?!彼麄兯摹疤煸破克钡涔示浅鲎岳畎勘臼拢梢娝稳藢Υ瞬o異議。如若是個素心人,深究李翱學(xué)術(shù)思想可知,他的學(xué)說和所主張的休養(yǎng)方式,其實都深受佛教禪宗影響。他系統(tǒng)吸收佛教心性論思想,對儒家性善論重加闡釋,成為宋明理學(xué)性命論的基礎(chǔ)。因此,李翱問道藥山的史實,應(yīng)該是真實不虛的。在唐朝那樣健康和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里,一個人的思想應(yīng)該是無窮豐富的,有時候可能豐富到復(fù)雜的程度。一個人的思想也將會是不斷演變和生長著的,這種變化很難用一種概念化的程式去加以總結(jié)和固定。李翱作為一個文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思想家,他的學(xué)術(shù)思想來源十分廣博,包含了豐富的佛學(xué)元素。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實,毋庸置疑的。
其時惟儼禪師駐錫藥山寺,禪風(fēng)大振,寺院代有續(xù)建,殿宇雄偉。極盛時期,佛堂二十余進,俗傳“跑馬關(guān)山門”。除李翱、殷堯藩、李綱、王之道以外,唐宋詩人李商隱、宋祁、黃庭堅等也均有吟誦藥山的詩歌傳世。藥山禪宗,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津市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的,最具有影響力的濃墨重彩的一筆吧。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藥山寺幾經(jīng)興廢,終于在“文革”期間徹底落敗。自1983 年以來,日本佛教界權(quán)威人士多次組團到藥山尋根參拜,此時藥山寺遺址僅剩宋碑一塊和四百年古羅漢松、古櫸樹、古樟樹各一株。藥山寺于多年之前即開始重建,起初收效甚微。2013 年,明影法師出任該寺住持,提出“大眾認同,大眾參與,大眾成就,大眾分享”的建寺宗旨,復(fù)建成效日益顯著。
如今,幽靜精致的竹林禪院已經(jīng)率先落成,可以供紅塵世界里的人們進來禪修,暫洗一身塵囂。明影法師,1989 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地質(zhì)系,1990 年開始研讀佛經(jīng),2001 年在河北省趙縣柏林禪寺剃度。古來寺廟均有弘法講學(xué)的傳統(tǒng),他曾邀請多位著名學(xué)者蒞臨藥山登壇,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樓宇烈主講《中國的品格》,香港理工大學(xué)原校長、著名化學(xué)家潘宗光主講《佛教與科學(xué)》,中國社科院榮譽學(xué)部委員楊曾文主講《惟儼與李翱》,這些講座,不俗。明影也親自主講過《金剛經(jīng)》,他講的經(jīng)跟其他僧人不太一樣。僧人修行的目標不變,但是僧人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不同;佛教的宗旨教義不變,但弘法的方式可以變化。如今竹林禪院倡導(dǎo)農(nóng)禪并重,更注重回歸自然。
在竹林禪院,接待我們的劉居士,跟我一樣來自江南。他本是遨游商海的健兒,天天周旋于觥籌交錯之際,想來也曾經(jīng)是生意場上的成功人士。一日忽然看到自己厚厚凸起的肚腩,引發(fā)他對于人生終極價值的思考:難道我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嗎?從此,他跟妻子淡出商界,立志為藥山寺的復(fù)建效勞。此刻的他身形似鶴,安靜祥和,既熱情迎接未來,也不執(zhí)著于未來,是只有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一旦放下,才有的樣貌。他們大概已經(jīng)尋找到自己下半生的價值所在,即寄托于奉獻之中。
優(yōu)游湘北數(shù)日,津市朋友不約而同地向我表達過一個意思:生活在這里,幸福感滿滿。是啊,作為一座傳統(tǒng)工商城市,津市目前的房價基本在每平方米四千元以下,其他物價指數(shù)也不高,關(guān)鍵是物價相對穩(wěn)定,貧富差距并不十分懸殊。富饒的物產(chǎn),秀美的山川,低廉的生活成本,競爭不甚激烈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具有工商特征的城市基礎(chǔ),包括由此帶來的物質(zhì)便利——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人是很容易獲得一定滿足感的。這是“大時代”里隱然確幸的“小日子”,也是一種相對于其他城市而取得的超脫感和優(yōu)越感。如果這種幸福感,是基于共同匱乏的境遇,這并不值得認同。很多時候,中國人奇怪的幸福感來源于平均主義,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這也并非良好的狀態(tài)。人的幸福感,蘊含于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進步之中。津市有領(lǐng)導(dǎo)專門分管牛肉粉產(chǎn)業(yè)發(fā)展,我毋寧將之看成是利用津市牛肉粉的知名度,在做城市公關(guān)和城市推介;正在興建的“津市港”項目,讓我看到在喪失了水利優(yōu)勢四十年之后,今天的津市人正奮發(fā)趕超,追趕他們歷史上曾經(jīng)擁有的榮譽和地位,努力開創(chuàng)新定位和新優(yōu)勢。這正是當代津市人,在追求幸福感上所做的切實探索。
當然,物質(zhì)基礎(chǔ)的進步,并不一定產(chǎn)生真正的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只產(chǎn)生于社會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之上的文明、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等規(guī)則之中。當人們的意識里,徹底消失了刻意的“幸福感”概念的時候,幸福感才會真正落地生根,此時人們方有望與之不期而遇。只有市場經(jīng)濟,才能從根本上確保人的自由發(fā)展、社會的平等和公正。如何推動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真切提高和改善人們的物質(zhì)條件,讓人能夠活得更好?同時,在物質(zhì)發(fā)展之下,如何避免人心被物欲糾纏、扭曲、變形,讓人生能夠得到安寧?這是現(xiàn)代社會必須同時解決的兩個問題。
回首津市,這個地方好啊,真是塊福地。好就好在這里擁有良好的工商業(yè)基礎(chǔ),具有推進社會全面發(fā)展、改善民生的條件。這里的人們多么聰慧勤勞,多么秉性純良,為了奔赴幸福的生活,他們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繼流著汗、擦著淚,付出他們的青春、付出他們的生命時光也在所不惜。這里還有大好山水,湘水有靈意,山中有靈藥,可以治療現(xiàn)代人的心病,讓現(xiàn)代人沒著沒落的空虛心靈,有了寄存和安放的地方……
津市古稱蘭津。因其地處澧水尾閭,江上建有渡口,汀岸盛產(chǎn)蘭花,故名。
仙鄉(xiāng)何處
陽光正輕輕擦過岷山之頂?shù)慕疬?,以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悄然西行,往遠處的大雪山劃去……穿過被分割和加濃的云,可以眺見峨眉山,川中平原上的一彎新月,正緩緩升起。眉峰以下,巴蜀之眸朝我睜開,閃爍出士大夫特有的晶光——眉山,是一座城。
岷山濫觴之源,涓汋聚匯而流淌、而奔騰、而潮涌,演變成一條岷江,滾滾南下一千里而至成都,再下一百余里就來到眉山,從眉山又南流三百余里匯入長江。因此,古代由外水進攻成都,必先爭眉山。不得眉山未足以制成都之肘腋,眉山舉而成都即在掌中,眉山便成了成都的門戶。于是,交通、信息、人口、財富它都占盡先機,物質(zhì)的豐贍又養(yǎng)育起人文的優(yōu)勢,于是就有了“三蘇”,就有了八百進士……就有了眉山這樣的一座城。
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仙人有兩個。太白隱居川中修成詩仙,眉山彭縣猶有讀書臺遺跡在焉。坡仙是土生土長的眉山人,“三蘇”出川而天下驚,坡仙半生不平,坎坷泥途,鴻跡南北,但是終究文章勛業(yè),光照典冊。但凡讀了點書的,誰會不知道李太白和蘇東坡呢?做文人做到這個分兒上,應(yīng)該也是夠了吧?自然,做文人能夠做到這個分兒上的,數(shù)千年以來又能有幾人?依稀記得,多年之前讀《李太白全集》,詩仙本人就有文章記述過隱居川中時的情狀——甚至巢居數(shù)年不進城市,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在這里,沒有什么能來羈絆他,非但是詩歌本身,即便是肉身也是充分獲得了自由,人本身的天性得到充分舒展。坡仙生長于斯,《范滂傳》激勵了他人生的價值取向,放飛了他的人生理想,家鄉(xiāng)不僅灌注給他奔騰的活力與韌性,更為這股力量尋找好日后傾注的所在了。都說峨眉有飛仙,我說,太白為客星散仙,東坡是落地真仙。這就是眉山,成就了文學(xué)史上兩位謫仙人的一座城。
九百余年之前,坡仙把我?guī)У浇?,讓我在那里出生、成長、游戲、識字、讀書、習(xí)作、安身、立命,也正慢慢老去……九百年來,我的先輩們扛著“懷蜀堂”的堂號在常州、江陰、無錫之間遷徙,經(jīng)受一次又一次戰(zhàn)爭的播遷,政治的動蕩,家族的離散,家庭的興衰,有深深磨難,有淡淡哀愁,也有歡欣與喜悅……也許是淹留得太久,也許是羈泊得匆忙,竟讓我一時忘了歸來故鄉(xiāng)?在迭經(jīng)了無窮的風(fēng)云際會之后,我這才從坡仙棄世之地重新檢點行囊,終于啟行,飛越壘壘云層,跨過重重青山,踏上九百年未曾履踐的故土,回來這仙人的故鄉(xiāng)!
眉山作為一座城,無疑是美的。我曾查閱過資料,陸游和范成大都曾經(jīng)路過此地,但是《入蜀記》和《吳船錄》都沒有正面文字描述。初夏的眉山,恍若江南,陰雨之后陡然放晴,莽撞冒失的輕熱,如同初戀少年內(nèi)心的悸動。郊野之外,叢叢筇竹,簇簇村舍,樓宇漸密,即見城市。這是一座精致的城!垂柳夾道,綠蔭翻飛,紫色紅色的三角梅開得真是旺盛!誠如古人所言:“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列眉通衢,平直廣衍,夾以槐柳,綠蔭翳然。小南門城村,家多竹籬桃樹,春色可愛。橋之下流,皆花竹楊柳,泛舟其間,鄉(xiāng)人謂之小桃源?!保鞑軐W(xué)佺《蜀中名勝記》引自《通義志》)眉山古城質(zhì)樸,新城也有高樓林立,可以稱得上摩登。就如同跟我一道下了高鐵車廂的本城少女,貌美而嫻靜,望其遠去背影,令人心傷。這素凈的馬路上行人甚稀,人都去了哪里呢?噢,噢,望見了呀,好好的工作日不去上班,這許多后生娃子卻在江上泛舟耍喲。好安逸!
我路過一座擁擠喧鬧的校門,伸起脖子探頭探腦的家長、書包沉重沒有歡笑的孩子、偶爾為了爭搶停車位而引發(fā)的幾句小小口角,以及行色匆匆之下也難以掩蓋的疲憊、焦慮、壓抑。孩子們有著跟少年詩仙坡仙一樣的眼神,本應(yīng)清澈而明凈,可是現(xiàn)在,他們過早被灰塵沾染。今天,在我們的城市乃至鄉(xiāng)村,還能夠孕育出新的詩仙、新的坡仙嗎?這絕對不是一個地域的問題,也不僅僅是教育本身的問題,可能,竟是一個涵蓋整個時代的命題。這是一個時代的痛。也正源于此,今天,我們才更熱愛這座城歷史上的某些無可復(fù)制的東西,珍惜它曾經(jīng)有過的光榮與不凡。
巴蜀文明是中華文明的一個異數(shù)。巴蜀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秘鑰。你如果不用它去打開傳統(tǒng)中國的那扇門,盡管也可觀望其波瀾壯闊,可是,必無從知那里面的瑰麗奇譎。眉山,是這把包漿锃亮的白銅鑰匙上的紫紅色流蘇,為它裝點起分外的姿容。
如果說,成都是古代雅士的那一角小小書齋,文人們可以窗含西嶺雪、門泊東吳船,那么眉山則是這書齋的一扇雕花窗欞,透過它,可以閑看庭院中堆疊起來的這架盆景:峨眉為峰,岷江為池,山水意趣盡歸指掌之間了。
眉山來游,是人生與心念的一場邂逅。際遇豐富了人生的行囊,卻也以抵消生命時光為折耗,一切均是如此的天公地道,廣大無私,你是千萬別奢望將好事都占盡。再隔一日,就是端午節(jié),明天我得穿歸時的衣,趕來時的路。四千里之外只消一個瞌睡外加一餐茶點的工夫就可以抵達,江南風(fēng)物料應(yīng)無恙,我還來得及趕回去跟家人一道過節(jié),這就是現(xiàn)代科技的好處??墒?,這比飛鳥更快的速度,比談生意更為直奔目的地的方式簡單而粗暴,讓人再不能夠體驗到太白、坡仙、陸游、范成大們?nèi)胧癯龃ǖ姆N種艱辛和驚喜了。過分高速的時空,是人類脆弱的肉體所不能承受之重,它會磨鈍人的感官,所以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溺于刺激,那種依靠強度與頻率的感官刺激,而再無從去深情款款、含蓄回環(huán)、一往情深了。
來眉山的第一晚,天上新月如眉,南方峨眉秀如新月,眉山如月光在心中蕩漾。這三個月亮的夜呵,如夢似醒、迷離惝恍,可是詩仙、坡仙卻一個也沒到我夢里頭來。我盼著峨眉山上修煉的蛇精,它也沒有蹤影。我正在那里癡癡疑惑,卻見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走上前來行禮唱喏:“小仙稽首了!小仙乃越人王子喬,動問秀才仙鄉(xiāng)何處……”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