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飛地

2024-05-14 05:09:31張朋亮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4年4期
關鍵詞:羚牛老余周教授

凌晨五點,老余被一聲巨響驚醒。他摸索著點亮蠟燭,但頃刻間就被狂風吹滅了。燭光熄滅的瞬間,老余看見窗戶一角洞開著。他到了窗戶邊,湊近一看,左上角的玻璃破了一個大洞,一根樹枝斜插著捅進了屋子里。刺骨的寒風從破洞肆無忌憚地灌進來,瞬間穿透老余的秋衣,他上下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噔打戰(zhàn)。老余趕快縮回被窩,穿上衣褲。

老余試圖用紙板擋住窗戶,但風太大了,紙板還沒放穩(wěn)就被吹得變形。門開了一道縫,白花花一片晃得老余眼暈,齊膝厚的積雪一直堵到了屋門口,開門的剎那呼啦一下灌進屋子里。院子中央那棵落葉松齊茬折斷,倒向老余的屋頂,屋檐下隱約可見一攤破碎的屋瓦。老余沖著對門場長的屋子喊了幾嗓子,沒有任何回應。他又喊小嚴,也沒有回應。老余蹚著雪,穿過院子,到了場長屋子門口,輕輕地拍了拍門,仍無反應。老余透過窗戶往里看,床鋪上空蕩蕩的,被子疊放整齊,隔壁小嚴的屋子里也是一樣的光景。老余又蹚著雪,艱難地回到自己屋子里,順帶著從院子里拿了一塊木板,叮叮咣咣把窗戶上的破洞堵上了,沒了風,屋子里頓時暖和了許多。

不多時,天色漸漸亮了起來,老余朝著院子里張望,仍不見場長的影子。他決定出去找找,場長夜里睡不著時,常常會帶著小嚴去附近的林子里巡查,萬一被大雪困在山上那就危險了。

老余帶上繩索、火柴、干糧和幾樣必備的急救藥品出門。當他鎖上房門時,突然發(fā)現(xiàn)小黑板上用粉筆寫了一行字——

今夜有暴雪,我與小嚴下山購買物資,請你留守。

那是場長的字,老余愣住了。從留言不難判斷,場長在降雪前就下了山,這樣大的雪,通往山上的路怕是早就中斷了。

物資!對,物資!

老余立刻打開庫房檢查生活物資,小半袋子面粉,大約兩三斤苞谷糝,還有三個土豆、五棵白菜和兩根白蘿卜,小半壺菜籽油??吹竭@些東西,老余的心里踏實了不少,省著點吃,堅守十天半個月不在話下。

從庫房出來,老余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棵折斷的落葉松上。此時天已經(jīng)大亮,他順著那折斷的樹干往上看,心里暗暗叫苦,樹梢打碎了屋瓦,樹干不偏不倚,正好壓在了電臺的天線上。如果電臺損壞,這就意味著老余將徹底與外界隔絕,如果物資耗盡,他將被困死在山上。

老余立刻進了辦公室,打開電臺,像往常一樣,呼叫兩百公里外的林學院,可回應他的除了吱吱啦啦的雜音外,沒有任何反應。老余關掉電臺,搬來梯子,怒吼的狂風似乎通了人性,奇跡般停了。老余小心翼翼地登上屋頂,這回他有了越發(fā)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三根樹枝洞穿了屋頂,融化的雪水正慢慢滴進屋子里。如果不及時處理,再有降雪,那可就糟了。老余輕輕推了推樹干,那碗口粗的落葉松毫無反應,他又加大了幾分力道,但也只是樹梢部分輕輕晃動了幾下,樹干仍是紋絲不動。老余從庫房里找來一截鋼管,一點點撬動,樹干在杠桿的作用下終于開始慢慢移動了,雖然可能不足一毫米,但這給了老余極大的信心。老余把屋子前面清理出來大約一平方米見方的空地,支撐好梯子,試了試,確認安全后找來鋸子,小心翼翼地鋸斷了那幾根洞穿屋頂?shù)臉渲Γ僖淮斡娩摴芮藙訕涓?,一毫米、兩毫米,突然嘩啦一聲,梯子向著樹干移動的反方向栽倒下去,老余慌亂中用手去抓屋檐,卻撲了空,屋瓦咣當一聲脆響,摔了個粉碎。

片刻之后,老余慢慢爬了起來,他回頭一看,雪地上被砸出了一個巨大的人字形凹陷,他紅著眼睛向著那雪鞠了一躬,是這積雪救了他!

老余再一次上了梯子,這回他踩著屋瓦,鋸掉了所有的枝丫,然后繼續(xù)著剛才的動作,只是越發(fā)小心了。足足兩個小時后,樹干終于落了地。老余干得滿頭大汗,坐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當他恢復體力后,站起來繞著那樹干得意地欣賞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場長回來后,他一定要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講給他聽。自從老余來到林場后,場長安排給他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工作,名義上是照顧,可骨子里是不信任,至少老余是這么想的。

老余原本可以從林學院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舒舒服服地待到退休,可是有一天,當他參加完周教授的葬禮后突然不安起來。周教授生前對老余十分關照,他總是鼓勵老余多讀書,做點有價值的事情。老余反問周教授,難道您覺得我在辦公室的工作沒有價值?周教授直言不諱地說,你專注而敏感,固執(zhí)而不懂變通,做不好行政工作,做學術卻是塊好材料。周教授對老余說這些話的時候,老余三十二歲,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老余當下就動了心思,可父親說,你都三十二歲了,三十而立,咱家八代貧農(nóng),好容易到你這一代出了干部,辦公室可是個好地方,離領導近,常在領導眼前晃悠,機會總比別人多。妻子說,我可不想讓你像周黑炭一樣鉆林子爬溝底,遛貓逗狗一身尿臊味。周教授常年在外追蹤野生羚牛,曬得黑不溜秋,得名“周黑炭”。

此后,周教授似乎并不在乎老余做出什么決定,仍常提點一二,老余也隔三岔五前去拜望。老余是個慢性子,好容易下定了決心調(diào)崗,學院一紙文件讓他接替退休的老葛當了院辦副主任,老余又猶豫了。從前以干事的身份寫材料、搞接待,這紙文件后,老余換了個新身份,繼續(xù)寫材料、搞接待。主任換了一茬又一茬,時而唯學歷,時而年輕化,時而又唯學歷又要年輕化,老余總是跟父親口中的“機會”擦肩而過。這一晃二十年過去了,老余五十二歲這天,周教授突然來到辦公室,給老余帶了一塊秦嶺山上的石頭做禮物。他喝了老余泡的仙毫,贊不絕口,坐下來跟他推心置腹,似乎什么都說了,可似乎又什么都沒說。在葬禮上,當老余看著周教授的遺像時突然明白了,周教授在向他訴說著此生的遺憾,許多想做的事情尚未完成,許多心愿尚未了卻。老余問,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周教授想了想說,自己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能在秦嶺山上多住些日子。

老余知道周教授是野生動物保護專家,也知道周教授常常外出,可周教授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老余不明白。

這次談話一個月后,周教授溘然辭世。葬禮后的第三天,老余一屁股坐在了人勞處處長辦公室里,要求給自己換一個工作崗位。處長為難地說,老余啊,你干了大半輩子行政工作,踏踏實實退休不好嗎?

老余說,不好。

處長半開玩笑地說,聽老哥們兒一句勸,咱們馬上就能過上豬一樣舒坦的日子了。老余眨巴著眼睛,處長笑著解釋,沒有罵人的意思,退休后錢照拿,工作卻可以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就是豬一般舒坦的日子嗎?

老余搖搖頭,說,周教授在天上看著我呢!處長跟老余是同一批留校的老哥們兒了,他知道周教授跟老余的淵源。老余這么一說,處長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歸明白,老余從到林學院報道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辦公室,從普通干事一直干到了副主任,沒有任何學術背景。

老余的軸在學院里是出了名的,處長不解決,他就找副院長,副院長不解決,他干脆賴在了院長辦公室里。小半個月下來,院里領導看見老余就頭疼。最后,還是人勞處處長想出了辦法——火地塘試驗林場。

這個地方老余從未聽說過,既不知道在哪里,更不了解林場的職能。人勞處處長對老余說,那是咱學院的飛地,整個山頭隨便你折騰,山上有樹,樹下有灌木,灌木叢里有野豬、金絲猴、狗熊、羚牛、金錢豹,你不是學野生動物保護專業(yè)的嗎?這地方最適合不過。老余猶豫著,處長又補充了一句,你知道周教授為什么后悔沒在秦嶺山上多住些日子嗎?老余搖搖頭,處長說,周教授退休后原本就打算住到火地塘林場里,好好研究研究金錢豹,可兒女們擔憂他的身體,硬是攔了下來。老余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就去火地塘。處長說我有言在先,那里位于秦嶺腹地,條件艱苦,交通不便,調(diào)令就在我桌上,你若想好了,蓋了章你就能去。處長說著話從抽屜里取出公章,往桌上一放,等著老余做決定。老余從沙發(fā)上起來,到了處長面前,拿起公章咣當一下,調(diào)令上留下了一個紅彤彤的戳。

老余以副場長的身份一腔熱血到了火地塘,場長原本滿心歡喜,報告打了多少回,學院終于給林場增加人手了??僧斃嫌鄰幕疖囌境鰜淼哪且豢蹋瑘鲩L的臉都綠了。這哪是給林場增加人手?分明是來躲清閑的。敏感的老余成功捕捉到了場長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的那一瞬,他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簡單寒暄后就上了車。他暗暗地告訴自己,老余,爭口氣!

他還要告訴小嚴,自己沒那么嬌氣,瞧,碗口粗的落葉松,我一個人弄下來的!上回砸到廚房頂上的那棵,還不及我這一半粗,你跟場長兩個人都弄不下來,后來還是幾個老鄉(xiāng)幫忙才解決了那個麻煩。

老余來林場整整兩年了,可上山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那個小嚴奉了場長的“密令”,負責暗中保護老余的安全。好幾回,老余都到了半山腰,可硬是被小嚴軟磨硬泡給弄了回來。別看小嚴這家伙長得五大三粗,可心思縝密,腦瓜子靈光,嘴巴賊溜溜地快。老余說,你瞧,我能跑能跳,結(jié)實著呢。小嚴就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最近正是狗熊出沒的季節(jié),下個月,下個月咱上來,我一定陪著您,咱到山頂,穿過高山草甸就能看見沼澤,原始森林里的樹有這么粗呢!小嚴邊說邊比畫。對了,原始森林里還有個天坑,您別提有多壯觀了!

到了下個月,小嚴又有了新借口。氣象臺說,最近有強對流天氣。老余指著頭頂?shù)奶栒f,連片云都看不著,哪兒來的強對流?小嚴說,您有所不知,咱這秦嶺山里見風就是雨,有一回我跟場長差點都出不來了。若不是場長經(jīng)驗豐富,想出了順著溪流尋找長安河的點子,我們怕是兇多吉少嘍!

老余再一次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后,開始修補屋頂。屋頂雖有多處損壞,但好在不難處理,時近中午,當老余從梯子上下來時,所有的洞口都被堵上了。老余進了廚房,動手給自己做了一碗油潑面。他原本計劃場長回來以前只吃面稀糊糊,可今天實在太高興了,這碗油潑面算是自我獎勵。

吃飽喝足后,老余回到自己房間,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常吃完飯后,他可以下山采購物資,可以向上級匯報工作,還可以跟當?shù)毓绺刹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場長必定在指揮護林員交代工作,小嚴一定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地搗鼓拖拉機,不大的院子里熙熙攘攘,被各種聲音填得滿滿的??涩F(xiàn)在,老余什么都做不了,下山的路斷了,電臺壞了。院子里空蕩蕩的,老余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發(fā)呆。太安靜了,靜得可怕,連早晨那呼啦啦的西北風都停了。屋里屋外,沒有一絲聲響。老余覺得自己如同置身于無盡的黑暗中,深不見底。

老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他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臺,里面?zhèn)鱽砹四莻€熟悉的聲音,老余回復一切正常后熟練地關閉了電臺。

林學院的電臺里是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老余到了林場兩年以來,上級所有重要的通知、領導指示、信息傳達都由電臺里那個年輕男性的聲音傳達給老余,再由老余轉(zhuǎn)達給場長。偶爾有人代班,老余還有些不習慣,總覺得有人“冒充”林學院誆騙自己。在老余心里,那個聲音就代表著林學院,他只要坐在電臺前,那個聲音就在耳邊回蕩著,即便遇到最嚴重的信號干擾,老余也能準確分辨出那個聲音。

老余認識那個年輕人,他叫孟浩,跟自己一樣,都是野生動物保護專業(yè)畢業(yè)的。孟浩是個從骨子里喜歡野外、迷戀野外的年輕人,可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煩惱,要戀愛、要結(jié)婚、要評職稱、要光耀門楣。在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孟浩選擇了妥協(xié),他跟老余一樣,放棄了自己的專業(yè),步入仕途,做了院長助理。院長很喜歡這個年輕人,許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給他去做,比如通過電臺向各下屬單位傳達命令,下屬單位所有重要的請示匯報也全部經(jīng)由電臺通過孟浩才能到院長那里。

此刻,那個聲音橫七豎八地晃動著老余的鼓膜。它的高音有些尖銳,語速過快時,像一面破爛的、失了音準的銅鑼。老余記得他們余家村就有那么一面銅鑼,它的主人叫二禿子,是遠近聞名的老光棍兒。余家村方圓幾里地但凡有白事,二禿子就拎著那面銅鑼登了門,銅鑼雖破,二禿子敲鑼的手藝卻不差,叮叮咣咣一通下來,直敲得主人家眼淚汪汪地請他入席,好吃好喝伺候著。用二禿子的話說:“掙錢不掙錢,混個肚兒圓,騎著驢,拄著棍兒,舒服一陣算一陣?!?/p>

每當電臺里響起銅鑼聲時,往往預示著壞消息的到來,比如,輪換的人員不能準時到場站,再比如上個月打上去的報告學院又沒有批復,還比如通往場站的道路被泥石流沖毀等。老余也常常聽得眼淚汪汪,只可惜,他連請人家入席的機會都沒有,那面威嚴的“銅鑼”遠在兩百公里之外的林學院。

不過,電臺里那個男聲發(fā)出的中低音卻很渾厚,甚至帶著幾分磁性。絕好的音色配上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像極了中央廣播電臺里的主持人方明。老余從方明的聲音里聽到了鐵人王進喜“要把石油落后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這樣的豪言壯語,想象著農(nóng)民科學家吳吉昌為實現(xiàn)周總理的囑托在田間研究棉花的身影。當林學院的電臺里傳出“方明”的聲音時,往往意味著好消息的到來。比如,學院決定給林場增加一千斤用煤指標,學院決定給林場修繕住房,通往林場的路搶通了等。

幸運的是,好消息的概率遠遠大于壞消息的概率,于是,老余就總能聽到那個酷似方明的聲音。雖然每次電臺聯(lián)絡只有簡短的一句“有事說事,沒事掛機”,但老余已經(jīng)十分滿足,電臺使用成本高昂,場站經(jīng)費有限,科研、教學到處都要用錢,怎么能把寶貴的資金浪費在這種滿足個人私欲的小事上呢?

當老余醒來時,暮光漫天。

西北風又呼啦啦地吹起了哨子,老余心中一陣狂喜,終于有了聲響。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享受著那風吹門蕩的聲音。又過了些許時候,院子里又傳來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老余知道,那是國旗旗桿在隨風晃動。老余貪婪地聽著,不愿意放過一絲聲響。

整整一個下午居然白白睡了過去,老余覺得對不起中午那碗油潑面,他決定晚飯只喝白開水。當水燒開時,他想了想,又從罐子里捏了一小撮鹽放進水里,咕嘟嘟灌到肚子里。

吃了睡,睡醒了又吃,老余過上了人勞處處長嘴里那個豬一樣舒坦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天。雪下了停,停了又下,路始終沒能打通。老余不愿意像豬一樣蹉跎歲月,不知道什么時候,只要他一躺在床上,鼓膜里就回蕩起周教授的聲音,老余決定做點什么。

第十一天早飯后,老余帶上工具,開始清理院子里的積雪。

他覺得自己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鐵锨在老余手里上下飛舞著,如同一條喜馬拉雅跳蝮在一片銀白中靈巧地穿梭著。老余的身后,一條兩步寬的便道慢慢地延伸開來,從老余的屋門口到了場長的屋門口,又從場長的屋門口到了物資倉庫的門口,然后順著大門一路向東,到了火地溝。

當老余坐在雪地上休息時,溝底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老余尋聲望去,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那里聚集著數(shù)十頭野豬,它們正用尖利的獠牙拱著冰面,幾分鐘后,冰面破開了一道道口子,野豬咕嘟嘟喝著溪水。

老余大氣都不敢出,他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直到日上三竿,老余的手腳完全麻木時,野豬群終于離開。

看著空蕩蕩的溝底,老余突然后悔了。這群野豬是這些日子里看見的唯一活物,他為什么就害怕了呢?他為什么不跟它們打聲招呼呢?就算揮揮手,聽一聽野豬的嚎叫聲也好啊。難道還怕被野豬咬死?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小院,老余的悔意呈幾何倍數(shù)地增長,他開始瘋狂地想念那群野豬,他巴不得自己也變成一頭野豬,跟著它們在林子里撒歡,跟著它們用尖利的獠牙拱開冰面喝水。

到了晚上,老余饑餓難耐,降雪的強度遠遠超出了老余的預期,他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老余把剩下的糧食分成了二十份,想了想,又分成了三十份,有時候是小半片白菜幫子,有時候是一小截蘿卜,有時候是一小勺菜籽油,又或者是一小碗清澈見底的苞谷糝。清理積雪的這天,老余只吃了一個土豆,這是他整整一天的食物配給。袋子里的白面除了第一天奢侈地吃了頓油潑面,這十多天里,老余再也沒舍得動。它們要留到最后,留到最絕望的時刻。

又過了一個星期,老余天天往火地溝跑,接二連三的降雪早已覆蓋了老余清理出的那條便道。老余蹚著雪,連滾帶爬,一趟趟地朝著溝里張望著。他一聲聲吶喊著、嘶吼著,直到聲音沙啞,體力透支,癱軟在雪地上。深邃的火地溝里仍然空空蕩蕩,那群野豬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蘿卜吃完了,土豆吃完了,菜籽油吃完了,苞谷糝也吃完了。

那棵白菜是老余最后的倔強,他把每日一餐改成了兩日一餐,又改成了三日一餐。老余再也沒有力氣去火地溝了,他真真正正地過上了豬一般舒坦的日子。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挨了多少天,老余決定吃掉那個白菜心,因為他聽見了野豬的嚎叫聲,似乎就從火地溝里傳來。

老余顛三倒四地到了庫房里,打開鐵皮柜子,取出白菜心,正要一口咬下去,院子里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聲。老余回頭一看,一頭羚牛晃晃悠悠地進來了。老余欣喜若狂,他舉著白菜心向羚牛飛奔過去。

他橫下一條心,他要跟這頭活物親密擁抱,為了這個擁抱,他寧愿被它的牛角頂?shù)瞄_膛破肚。

可老余還沒到羚牛跟前,羚牛卻轟然倒下了,幾乎與此同時,老余也跌倒在了地上。他匍匐著爬到了羚牛面前,四目相對,一顆熱淚從老余的眼角滴落。老余看清楚了,那是一頭蒼老的病牛,它氣若游絲,虛弱得厲害。

老余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爬起來去找那個白菜心,他雙手捧著白菜心送到羚牛嘴邊,可羚牛的嘴巴只張開了一條小縫又合上了。老余急了,他一遍遍地呼喊著,吃啊,吃啊,又嫩又甜的白菜心,你快吃啊,吃了你就能活了。

羚牛似乎聽懂了老余的話,它努力著,白菜心終于到了嘴邊,可它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咀嚼。老余用力地去掰它的嘴巴,可無論怎么努力,羚牛的嘴巴似乎焊死了一般。老余看見了那棵落葉松,猛地意識到了什么,他找來一根樹枝,拼盡全力撬開了牛嘴,把白菜心塞了進去。

羚牛的嘴巴艱難地嚅動著,老余抱著羚牛又哭又笑。

一個星期后,羚牛死了,老余沒有哭。他從柜子里找出唯一的一套西裝,打上黑色的領結(jié),在那棵折斷的落葉松下挖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將牛安葬了。落葉松的樹樁子上用鮮艷的紅漆寫了大大的四個字:魂歸之地。

做完這一切,老余一頭栽倒,整整睡了四天三夜。

夢里,他這一生如碎片般在腦海里交織、錯亂、混雜,父親的聲音、周教授的聲音、妻子的聲音、兒子的聲音、野豬的嚎叫聲、羚牛的咩咩聲水乳交融,變成了另一種聲音,那個聲音不斷地發(fā)出一聲聲感嘆——

人??!人啊!

末了,那聲音漸漸遠去,父親不見了,妻子不見了,兒子也不見了,只剩下了周教授的聲音,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那字一個一個,如珠子般從他的嗓子里蹦出,砸到了老余的臉上——

獨活的人啊……獨活的人啊……

老余想跟周教授說些什么,可嗓子里干得難受,堵得發(fā)慌,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他用手去抓周教授的臉,可卻抓住了一對尖利的牛角,周教授的臉不知何時竟變成了那只死去的羚牛的臉。

從夢中驚醒時,天空奇跡般地放晴了,刺眼的陽光從窗戶直戳戳射到了老余的眼睛里。夢里的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他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只覺得頭疼,可周教授變成羚牛的事情,以及周教授那句話卻清晰得如同真實發(fā)生過一樣。對了,對了,想起來了,那是在葬禮上,周教授的兒子親口告訴老余的。

老余問,你爸留下啥話沒?

兒子想了想說,我爸只說了一句話,獨活的人啊。

老余心里一酸,急急地往外走。他太理解周教授了,這輩子跟他朝夕相處的不是人,而是那山林里的羚牛、金絲猴和金錢豹,是火地溝里的野豬。記得那天來辦公室里,周教授說,我現(xiàn)在只要閉上眼睛,眼前全是它們的影子。說起那只被盜獵者殺害的羚牛時,周教授眼淚汪汪地不斷重復著一句話,是人在保護動物嗎?是人在保護動物嗎?

窗戶外傳來鳥的鳴叫聲,老余知道,夏候鳥回來了,對了對了,還有長尾山椒鳥。老余笑了,他平生第一次放肆地笑了,周黑炭啊,我比你幸福,鳥兒們回來陪我了。

老余從庫房里搬出那最后小半袋面粉,打開袋子,放在自己的屋檐下,然后回屋,換上那身妻子親手縫制的中山裝,穿上母親在世時做的土布鞋,躺回床上。陽光灑在那張蒼老而又平靜的臉上,美極了。老余聽著窗外鳥兒們歡快的鳴叫聲,不,那是這世間最美的歌聲,他開心地笑了,像個孩子一般露出不太齊整的牙齒,笑得天真無邪。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老余的耳畔傳來了電臺里的聲音:有事說事,沒事掛機。

老余睜開雙眼,那張年輕、俊朗的臉一點點清晰起來。孟浩!老余虛弱地喊了一聲。孟浩的眼睛登時就紅了,他使勁兒地點頭,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多年之后,老余才知道,孟浩那天整整喊了他半個鐘頭,后來場長說,老余喜歡聽你的中低音,說像方明,你說句你們平日里常說的話吧。孟浩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那句——有事說事,沒事掛機。

小嚴犧牲了。

他跟場長牽掛著場站里的老余,兩人背著物資蹚雪趕路,到了火地溝時,遇到了一群下山喝水的野豬。

老余退休的那天,孟浩正式調(diào)到了火地塘試驗林場。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張朋亮,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楊凌示范區(qū)作協(xié)副秘書長,專業(yè)編劇。曾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黃土高天》、長篇報告文學《健康中國》等。參與編劇《黃土高天》《紅旗渠》《星星的故鄉(xiāng)》《旱塬情》等多部影視作品。

猜你喜歡
羚牛老余周教授
自力更生的羚牛
小讀者(2021年6期)2021-07-22 01:49:04
羚牛愛上玩直播
老余
詩潮(2019年12期)2019-12-26 07:34:40
ТАКин оБЫКноВΕннЫй
中國(俄文)(2018年11期)2018-11-20 07:02:32
野生羚牛遭遇人類會怎樣
出身寒門就是過嗎
幸福家庭(2018年4期)2018-04-10 17:57:12
同學老余
喜劇世界(2016年7期)2016-08-31 06:21:08
鄭紹周教授從脾腎論治低顱壓性頭痛經(jīng)驗
證人老余
戀愛婚姻家庭·青春(2009年1期)2009-03-05 08:32:28
闸北区| 保定市| 卢湾区| 宁国市| 兰坪| 黔江区| 甘南县| 古蔺县| 稷山县| 南岸区| 齐齐哈尔市| 城市| 唐海县| 博兴县| 江口县| 酒泉市| 志丹县| 房产| 大名县| 西贡区| 阳原县| 苏尼特左旗| 宜丰县| 铁岭县| 霸州市| 桐梓县| 明光市| 大同县| 从江县| 通州市| 且末县| 偃师市| 青海省| 嵊泗县| 沙雅县| 海林市| 汝阳县| 岳阳市| 漳州市| 扎赉特旗| 无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