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我出生的湘南農(nóng)村,四面環(huán)繞著青山。無論房屋何種朝向,都能開門見山。湘南的雪并不是入冬就下,而是集中在臘月和翌年的正月里。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三四場雪后,才進入春天。一下雪,開門見雪的景觀就這樣映入眼簾。
下雪前是有征兆的。為了防寒,農(nóng)村人家的窗戶會蒙上一層薄膜。下雪前的夜晚,不穩(wěn)定的氣流作用在窗欞薄膜上,會刮得薄膜噗噗作響。冬日的夜晚,裹著被子睡在鋪著厚如棉絮的稻草的木架床上,聞著稻草散發(fā)的綿長清香,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在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隱約間,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在瓦面上響起,恍如調皮的孩子在高處往瓦面上扔下了一把豆子。那細碎的聲音清脆、悠長,在寂寥的冬夜有“鳥鳴山更幽”的味道。這時,母親會在暗夜里睜大眼睛,凝神傾聽一會兒,然后欣喜地對我們說:“下雪了!”
其實,母親所說的雪,還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種叫“霰”的固態(tài)小冰粒。霰灑向瓦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消失了。然后,無聲無息的雪花才緩緩降落,陪著我們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一早,平時穿衣起床磨磨蹭蹭的我們,此刻如不怕冷的小獸般躥出了家門?!爸ā健彪S著門扉打開,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雪打在人的臉上冰涼入骨,在體溫的作用下很快就化為了水。落在人的頭上、肩上,就積存了起來。如果人長時間站著不動,就會與大地連為一體,成為白茫茫的一片了。極目四望,那雪落在山尖上、樹梢上、瓦面上、大地上……到處是無瑕的雪。雪如一個參透世事、大徹大悟的高人,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將美好、善良、骯臟、罪惡,一并接納、覆蓋。
禾坪上,鋪著一層厚達一寸的雪,那是一片尚未被涉足的世界。我和哥哥如撒歡兒的小馬駒在上面瘋跑,所到之處,在雪地上印下一行行凌亂的腳印。母親的呼喚從里屋傳來:“還不快點兒回來吃飯?上學都要遲到了。”
我和哥哥一溜煙跑回屋里?;鹛晾锶计鹆诵苄艽蠡穑挤诺幕鹧嬖诨鹛辽峡論u曳著,屋里溫暖如春。我們鞋面上細碎的積雪在炙烤之下瞬間融化,化為蒸汽冉冉上升,在屋里飄忽著出了窗戶,最終消失在茫茫曠野中。
吃過早飯,該去上學了,這才發(fā)現(xiàn)那條平時綠蔭遮天蔽日的山野小徑此時被積雪覆蓋,再被夜里的朔風一刮,已經(jīng)凍上了一層堅硬的冰。父親用一把鋤頭,將下山的路以60厘米的間距,整齊地挖出了一條父愛的“天梯”,才算是解決了下山難的問題。
去上學的路上,到處是白茫茫的雪,田里有泛青的白菜尚未被積雪完全覆蓋,露出青蔥色的葉子,與大雪頑強地做斗爭。路旁的樹枝上,下滴的雪水凝固成冰柱,懸掛著,長短不一,如倒懸的鐘乳石。路上遇到三三兩兩的同學,大家追逐打鬧。到了學校,人人身上帶雪,無一例外。就是在課間休息時間和放學路上,也少不了打雪仗。
家庭富足的孩子,在玩雪上更有了創(chuàng)新之舉。他們買來鞭炮埋入雪團之中,只留下一根引線在外,點燃鞭炮,將雪團拋向空中。待鞭炮爆炸,只見雪團四面開花,好像下了一場急切的雪雨。
我曾獨自一人在凌晨的雪夜里行走。
那時,哥哥已遠去深圳打工。傍晚時分,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下到了半夜時分,整個村莊如銀鋪世界、玉輾乾坤。那潔白的雪成了一面巨大的反光鏡,將大地映襯得如白晝一般,也難怪晉朝的孫康能夠映雪讀書了。這狀如白晝的雪夜擾亂了母親的生物鐘,她以為天已放亮。在這種潛意識的影響下,母親看錯了時間。我吃過母親做的早餐,背上書包獨自走出家門。
大雪茫茫,均勻地鋪蓋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路上的雪完美無瑕,連一個腳印都沒有,更別提見到人影了。想到自己竟是今天最早出門的人,我歡欣雀躍,似乎有一團火在心頭燃燒,抵御了無邊的寒意。走到村里的代銷店時,想起一個要好的同學,我決定邀他同行。敲門許久,屋里才傳來他母親驚訝的聲音:“你怎么這么早?現(xiàn)在才凌晨兩點?!?/p>
我嚇得一個激靈,說:“不可能吧?我都吃了早餐要去上學了?!?/p>
屋內,燈亮了。她的聲音又傳出來:“現(xiàn)在真的是凌晨兩點。你媽媽看錯時間了吧?要不在我這里擠一下,再睡會兒吧?”
想到在別人家睡覺多有不便,我決定趕回去睡一個回籠覺,便跟她告辭了。走出數(shù)步,她屋里剛扯亮的燈又滅了。之前的歡欣雀躍,已經(jīng)變成對深夜的恐懼害怕?;氐郊?,母親知道自己看錯了時間,后怕不已。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雪夜之行。
讓人成長的不是歲月,而是經(jīng)歷。那一次的經(jīng)歷,讓我瞬間長大了。那以后,我敢走夜路了。
(選自2023年12月10日《中國青年報》,原標題為《雪晴云淡日光寒》,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