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中后期,越窯生產(chǎn)出不同于以前的精品越瓷,被世人稱作“秘色瓷”。根據(jù)古籍文獻記載,結(jié)合近現(xiàn)代考古成果,越窯“秘色瓷”成名實際上有個濫觴至成熟的過程。越窯“秘色瓷”名首次出現(xiàn)在中唐后期,但直到北宋才被大眾所接受?!懊厣伞泵醋曰蕦m,通過文人士大夫向社會傳播;窯場所在地始終未見“秘色瓷”名的實物遺存?!懊厣钡谋举|(zhì)是指器面的釉色。
關(guān)鍵詞:唐代;越窯;“秘色瓷”;出典
中圖分類號:K876.3;K2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2-0023-07
收稿日期:2023-06-26
基金項目:浙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越文化創(chuàng)新和傳承中心)項目:“越窯制瓷文化的當代價值研究”(16JDGH114)成果;紹興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十四五”規(guī)劃重點研究項目:“趙窯產(chǎn)銷管理中的經(jīng)濟思想研究”(145J0584)階段成果
作者簡介:魏建鋼,男,浙江上虞人,紹興文理學(xué)院上虞分院教授、研究員,主要從事區(qū)域歷史地理、越文化研究。
20世紀80年代,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十三件精致越瓷,國內(nèi)再次興起了關(guān)于越窯“秘色瓷”名出典的討論。僅從《監(jiān)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yǎng)道具及恩賜金銀衣物帳》(簡稱《衣物帳》)碑中記載的“瓷秘色”來看,唐代越窯產(chǎn)精品越瓷有“秘色瓷”名似乎已十分明確,爭論近千年的越窯何時產(chǎn)“秘色瓷”?何時把精品越瓷稱作“秘色瓷”?“秘色”究竟指什么?許多問題都有了答案。但仔細分析唐代越窯生產(chǎn)的歷史背景,以及越瓷上貢的社會環(huán)境,判定越瓷精品在唐代已有公認的“秘色瓷”名,尚缺乏依據(jù)。
一、越窯“秘色瓷”名千年之爭的歷史回顧
越窯生產(chǎn)的精品越瓷何時開始有“秘色瓷”稱謂?關(guān)于這個問題,史學(xué)界從宋代起一直爭論不息。唐末至宋相隔僅僅五十載,若唐代越窯產(chǎn)精品越瓷已有“秘色瓷”名,那么,宋人為何還會對“秘色瓷”名出典進行爭論呢?
(一)宋人判定越瓷“秘色”之名的分歧
宋人對越窯何時出現(xiàn)“秘色瓷”名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越窯在五代吳越國時才有“秘色瓷”名,代表性觀點如下:
今之秘色瓷,世言錢氏有國,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1]
末俗尚靡,不貴銅磁,遂有秘色窯器。世言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進,不得臣庶用,故云秘色。[2]
越上秘色瓷,錢氏有國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之,故曰“秘色”。[3]
共同的觀點是吳越地方政府特貢越瓷,而朝廷視上貢越瓷為珍品,除了宮廷使用,祭祀供奉,禁止大臣們使用,“秘”的本意帶有神秘色彩,越窯“秘色”貢瓷具有濃厚的政治意義,這也是當時文人們的主流觀點。
另一種持反對意見,認為越瓷精品“秘色”之名出于唐代,如:
今人秘色磁器,世言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嘗見陸龜蒙詩集,……乃知唐已有秘色矣。[4]
青瓷器皆云出自李王,號秘色。又曰出錢王?!脐扆斆捎羞M越器詩云:“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遺杯。”則知始于江南與錢王皆非也。[5]
(越窯)“唐時已有秘色,非自錢氏始?!保?]
持這一觀點者,都以陸龜蒙詩作依據(jù),認為陸龜蒙在《秘色越器》詩中已稱精品越瓷為“秘色”,說明唐代越窯已有“秘色瓷”名?!对坡绰n》還認為“秘色”的含義是越瓷具有的“千峰翠色”釉色。
越窯所在地最早的方志《嘉泰會稽志》也同意后者觀點,認為陸龜蒙有《秘色越器》詩在先,顯然越窯“唐已有秘色,非錢氏為始”【參見《嘉泰會稽志》卷19《雜記》,采鞠軒藏版,嘉慶戊辰重稿?!俊?/p>
《方志》的觀點只能說明越窯“秘色瓷”名并非出現(xiàn)在產(chǎn)地,若窯場在唐宋間已有“秘色瓷”名,編志者就不需要用唐人陸龜蒙的詩來作為證據(jù)。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既然唐代詩人已有越窯“秘色”之說,為何宋代文人主流還要肯定“秘色”之名源于五代,并用“不得臣庶用”的事實來解釋越瓷“秘色”之意?
(二)明清兩代在越窯“秘色瓷”之名辨析中的困惑
越窯自北宋末期衰落消亡到明代已過去二百多年,在沒有新的越窯考古發(fā)掘成果的情況下,明清人對越窯“秘色瓷”名出典的考證只得借助文獻梳理的方法。
(越窯)為諸窯之冠,至吳越有國日愈精,臣庶不得用,謂之秘色,即所謂柴窯也?;蛟浦破髡咝?,或云柴世宗時始進御云。[7]
王蜀報朱梁信物,有金梭碗,致語云,金梭含寶碗之光,秘色抱青瓷之響。則秘色是當時瓷器之名。不然,吳越專以此燒進,而王蜀亦取以扳梁耶?[8]
秘色,古作秘色,肆考疑為瓷名,輟耕錄以為即越窯。引葉實唐已有此語。不思葉據(jù)陸詩,并無秘色字也。按:秘色特指當時瓷色而言耳目,另是一窯,固不始于錢氏而特貢或始于錢氏,以禁臣庶用,故唐氏又謂蜀王不當有,不知秘字,亦不必因貢御而言,若以錢貢為秘,則徐夤秘盞詩亦標貢字,是唐亦嘗貢何不指唐所進御去秘,豈以唐雖貢不禁臣庶用,而吳越有禁故稱秘耶?可見以瓷色言為是。[9]
明人的主張與宋人觀點基本吻合,越窯“秘色瓷”名源于吳越時期,“秘色”是因不得臣庶用貢瓷而成名,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是文人宣揚皇權(quán)至高無上思想的真實體現(xiàn);而清人則反對吳越有“秘色瓷”說,認為不能以“有沒有禁臣庶用”作為標準來定義“秘色”,實際上唐時已貢越瓷,這給后人進一步考證越窯“秘色瓷”之名開啟了新的思考之門。
(三)近代學(xué)者對越窯青瓷“秘色”含義的新辨析
隨著考古發(fā)掘成果的不斷出現(xiàn),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末期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十三件精品越瓷的出土,文物考古界再次興起了對越窯“秘色瓷”的討論。陳萬里認為,越窯在唐代就開始生產(chǎn)“秘色瓷”,但“秘色”成名卻在五代吳越時期,“秘”字與“秘府”的用法有點相似,本意還是體現(xiàn)朝廷對貢瓷“不得臣庶用”【參見陳萬里《中國青瓷史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版,第11頁。】。趙宏以法門寺地宮出土十三件青瓷《衣物帳》記載作為依據(jù),認為唐代皇室崇信密教,“秘”通“密”,“秘色”的本意應(yīng)該與密教相關(guān),在唐代已有“秘色瓷”名【參見趙宏《秘色瓷續(xù)考》,載于《景德鎮(zhèn)陶瓷》1997年第2期,第35-38頁?!?。鄭嘉勵主張“秘色瓷”是越窯貢瓷的名稱,在唐代后期越瓷成為貢品后就已出現(xiàn),“秘色”名只是對青瓷釉色的一種肯定【參見鄭嘉勵《越窯秘色瓷及相關(guān)問題》,載于《華夏考古》2011年第3期,第121-125頁?!?。高西省認為越瓷取名為“秘色”是反映了器面的釉色,晚唐時期已很有名,“秘”在《類篇》《玉篇》《集韻》中是指一種香草,且這種秘草的顏色為青綠、青黃,“秘色瓷”接近這種香草色【參見高西省《秘色瓷與秘》,載于《東南文化》1993年第1期,第220-223頁?!?。陸明華認為越窯“秘色瓷”名源于宮廷,是對越窯貢瓷神秘、珍奇、色澤青綠諸方面進行綜合的命名【參見陸明華《唐代秘色瓷有關(guān)問題探討》,載于《文博》1995年第6期,第77-86頁?!?。李剛以《說文解字》《山海經(jīng)》等古籍文獻對秘色的解釋作為依據(jù),“秘色”同“碧色”,唐代越瓷精品器面釉色接近碧色,越瓷取名“秘色”就名正言順【參見李剛《古瓷發(fā)微》,浙江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0頁?!俊j惪藗愓J為越窯“秘色瓷”產(chǎn)于晚唐,是窯場使用瓷質(zhì)匣缽燒成的精品,“秘色”真正成名是隨著越瓷使用量的增多而慢慢形成的,“秘色”本意應(yīng)為一種特有的青色【參見陳克倫《秘色瓷及其相關(guān)問題》,載于《文博》1995年第6期,第92-97頁?!俊?/p>
可見,對越窯“秘色瓷”名爭論的焦點集中在生產(chǎn)時間和包含意思兩個方面,隨著近現(xiàn)代考古成果的不斷取得,“秘色瓷”產(chǎn)于唐代已獲共識,“秘色瓷”名何時出現(xiàn)?“秘色”之意又指什么?這兩個問題還是沒有達成一致觀點。
二、唐代越瓷“秘色瓷”名出現(xiàn)的偶然性
唐代越窯生產(chǎn)的精品越瓷出現(xiàn)過兩次“秘色”稱謂:一是唐代有稱越瓷為“秘色”的詩文。詩人陸龜蒙曾作《秘色越器》詩,直呼越器為“秘色”【參見陸龜蒙《秘色越器》,收入《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216頁。】,陸龜蒙卒于881年唐中和年間【參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613頁?!浚簿褪钦f最遲到公元881年越窯已采用匣缽窯具進行生產(chǎn),裝燒出質(zhì)地均勻、釉色青瑩的精品越瓷;陸龜蒙在詩中用“千峰翠色”來賦予越瓷器面的色澤,他認為“千峰翠色”就是越瓷器面的“秘色”效果。二是法門寺地宮碑文中把出土青瓷器稱“瓷秘色”。1987年,對法門寺地宮進行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地宮中有唐越窯精品越瓷十三件,其中碗5件、盤6件、銀扣碗2件;《衣物帳》中明確記載“瓷秘色”【參見陜西省法門寺考古隊《扶風法門寺塔唐代地宮發(fā)掘簡報》,載于《文物》1988年第10期,第1-20頁?!?,另有一件八棱凈水瓶《衣物帳》中沒有記載【參見韓偉《法門寺地宮唐代隨真身衣物帳考》,載于《文物》1991年第5期,第27-37頁。】。這些供奉越瓷中,碗為青綠、青灰色,盤為青黃、青灰色,八棱凈水瓶呈青綠色,器面釉色相對一致,質(zhì)地均一。地宮出土既有“秘色”之名,又有精品越瓷實物。
上述發(fā)現(xiàn)是否可以肯定唐代越窯生產(chǎn)精品越瓷已有公認的“秘色瓷”名?其答案是否定的。這是因為兩者“秘色”記載互不關(guān)聯(lián),偶然性強,都屬孤證。先來分析陸龜蒙《秘色越器》詩,史載:“陸氏出自媯姓,……子孫遂為吳郡吳縣人。”[10]2965“辟蘇、湖二郡從事,退隱松江甫里。”[11]7108陸龜蒙沒有功名,終身未仕,隱居南方,出游時期在唐懿宗、僖宗時代。唐越窯所在地曹娥江流域曾是“唐詩之路”中軸線,他與好友皮日休等一批詩人都到過這里,在窯場所在地寫下許多贊美越窯、青瓷的詩文【參見魏建鋼《唐代越窯秘色瓷原產(chǎn)地地理考辨》,載于《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3年第1期,第34-39頁?!?。陸龜蒙《秘色越器》詩對越瓷精品的稱謂僅為有感而發(fā),一家之言。提出這個觀點主要基于以下四個方面原因:第一,“秘色”是陸龜蒙對精品越瓷釉色的一次贊嘆。從陸龜蒙作《秘色越器》詩至五代初幾十年間,唐代有眾多詩人作詩贊美越瓷質(zhì)地之純潔、釉色之青瑩和器形之優(yōu)美,如皮日休的《茶甌》、李涉的《春山三朅來》、鄭谷的《送吏部曹郎中免官南歸》和《題興善寺》、韓偓的《橫塘》、孟郊的《憑周況先輩于朝賢乞茶》等,但始終未見有第二人稱越瓷精品為“秘色瓷”,說明陸龜蒙的越瓷“秘色”說并沒有得到廣大文人的響應(yīng)。直至唐末五代初,徐夤作《貢余秘色茶盞》詩【參見徐夤《貢余秘色茶盞》,收入《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174頁?!?,才讓人們再次看到有人用“秘色”名來稱謂越瓷精品。徐夤“登乾寧進士第”[11]8139,這首詩是他作為王審知的使者向后唐朝貢時所作,時間在后唐莊宗同光年(923),詩中所寫茶盞就是五代初期越窯生產(chǎn)的越瓷精品。與中唐陸龜蒙時代相比,徐夤寫“秘色茶盞”時已相去四十余年,在這段時間里越窯裝燒技術(shù)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徐夤詩中“茶盞”無論質(zhì)地、釉色等都遠勝陸龜蒙所見“秘色越器”。第二,地方政府土貢越瓷貢品名錄中也未見“秘色”之名?!缎绿茣份d:“越州,會稽郡中,都督府……土貢,瓷器。”[10]1060唐代越瓷土貢起自長慶年間(821—824)【參見王永興《唐代土貢資料系年——唐代土貢研究之一》,載于《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2年第4期,第60-65頁?!浚暺繁仨毷钱?shù)厣a(chǎn)的同類產(chǎn)品中的最優(yōu)產(chǎn)品,貢瓷自然是越瓷精品,但在幾十年的上貢時間里,《新唐書》中所記載貢瓷一直沒有用“秘色瓷”來命名,如果陸龜蒙“秘色越器”就是越瓷精品的美稱,那么,《新唐書》必定會用“秘色瓷”名來記載貢瓷。第三,越窯所在地在唐時沒有出現(xiàn)過“秘色瓷”名。越窯所在地唐、宋時屬越州,最早出現(xiàn)越地方志是嘉泰年間所著《會稽志》,《會稽志》“秘色瓷條”曰:“越州秘色瓷器,世言錢氏有國日作之,臣庶不得動用,故云‘秘色’。按《陸魯望集越器》云……乃知唐已有秘色,非錢氏為始。”【參見《嘉泰會稽志》卷19《雜記》,采鞠軒藏版,嘉慶戊辰重稿?!刻浦了坞m有朝代更替,但越窯直到南宋初才停燒,方志撰寫者不可能不知道越窯在唐宋時期燒造過貢瓷,若窯場在唐時對精品越瓷已有“秘色瓷”名,《會稽志》就不會運用“世言”這樣的語言來解釋“秘色”源于吳越時期,更不會用《陸魯望集越器》詩來證明當?shù)卦礁G在唐時就已會生產(chǎn)“秘色瓷”。第四,唐代越窯存世越瓷精品中沒有發(fā)現(xiàn)“秘色瓷”銘文。越瓷銘文有時標注的是器物特定價值,作為貢瓷的精品越瓷需要與普通越瓷區(qū)別開來,如上林湖、曹娥江中游地區(qū)越窯中出土唐末至北宋的貢瓷中發(fā)現(xiàn)有“官”“官樣”“內(nèi)”“供”等銘文,但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秘”“秘色”等銘文,法門寺地宮和西安張叔尊墓出土【參見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介紹幾件陜西出土的唐代青瓷器》,載于《文物》1960年第4期,第48-51頁?!康脑酱删吠瑯佣紱]有發(fā)現(xiàn)“秘色”銘文,說明越窯所在地對精品越瓷沒有統(tǒng)一的“秘色瓷”稱呼。
再來分析寶雞扶風法門寺出土的越瓷精品,同樣可以肯定《衣物帳》所載“瓷秘色”名并非后人所公認的“秘色瓷”,理由有四:首先,器形規(guī)格超越唐代普通精品越瓷標準。法門寺出土《衣物帳》記載的十三件器物,五瓣葵口圈足碗口徑21.8厘米,平底碗口徑24.5厘米,五瓣葵口盤口徑20.1~24厘米,五瓣蓮口碟25.3厘米,而存世唐代越瓷精品中極少有如此大口徑器物存在,“除上海博物館藏海棠式大碗口徑為32.2×23.3公分外”[12],上林湖地區(qū)與生產(chǎn)八棱凈水瓶同時代的Y30、Y37、Y61、Y66窯遺址,出土青瓷碗口徑都在10~20厘米之間,法門寺十三件標注“瓷秘色”的瓷器口徑明顯偏大;另外,從實際應(yīng)用角度來分析,大口徑的碗和碟確實超出平常人生活的實際需要。其次,地宮藏的器物具有拜佛供奉的宗教含義。《衣物帳》所載十三件“瓷秘色”都是唐懿宗李漼所恩賜,擺放時用繪有仕女圖的紙張包裹,再用絲綢包袱整體包裹,裝入內(nèi)外雙層的兩重漆圓木盒中,上疊壓銀白香爐,放在地宮中室白石靈帳后,供奉之意明顯。另一件八棱凈水瓶雖不入《衣物帳》,但瓶內(nèi)裝有佛教五色寶珠29顆,瓶上有一顆大珠覆蓋,擺放在地宮第二道石門內(nèi)側(cè)門坎上,具有很強的佛教意義。《衣物帳》所載“瓷秘色”雖不包括八棱凈水瓶,唐皇恩賜也不包含這一只凈水瓶,但兩者一起藏于地宮,說明都具有拜佛供奉的共性。再次,產(chǎn)地窯址中很難找到與“瓷秘色”青瓷同質(zhì)的殘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碗、盤、碟等“瓷秘色”器物,其裝燒方法完全符合唐代越窯瓷質(zhì)匣缽窯具裝燒技法。五曲圈足碗圈足跟部稍有露胎,其目的是為了防止裝燒時足底與匣缽墊圈粘連,時間上既非最初夾砂耐火土匣缽摞疊裝燒期,也非瓷質(zhì)墊圈足端包釉裝燒期,而是屬于兩者間的瓷質(zhì)匣缽?fù)坑苑饪谘b燒時期。其它平底盤、碟的外底都有斜線形、不規(guī)則圓形、不規(guī)則三角形等支釘痕,碟的外底甚至有兩圈不規(guī)則圓形支墊,內(nèi)底沒有任何支痕,這些都符合唐代中后期匣缽單件裝燒技法。十三件“瓷秘色”中還發(fā)現(xiàn)有一件五曲圈足碗的圈足與底接茬處存在裂痕,一件五曲蓮花口碟外底中心有燒裂痕,這些缺點也是早期越窯匣缽裝燒留下的特征。但從釉色來看,《衣物帳》載器物在唐代越窯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色澤相近的瓷片,只有《衣物帳》外的八棱凈水瓶在西安張叔尊墓和上林湖越窯遺址中找到相似瓷器。最后,“瓷秘色”名和實物不被后人所獲知。咸通十五年(874)地宮密封后,地宮《衣物帳》中的“瓷秘色”名在各類史料中都沒有記載,直至地宮出土前,后人一概不知地宮中有越瓷,更不知這批越瓷用“瓷秘色”命名。
法門寺地宮《衣物帳》載“瓷秘色”與陸龜蒙詩《秘色越器》雖屬同一時代,但兩者描述的實物瓷并不相同,而且“瓷秘色”和“秘色越器”之“秘色”名的含義也不一致。稱作“瓷秘色”的實物瓷其釉色、器型規(guī)格遠超越窯其它精品瓷,而陸龜蒙所見“秘色越器”顯然是窯場采用早期匣缽窯具裝燒的青瓷。唐代越瓷精品雖已有“秘色”之名,但這個稱呼實際上并不被唐人普遍接受。
三、越瓷“秘色”之名的實質(zhì)和內(nèi)涵
越窯“秘色瓷”應(yīng)在宋以前一百多年就已裝燒成功,然而,要考證什么時候越瓷才有公認的“秘色瓷”名,則必須弄清越窯為何要生產(chǎn)“秘色瓷”、怎樣生產(chǎn)“秘色瓷”以及“秘色”的含義是什么等三個問題。
(一)受特殊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影響,越窯生產(chǎn)在隋至中唐萎靡不振
以滿足人們?nèi)粘I钚枰獮槟康牡闹拼蓸I(yè),人口數(shù)量往往是制瓷業(yè)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隋至中唐時期,越窯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主要是滿足當?shù)厝说纳钚枰?,而?zhàn)亂制約了當?shù)氐慕?jīng)濟發(fā)展和人口增長,進而制約越窯制瓷業(yè)的發(fā)展。隋朝立國后,楊堅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強化中央集權(quán),激起江南士族和地方豪強的反抗。開皇十年(590),會稽高智慧成為浙江境內(nèi)最強的反隋力量。隋文帝調(diào)遣楊素平叛,窯場所在地一片血雨腥風,“男子皆斬,女婦賞征人,在陣免者從賤”[13],高智慧大敗。隋末朝廷窮兵黷武,屢征高麗,會稽郡承擔的兵役、力役無數(shù),為了運送軍用物資,路途上常常“死者相枕,臭穢盈路”[14]。三吳之地劉元進揭竿起義,又遭隋王朝的鎮(zhèn)壓。隨后,會稽一帶戰(zhàn)亂不斷,浙江人口密度從南朝的每平方公里13.14人下降至隋朝5.08人【參見趙文林等《中國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9、148頁?!?。唐朝立國之后,越窯所在地越州人口、經(jīng)濟得到較快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糧、茶、桑、林、漁得到全面發(fā)展。當時越窯制瓷業(yè)還沒有從農(nóng)業(yè)中剝離出來,手工制瓷只是農(nóng)村副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大發(fā)展背景下,制瓷業(yè)往往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間出現(xiàn)爭勞力、爭資金、爭土地等現(xiàn)象,造成越窯生產(chǎn)在勞力、資金投入諸方面反而受到抑制。
隋至中唐時期,越窯裝燒條件沒有多大改善,裝燒技術(shù)停滯不前,裝燒方式沿襲傳統(tǒng)的裸燒技法。這個時期窯址數(shù)量較少,產(chǎn)品質(zhì)量徘徊不前,銷售范圍沒有擴大,制瓷業(yè)處于低谷階段。隋代窯主要分布在曹娥江中游地區(qū),直到唐代慢慢向上林湖地區(qū)擴展。隋至唐早期,越瓷產(chǎn)品以日常生活器皿為主,主要有碗、盞、缽、雞首壺、盤口壺、罐等;胎質(zhì)較粗,多呈深灰、土黃色;釉層較薄,釉色為青黃或青灰;裝飾單調(diào),基本為素面。裝燒時,窯具僅有少量的支燒具與間隔具,疊燒烙印明顯。明火祼燒技法,使得不同窯爐或同一窯爐不同位置擺放的瓷坯,因四面受火強弱不同,造成器面釉色差異較大,產(chǎn)品質(zhì)量低下。
(二)“安史之亂”給越窯制瓷業(yè)提供了發(fā)展機遇
唐代自玄宗年間(712—755)“安史之亂”后,“夫以東周之地,久陷賊中,宮室焚燒,十不存一”[15]3457,國庫空虛,經(jīng)濟蕭條?!疤瓢彩穪y后,有魏生者,……家財累萬,……因避亂,將妻入嶺南。”[16]北方“五百里中,編戶千余而已。居無尺椽,爨人無煙,蕭條凄慘,獸游鬼哭”[15]3513。士族富商紛紛南遷。為了在全國倡導(dǎo)勤儉節(jié)約之風,宮廷率先減少奢侈品使用量,普通百姓紛紛效仿。疊加早期禁鑄銅器政策,加速越瓷向禮器化發(fā)展。開元十一年(721)“詔所在加鑄,禁賣銅錫及造銅器者”[10]1384。朝廷開始尋找一種廉價器物來替代貴重的金銀器皿,因越瓷價格較金銀器便宜,造型可據(jù)宮廷需要而制作,越州地方官員迎合了朝廷的這一需要,把精品越瓷作為貢物上貢朝廷??脊虐l(fā)掘唐光啟三年(887)凌倜墓,有志文“……未二月五日殯于當保貢窯”[17]。可見,在唐代越窯所在地上林湖一帶確實存在貢窯?!肮艧o磁缾,皆以銅為之,至唐始尚窯器?!保?8]“安史之亂”結(jié)束到長慶年越瓷成為貢瓷前后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在這段時間越窯不斷創(chuàng)新裝燒技術(shù),引進其它地區(qū)窯場比較成熟的匣缽裝燒技術(shù)【參見周世榮《岳州窯源流初探》,載于《江漢考古》,1986年第1期,第71-79頁。宋百川等《曲阜宋家村古代瓷器窯址的初步調(diào)查》,載于《景德鎮(zhèn)陶瓷》1984年(總第26期),第161-168頁。】,生產(chǎn)出“千峰翠色”的越瓷精品。根據(jù)對唐代越窯核心地之一的上林湖地區(qū)窯址考古挖掘整理,發(fā)現(xiàn)這一帶窯場出土晚唐姓氏銘文瓷器、窯具數(shù)量是中唐、初唐總和的2.5倍【參見魏建鋼《千年越窯興衰研究》,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版,第244頁?!?。查找銘文中姓氏,唐代上林湖區(qū)域共有20多個家族從事制瓷行業(yè),除了吳、余、王、姚四大家族外,其它絕大部分為外來家族姓氏,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越窯在中晚唐時期吸收了大量外地窯場窯匠,利用外來裝燒技術(shù),不斷提升自己生產(chǎn)質(zhì)量??脊殴ぷ髡咴谡憬?zhèn)海小洞岙越窯中發(fā)現(xiàn)較早使用匣缽窯具的痕跡,時間為唐元和(806—820)時期④ 參見林士民《青瓷與越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8頁;第284頁。
。1936年紹興古城發(fā)掘唐元和五年(810)戶部侍郎北海王府君夫人墓,出土執(zhí)壺、盤、水注、唾盂等精美瓷器【參見陳萬里《中國青瓷史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9-10頁。】。浙江嵊州出土一件越瓷腹部有銘文“元和拾肆年造此罌價值一千文”[19],這件罌從器型、質(zhì)地和價格三方面來看都算得上精品越瓷。事實說明越窯大規(guī)模采用匣缽窯具裝燒精品越瓷,應(yīng)該在唐代中期已經(jīng)開始。到了唐代晚期,越窯正好借助裝燒貢瓷這一機會,加大投入,創(chuàng)新技術(shù),徹底改變隋至唐中期以來制瓷業(yè)的頹勢,一舉發(fā)展成南北方窯場爭相學(xué)習的榜樣。越窯青瓷成為國內(nèi)青瓷的宗師④
。
(三)比對實物與文獻記載,唐代越瓷“秘色”已有豐富內(nèi)涵
用匣缽裝燒越瓷,雖然可以隔絕瓷坯的明火祼燒,但窯匠對窯爐火候的把握十分困難。越窯裝燒精品越瓷,不僅用料成本高,而且還要破匣取瓷,成品率很低。即便到了越窯匣缽裝燒比較成熟的宋代,其成品率還是很低,史載“發(fā)窯火以堅,百裁一二占”[20]??梢?,越窯初次采用匣缽窯具裝燒越瓷的中唐時,即便是精品越瓷,器面釉色也有較大差異,陸龜蒙稱“秘色越器”的器面為“千峰翠色”。所謂“千峰翠色”,就是指遠近不同山巒的植被顏色,自近至遠有青綠、青黃、青灰不等。精品越瓷釉色以青綠為最佳,其次為青黃,陸龜蒙描寫的越瓷“秘色”真實反映了山巒的自然色調(diào)。當扶風法門寺地宮發(fā)掘后,人們再次被出土的十三件越瓷所震撼,這些越瓷除了器型特別碩大外,更為重要的是器面釉色猶為均一,并有“類冰”“類玉”的亞光質(zhì)感,這些越瓷無論釉色還是質(zhì)地都超越了陸龜蒙所描述的“秘色越器”。撇開地宮供奉實物的佛教含義,《衣物帳》所稱“秘色”更多體現(xiàn)的是器面的質(zhì)地,其內(nèi)涵應(yīng)為特殊質(zhì)地的釉色。很顯然,地宮《衣物帳》所指“秘色”越瓷與陸龜蒙所見的“秘色”越器兩者有著共同特征,都是越窯采用匣缽窯具密閉裝燒而成的精品越瓷。到了唐末五代初,徐夤在《貢余秘色茶盞》詩中用“捩翠融青瑞色新”描述器面具有青翠的釉色,用“輕旋薄冰盛綠云”來贊美茶色下盞底的“類冰”質(zhì)地,又用“嫩荷涵露別江濆”來闡述含露盞壁的韻味。在徐夤的眼中,越瓷因器面的質(zhì)地和釉色精美才被稱作“秘色”??梢?,唐代精品越瓷已有“秘色”稱呼,但是,若后人以此來判定越瓷“秘色”名于唐代,那就顯得比較草率。因為直至北宋,文人們還認為“不得臣庶用”才是“秘色”的真正含義。
四、結(jié)語
唐代中后期越窯創(chuàng)新使用匣缽窯具,改變以往明火裸燒的技法,生產(chǎn)出器面更加均一、釉色青瑩透明、質(zhì)地“類冰”“類玉”的精品越瓷。因匣缽裝燒成本高,精品越瓷價格極其昂貴。唐長慶年起,匣缽基本上是為地方政府裝燒貢瓷服務(wù)。唐時文獻中雖已出現(xiàn)越瓷“秘色”稱謂,但越窯“秘色瓷”名不被當時窯場窯匠、文人士大夫所認可,因此,陸龜蒙“秘色越器”和法門寺地宮“瓷秘色”,對越窯“秘色”名而言都屬于孤證。五代吳越國時期,地方政府大規(guī)模用越瓷朝貢,朝廷卻采取“臣庶不得用”政策,使得上貢越瓷變得神秘化。宋代文人為了凸顯皇權(quán)至高無上的地位,故意強調(diào)越瓷“秘色”的神秘色彩,這也是士大夫撰寫史料時的一種官場諂媚的慣用做法【參見魏建鋼《越窯制瓷文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第193頁?!?。可以這樣認為,越瓷“秘色”之名出于唐代,越窯“秘色瓷”始燒于唐代,而“秘色”成名卻經(jīng)歷了五代至北宋漫長的過程;梳理文獻記載,越瓷“秘色”之名源于使用端,即宮廷,而不在生產(chǎn)端,即窯場。越窯“秘色瓷”名自唐至宋,從皇宮、貴族士大夫向民間逐漸傳播開來,最終被大眾所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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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賈馬燕]
A New Study on the Provenance of the Name “Mystery Color”
For Yue Celadon of the Tang Dynasty
WEI Jiangang1, 2, ZHANG Jieying1, ZHANG Yijie1
(1. Shangyu College,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312000, China;
2. The Research Center of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of Yue Culture of Zhejiang Province, Shaoxing 312000, China)
Abstract: 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the Yue kiln produced exquisite celadon wares that were different from before, known as “mystery color porcelain”. However, when didthe “mystery color porcelain” become famous? What does the “mystery color” refer to in essence? There has been no unified answers to these questions in the field of history. Based on ancient literature records and combined with archaeological findings from recent times, the fame of “mystery color porcelain” from Yue kiln actually went through a process from its inception to maturity. The name “mystery color porcelain” first appeared in the late middle Tang Dynasty, but it was not widely accepted until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Originated from the imperial palace, the name was spread to society through literati and officials. However, no physical remains of “secret color porcelain” have been found at any of the kiln sites. The essence of “mystery color” refers to the glaze color of celadon on the surface of the ceramics.
Key words: Tang Dynasty; Yue kiln; “mystery color porcelain”; prove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