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啟,張衛(wèi)娣
(河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0)
要了解中國的過往,必須正確看待國家的歷史。外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一直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話題。中國作為一個擁有悠久歷史和厚重文化的國家,一直以來吸引著世界目光。其中近代日本作家所寫的關于中國的文學作品,體現(xiàn)了對中國的獨特觀察和理解:有的描繪中國的古老文明、壯麗山河及多彩文化,有的則關注近代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和存在的問題。通過了解日本作家眼中的中國形象,我們可以更全面地認知自己,加深中日之間的交流與理解。
明治維新(1868—1889年)以來,日本不斷推進西洋化,殖產(chǎn)興業(yè)、富國強兵等政策逐步落實,現(xiàn)代化的車輪滾滾向前推進,一種與之對抗的新興文化運動“東洋回歸”也逐漸興起??焖俚慕?jīng)濟發(fā)展造成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失衡。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的文明精神和對文化的渴望正在逐步喪失,這一點在大正年代 (1912—1926年)的日本表現(xiàn)得也尤為明顯,當時的日本知識分子敏銳地感知到這一點。他們閱讀著漢文經(jīng)典成長,儒家道德的謙誠恭謹和道家思想的平和寧靜已深入其心靈。他們在日新月異的時代巨變中痛感現(xiàn)實生活的不如意和精神家園的喪失,選擇用懷舊排解內心的憂愁[1]。日本表現(xiàn)出的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在大正時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在大正時期之前,因為交通不便、國家政策等限制,日本只能夠通過閱讀文學作品等方式了解中國,與中國的現(xiàn)實距離仍然十分遙遠;大正年代以后,日本政府為了推行帝國擴張政策,積極開發(fā)到中國的海陸交通,使日本與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系更加密切。這樣,由交通便利引發(fā)的“中國旅游熱”持續(xù)了十數(shù)年,成為大正時代日本文化流行的“支那趣味”①的重要原因?!爸侨の丁笔钱敃r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匯。谷崎潤一郎(1886—1965年)是第一個提出“支那趣味”一詞的作家。1922年,日本當時最重要的刊物之一《中央公論》在第1期設有“支那趣味的研究”專欄,登載了包括谷崎潤一郎的關于“支那趣味”的5篇短文,這是“支那趣味”一詞第一次在公開刊物上出現(xiàn)[1]。所謂“支那趣味”,是指大正年代開始流行的對中國風物的憧憬,或者說對中國充滿異國情調的想象和向往。自此,“中國情趣”成為當時日本人描述中國風物和文化的流行語而被廣泛使用。大正時期的文學家紛紛把目光投向中國,他們以中國古典文學或自己的中國見聞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說、游記等文學作品。比如芥川龍之介(1892—1927年)的《中國游記》和谷崎潤一郎的《秦淮之夜》等。
佐藤春夫(1892—1964年),日本詩人、小說家、評論家,以艷美清朗的詩歌和憂郁的小說知名,主要代表作有《西班牙犬之家》《李太白》等。佐藤于1920年7月在廈門、漳州逗留了兩個星期左右。作為中國文化的愛好者,他根據(jù)這段旅行經(jīng)歷寫了《南方紀行》,并在日本登刊發(fā)表?!赌戏郊o行》共由六章構成:《廈門印象》《章美雪女士之墓》《集美學?!贰耳樈旅鳌贰墩闹荨泛汀吨煊晖て淙思捌渌?。1870年,清政府與明治政府簽訂的《中日修好條規(guī)》標志著近代中日兩國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交流。日本人在兩國交流初期就顯得異常積極主動,他們中有政府官員、學者、作家、商人等,佐藤便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認定,中國的廣袤大地最適合尋找異國情調的感傷、浪漫與傳奇。他對當時中國的熱衷實際上是對自己心靈故園的無盡懷戀,是以自己所熟悉的親切的“東洋”對抗來勢洶涌的陌生的“西洋”[1]。佐藤通過在中國觀察到的人物和景物,在《南方紀行》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其對中國既失望又著迷的情緒。他雖然不否認中日文化的同質性,但通過兩國文化優(yōu)劣的對比,也構筑起其對以東洋意識為背景、帶有自上而下眼光的中國情趣的新認識[2]。
中國作為古老的文明之國,并不是一個靜止的、傳統(tǒng)的、過去的存在。20世紀初對中國而言是個轉變的年代,內外勢力的登臺消散、新舊觀念的對峙交融,使得中國開始呈現(xiàn)出一個變化的、近代的、現(xiàn)實的雛形,同時也意味著中國從幻象走向實體,這樣的變化在福建南部的城市也有獨特的展現(xiàn)?!赌戏郊o行》關于中國的描繪,代表著佐藤對中國的第一印象,此游記明顯帶有同時代日本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同時加入了作家個人的“中國趣味”[3]。
佐藤春夫在《南方紀行》中對中國的人物形象描寫基本來自他在旅途中直接接觸或看到、感知到的中國人。本文試從以下三個方面分析作者的描述:第一,身為此次廈門旅游向導的“小鄭”的形象;第二,在廈門及周邊地區(qū)勞動的“苦力”形象;第三,佐藤眼中的“中國人的性格”。
初到廈門的佐藤春夫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導游,而生在廈門、會說日語的小鄭就是最佳人選。他作為向導,帶領佐藤游覽廈門。對初到廈門旅行的佐藤來說,不管是從內心想法還是實際生活上都對小鄭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賴。只要小鄭的導游工作中有未盡佐藤心意之處,佐藤就覺得自己被當作外人,不受他人重視。在第一章節(jié)《廈門印象》的記述中,佐藤在游玩過后,凌晨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旅店時,他們的對話能夠體現(xiàn)出佐藤對小鄭的一些看法。
說完,他就出門去辦理此事了,臨出門時又對我說:“今天晚上回來得晚,我去拜托小陳照顧你”。他是四點鐘左右走的,到了六點時,被撇下的我獨自一人,因寂寞和不安,多少有些受不了?!∴嵕瓦@樣留下這些話,快步出去了。今晚,依然想讓我以不安的心情,在語言不通的人們中間睡下吧?!谶@陌生的地方,連一個認識的人都不在身旁——因為連小陳也不在——再加上言語不通……即使這些還被認為不要緊的話,那么,在對日本人的反感十分強烈的今天的這個時候、這個地方……[4]
《南方紀行》中不時提及抗日的氛圍,這是佐藤在日本所了解到的中國抗日運動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結合時代背景不難看出,當時中國正處于五四運動時期。由北京開始、后來蔓延到全國的高漲的抗日情緒,讓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佐藤處于極度危險的環(huán)境中。在其入住旅館的第一夜,小鄭說要去鼓浪嶼瞧瞧親戚,就把佐藤托付給了同行的小陳。小陳沒有過多照顧他,反而一直到晚上才回旅館。佐藤就這樣一個人孤單地待在旅館里。小鄭拋下了孤零零的佐藤,只留下一句話后就出去辦事,讓他感到十分惱火的同時,又暗暗擔憂自己的人身安全。因為在日本人的生活習慣中,既然被托付給了對方,那么對方就要全心全意為自己服務,對自己有良好的態(tài)度,不能三番五次地離開。在本就極度緊張的抗日氛圍中,小鄭的這些行為和話語,恰恰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言語不通導致彼此無法順暢地交流溝通,佐藤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恐懼感,進而發(fā)展成一種被害妄想。這使他在產(chǎn)生內心焦慮的同時,也對導游產(chǎn)生了一種不負責任、不夠體貼、沒有眼力見的印象。由此可見,佐藤對以小鄭為代表的中國人的第一印象無疑是糟糕的。
近代由于列強的侵略,我國經(jīng)濟社會壓力驟增,勞動人民不堪重負。為了躲避戰(zhàn)亂,維持家庭生計,部分底層人民只能依靠出賣力氣來換取基本的生活保障,也就是所謂的“苦力”。在近代日本作家所寫的中國游記中,“苦力”的形象屢見不鮮。文中對“苦力”形象的描述也是分析佐藤眼中中國形象的一個重要視角。
那家旅社的掌柜模樣的男人領我們上了二樓看房間——那是一間昏暗的、完全不通風的六疊大小的房間。小鄭和小陳商談著什么,然后小鄭又與掌柜的說了什么,接著吩咐苦力從二樓下來。[4]
這是文章第一次描寫“苦力”,通過描述其居住的昏暗、密不透風的環(huán)境,直觀地反映了“苦力”的卑賤地位。此外,佐藤在廈門集美大學游覽,聽聞廈門除此校外,即將出現(xiàn)新的文科類大學時,除了對中國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私立學校表示震驚,還對此類大學的創(chuàng)辦人——“華僑”②有了一定了解,并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再次引出了廈門地區(qū)的“苦力”形象:
如此大規(guī)模的私立學校,完全是由個人經(jīng)營的,并且經(jīng)營者也是中國人——陳嘉庚與陳敬賢兩兄弟,據(jù)說他們才三十五歲左右。
正如明末清初時,福建省(主要是廈門附近以及漳州、泉州的農(nóng)村)大批的人為躲避戰(zhàn)亂與饑荒涌入臺灣一樣,現(xiàn)在許多人打算“下南洋”去賺錢或定居。廈門的客棧中總是擠滿了這種人,也就是所謂的“華僑”,他們等待著去南洋的船只。其中大部分人,不用說去南洋的船費,連住客棧的錢都付不起。這些人只能依靠掮客③(這已成了一種職業(yè))——雖然尚不知自己能否被雇用,但也先以估計的工資作抵押,像牛馬一般被他們轉手倒賣,渡海而去。據(jù)說,那些沒能上船出發(fā)的人,甚至被稱為“廢人”。[4]
明末清初,清朝逐步在關外崛起,明朝的北部邊防戰(zhàn)亂不斷。為了躲避戰(zhàn)爭和饑荒,去臺灣尋找機遇的國人不計其數(shù)。在當時的佐藤看來,打算去往臺灣掙錢或定居的人就可以稱為“華僑”。這些人倘若沒有足夠好的機遇,不惜為別人當牛做馬也要去往臺灣掙錢,于是淪落到掮客甚至更差的境地,也就是廈門地區(qū)的“苦力”。這是佐藤在文章中第二次描寫“苦力”。這段話不僅解釋了廈門地區(qū)出現(xiàn)“苦力”的原因,同時也是佐藤對廈門地區(qū)“苦力”形象的基本認識。這與小林愛雄、夏目漱石的《中國印象記滿韓漫游》(1911)和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游記》(1921)中對“苦力”骯臟低賤形象的認識大致相同。細微的不同之處是佐藤認為廈門地區(qū)的“苦力”更有標志性,因為這兒的語言竟成為了南洋諸島“苦力”的通用語。他對在廈門地區(qū)生活的“苦力”的境遇更加了解,對廈門地區(qū)的印象也最深刻,才導致這種認識的產(chǎn)生。鴉片戰(zhàn)爭以清朝失敗告終后,將中國稱為“固陋之國”的言論在日本逐漸盛行。佐藤身為日本人,用先入為主的眼光觀察“苦力”們骯臟、卑微的生活環(huán)境。這和為了去臺灣掙錢而盲目跟從大流的“苦力”形象結合在一起,進一步加深了他的印象。雖然來中國之前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親眼所見還是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的沖擊。
通過佐藤文章中對中國人的種種記述,筆者認為,佐藤眼中的中國人有三種形象,即“草率”“不講衛(wèi)生”和“卑微”。
1.“草率”形象
這類形象可以從佐藤參觀集美學校時,引起他注意的極低的建校費和學校大門上的大幅頭像可以看出。
同樣的道理,其一百五十萬元的創(chuàng)建費,也比從日本社會所看的一百五十萬元的價值要大得多。(中略)據(jù)說中國人一向吝惜錢財,對公共事業(yè)更是不愿破費。所以,集美學校不但在當?shù)?而且在全中國,都是十分稀奇轟動之事。(中略)學校大門一端的墻上,掛有校主陳氏兩兄弟的大幅頭像。因為掛在了這么個特別引人注目之處,我不禁覺得有些不快。這不是與那些從上海請戲班,從廣東邀煙花隊,大張旗鼓地慶?;椎淖龇ā鞍虢锇藘伞?或者說“五十步笑百步”嗎?我甚至覺得集美學校的這種做法,相比之下更加邪氣。[4]
對于當時建造學校等大型基礎設施所需要的費用,佐藤表示難以理解。他把中國公共設施建設與日本比較,認為同樣的150萬元在中國的價值遠遠大于日本。中國人不愿在公共事業(yè)上花費錢財,顯然也體現(xiàn)了他在日本時的先入觀念。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獲勝后,日本國民認為日本的國力優(yōu)于中國這一點得到了證明。在佐藤眼中,中國用于修建公共設施建設的費用十分低廉,能夠反映出他對中國用于建設的投入力度持懷疑態(tài)度。之后在參觀集美學校時,他對文學講師陳鏡衡的評價是“不禁感到這是一位供職于集美學校、立志傳播新文化種子的人”[4]。很顯然,佐藤在承認集美學校的教師已經(jīng)奮發(fā)覺醒、致力于對學生進行新式教育的同時,依然不時流露出對中國人的不信任感,這一點在公共設施的建設上有明顯的表現(xiàn)。這說明在日本培養(yǎng)出的先入為主觀念,以及同時代日本社會對中國的負面認識,在佐藤的心中已根深蒂固[3]。他帶著偏見看待中國的種種事物,甚至話語之間帶有一些詆毀的意味。本則日記后半部分關于大幅頭像的描述,更能體現(xiàn)他內心的想法。集美學校作為散播新文化種子的樂園,在當時屬于國內較好的學校。佐藤大致了解學校的情況后,在學習和教育等方面對這所學校持贊揚態(tài)度。但當他看到陳氏兄弟的大幅頭像掛在學校大門的墻上后,又覺得這種做法過于“邪氣”,這讓他覺得難以理解甚至感到不愉快,認為大把頭像掛在學校大門墻上的做法不符合常理,有些嘩眾取寵、甚至封建迷信的意味。
2.“不講衛(wèi)生”形象
在當時所謂日本優(yōu)于中國的大環(huán)境下,佐藤在文中對中國人的形象有了明確的論述。他在集美學校的餐廳就餐時,對“不講衛(wèi)生”的中國人形象也有了具體描述。
看著這些飯菜,我突然覺得這與日本中學宿舍似有一脈相通之處,于是禁不住善意地微笑起來。他們用分菜專用的長筷子,把大盤中的菜夾至自己的小盤,然后用自己的筷子再吃。我特意在這里記下使用長筷子一事,是由于這與中國人的一貫做法——用各人自己的筷子夾同一大盤中的菜吃——很不相同的緣故。這一定是重視衛(wèi)生之故。[4]
佐藤在集美學??匆妼W生使用長筷子夾大盤子里的菜,再用自己的筷子吃飯,覺得這樣的場景與日本的學校就餐情況十分相似,因為這樣比拿自己的筷子夾同一盤菜干凈衛(wèi)生。佐藤從初到中國游歷廈門開始,在潛意識里就一直在將沿途所見所聞和日本進行比較。他一面肯定集美學校的學生頗講衛(wèi)生,一面與其他中國人的一貫做法相比較,認為其他大部分中國人的做法是很不講衛(wèi)生的行為。他刻意表明自己與中國人的不同,或許是想證明作為日本人的內心優(yōu)越感。
3.“卑微”形象
在《朱雨亭之事及其他》一章中,佐藤與養(yǎng)蜜蜂的青年在路過一座舊橋時,二人討論的關于“正德帝游歷蘇州”的傳說讓他對中國人的“卑微”形象產(chǎn)生了深層次認識。
當時我只不過是將之(正德帝游歷蘇州的傳說)作為中國人的不合理的故事記住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它確實很愚蠢。但是,在它極端的關于自知之明、盲從命運——這種卑微的道德觀念的說教中,我現(xiàn)在體味到了一種與總是認為自己卑微渺小的中國人相符的悲涼的東西。[4]
這個傳說在當時是以戲劇形式出現(xiàn)的,說的是蘇州有一個叫白牡丹的美女,雖然身份低賤,但是十分有個性,性格也頗為貞烈。正德帝在聽聞關于白牡丹的傳說后,強烈要求與其會面。兩人的會面讓正德帝對白牡丹一見鐘情,轉而向其求愛,卻遭到了拒絕,但是白牡丹這一行為反而讓正德帝更加歡喜。于是正德帝放棄隱藏身份,告之白牡丹自己的真實身份,并且下旨要冊封其為皇后。白牡丹答應后,在二人回京的途中天氣驟變,白牡丹被一道閃電擊中而死亡。這個傳說講到這里就結束了。故事中的情節(jié)讓佐藤感觸頗深,他認為白牡丹硬要成為皇后是沒有自知之明的行為,盲目跟從命運的安排,脫離了自己的卑微身份。雖然白牡丹是絕世美女,但由于長期底層生活而形成的骨子里的卑微是絕對無法改變的。在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和等級秩序的影響下,佐藤覺得生活在底層的中國人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和命運本就該如此卑微,這或許也是時代賦予他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
《南方紀行》中對景物的描繪,也是認識佐藤春夫眼中中國形象的一個重要方面。景物分為人文景物和自然景物,兩類景物在他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形象。
佐藤在當時的“華僑”陳嘉庚兄弟創(chuàng)辦的集美學校參觀時,學校的文學講師陳鏡衡送給他一首詩: “如雷貫耳有隆名,游歷萍逢倒屣迎。小說警時君著譽,黑甜吾國愧難醒?!边@讓他意識到在這樣一個腐朽落后、停滯不前的中國社會中,也有不斷奮發(fā)圖強、渴望中國覺醒的人。這句詩也讓他忽然聯(lián)想起自己在廈門所看到的景象。
陳鏡衡的詩,是那種平常的、形式化的應酬之詩,但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到廈門后的所見所聞——戰(zhàn)火不斷的時局,夜晚小巷里成群行乞的孩子,妓院及鴉片館,等等,這些已是很粗俗的畫面了。還有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情景:孩子們在街上任意亂走,苦力們擠在路邊狹小的空地上,以小石子和地面為工具,玩一種叫“行直”的賭博游戲;而同時在另一邊,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的西式洋房里,一位似乎受過良好教育、佩戴金框眼鏡的年輕女子怡然地站在二樓陽臺上,看著下面賭博的情形。[4]
當時的中國,尤其是廈門地區(qū),在佐藤看來無疑是破敗荒涼、丑陋不堪的。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的國門被打開,劇烈的社會動亂使得生靈涂炭、民不聊生。佐藤描寫的路邊隨處可見的乞討的孩子、成排的鴉片館以及身份低微、賭博上癮的“苦力”,都與近代中國動蕩的時局緊密聯(lián)系著。在那個戰(zhàn)火不斷的年代,滿目瘡痍的舊中國與已經(jīng)經(jīng)歷明治維新的日本可謂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佐藤身為日本人,內心深受當時所謂日本優(yōu)于中國觀念的影響,這也是他來到中國后產(chǎn)生巨大心理落差的主要原因之一。人文景物能鮮明體現(xiàn)兩個國家之間懸殊的社會差異,字里行間中不難看出他對廈門地區(qū)社會生活的整體印象十分糟糕。
然而佐藤對中國的人文景物并不全是壞印象。在《鷺江月明》一章中,他去往月紅堂聽歌妓演奏樂曲時,對中國的樂曲和歌妓的歌聲進行了一番評價,從中可以探析他對中國人文景物的態(tài)度。
更不可思議的是,正是這喧嘩的樂聲,把平素可稱為“樂聾”的我——我自認為至今從未真正體驗過音樂帶來的愉快——的心靈引入到一種難以言狀的昂揚的狀態(tài)。(中略)她的聲音統(tǒng)御著喧雜的樂器聲,越過了它們,在其上建筑了一種奇妙的靜穆世界,只有它留在了我的心里。(中略)這就像在紫色天鵝絨中,特意夾入絲絲細銀。(中略)總而言之,平素自嘆毫不懂音樂的我,在那晚聽了“開天冠④”之后,開始承認音樂統(tǒng)攝人類靈魂的巨大作用了。而這一點,是我在自己故鄉(xiāng)的音樂中尚未體會到的。[4]
佐藤對中國的樂曲和歌妓的歌聲給予了充分肯定,他一面自嘲“樂聾”,一面又贊揚中國音樂帶給他的興奮與快樂,映襯之下更能顯現(xiàn)出樂曲的精妙。歌妓的歌聲讓他越過樂器的喧囂,進入一個奇妙的世界。他在此段連用四個比喻,讓美妙的歌聲在腦海中呈現(xiàn)出數(shù)種不同的景象,或有關親情、或有關愛情、或有關自身的沉靜之心,歌聲營造出的畫面擊中了其具有審美意識的內心。之后他又拿中國音樂與日本比較,“開天冠”類的中國音樂毫無疑問統(tǒng)攝了他的靈魂,撫慰了他的心靈,讓其產(chǎn)生了難以言狀的感覺,帶領他進入一種昂揚的狀態(tài)。這體現(xiàn)了佐藤對中國樂曲文化的癡迷、對中國古典藝術的贊揚態(tài)度。
佐藤對中國的自然景物也充滿熱愛。他被山清水秀、美不勝收的中國自然風光吸引,美好的自然景色深深慰藉著他的心靈。在紀錄中國的自然風景時,他運用了大量的修辭手法,字里行間體現(xiàn)出對中國自然風光的無限遐想。在《鷺江月明》一章中,佐藤用了大量筆墨描寫黃昏的鷺江景色:
自那以后,我完全相信了鷺江風光居中國沿海地區(qū)之首,甚至西湖也不及它的說法。就我自己而言,那日的黃昏,是我生平所見最合我性情的自然風光,并且以后再也沒見過可與之媲美的了。(中略)在落日的光輝里投下了自己濃濃的倩影,不久便層層迭上濃淡各異的紫、藍、絳、青、黃、赤和一些難以形容的色彩。(中略)水上的夜色更深了,在一片幽暗之中,一切都顯得哀婉典雅,再加上剛才孤立的白鷺與古怪的神魚,更增添了一分凄迷與奇異——正是阿爾貝·薩曼⑤的詩的世界。而且,阿爾貝·薩曼的詩也罷、亨利·德·雷尼耶⑥的小說也罷,在情趣與變化上又如何能與大自然——今日這令人無限遐想的鷺江黃昏——相提并論呢![4]
南方的風景無疑讓佐藤產(chǎn)生了親近感。在初到鷺江時,面對美麗的景象,他毫不吝嗇地表達了贊美之意。對鷺江的景物用了大量的筆墨書寫,比如天空飛翔的鳥兒、群山上淡淡的晚霞、呈現(xiàn)出繽紛色彩的江岸、低山之上幽淡的滿月和月光下頗具神韻的白鷺。絕美的鷺江黃昏之景抓住了佐藤對中國的審美之心,這種充滿“支那趣味”的特色風光讓他流連忘返。可以看出,這些中國獨有的風景在他心中擁有極高的地位。文章最后,佐藤把鷺江的美景與阿爾貝·薩曼的詩中世界和亨利·德·雷尼耶的小說作對比,更加凸顯了鷺江美景的神韻。絕美的鷺江黃昏之景就這樣俘虜了他的心,那日的黃昏帶給他的不僅是美麗的鷺江景色,更多的是初見此景時合乎性情的感動之情。他之所以如此沉湎于鷺江黃昏之景,或許是喚醒了其文本中國中模糊的遐想的記憶[5]。鷺江月明所描繪的中國自然風景,充滿著詩情畫意的“中國情趣”,讓佐藤對東洋文化的赤誠之心顯露出來。
對兩種不同類型的中國景物,佐藤進行了巨細無遺的描寫。佐藤因語言不通導致接受信息有局限,對人物形象并不具備國人那樣豐富的認知。然而廈門旅行帶來的風景記憶在佐藤的無意識中猶如拼圖一樣被一片片拼湊起來,廈門的美麗也在他的腦海中逐漸呈現(xiàn)出獨有的圖式[6]。這或許也是其對中國浪漫之景的追求和對“東洋回歸”⑦的實際探索。《南方紀行》中的傳統(tǒng)中國猶如世外桃源般的另一個世界:漁夫泛舟野趣盎然的鷺江,才子佳人在茶園欣賞傳統(tǒng)民樂“開天冠”,讓佐藤感受到這里到處都有南方的特質。中國的南方雖然有著古典的魅力,但也正在被近代化侵蝕,是既有中國性格又有南洋風情的異國情調地區(qū)?;仡櫋赌戏郊o行》對傳統(tǒng)中國的敘述,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潛藏著佐藤春夫的南方憧憬。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歐洲的詩人和文學家曾一度感覺歐洲文明即將消亡,并尋求逃離之路,他們認為自己尚未被歐洲文明所污染。憧憬被相信的“南方”[7]。與否定文明,試圖將自己的精神寄托在別處的歐洲詩人和文學家一樣,佐藤主張“中國情趣”,試圖寄托自己的精神。的確,佐藤因為陷入了精神上的不安定,決定去南方旅行,并且被臺灣和廈門等南方的風景感動,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精神上的不安定狀態(tài)。
在大正時代西洋文化盛行的同時,“東洋回歸”悄然興起。作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家,佐藤懷揣著對中國的憧憬來到廈門,帶著日本獨特的“中國情趣”游歷南方。在廈門地區(qū)的旅途中,不負責任的旅游向導小鄭和骯臟卑微的“苦力”讓他印象深刻。在參觀集美學校時回想起廈門街頭的破敗之景,不僅擊碎了他對浩瀚無垠的中國美好的憧憬,也大大弱化了他來到中國之前內心強烈的“中國情趣”。但是當他游歷鷺江時,震懾靈魂的中國樂曲和絕美的鷺江黃昏讓他難以忘懷,這些美好事物營造出的意境完全符合他對中國的美好想象。佐藤對中國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是因為日本文明開化以后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和“中國情趣”帶來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使他對中國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但來到中國見到破敗之景,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也依舊對他的內心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這種沖擊形成的落差感或許是當時來華游歷的日本文人對中國的共同感受。佐藤對中國形象認識的轉變,除此之外一定蘊含著更深層次的文化因素與政治因素,這也是以后研究近代日本人眼中中國形象的課題。
[注 釋]
①“支那趣味”一詞也可稱為“中國情趣”(筆者譯)。從江戶時代到二戰(zhàn)結束,日本習慣上用“支那”指代中國,“支那”一詞源自佛經(jīng)的日譯本里對“秦”的訛音。大正時代日本作家口中的“支那”并不含有貶義色彩。
②在舊中國,所有移居外國的中國人或是在僑居國出生的中國人的后裔都被視為華僑。1894年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逼迫清政府割讓臺灣。此處的“華僑”是指想去臺灣尋找機遇的國人。
③掮客是指為買主與賣主之間簽訂買賣、契約(合同)收取手續(xù)費或傭金的人;類似于或比喻為這類人的人。此處的“掮客”是指沒錢付房費或船費而抵押工資,進行體力勞動的人。
④“開天冠”在文中指琵琶、弦琴、嗩吶等樂器演奏出的具有北方風格的音樂。雖是北方風格的音樂,但在當時的廈門地區(qū)也很流行。
⑤阿爾貝·薩曼(1858—1900年),法國象徵派詩人。風格上,薩曼的作品甜蜜、柔和、朦朧而又透出悲傷。
⑥亨利·德·雷尼耶(1864—1936年),法國象徵派詩人。風格上,起初受巴那斯派影響,后轉向象征主義。晚年所作更注重傳統(tǒng)格律,內容則以謳歌自然為主。
⑦這里的所謂“東洋”乃“西洋”之對應詞,意指東方,并非專指日本。這是大正時代日本知識分子為逃避當局的專制主義統(tǒng)治、尋找心靈的精神家園而遁入傳統(tǒng),在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回歸東洋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