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會作

故鄉(xiāng)的秋雨太黏人了。

尤其是離別四十多年后，再次走進故鄉(xiāng)的蒙蒙秋雨，好像生怕我又要轉身離去一樣，連續(xù)十多天朝雨暮停，纏綿繾綣，牽衣扯袖，羈絆著我的腳步；如訴如歌，如蕩漾的漣漪，一層一層抽絲剝繭般沖刷出塵封在心底的鄉(xiāng)愁。

我是在秋收秋種收尾的時候回到家鄉(xiāng)的，跟隨而來的除了徐徐輕風，還有蒙蒙的細雨。雨在風中悄然灑落下來，漫不經心走過阡陌，濕潤田野，清除了因秋耕秋種而彌漫于空中的灰塵，洗凈了色彩日益鮮艷的草木枝葉。比起我經歷的幾十年的大漠朔風、雷雨風暴的劇烈凌厲，家鄉(xiāng)的秋雨給人一種溫潤的愜意。我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任雨絲拂過臉面，讓清涼沁入心底，沖去記憶上的塵埃。我記得四十多年前的這種時候，是最忙碌緊張的，既怕秋糧被陰雨泡霉，又怕泥濘而誤了冬小麥的播種，男女老少沒黑沒明地搶時間。如今卻看不到奔忙的人群，也看不到渾身冒著熱氣的耕牛來回穿梭，靜靜的田野中，只有拖拉機、旋耕機在如煙似霧的細雨中轟鳴著，如同輕音樂中加入了沉重的打擊樂一樣響亮刺耳。

四十年前秋雨中的村子，總是喧鬧的、嘈雜的、繁忙的，大人在喊，孩子在叫，架子車、牛車在跑，鞭子啪啪、鏵犁當當，人們飯都顧不上吃，挽著褲腿，步履匆匆?，F(xiàn)在，村里卻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人影。霧一般的雨籠罩了田野，也籠罩了村子，遮蔽了天日，仿佛吸收了所有的聲音，除了偶爾跑過的送種子化肥的三輪車和一兩家鐵門開關的響聲，村子里靜得能聽到雨絲落在樹葉上的聲響。

河道地、鹼畔里、塬頂上，沒有一頭拉犁的耕牛，也很少有急匆匆的身影，除了路邊、渠岸、林帶里，還有斷續(xù)堆積的玉米秸稈外，絲毫看不到秋忙的跡象。只有雨絲淅淅瀝瀝飄過，把山川河道、田野溝壑、小路水渠間隔著的層層梯田，浸潤得清凈而多彩。蜿蜒的小河上升騰起一道飄動的白色霧氣在空中流淌。田野的顏色從土黃變成深褐，草木從翠綠變得橙紅，在雨中濕潤而新鮮。朦朧的雨把空曠的田野和寂靜的村子，涂抹成一幅自然的畫卷，清新濕潤，層次分明，墨跡未干。只是那畫面不似春日的鮮艷，也沒了夏天的暴烈，云霧氤氳，漫天迷蒙。

河邊渠岸的楊柳隨風輕輕搖曳著枝條，撒下一片片落葉，甩下露珠一般的雨滴，地上裝滿雨水的葉子，呈現(xiàn)出枯黃、橙紅各種顏色，層層疊疊如同灑了一路的露珠。四十多年前，落葉是牛羊的飼料，是家里的燒柴，哪怕是下雨，也跟著大人搶著去掃落葉，所有的樹下總是被掃得干干凈凈。如今各家廚房里不是煤氣灶就是電爐子，落葉成了鄉(xiāng)野風雨中自由散漫的歌舞者，在秋風里慢條斯理地隨性舞蹈，也把細密的雨絲變成一陣陣的低吟輕唱。

忽大忽小的雨滴敲打著樹上的和落地的葉子，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寬大厚實的泡桐葉收集的雨水，屋檐上斷續(xù)的水珠，于寧靜之中發(fā)出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的聲響，古琴一樣純凈悠揚的聲音，在風中形成忽遠忽近、時強時弱的響聲，如同天然的和弦把無聲的雨變成天籟般的清唱。不時有落葉隨著風的節(jié)奏，伴著雨的韻律，如蜂蝶翻飛，翩翩起舞，覆蓋了路邊堆放的秸稈、耕地，給原本已經枯萎了的秸稈，裸露的土地平添了一層富有生機的彩色，也使得陰濕清冷之中有了些許溫暖多姿的色彩。

模樣卡通，顏色鮮亮的橙色校車，從雨霧里鉆出來，停在村口的大樹下，下來的三五個背著書包的小孩，馬上被早就等在門道里的老人接進了家門，當校車再次鉆進雨霧駛向下一個村子時，也把我當年上學時的情景清晰地拉到眼前。同樣的村子，那時只有三五十戶人家，卻有二三十個孩子上學，沒有校車接送，上學時門口喊一聲，三五成群結伴而去，放學時，排隊出了校門，便撒丫子跑回家，一路爬坎過渠、走田埂、抄近道，追逐戲耍，好不熱鬧。單薄的書包里常常連課本都不齊全，每次開學時，新的課本總是不夠數(shù)，有了語文，算術可能就要缺一些；有了這個年級的，那個年級的也許就不夠，總有一部分用的是上學期的，或是借別人用過的舊課本。所以，每學期對能領到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新課本總是很期待，一旦領到了新課本都要用水泥袋或農藥袋的牛皮紙，仔細地包上封皮，十分珍惜。逢雨天都是挽起褲腿，把鞋提在手上，赤腳來回跑，各個教室門外的屋檐下總是擺滿了大小不一的各色布鞋，家長不管，老師也習慣?？扇缃衤肥撬嗦?，還有車接車送，教室從窯洞變成了樓房，而且村子大了，人口多了，生活好了，上學的孩子反倒少了。

街巷空空，家家大門緊閉，房舍也都在靜聽著雨有節(jié)奏的低唱，時大時小，時緊時慢，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柔和，在新房和老房、高房和矮房上唱著不同的音調，在一排排二層三層小樓房夾縫中的幾戶低矮的老房子，顯得格外滄桑破敗，雨聲也顯得雜亂而凄清。透過殘缺的院墻可以看見荒草萋萋，門窗變形，頂陷墻危，在漸有寒意的秋雨中，顯得更加衰敗和蕭瑟。聽鄰居說，都到城里掙錢去了，多少年不見人影了。不要說這些老房子，就連很多新蓋的磚房、樓房，平常也很少有人住，年輕人不僅自己進了城，連娃娃也接到城里上學去了。如今房子新了高了，村子大了路好了，可沒青年人了，沒娃娃了，也就少了人氣。

一位戴著草帽，肩扛鐵锨的老人，踩著鋪滿落葉的街道緩緩走進村里，隨著鐵門一陣響亮的開關聲，那孤寂的身影便關進了空落的院子里。這還是我的村莊嗎？小時候的村子，無論天晴下雨，村里總是大人吼、孩子鬧、工具碰撞、車子顛簸、雞飛狗叫、牛哞馬嘶驢叫，哪能聽到誰家關門的聲音呀?，F(xiàn)在的關門聲居然能響遍前街后巷。抬頭看看已經落了葉子的榆樹、槐樹、果樹，濕漉漉的枝條，越發(fā)錚錚挺拔，過了冬天又是一樹的盎然葳蕤。葉子落了還能再生，草木枯了還會再榮，人老了，村子老了，還能再年輕、再興旺嗎？

看看地里新播種的冬麥已經長出了柔弱纖細的綠芽，田野上已是一片遙看近卻無的綠意，在清冷之中呈現(xiàn)出了盎然生機。土地還如當年一樣，永遠不會枯萎，而年邁的鄉(xiāng)親們也絕不舍得讓土地荒蕪，依然用習慣性的勤勞，把自己殘余的心血一點點轉換成土地旺盛的活力，醞釀出一茬又一茬新的生命果實?！绑@起歸鴻不成字，辭柯落葉最知秋。菊花莫恨開時晚，谷穟猶思晴后收?！比f物都有自己榮枯變化、生命更迭的時序季節(jié)，而秋天正是把草木一生一世的時光，濃縮于一片葉子的飄落，坦然、平靜、仔細地把榮枯轉換、新舊交替、生死更迭的情景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個村莊的榮衰興亡是不是也如草木一秋呢？

微風細雨的輕唱纏綿悠長，片片落葉的曼舞平靜祥和。而我卻沉浸于從前村子喧囂熱鬧的歡快與眼下寂靜落寞的反差之中難以自拔。四十多年秋風秋雨的沖刷，使得原本生機勃勃的村子，如今卻變成了城里人郊游放松、躲避喧囂之地，詩人筆下的詩和遠方。我不愿這古老的村子消失在現(xiàn)代時尚與繁榮之中，因為她是我的故鄉(xiāng)，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有她，我依然有根；無她，我將無歸處。

可綿綿秋雨，如歌如訴，如羈似絆，絮叨著村莊的落寞與凄清，纏繞著我離開的心思和腳步，是不是擔心我這一去再難見面，而多看一看故土鄉(xiāng)親？或許正是這種如雨似霧的纏繞，慫恿我從窗前的凝望，信步走進雨中，與收獲后的田野一起享受無聲的沐浴。仰望雨霧壓低了的天空，了無塵埃，心境頓時也清凈了許多。感受到一種沁心入肺的潤澤，聆聽那種回蕩心靈的清音，任思緒如落葉一樣，在微風細雨中起落翻飛，在空曠的田野上飄揚，多少落寞惆悵，多少煩心愁緒，都被沖落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身心瞬間有了非同一般的輕松和透徹。

四十多年的時間，足以物是人非，“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庇酌缫惨验L成棟梁，阡陌改變了走向?？伤氖嗄暝谇О倌甑睦洗迩f面前，也許連一圈細細的年輪也算不上。四十多季春天的燦爛、夏天的浪漫、秋天的蕭瑟和冬天的肅殺，完全能讓一個人容顏滄桑鬢毛衰，可對一個古老的村莊而言，或許只是一次次的梳妝打扮，會有些容顏上的變化，卻遠不能打破她繁榮與蕭條、興盛與衰落的時序和季節(jié)。

“我覺秋興逸，誰云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我是不是應該有李白的樂觀和曠達，相信村莊是土地上長出的生命，游子是村莊散落的孩子。土地不滅，村莊永在；村莊不失，游子就有歸處。相信我的村莊會永遠守望在故土上，等待游子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