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煥
我家有一張抽屜桌,是那種舊式的書案式長桌,看不出它的年代和年紀(jì),桌面厚實,四條腿上方下圓,通體是陳舊的暗紅色,卻并無斑駁和脫落。和它相配的還有一箱一籠一柜,圖案式樣都顯示出一種華貴氣象,不像普通人家的東西。母親說,這是她嫁到我們老何家的嫁妝。
這張抽屜桌靠窗,窗子朝北,不大,光線并不好。桌上是一面鏡子,一盞煤油燈,一個像鎮(zhèn)紙樣的方木條,一支毛筆,一塊墨條。有三個抽屜,左邊抽屜里是各種碎布條,還有鞋樣、鞋墊、針線之類,是母親的百寶箱;右邊抽屜是各種碎紙邊兒,也有我們弟兄的陀螺、彈弓等玩具。中間抽屜不如左右兩邊深,但寬大多了,里面有不知年頭的通書,兩本沒有書皮的《幼學(xué)瓊林》,還有一本《醫(yī)方便覽真本》,再就是父親的煙葉卷。這張抽屜桌既像母親的梳妝臺,又像父親的書案,但我從沒見過母親在鏡子前梳頭,家里人多,洗衣做飯已夠她忙的了,有空閑時她就用那些碎布條給我們兄弟納鞋底。倒是父親,我時常見他在桌前流連,但也不是讀書寫字。
父親在抽屜桌上切煙絲。父親切煙絲非常仔細(xì),那些煙葉掛在墻上晾得差不多了,父親就會一張張抻平疊好卷緊,用線細(xì)心扎起來,然后切成煙絲,細(xì)細(xì)的煙絲可以拉得好長好長,父親一次不會切太多,父親吸水煙,他的水煙筒有一個煙斗,裝滿煙斗的煙絲夠他抽上三四天,所以他隔幾天就會切一次煙絲。他的煙葉卷就扔在抽屜里,像在地窖里放久了的一截老蔸番薯,那煙葉的顏色也跟屋檐下晾干了的番薯葉一樣,晦暗枯黃。我聞過那煙卷,淡淡的,沒什么煙味。
父親其實是一個讀書人,抽屜里的兩本《幼學(xué)瓊林》,他時時會念上一兩句:“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薄盎茧y相顧,似鹡鸰之在原;手足分離,如雁行之折翼?!彼畹脫u頭晃腦。還有那本《醫(yī)方便覽真本》,毛筆手書,蠅頭小楷,清秀可愛,他說那個人不僅醫(yī)術(shù)了得,字也是真功夫——可惜書上沒有著者名姓,父親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多年來,這個抽屜,以及抽屜里的這幾本書,我一直以為就是我們家“書香門第”的資本,也是父親“家學(xué)淵源”的見證。父親讀的書肯定不只這些,但在那個年月,他從不跟我們講這個話題。后來聽人說,大隊上民兵營長家里,有好幾套我們家的線裝書,都是從這個抽屜里抄走的。
父親寫得一手好柳楷,大字遒勁,小字端嚴(yán),一寸左右的中楷尤其風(fēng)華雄健。他常用的也就是尋常的毛筆,但握在我手里就是寫不好。我最喜歡看他寫字,那種嚴(yán)肅認(rèn)真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讓我肅然起敬。他的字寫得好,卻沒有用武之地,幾乎沒人請他寫字,他只好在籮筐扁擔(dān)上顯示自己的筆下功夫了。有一回他在新打的谷篩上沿端端正正寫了一行老長的文字,“公元一九七四年農(nóng)歷甲寅四月上澣榖旦立”。我不知道“上澣榖旦”是什么意思,便問他,他把谷篩舉起來,仔細(xì)端詳那一行字,說:“以前人都這么寫,講了你也不懂?!蔽視r常疑心,父親把他對舊日時光的懷念,留在了那支自在的得心應(yīng)手的筆下。父親始終不肯教他的幾個兒子寫字,大概覺得一輩子都是被這些東西耽誤了,沒有必要再害下一代了。可是下一代也看不出出路在哪里呀。
那個抽屜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但我覺得父親一定有一些秘密。不然,為什么大隊上的民兵經(jīng)常來抄家呢?
那時,誰家里也藏不住什么秘密,我們?nèi)バ』锇閭兗依锒伎梢源┨萌胧遥涞构?,有一次躲貓貓,有個小伙伴就鉆進(jìn)了人家大柜。我的好朋友也經(jīng)常從自家抽屜里分享他們的寶貝,彈子啦、電池啦、紙牌啦、滾珠啦。有個時期,孩子們忽然流行養(yǎng)蠶,有同學(xué)甚至把蠶寶寶帶到了學(xué)校,藏在了課桌里。我也跟上了這股時髦之風(fēng),我的蠶就養(yǎng)在了家里那個大抽屜里,蠶盒、桑葉、白花花的蠶寶寶、黑點一般的蠶屎,整個抽屜成了蠶的世界,父親的煙葉卷也被我清了出來。父親也不惱,蠶子兒出蠶前,他還問我:“放在抽屜里不好吧,要不要放進(jìn)被窩里?”
我一直認(rèn)為父親的秘密都在那口皮箱里,不說別的,光外面的銅扣和皮褡襻就有七八個,還有那個把手,昂然突出,盈盈一握,手感柔軟溫暖,箱子里面的襯里都是質(zhì)地滑溜細(xì)膩的綢緞。這口皮箱出身高貴,身世不凡——父親不說我也知道。我疑惑的是,家里那么多寶貝都抄走了,為什么這口高檔皮箱沒有被抄走。父親是當(dāng)過偽保長的人,村上民兵老是懷疑他藏有手槍、子彈,或是敵特聯(lián)絡(luò)簿、“變天賬”之類,不過,這些東西從來沒有抄出來過。
在我讀初中時,父親的秘密藏不住了。那一年開學(xué),我沒有交學(xué)費(fèi)的錢,父親給了我兩個銀圓,說到鎮(zhèn)上的銀行可以兌換幾塊錢。我大惑不解,家里明明被多次抄到了底朝天,父親怎么還藏了這樣的東西?抽屜顯然藏不住這樣的秘密,皮箱也藏不了。我不敢多問。鎮(zhèn)上的銀行門臉不大,柜臺很高,我非常緊張甚至有些惶恐地把銀圓交到了柜上,我擔(dān)心柜臺里的那個人要問我什么,比如銀圓是哪里來的?什么人給你的?那我怎么回答呢?我緊張得頭上冒汗,好在他什么也沒問,給了我六元錢,正好是交學(xué)費(fèi)的數(shù)目,我如釋重負(fù)。
父親顯然還有一些秘密沒有跟我們說,比如他當(dāng)“保長”的事,他怎么就當(dāng)上了呢?干過什么“壞事”嗎?
上世紀(jì)80 年代,父親中風(fēng)后偏癱,整日坐在這張抽屜桌前寫家譜,我小心翼翼地說,何不寫寫自己的身世?他沒作聲。他把家譜整理得細(xì)致清晰,自己的事終究一個字也不寫。
讓我想不到的是,好幾年過去了,父親還在給我們制造驚奇:我的兩個哥哥結(jié)婚,父親竟然還給了他們每人一塊銀圓。父親怎么留了那么多呢?我好想打開那個秘密之門,可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直到父親去世,他也沒給我們講過有關(guān)他過去的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