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歡
民本傳統(tǒng)是理解現(xiàn)代中國政治的重要路徑(1)任鋒、楊光斌、姚中秋、田飛龍:《民本與民主:當代中國政治學理論的話語重建》,《天府新論》2015年第6期。,也是歷史政治學闡釋“第二個結合”的重要方面。楊光斌曾提出社會主義與民本主義的內在連續(xù)性(2)楊光斌:《中國民主模式的理論表述問題》,《政治學研究》2022年第1期。,通過考察社會主義早期傳入中國的敘事方式,這種內在連續(xù)性能夠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 事實上,一些西方研究者早已注意到民本傳統(tǒng)對社會主義傳入中國的重要影響,如美國著名中國問題研究專家施樂伯(Robert A. Scalapino)等人通過考察梁啟超與孫中山的社會主義思想發(fā)現(xiàn),十月革命之前中國許多革命者將傳統(tǒng)民本思想與社會主義聯(lián)系起來論述,并本能地傾向于社會主義。(3)Robert A. Scalapino,Harold Schiffrin,“Early Socialist Currents in the Chinese Revolutionary Movement:Sun Yat-sen versus Liang Ch`i-ch`ao,”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18,No.3,1959.而民本傳統(tǒng)與中國革命及中國社會主義的關系要更加深遠,如法國著名中國學家謝諾(Jean Chesneaux)通過文人的烏托邦傳統(tǒng)和農民階層的平等主義抗爭運動,論證傳統(tǒng)中國與現(xiàn)代社會主義之間的“跨時代”的聯(lián)系;(4)Jean Chesneaux,“Egalitarian and Utopian Traditions in the East,” Diogenes,Vol.16,Iss.62,1968.李約瑟(Joseph Needham)在1986年的一篇文章中認為,現(xiàn)代中國革命仍然是朝著傳統(tǒng)“大同”和“太平”理想前進的一個關鍵步驟;(5)Joseph Needham,“Social Devolution and Revolution:Ta Thung and Thai Phing”,in Roy Porter and Mikulas Teich(eds.),Revolution in Hist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p.61-73.溝口雄三則更進一步,將社會主義機制當作中國土生土長之物,認為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網絡、生活倫理和政治理念共同構成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基礎。(6)溝口雄三:《中國的沖擊》,王瑞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24頁。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科學社會主義的主張受到中國人民熱烈歡迎,并最終扎根中國大地、開花結果,決不是偶然的,而是同我國傳承了幾千年的優(yōu)秀歷史文化和廣大人民日用而不覺的價值觀念融通的。”(7)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1年,第120頁。關于社會主義在清末民初的傳播問題,過去一些學者以反傳統(tǒng)的思維來理解,傾向于以嚴格的馬克思主義解釋否定傳統(tǒng)思維與社會主義的內在關聯(lián)。(8)王進:《試論我國傳統(tǒng)文化對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影響》,《青海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化,逐漸出現(xiàn)了一批正視傳統(tǒng)文化對社會主義早期傳播影響的研究,并以“民本”的概念對這一時期的傳統(tǒng)思維進行總結。(9)孫代堯、路寬:《探尋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史源頭》,《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11期;付粉鴿、李強:《民本主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本土文化基因》,《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王剛、范琳:《正面與負面:民本思想對中國早期知識分子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21年第1期;邱華宇:《馬克思主義傳播起始階段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結合——以〈馬藏〉第1部第1—8卷為考察對象》,《理論學刊》2022年第4期;吳增禮、胡鵬:《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影響》,《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3年第2期。然而,既有研究較少關注社會主義早期傳播時期的革命認知,亦未深入解釋“傳統(tǒng)—革命”的內在關聯(lián)。傳統(tǒng)與革命作為社會主義傳播的兩種話語方式,在清末民初主要展現(xiàn)為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革命。本文將考察兩者既對立又融通的歷史過程,以期厘清兩者之間復雜的內在糾葛,這應有助于進一步闡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何種意義及何種程度上形塑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特色。
“民本”作為一個概念產生于近代,內涵較為寬泛。梁啟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首先總結為民本主義,并列舉《尚書》 《國語》 《左傳》中與之相關的語句證之。(10)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8—45頁。金耀基認為民本并非一家一派之言,也不是一個邊界清晰的思想概念:“凡為生民立命,凡為天下著想之精神,即是地道的民本思想。講民本思想,若僅從‘民本’二字的字面去把捉、衡量,未免失之皮相了?!?11)金耀基:《中國民本思想史》,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6頁。廣義言之,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許多內容都可冠以民本之名。民本最初與天命緊密相連,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秦誓》)。伴隨著社會結構的變化,民本才逐漸擺脫天命色彩,成為中國政治思想的重要內容,如“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12)《五子之歌》古有偽書之爭,但今人考證對古文《尚書》真?zhèn)味嘤修q駁,不能一概否認。詳見李學勤:《清華簡與〈尚書〉、〈逸周書〉的研究》,《史學史研究》2011年第2期;賈學鴻:《清華簡的文章體式與傳世古文〈尚書〉的真實性》,《江漢論壇》2019年第2期;劉光勝:《〈古文尚書〉真?zhèn)喂冈僮h》,《歷史研究》2020年第4期。,“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以民為本也”(《晏子春秋·內篇》),“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管子·霸言》),“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新書·大政上》)。民本自始便與中國政治關系密切,并在歷史中不斷發(fā)展完善。
若將民本作為一個整體的政治理論,可以說民本既是古代中國政治理論與政治合法性的源頭,也是中國政治最具根本性的實踐準則,中國古代政治在價值、邏輯和事實層面都籠罩在民本的規(guī)范和約束之下。在幾千年的歷史脈絡中,中國發(fā)展出了一系列基于民本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并使民本的關懷深入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心中。因此,當晚清民生凋敝、觸目驚心之時,兼具西方智識的思想家們自然地轉向一個與民本政治傳統(tǒng)極具親和性的外來概念——社會主義。面對清末的社會政治困境,思想家們一方面立足傳統(tǒng)民本理想尋求出路,另一方面以傳統(tǒng)資源理解西方先進思潮,社會主義開始在他們的頭腦中扎根生長。
民本的邏輯起點是“生民”,是“足食”,因而傳教士李提摩太在1891年向中國介紹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時,開篇即說“夫國以民為本,而民以食為天”(13)金竺山農、李提摩太:《保民新法論》,《萬國公報(上海)》1891年第34期。。由于早期農業(yè)中國生產力水平低下,物資匱乏,只有盡量做到均平,才能夠維系“足食”的要求,故而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論語·季氏》)。因此,1899年《萬國公報》翻譯《社會演化》時,第一章即說“民為邦本,古有明訓,乃不能糊口者,偏屢見于民之中”,進而介紹西方為解決社會“不均”而奮斗革命的“百工領袖”馬克思,并為馬克思主義取了一個極具民本色彩的名字——“安民之學”。(14)本杰明·頡德:《大同學·第一章》,李提摩太譯,蔡爾康撰,《萬國公報(上海)》1899年第121期。在梁啟超引進日本翻譯的“社會主義”概念之前,西方的傳教士在《萬國公報》中經常將Socialism和Communism翻譯成“人群之說”和“均產之說”。(15)伯納爾:《一九○七年以前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丘權政、符致興譯,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7頁。事實上,無論是“安民之學”還是“均產之說”,都體現(xiàn)著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主義之間極強的親和性。
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主義的親和性使得當時許多學人認為中國自古的民本傳統(tǒng)即是社會主義。例如,嚴復在1906年翻譯《法意》的時候,將老莊的民本理想與歐美社會主義對照說:“貧富之差數(shù)愈遙。而民之為奸。有萬世所未嘗夢見者。此宗教之士。所以有言。而社會主義。所以日盛也。此等流極。吾土惟老莊知之最明。故其言為淺人所不識。不知彼于四千余年之前。夫已燭照無遺矣?!?16)譯者嚴復自注。參見孟德斯鳩:《法意》,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第325頁。老莊道家的民本理想固然追求均平,但較少付諸政治實踐,因而更多人以儒家比附社會主義。如江亢虎在1911年寫道:“社會主義,非西人新創(chuàng)之學說也,我中國夙有之,顧無能倡道之成一教宗,組織之成一科學者?!?17)江亢虎:《〈社會主義述古〉緒言》,載汪佩偉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江亢虎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0頁。蔡元培在1920年也以孔子和周制為例,說“我們中國本有一種社會主義的學說”,又說“中國本又有一種社會政策”。(18)蔡元培:《社會主義史序》,《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1期。以傳統(tǒng)認知解釋從西方傳入的社會主義,固然與時人知識背景有關,卻也道出了中國接受社會主義的一種內生的、歷史的動力。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對于社會主義的理解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方面:民本的大同理想、民本的平等主義和民本的土地意識。
“大同”是《禮記·禮運》中儒家民本政治的理想形態(tài),在晚清時期被康有為重新喚起,成為維新者與革命者重要的思想資源。康有為立基于“公羊三世說”的《大同書》開啟了民本政治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西方政治的艱難轉向,這種轉向之所以在理論上是合法的,是因為兩者殊途同歸:“故民權之起,憲法之興,合群均產之說,皆為大同之先聲也?!?19)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21頁。梁啟超于1901年12月在《清議報》發(fā)表《南??迪壬鷤鳌?,說道:“先生之哲學,社會主義派哲學也。”(20)梁啟超:《南??迪壬鷤鳌罚讹嫳椅募c?!返谌?,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 951頁??涤袨榈乃季S有著明晰的舊學理路,而梁啟超稱之為社會主義,看起來是本能地拿傳統(tǒng)的民本理想對應他在日本接觸到的西方社會主義。美國小說家貝拉米的空想社會主義小說《百年一覺》在1894年翻譯出版之后,譚嗣同稱《百年一覺》的西方理想世界“殆仿佛《禮運》大同之象焉”(21)譚嗣同:《仁學》,《譚嗣同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93頁。。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禮崩樂壞意味著封建等級制的逐漸崩潰,當維系周禮的天命變得無常,平等主義思維也就勃發(fā)起來。(22)余英時引用《莊子·人間世》“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認為“莊子之說將‘天’‘人’關系推到了個人化的極致。不但如此,人人都是‘天之所子’,則地上人王獨稱‘天子’并壟斷與‘天’的關系便完全失去了根據(jù),而最初巫師所建構的‘天命’系統(tǒng)也不得不隨之崩解了”。詳見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中華書局,2014年,第38頁。先秦民本政治的平等主義更多著眼于生活生產資料的均平,而這也成為學人介紹社會主義的關鍵內容。晚清學者宦懋庸注解《論語》時就說:“‘均無貧’即今日民生社會主義之意,由是而和而安則天下大同矣。”(23)宦懋庸注:《論語稽》,維新印書館,1913年,第257頁。1919年杭辛齋又以《周易》中《謙卦》之“裒多益寡,稱物平施”與社會主義相對:“皆今世社會主義之所主張,而《易》象已著明于數(shù)千年以前矣?!?24)杭辛齋:《學易筆談》,岳麓書社,2010年,第230頁。民本傳統(tǒng)對生產資料平等的追求恰與西方社會主義的論述相照應。1903年杜士珍翻譯日人所著《近世社會主義評論》,認為產業(yè)的不平等要甚于政治不平等。在他看來,即使有“兵威刑戮”“暴君悍吏”,也不過“被困于一時”,而且難逃“當世之公論”和“后人之清議”,產業(yè)的不平等將導致貧困的不可逆轉,“其受制之慘,有什倍其于政體專制者矣”。他進而回顧中國舊學說:“我中國唯列戰(zhàn)大儒多有發(fā)明此意,末學流傳,輾失師旨,而井田均產之法且見迂闊于后世,此亦足見中國學術之衰矣。”(25)譯者杜士珍自評。參見久松義典:《近世社會主義評論》,杜士珍譯,《新世界學報》1903年第5期。主張經濟的平等,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中國自然走向類似于“均田”的平均地權。
民本的土地意識在社會主義傳入之初就被格外地標明出來,甚至貫穿了整個社會主義傳播的歷史過程。這種土地意識最初是農業(yè)社會的均田,而后又接受彼時美國社會主義“單稅制”理論追求土地國有。章太炎在介紹社會主義的時候,始終觀照舊學中對土地兼并的貶抑,其在初版于1900年的《訄書》中談到:“是故有均田,無均富;有均地箸,無均智慧。今夏民并兼,視他國為最殺,又以商工百技方興,因勢調度,其均則易。后王以是正社會主義者也?!?26)章炳麟:《訄書:初刻本、重訂本》,朱維錚編校,中西書局,2012年,第210頁。嚴復則頗有民本的復古思維,認為西方社會主義的出現(xiàn)正是機器時代民生困頓所導致,因此將羅馬田制的變遷與中國均田相連:“今之持社會主義。即古之求均國田者也?!?27)譯者嚴復自注。參見孟德斯鳩:《法意》,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第565頁。1901年國人翻譯《近世政治史》,在譯序中談到:“西國學者,憫貧富之不等,而為傭工者,往往受資本家之壓制,遂有倡均貧富制恒產之說者,謂之社會主義。社會云者,蓋謂統(tǒng)籌全局,非為一人一家計也。中國古世有井田之法,即所謂社會主義?!痹趯⑸鐣髁x與均田制對照之后,又介紹德國社會黨“麥克司與拉司來”二派,即馬克思與拉薩爾。(28)有賀長雄:《近世政治史》,《譯書匯編》1901年第2期。資產階級革命派則傾向于以土地國有來闡釋其社會主義(民生主義)理論,如1906年胡漢民在《民報之六大主義》第三部分講社會民主主義(國產主義):“惟土地國有,則三代井田之制,已見其規(guī)模。以吾種智所固有者,行之于改革政治之時代,必所不難?!?29)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民報》1906年第3號。胡漢民等人宣揚的土地國有及在此基礎上的“單稅制”,事實上是吸收了美國社會主義者的理論,將現(xiàn)代經濟理論與民本傳統(tǒng)進行簡單比附。
總而言之,社會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無一不有民本政治的關切,無一不與中國傳統(tǒng)相連。大同理想,孔子“均無貧”的平均主義,孟子“井田制”的土地意識,在晚清民族危機加深的時候“異乎尋常地急劇發(fā)展起來,從而迅速地為社會主義平等理想傳入中國創(chuàng)造了重要的輿論基礎”(30)楊奎松、董士偉:《海市蜃樓與大漠綠洲——中國近代社會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頁。。
民本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困境,即是其復古主義傾向。雖然傳統(tǒng)知識分子經常以這種“回向三代”的復古主義批判現(xiàn)實甚至改造現(xiàn)實,但其復古傾向仍然約束了晚清知識分子的方向選擇。與這種復古相對,變革時代的另一思潮即進化論也沛然興起。當社會進化的思想深入人心之后,西方最先進的社會主義思潮也就有了傳播的土壤。在進化論的熏陶下,民本的大同理想一變而為革命的社會主義。
經由嚴復介紹,《天演論》的社會進化思想對晚清時期追求救亡圖存的中國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社會主義作為社會進化的最后階段自然備受推崇。1903年馬君武從進化論的角度理解社會主義,認為達爾文的進化論與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實相與有密切之關系”,進而批評一些思想家將傳統(tǒng)的“大同”與社會主義聯(lián)系起來是“不知競爭不息之旨”。(31)馬君武:《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譯書匯編》1903年第11期。而推崇佛家的章太炎,也認為社會主義與世界“隨順進化”最為切近:“亦惟擇其最合者而倡行之,此則社會主義,其法近于平等,亦不得已而思其次也?!?32)章炳麟:《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徐復點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13頁。以進化邏輯理解社會主義的思路影響深遠,1917年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所創(chuàng)辦的《民國日報》仍然以此來宣揚社會主義:“科學的社會主義有預期之目的可達,有一定之階級可循,其進化之跡象與動植物之嬗蛻相同,其因果之公律與理化學之分析無異,非僅一種之理想中極樂世界也?!?33)《社會主義教育機關》,《民國日報》1917年1月3日。
雖然社會進化思維有批判“大同”復古傾向的理論潛質,但同時也有人將作為理想的“大同”本身與其實現(xiàn)路徑分割開來,并嫁接到“帝國—民族國家—社會主義”的進化理路之中。1903年三合會受社會主義思想影響發(fā)行機關報《大同日報》,《新民叢報》轉載《大同日報緣起》一文,稱“今列國由帝國主義而升為民族主義,漸由民族主義而變?yōu)樯鐣髁x,似亦去大同世不遠矣”。他們提倡以立憲改革促進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并說:“以中國賢圣所傳天下學、大同學之種子,久經灌溉,豈憂其不繁生耶?”(34)《秘密結社之機關報紙》,《新民叢報》1903年第38、39號合本。復古的“大同”搖身一變,成了社會進化的頂點。事實上,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對于進化論、社會主義、大同理想的認知是較為模糊的,大多數(shù)人的論述方向更多取決于現(xiàn)實的政治需要。
隨著現(xiàn)實的政治矛盾愈演愈烈,社會進化論開始走向以社會革命為路徑的社會主義。在無政府主義者李石曾、吳稚暉看來,社會革命是通向社會主義的必然過程,同時也是社會進化的邏輯延展:“凡吾輩今日主張社會革命與大同主義者,昔皆曾主張種族革命與祖國主義,此二主義非相反,惟今之主義較昔之主義為進化耳。”(35)《與友人書論新世紀(來稿)》,《新世紀》1907年第3號。對于一些接受日本社會主義影響的知識分子來說,伴隨社會革命的暴力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可以采取政治“暗殺”等活動。與之相反,改良派人物如梁啟超雖然認識到社會主義必將到來,但是否定暴力的社會革命,認為社會革命是野心家煽動乞丐流氓以實現(xiàn)個人私利的工具。在他看來,“辨理的社會主義”不需要暴力也能實現(xiàn),“蓋辨理的社會主義與感情的社會革命,決非同物,非必由人民暴動舉行社會革命,乃可以達社會主義之目的”。(36)梁啟超:《答某報第四號對于本報之駁論》,《飲冰室文集點?!返谌?,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 453頁。梁啟超極力反對暴力的社會革命,并在1906年掀起了一場與資產階級革命派的論戰(zhàn),但最終以革命話語的勝利而告終。(37)汪越:《從20世紀初兩場社會主義論爭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研究》2020年第10期。
在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看來,社會革命不僅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階段,在中國進行社會革命也有著先天的優(yōu)勢。這一思路被同盟會的《民報》大力宣揚,如馮自由在解釋同盟會的“民生主義”與政治革命的關系時,認為正是因為中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弱小,社會革命的阻力就小,更適宜在政治革命之初即實行社會主義:“橫覽世界列國,其受資本家之害未深者,惟我中國;其能實施民生主義而為列國之模范者,惟我中國?!?38)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1906年第4號。朱執(zhí)信在1906年發(fā)表的《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中,將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進行概念上的區(qū)分,認為“凡政治革命之主體為平民,其客體為政府(廣義)。社會革命之主體為細民,其客體為豪右”,并列舉了漢代以來抑制兼并、尊農賤商的歷史,認為傳統(tǒng)中國政治就重視“細民”,“抑豪者而利細民者,中國自來政策者之所尚者也”。(39)朱執(zhí)信:《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載谷小水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朱執(zhí)信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9頁、第44頁。朱執(zhí)信以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實踐論證了社會革命在中國的歷史正當性。辛亥革命之后,孫中山仍以社會革命為重中之重,他在1912年的演講中說:“英是君主立憲,法、美皆民主共和,政體已是極美的了,但是貧富階級相隔太遠,仍不免有許多社會黨想要革命。蓋未經社會革命一層,人民不能全數(shù)安樂,享幸福的只有資本家,受痛苦的尚有多數(shù)工人,自然不能相安無事?!币詫O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事實上還是站在“細民”的角度談問題,并以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特征立論,認為中國更容易實行社會革命:“中國文明未進步,工商未發(fā)達,故社會革命易。”(40)孫中山:《在南京同盟會會員餞別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二卷,中華書局,1982年,第319頁。
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使得經由社會革命進入社會主義有了現(xiàn)實的榜樣。1918年3月,無政府主義者首先在《勞動》上聲援俄國:“現(xiàn)在我們中國的比鄰俄國,已經正大光明的做起貧富一般齊的社會革命來了。社會革命四個字,人人以為可怕,其實不過是世界的自然趨勢?!?41)持平:《俄羅斯社會革命之先鋒李寧事略》,《勞動》1918年第1卷第2號。這一時期的論述在表面上仍然延續(xù)著資產階級革命者的思路,區(qū)分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并呼喚后者,如北大的羅家倫認為“以前法國式的革命是政治革命,以后俄國式的革命是社會革命”,但其對社會革命的理解已經有了不同,他認為社會革命是“民主戰(zhàn)勝君主的革命;是平民戰(zhàn)勝軍閥的革命;是勞動者戰(zhàn)勝資本家的革命”。(42)羅家倫:《今日之世界新潮》,《新潮》1919年第1卷第1號。通過社會革命以實現(xiàn)社會主義,開始被學生們大張旗鼓地傳揚,如孟真直接宣稱:“俄國式的革命——社會革命——要到處散布了?!?43)孟真:《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新潮》1919年第1卷第1號。社會革命的概念影響如此之大,儼然成了標明中國前途、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主流話語。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社會革命在早期領導者的著作和黨的官方文件中也頻繁出現(xiàn),并被視作實現(xiàn)無產階級解放的唯一途徑。(44)李永杰:《馬克思主義“社會革命”概念的中國化理解與運用》,《黨史研究與教學》2021年第1期。
在社會主義早期傳播的過程中,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革命看似形成了各自的話語體系并且相互對立,實則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然而,當我們指出這種內在關聯(lián)的同時也要警惕對這種關聯(lián)的過分夸大。正如張灝先生所說:“過分強調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文化的斷層固然是錯誤的,過分強調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文化的延續(xù)性也同樣是錯誤的。重要的是:斷層與延續(xù),脫節(jié)與承襲,不是有此無彼,互相排斥的文化現(xiàn)象,而常常是多少并存的?!?45)張灝:《傳統(tǒng)與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9年,第185頁。梳理并澄清這種“并存”是加深我們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解的應有之義。
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革命的內在關聯(lián)不僅體現(xiàn)在知識分子的思想線索之中,也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革命路徑的選擇之中。面對內憂外患的中國,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紛紛在半傳統(tǒng)半現(xiàn)代的中國發(fā)起了面向未來的革命探索。所謂的半傳統(tǒng)半現(xiàn)代,不僅是指當時的社會結構,也是指知識分子的思想結構。知識分子從歷史中搜羅出一切傳統(tǒng)的優(yōu)勢因素,期望以此理解吸納最先進的西方思想。這種建立在社會性質基礎之上的思想激蕩,就表現(xiàn)為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革命的對立統(tǒng)一。從歷史的發(fā)展來看,正是社會主義與民本傳統(tǒng)的結合,使得中國革命具有了歷史合法性,使得革命者的視角轉向中國社會最底層的農民,使得中國廣大人民在資本主義發(fā)展薄弱的時期(工人階級占據(jù)少數(shù))仍然服膺社會主義,為人民的政治化和無產階級意識的培育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土壤。
傳統(tǒng)的民本政治本身就包含著革命思維,如《周易》所云“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周易·革卦·彖傳》)這一革命邏輯根本上還是以民為出發(fā)點,即《左傳》中所講的“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左傳·桓公六年》)。當政治的合法性從“天” “神”轉向“民”的時候,民本政治就內在地包含了革命的合法性。因此,《禮記》在講民本的大同理想之后,也提出如果政治家沒有依循民本的規(guī)章制度,則會“在執(zhí)者去,眾以為殃”(《禮記·禮運》)。孟子、荀子也都基于同樣的邏輯提出“誅獨夫”的合法性。(46)《孟子·梁惠王下》:“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薄盾髯印ぷh兵》:“誅桀、紂若誅獨夫?!眰鹘y(tǒng)社會中的一些農民革命之所以能夠一呼百應,也是民本的政治邏輯使然。正如金耀基所說:“民本思想與革命思想實是儒家政治哲學的一刀之兩面,凡言民本思想者,必同時亦講革命哲學?!?47)金耀基:《中國民本思想史》,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12頁。當然,傳統(tǒng)革命與現(xiàn)代革命有著本質差異,但其出發(fā)點和話語的一致性毫無疑問有助于現(xiàn)代革命的宣傳和發(fā)展。
民本與革命的密切關聯(lián)為晚清之后的知識分子提供了強有力的合法性支持。當康有為“公羊三世說”的強政治批判開始顯露出民本傳統(tǒng)的時代鋒芒,西學激越下的革命的熱血隨之澎湃。孫中山以“民生主義”指稱“社會主義”(48)馮自由曾明確說明:“民生主義(Socialism)日人譯名社會主義?!痹斠婑T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1906年第4號。,并在《民報》發(fā)刊詞中提出了他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革命號召:“而民生主義,歐美所慮積重難返者,中國獨受病未深,而去之易……吾國治民生主義者,發(fā)達最先,睹其禍害于未萌,誠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49)孫中山:《發(fā)刊詞》,《民報》1905年第1號。孫中山認識到“吾國治民生主義,發(fā)達最先”,卻將政治革命置于社會革命的優(yōu)先地位。而隨著辛亥革命的失敗,人們的革命思維開始轉向,以陳獨秀、李大釗主陣的《新青年》雜志為代表,“他們崇尚‘以民為本’的‘人心變動’,即所謂社會改造運動。因此,他們明顯地傾向于社會主義的改造方法,極大地看重平民及其勞動階級的歷史作用。”(50)楊奎松、董士偉:《海市蜃樓與大漠綠洲——中國近代社會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62頁。年輕一輩的革命家仍然篤信著民本,并向勞動階層靠攏,逐漸認識到社會革命的優(yōu)先性。
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革命都有著深刻的底層關懷,這也是兩者能夠產生辯證聯(lián)結的根本出發(fā)點。在墨子刻看來,近代思想家接受西方的一個基本邏輯即是民生:“歡迎西方物質進步之前景的,不是那些懷有提高生活水平這一普通愿望的人,而是那些認為‘人的生計’這一問題是有最重要哲學意認的人?!?51)墨子刻:《擺脫困境——新儒學與中國政治文化的演進》,顏世安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2頁。從“人的生計”出發(fā),民本的“民”就不僅僅是政治革命所要求的“人民”,更是社會革命所對應的“細民”。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同時意識到了這兩者的重要性,一方面抨擊晚清政府的腐朽統(tǒng)治,追求西方的政治革命;另一方面站在“細民”的立場以傳統(tǒng)民本政治接引社會主義,走向“中國特色”的社會革命。當西方的社會革命宣揚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抗爭時,中國則將“細民”與“豪右”的階級對立擴大到農民與土豪劣紳的對立。民本傳統(tǒng)和社會革命都要求關注底層,基于中國半封建的社會性質,底層就不僅是工人,還有農民。傳統(tǒng)民本思想的階層關懷在科學社會主義逐漸清晰的時候自然轉變?yōu)殡A級意識。李大釗實際上清晰地意識到了這種聯(lián)系。在邁斯納看來,李大釗與陳獨秀的不同之處就在于這種認識,即“認為中國社會內部的革命力量,無論其階級構成如何,天然地傾向于社會主義”,甚至認為中國有“中華民族固有的無產階級意識”。(52)莫里斯·邁斯納:《李大釗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譯組譯,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9年,第249頁、第250頁。中國人對社會主義的“天然傾向”和“固有的”無產階級意識,無疑都與民本政治傳統(tǒng)有著內在關聯(lián)。也正是這種關聯(lián),使得李大釗和中國共產黨人的革命目光最終投向了底層的農民。
民本傳統(tǒng)相關的政策和制度,與社會主義所要求的革命內涵具有類似性。長期浸淫民本思維的知識分子贊賞平等主義的政策,如蒙文通評論經學家心目中的制度建構時說:“今學家的思想是一個萬民一律平等的思想。井田制度是在經濟基礎上的平等,群眾學校是在受教育和作官吏機會上的平等,封禪是在出任國家元首上的權利的平等,大射巡狩是在封國爵土上的平等,明堂議政是在議論政治上的平等。”(53)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學》,載中國科學院山東分院歷史研究所編:《孔子討論文集》(第一集),山東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15頁。這種平等主義的根源當然是經濟的平等,這也是民本傳統(tǒng)接引社會主義的反資本傾向的重要內涵。呂思勉評龔自珍《平均篇》,認為經濟平等是國情需要:“此篇大意,以貧富不齊為致亂之原。而以操其本原,隨時調劑,責諸人主……故藉國家之權力,以均貧富,實最合于我國之國情者也?!?54)呂思勉:《中國社會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6頁。以國家力量調節(jié)貧富,不僅是自漢代以來反“兼并”的歷代政策實踐,也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的潛在認知。
對傳統(tǒng)民本實踐和民本制度的歷史認知,使得知識分子毫不費力地轉向對社會主義的追求。馮自由認為民生主義(社會主義)“濫觴于中國”,又舉王莽新政、王安石變法、太平天國設立公倉等例子,進一步闡述道:“民生主義實為中國數(shù)千年前固有之出產物,誠能發(fā)其幽光,而參以歐美最近發(fā)明之新理,則方之歐美,何多讓耶!”(55)馮自由:《錄〈中國日報〉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民報》1906年第4號。而劉師培更是認為兩千年來中國的共產制度一直存在:“共產制度,中國古代誠見施行;中古以還,仍存遺制。至于近代,共產之制猶有存者?!?56)劉師培:《論共產制易行于中國》,載萬仕國、劉禾校注:《天義·衡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43頁。對民本傳統(tǒng)的歷史追溯與對社會主義的先進追求混融在一起,這構成了當時人們的社會主義認知。孫中山在1912年的《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中談道:“考諸歷史,我國固素主張社會主義者。井田之制,即均產主義之濫觴;而累世同居,又共產主義之嚆矢。足見我國人民之腦際,久蘊蓄社會主義之精神,宜其進行之速,有一日千里之勢也?!?57)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二卷,中華書局,1982年,第507頁。離開民本傳統(tǒng)的思維鏈條,這種對社會主義的樂觀追求就會變得難以理喻。
民本政治傳統(tǒng)所塑造的思維本性,成了社會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的重要條件。邁斯納認為:“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得益于中國對商業(yè)的傳統(tǒng)的敵對情緒和幾乎是天生的反資本主義的傾向……那些反映中國特定環(huán)境的因素,則使從西方民主信仰到馬克思主義的過渡,比在其他情況下要容易得多?!?58)莫里斯·邁斯納:《李大釗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譯組譯,中共黨史出版社,1989年,第133頁。若說上層知識分子因其理智的選擇而接受外來思想改造社會,何以連那些底層鄉(xiāng)紳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社會主義?事實上,雖然底層社會并不能十分準確地理解社會主義的科學內涵,但我們卻仍能在民本傳統(tǒng)中找到其社會主義信仰的思想依據(jù)。在1923年河南新鄉(xiāng)縣的縣志中,地方士紳將社會主義看作從家族親睦向外推演的過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家族主義即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即國家主義,天下一家也?!?59)韓邦孚等監(jiān)修,田蕓生總編:《(民國)新鄉(xiāng)縣續(xù)志》卷三,1923年刊本,第72頁。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的底層士紳只是將民本的倫理理想與社會主義簡單附會,隨著社會主義思想的不斷傳播,其平等內涵也逐漸凸顯出來。1935年甘肅省鎮(zhèn)原縣的縣志將社會主義追溯到三代理想:“前人所謂圣君賢主,平時必與民并耕于田野,自為飲食,自供饔飧以治民事,為天下任其勞,此殆今日歐洲社會主義之源泉也。惜其學說于孟子而外無有流傳之者?!?60)錢史彤、鄒介民監(jiān)修,焦國理、慕壽祺總纂:《(民國)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十九,俊華印書館,1935年,第40頁。甘肅雖然離中國共產黨的活動中心較遠,卻仍能以民本傳統(tǒng)對社會主義進行解釋。而這一時期中原地區(qū)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已經逐漸與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敘事趨同。1936年河南光山縣的縣志談道:“夫今日之世界,一社會主義之世界也。社會主義以能搖動人民者,為貧民爭平均地權也?!?61)《(民國)光山縣志約稿·財政志》,謙記商務印刷所,1936年,第14頁。從簡單附會到平均地權,底層社會依托著民本的傳統(tǒng)思維,最終轉向了對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社會革命的信仰認知。
在五四運動與傳統(tǒng)決裂的背后,有一條傳統(tǒng)與社會主義認知融合的“暗線”,正是這一蜿蜒強勁的“暗線”,為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甚至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奠定了基礎。孫代堯、路寬談道:“以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話語方式來表述馬克思主義,這使得馬克思主義不僅具備中國話語體系的 ‘外衣’,而且具備了融合中國本土思想文化的思考方式的復合‘身軀’,成為真正‘入籍’中國的具有強大親和力的本土文化的一分子?!?62)孫代堯、路寬:《探尋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史源頭》,《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11期。傳統(tǒng)與革命話語系統(tǒng)的差異被現(xiàn)實的革命問題消弭,最終走向了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主義的辯證統(tǒng)一。
如果把1921年作為一個臨界點,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對比:一方面,民本的傳統(tǒng)理解仍在論證中國施行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如完成于1921年的《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對比清朝與日本的社會經濟狀況時說,“中國自古行社會主義,政治家皆以防貧富懸隔為目的,故財產略均,富豪不出”(63)劉錦藻編纂:《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商務印書館,1955年,第8 252頁。;另一方面,社會革命成為中國社會的前進方向,如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一個綱領明確指出,“黨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實行社會革命”(6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一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頁。。兩者正是在這同一時空下達成了辯證統(tǒng)一,民本理想作為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社會革命作為反西方的西方,兩者逐漸交會融合于一個共同的目標——社會主義。(65)王汎森曾以“反西化的西方主義,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主義”解釋劉師培的思想傾向。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增訂版),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244頁。
民本傳統(tǒng)與社會革命辯證統(tǒng)一的根本原因在于兩者都立基于中國的社會性質和社會結構,這種社會性質和社會結構處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交匯處,而為了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馬克思主義也就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或被動地、或隱晦地吸收了民本政治傳統(tǒng),并不期然而然地走向了兩者共同的目的地——“中國化的”社會主義。“中國化的”社會主義內含著“中國的”社會主義,而所謂“中國的”社會主義,即在現(xiàn)代中國被重新喚起的中國自古存在的社會主義理想和實踐。從這個角度來講,早期社會主義傳入中國既是與中國的具體革命實際相結合,同時由于民本傳統(tǒng)塑造了中國社會革命所立基的社會原貌,因而本身也是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在那樣一個新舊之交的社會結構下,“具體實際”和“優(yōu)秀傳統(tǒng)”只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
民本政治傳統(tǒng)的根據(jù),在于中國基本的社會經濟基礎;而社會主義傳入中國的根據(jù),也在于中國的經濟基礎。正如楊奎松所說:“不論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本身具有多少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條件,社會主義思想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地在中國找到自己的立腳點,并形成一股強有力的社會思潮,這無疑是與中國特定的歷史條件、社會條件與文化條件相適應的?!?66)楊奎松、董士偉:《海市蜃樓與大漠綠洲——中國近代社會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98頁?!爸袊摹鄙鐣髁x容納民本政治而超越民本政治,在社會革命的方向和道路上充分考慮中國的舊根基與新方向。其中,舊根基是小農,新方向是工人階級。在舊根基上進行革命,需要動員小農;使舊根基具有新方向,需要無產階級意識的普及,需要科學社會主義的發(fā)展觀,歸根結底需要工人階級的教化引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