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的弟弟是個曾被譽為“天才”的圍棋少年。在過去17年，爸爸一直對弟弟實行“魔鬼”訓練。在殘酷的圍棋定段窄門里，弟弟一次次被擊倒，又以另一種方式爬起來。

以下是方寒的講述。

喜得“天才”，狼爸施行“魔鬼”訓練

弟弟是2020年去首爾學圍棋的，他不太與我聯(lián)系。其間，我給他發(fā)消息，也只得到些時有時無的回答。

但2022年底的一天，他給我發(fā)了條短信，說準備去變性。

我趕緊打電話過去，無人接聽。我心急火燎地坐上了去韓國的飛機。

說起來，如果不是弟弟的圍棋天賦更高，或許今天在外漂泊的人就是我。

我爸是圍棋教練，他希望我子承父業(yè)，從小逼我學圍棋。監(jiān)督我的時候，他常拿著一把刻著“勸學”字樣的黃桃木戒尺，尺子尾部吊著流蘇，抽出來的時候像劍客亮出的寶劍。

記得10歲那年的一天，我剛做完圍棋死活題——你可以理解為類似殘局的東西，用來提高算路。爸爸沒看幾頁，便火冒三丈。

隨即他抽出“勸學劍”，朝我的屁股邊抽邊罵：“叫你不認真，叫你不認真。”

等吃飯的時候，全家坐下，只有我站在一旁。爸爸讓媽媽盛了碗米飯，讓我站著吃。媽媽走過來的時候，嘆著氣說：“乖，快吃?！?/p>

我捧著碗，用筷子夾著米粒一顆一顆地往嘴里送，生怕搞出什么動靜又少不了一頓咆哮。

飯后，弟弟問爸爸，圍棋到底好玩不好玩？爸爸說，可好玩了。說完，他興沖沖地拿出棋盤，開始教弟弟圍棋。沒想到，這小子當天就搞清楚了規(guī)則，很快就能在棋盤上鼓搗幾個簡單的吃子技術了。這些內容，當年我可是花了一個禮拜才搞明白。

爸爸很驚訝，去樓下超市買了一盒巧克力。晚上，弟弟得到了那盒巧克力。

熄燈之后，弟弟輕手輕腳地從上鋪爬下來。他張開手掌攤在我眼前，只見金色的錫紙揉得皺皺巴巴，咖啡色的糊狀物沾得手上都是。

“什么玩意兒，像大便?！蔽颐嗣t腫的屁股，氣呼呼地說。

“哥——巧克力，很甜。吃了就不疼了?！彼由卣f。

我嗓子開始發(fā)緊。轉過身來，我抹了點糊狀的巧克力，涂在嘴唇上，說：“看！便便口紅。”

弟弟笑了，我也笑了。

從那之后，爸爸不再逼我學圍棋。他對弟弟說，明天就開始“冠軍的訓練”。三個月后，爸爸興沖沖地讓弟弟和我對弈——這是要檢驗徒弟的成色了。不到一百步，我敗下陣來。

爸爸開心極了，把注意力都放在培養(yǎng)弟弟這個“天才”身上。

弟弟六年級的時候，在當?shù)赝g組的比賽中，拿到第三名的好成績，可以說是小有名氣了。爸爸決定，從初一開始讓弟弟休學，全力沖擊職業(yè)棋手的考試。

從那時候起，弟弟被要求放學就投入訓練，一直練到晚上10點甚至11點，之后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五六點爬起來補學校留的家庭作業(yè)。

十四五歲，是一個少年精力最旺盛的時候，但弟弟卻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的壓力來自圍棋界的高考——定段賽。中國圍棋協(xié)會自1962年成立至今，只產生了1000多名職業(yè)棋手，也就是說，在過去62年間，只有1000多人通過了圍棋定段賽這道窄門。

輸了比賽，弟弟吞下4顆棋子

那天，我從技校回來，在院子里聽到房間傳出爸爸訓斥的聲音。

弟弟站在爸爸身旁，腳尖對著腳尖，兩只手垂在身前，反復搓著。我沒想到的是，爸爸罵著還不過癮，居然從柜子里抽出好幾年沒有用過的“勸學劍”。

弟弟嚶嚶地哭起來。那些童年的記憶與恐懼一并涌了上來，我的眼眶也跟著發(fā)燙。媽媽終于受不了，沖進來說：“吃飯了，有什么吃完再說?！?/p>

吃飯的時候，弟弟站在飯桌旁，和當年的我一樣，不敢夾菜，米飯是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爸爸還絮叨個沒完。

“夠了！”我打斷他。其實，他張口閉口的“國家隊”，不過是早年當過預備隊的陪練，所謂的圍棋教練，也只是在少年宮教一幫孩子下棋。我們家的收入來源，除了奶奶一套房子的租金，主要靠我媽在牛奶廠掙的生活費，他并沒有拿回來幾個錢。

我故意沖爸爸大聲說：“我職校要畢業(yè)了，找了家寵物店當美容師，要掙錢了?！?/p>

爸爸“切”了一聲，說：“給畜生洗澡剪毛的活，別什么‘師’不‘師’的了?！?/p>

我反擊到：“你不過是拿了些小獎杯，在國家隊也只當了一次陪練而已?！?/p>

“那也是了不起的榮譽，能進國字號的隊伍就是百萬里挑一?！?/p>

“那你現(xiàn)在怎么只是個教棋匠？”我當時覺得翅膀硬了，再也不用怕他。

爸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啪”地拍了下桌子，反駁說：“那是因為現(xiàn)在搞什么快樂教育，根本培養(yǎng)不出精英?！?/p>

媽媽見情況不妙，趕緊給爸爸夾了一塊紅燒肉，岔開話題，才避免了一場暴風驟雨。

晚上，我躺在下鋪，踢了踢上鋪弟弟的床，說：“如果花錢就能拿到職業(yè)棋手的資格，我想老爸會毫不猶疑地把房子賣了給你換的?！?/p>

“要是花錢就能買到夢想，老爸肯定買給他自己了。”弟弟說。

我倆憋著聲咯咯咯地笑起來。

“你工作以后，真打算搬出去了？”弟弟突然發(fā)問。

“老頭子再也管不了我啦。我想出去看看，結識更多朋友，過自己的生活?！?/p>

弟弟欲言又止，嘆氣聲從上鋪滲透下來。

我不太會安慰人，但我希望說點好笑的，讓弟弟別這么難過。

于是，我跟他說，“有一年為了逃避訓練，我吃了一顆棋子下肚，假裝肚子疼。老媽嚇壞了，哭哭啼啼地帶我去醫(yī)院?！?/p>

“吞棋子真的不疼嗎？”

“一點也不疼，估計是因為棋子很光滑吧?！?/p>

“后來呢？”

“別提了，我期待的‘大疼一場’并沒有。醫(yī)生給我開了點排便的藥，很快，黑色棋子就出現(xiàn)在我新拉的一泡大便里……”想到那個場景，我大笑起來，“當時，老媽還認真辨認了很久。”

弟弟繼續(xù)追問：“那你逃掉訓練沒？”

“沒有，不過那顆棋子總算幫我爭取了2天休息時間。”我沉浸在那天的窘態(tài)里，笑得停不下來，弟弟卻沒有笑。

弟弟18歲那年，沖擊職業(yè)初段失敗后，對他的打擊很大。爸爸為了懲戒弟弟，讓他大冬天脫光衣服，只穿一條運動短褲，在院子里不停跑步。

弟弟后來給我打電話，說：“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p>

第二年，弟弟再次挑戰(zhàn)圍棋職業(yè)初段，在前面幾輪領先的情況下，最后一盤棋，卻主動認了輸。

得知消息后，我下午請了個假，直奔家里。我看見弟弟呆坐在黑漆漆的房間里，說：“哥，爸已經知道我是主動認輸?shù)摹！?/p>

“老頭子會打死你的。”我也急了。

這時，鑰匙轉動門鎖。老爸一進家，便踏著沉重的步伐沖向我們的房間。門被猛地推開，爸爸像一頭大象沖撞進來。

然而，未等他咆哮，弟弟突然呻吟起來，蜷縮在床上。他臉色煞白，雙手捂著胃部——看樣子不是裝的。

老爸有些慌了，我也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媽媽沖進來，果斷上前把弟弟扶起，吼了一聲：“上醫(yī)院吶——”

醫(yī)生給弟弟做了催吐。最后，從弟弟的嘴里竟吐出4顆棋子，爸爸瞬間拉長了臉——他當然猜到，弟弟是故意吞的。

還好棋子外表光滑，問題不大。不過，這次檢查也發(fā)現(xiàn)弟弟有嚴重的胃炎，棋子誘發(fā)胃炎，才會特別疼。

折騰一晚上，離開醫(yī)院的時候，爸爸突然指著病懨懨的弟弟，大聲呵斥。

弟弟仿佛暴風中飄揚的旗幟，任由父親打罵。

媽媽一把抱住弟弟，嗚咽地對弟弟念著：“要聽爸爸的話，要聽爸爸的話……”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覺得這個家太亂了。

回到家后，我想起包里還有一盒巧克力，遞到他手上：“情人節(jié)沒送出去，給你算啦?！?/p>

弟弟打開盒子，黑黑的巧克力像黑色的棋子。我拿出一顆塞進他嘴里：“甜口的，止疼?！?/p>

弟弟這才笑了，說：“這是還給我了?！?/p>

重返光明，做自己人生的主角

我抵達首爾的時候，弟弟等候在機場接我。

時隔兩年再見，他瘦得像得了癌癥。快下車前，弟弟說幫我找間旅館。我堅持要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弟弟拗不過，帶我七繞八繞，來到一所公寓。繞過正面樓，弟弟弓起背鉆進黑漆漆的門洞里，我只好也跟著他。

來到地下一層，環(huán)境稍好轉些。燈光是白色的，有一個10多平方米的客廳。我有1.7米，但這里的天花板到我的頭頂只有一個手掌長的距離。

弟弟說他和另外六個人一起合租在這里，臥室在旁邊小隔間里。

弟弟拉開靠里的一間移門，空間的大小讓我誤以為是個稍寬些的衣柜。然后弟弟席地而坐，沖我點了點頭。

我終究忍不住了，問：“你干嗎說要變性？”

弟弟思索了很久：“我現(xiàn)在只有初中學歷，不繼續(xù)考圍棋職業(yè)初段，還能干什么？”

“那跟變性有什么關系？”我問。

“家里把房子抵押送我來韓國學棋。這兩年，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努力并不一定能得到回報，我還是沒通過那道窄門……我想過了，只有變成女的，參加女子組彎道超車，才有可能勝出?！?/p>

“你瘋了？老爸舉債不是你的錯，是老爸魔怔了?！?/p>

“可我還有什么路可以走！”弟弟緊握拳頭，提高了嗓門。

“走出去，就像這樣！”

我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把他往外拽。我吼道：“就像這樣走出去，很簡單，往外走，全是路！”

弟弟試圖甩開我?？晌也蝗莘终f，拖拽著他從地下室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看到我把弟弟從韓國帶回家，老頭子震驚得眼珠都要掉到地上。他暴跳如雷，沖進房間，抽出黃桃木戒尺，朝著弟弟的方向就揮舞過去——那樣子簡直滑稽可笑。

我用身子擋在弟弟面前，一把奪下他手中的戒尺。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高出爸爸半個頭了。那把戒尺在我手上，像竹片一樣被我一折為二。“啪”的一聲，我把戒尺扔在地上。

“以后，弟弟的事，我管定了。”我說。

爸爸半晌沒緩過神來，他站在門外，沖著我喊：“你管，你管，貸款你來還，你還！”

弟弟站在我身邊，深吸一口氣說：“哥，我會去找工作……”

“還個屁?！蔽艺f，“又不是我們的錯。”

話是這么說，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幫弟弟找一份工作，總要為未來做些打算。

考慮到弟弟其他的也不會，我?guī)退诰W上給所有的圍棋機構都發(fā)送了簡歷。

陪他去面試那天，弟弟穿著白襯衫，蒼白瘦弱的臉在日光下泛著些許紅暈，像個靦腆的女生。

面試很順利，負責人說，他們在教學上實行末位淘汰，正在清退一些不受歡迎的圍棋教練，剛好需要弟弟這樣的年輕血液。

入職后，孩子的天真活潑感染著弟弟。他整個人都松弛下來。從小就溫柔的弟弟，獲得了小朋友的喜愛。

“你這一步棋雖然下錯了，但很有勇氣哦?！?/p>

“輸了就大哭一場吧，下一回我們繼續(xù)加油?！?/p>

“圍棋很好玩吧，對啦，不要太在意輸贏哦，最重要的是，覺得自己進步就好?！?/p>

弟弟每天在家長群里，耐心鼓勵小朋友們“走自己的棋”，又像在和他自己對話。

僅僅兩個多月，弟弟成為圍棋機構里面最耐心、溫柔的名牌老師，第三個月，弟弟順利轉正，正式簽了工作協(xié)議。

弟弟去人事部辦手續(xù)那天，正好有個大概五六十歲的職員在辦離職。負責人沖那人說：“不能怪我們，你的教學方式落伍了，留生率太低?，F(xiàn)在的孩子都喜歡有人夸，要鼓勵的……”

那個背影有點肥碩，看起來帶著幾分落寞。等那人轉身，弟弟愣了一下，接著快步走出他的陰影，迎上去，喊了一聲“爸”。

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弟弟入職的正是爸爸之前工作的圍棋機構。

他嘆著氣，搖了搖頭，像一頭年邁的大象，緩慢地走出弟弟的視線……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