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毓
英國的2年學習經(jīng)歷,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其給予我的感受和影響之強烈,是后來我在北美30多年學習、工作和游歷不能比的,至今仍支配著我的行動。究其原因,有個人的、時代的,也有學術(shù)觀念的。
震撼的感受
我是讀19世紀的英國小說譯本長大的。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福爾摩斯的奇異故事等,帶給我深遠而神秘的憧憬。英國歷史和科學史在我面前鋪陳了一幅關(guān)于國王和教會、騎士和戰(zhàn)爭、牛頓和達爾文、工業(yè)革命和資本主義、海洋探險和征服等的大歷史畫卷。所以,在1987年10月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當我從希思羅機場出來,坐著巴士駛上閃閃發(fā)亮的高速公路時,我覺得自己來到了現(xiàn)代而又夢幻的國度。這個超現(xiàn)實的瞬間我今天依然清晰地記得。
在英國,這樣美好和神奇的感覺時而涌現(xiàn)。我的學習多在牛津和倫敦兩個地方。我記得牛津晨霧中的小路和矮墻、青草地和小河,還有沐浴在夕陽中的那些哥特式的尖頂;記得和藹大氣的老房東,和圣誕節(jié)餐會上主人給我們頭上戴的紙帽。在倫敦,因為想省錢,我去學校上課時往往坐地鐵皮卡迪利線,在進入市中心之前出地鐵,步行沿途可以看到《名利場》中的羅素廣場、大英博物館,附近的皇家歌劇院、皇家司法院、艦隊街,遠處清晰可見的大本鐘,以及學校里的那個狄更斯的老古玩店……這是輝煌歷史和文化的展示之路。
當時的英國和中國比,自然是很先進的。我曾在自己的書中說過,我們是看著西方高樓大廈的街景照片發(fā)呆的一代人。英國城市間的高速公路,倫敦的繁華商業(yè)街,四通八達的地鐵,富人區(qū)的豪華住宅,車水馬龍的街頭,銀行區(qū)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常會觸發(fā)我一種遙不可及的感嘆。我們窮學生周日常會約著去倫敦的一個集貿(mào)市場,一次在地攤上看到一個紅色的、比肥皂盒大一點的磁帶播放機,標記是中國造的,這是我第一次在英國看到中國的電子產(chǎn)品,心里感到些許安慰??纯船F(xiàn)在,中國能制造什么?高鐵、殲-20戰(zhàn)斗機、航空母艦、北斗導航系統(tǒng)、空間站、C919飛機、先進的電動汽車……現(xiàn)在輪到出了上海、廣州或者深圳機場的國外游客感到震撼了。這也只是過了30多年,對比中國過去千年的變化速度,我們這一生好像跨越了500年。
幸運的求學
不過,變化不大的地方也有,特別是在學術(shù)維度上。就我所學的科學哲學、科學方法、科學史專業(yè)而言,當時去英國留學比去美國好。畢竟,科學傳統(tǒng)和革命都是歐洲的事情。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學生和青年學者閱讀較多的西方著作,一個是薩特的存在主義,一個就是波普爾的證偽主義??梢韵胂?,知道要去波普爾學派的大本營——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LSE)學習時,已經(jīng)在科學哲學領(lǐng)域?qū)W習幾年的我是多么向往。那是我們這些年輕學子仰望的專業(yè)頂峰,我很幸運。
在英國學習的經(jīng)歷是難忘的。第一年,我作為訪問學者到LSE;第二年,導師從拉卡托斯基金會破例給我申請了一筆獎學金,使我能正式在那里攻讀邏輯和科學方法的碩士學位。雖然第一年旁聽了不少課,但正式的碩士學習帶來的壓力,使學習變得有效得多。我每天帶上兩片三明治、一瓶果汁,或者去上課,或者在圖書館埋頭學習,不敢怠慢。
除了專業(yè)學習,其他的學術(shù)游歷也是很有必要的滋潤。在英國,我見到了很多世界著名的哲學家和學者,比如邏輯實證主義的大名人A.J.艾耶爾(Alfred Jules Ayer)。記得剛到武漢大學哲學系時,青年教師傳閱的熱門書就是他寫的《語言、真理與邏輯》。雖然他在我見到的第二年去世,但當時的講演依然讓人感到思維敏銳、中氣十足。我也經(jīng)常去牛津聽課,為此而見到了科學哲學家羅姆·哈瑞(Rom Harre?),語言哲學家達米特(Michael Dummett),以及威廉·牛頓-史密斯(William H. Newton-
Smith)——在他家里還見到了自稱波普爾學生并奉行他的開放社會理念的“金融大鱷”索羅斯(George Soros)。此外,我也在教量子力學哲學的哈維·布朗(Harvey R. Brown)課堂上坐了半小時——因為聽不懂而知趣退出。
一個意外是見到了被認為寫了第一部科學社會學著作《知識的力量:科學的社會范疇》的約翰·齊曼(John M. Ziman)。我在出國前寫的小冊子《科學的自我反思——理論科學學漫話》中將他作為開創(chuàng)人物而提及。在倫敦的一個學術(shù)場合,我看到遞過來的名片是齊曼時,對他露出了驚喜的表情,他對我憨厚咧嘴一笑,后來還邀請我參加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活動。這些大學者讓我感受到學術(shù)求真和人品純真的統(tǒng)一性和魅力。
自然,給我教益最多的還是LSE的老師們。我直接的導師是沃勒爾(John Worrall),他是拉卡托斯在世時的助手,給了我很多幫助。經(jīng)常打交道的還有笑口常開的扎哈爾(Elie Zahar)——波普爾的“正式”繼承人,哲學、邏輯和科學方法系主任華特金斯(John Watkins),在他家里,我第一次見到了他女兒在蘋果電腦上用鼠標畫圖——要知道這是1988年,現(xiàn)在LSE 有一個專門以他命名的廣場。當然,我也時而越過這些波普爾學派的傳人去直接請教教主本尊。去波普爾在倫敦南部薩里郡的家非常方便,從倫敦坐火車50分鐘到肯利站,然后步行不久就到了他的兩層小樓。在這里,他從1986年一直住到1994年去世。當時他已經(jīng)過了86歲,但思考和工作從未停止。在我們的談話中,他態(tài)度和藹、思路銳利。他給我的鮮明印象之一是對各種問題和觀點依然保持好奇心。我?guī)ニ鞯闹形淖g本并送給他,他看到上面我畫的記號和寫的中文字,要我在英文本上指出原文,并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的。
理性的困惑
這是我另一個感受深刻的地方:書中的那些記號和評論多半是表達讀書的理解,而我自己的想法卻很少,如果不說完全沒有的話。這是我們那一代學人的共同問題。
就我個人而言,雖然一路走來學習成績都很好,但并不同于一般的死記硬背。我天生好奇,愛問問題,有想法,敢發(fā)言。我從小興趣廣泛,老人說“這孩子接受能力強”。我的好學受到老師喜歡,在國內(nèi)外都有恩師幫助。較真、不怕權(quán)威、敢于爭論的習慣一直沒有被“壓制”,工作后我甚至當眾批判恩師的觀點,讓他下不了臺(這也說明我在人世中的愚笨)。
出國前我不是沒有專業(yè)準備。我有哲學和理工科的訓練,數(shù)理邏輯的基礎(chǔ)在邏輯教研室的人看來都是突出的。我是國內(nèi)科學哲學權(quán)威江天驥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專門學習邏輯實證主義、證偽主義等科學方法論。我曾到另一位著名學者舒煒光教授那里進修,后應(yīng)他邀請為《當代西方科學哲學述評》撰寫關(guān)于科學哲學家夏皮爾(Dudley Shapere)的章節(jié)。我在著譯上都開始積累,受到一流專家的注意。但是,到了波普爾和LSE的老師這里,當他們想知道我的看法時,我完全像初學者一樣。不僅如此,我在課堂上和討論中從頭到尾是“啞巴”。我讀《科學哲學》等雜志的文章,上面大量內(nèi)容是根據(jù)實際案例對已有的科學方法理論的優(yōu)缺點進行分析和反駁,然后提出新的理論,我對這些只能勉強跟隨,無法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和判斷它們的優(yōu)缺點,也就是無法發(fā)展自己的看法。記得唯一一次得到贊揚,是沃勒爾說,“我們都很喜歡你提出的那個反例”。這只是我直覺的一次偶然發(fā)光。更多時候,我的心情和英國的陰天一樣。
碩士考試時,我得分超群。系主任華特金斯寫信給我:“根據(jù)規(guī)則我需要通知你,如果你的論文也令人滿意,你將得到最高等級的碩士學位(distinction)?!蔽掷諣栒fLSE只有10%左右的人可以得到這樣的學位。而我的論文在出國之前就寫了,我再三改了后交上去。最后,導師告訴我,論文得分是B,總分與最高級擦肩而過。其實,回頭看去,B都已經(jīng)是寬容的分數(shù),它依然是敘述他人觀點的那一套,思考和寫作的問題太多了。
我當時覺得英文不好是我“啞巴”的主要原因。直到后來在加拿大學習批判性思維,才充分意識到,原因其實是我當時感到?jīng)]有什么有價值的觀點可說。我雖然喜歡提問和思考,但不知道怎么做,只是靠直覺和感覺,是走不遠的。我不會批判性閱讀和寫作,不知道從什么角度考慮理論的優(yōu)劣,怎樣提正確的問題、找自己的例證,提出和論證理性的觀點……這些屬于批判性思維的訓練我都缺乏。我意識到,原因是我沒有學另一門“外語”——理性的語言,即批判性思維的原理和方法。
多少年之后,看到這樣的缺乏在國內(nèi)教育中依然存在,為了未來學子不再有我當年的困擾和無力,為了他們能創(chuàng)造知識,我開始致力于推廣批判性思維教育。人們說我有“使命感”,如果有的話,它始于我的英倫歲月——那種感性的震撼和理性的困惑之中。
(作者系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哲學博士、華中科技大學創(chuàng)新教育與批判性思維研究中心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