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麗
內(nèi)容提要:兩位旗人作家儒丐《北京》和老舍《駱駝祥子》先后講述了1910年代寧伯雍和1920年代祥子,兩代北京西郊旗人青年進城的故事。民初京郊旗人青年進北京城謀生,既是歷史現(xiàn)實,也是族群衰落的寓言。隱喻著北京旗人原有秩序被打破,獨屬于旗人歷史榮耀的衰敗,旗人最引以為傲的族群品質(zhì)在現(xiàn)實面前無力救贖的辛酸和痛楚。從旗人文學脈絡中梳理旗人作家在創(chuàng)作京郊旗人青年進城這一題材上的連續(xù)性,以及老舍小說在創(chuàng)作及意義生成中,存在旗人族群語境與現(xiàn)代文學語境兩個語境,并且這兩個語境的意義生成路徑并不完全相同?!恶橊勏樽印方Y(jié)尾老舍將祥子的悲劇歸結(jié)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在現(xiàn)代文學語境中是1930年代反思五四個人主義思想的回應,同時也是民國時代在旗人文化語境內(nèi)部的斷言,一個旗人是不可能忘卻自己族群的痛苦,憑個體努力實現(xiàn)生命的救贖。
老舍小說《駱駝祥子》中有一處細節(jié),祥子遭兵劫丟車逃回人和車廠,虎妞看祥子回來說:“祥子,你讓狼叼去了,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頁。在文本中這一細節(jié)對展開故事情節(jié)無足輕重,而“去非洲挖金礦”,在民初北京旗人語境中,不僅確有其事,還被其他旗人作家寫進作品。年長于老舍十六七歲的旗人作家儒丐1儒丐(1883/1884—1961):原名穆都哩,也作穆嘟哩、穆篤里,號六田,別署辰公。出生于北京西郊香山健銳營正藍旗旗人家庭。清末留學日本,民初北京小報報人,任北京《國華報》編輯。1918年1月15日在沈陽創(chuàng)辦《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該副刊為東北第一份報紙文藝副刊。,在1920年創(chuàng)作了小說《海外掘金記》2儒丐:《海外掘金記》,《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1920年4月27日至6月25日。。小說主人公旗人青年賀更生,庚子后在城里無法維系生活,合家搬到北京西郊岳父家里居住。因寄人籬下又沒法養(yǎng)活妻子孩子,賀更生便應募“招募華工”的廣告到南非特蘭斯瓦(今稱德蘭士瓦)金礦做苦力。
1899年南非特蘭士瓦和奧蘭治自由邦發(fā)現(xiàn)大量的鉆石和黃金礦藏。為爭奪這塊寶地,英國發(fā)動了“布爾戰(zhàn)爭”。到1902年戰(zhàn)爭結(jié)束,這一地區(qū)被納入英屬南非殖民版圖,建立蘭德金礦。蘭德金礦建立后勞動力嚴重短缺,黃金產(chǎn)量銳減。1903年開始英國殖民者將目光鎖定了馴服、廉價的華工。經(jīng)過英國議會批準,1904年5月15日中英簽訂《中英會訂保工章程》。該條約簽訂后,英國成立了招工公司,總部設在天津英租界。名為招工實際是由洋行、買辦、奸商、拐子層層立約包攬,輾轉(zhuǎn)販賣人口。招工開始不久,天津郊區(qū)和北京就不斷發(fā)生丟失人口案件。3彭家禮:《清末英國為南非金礦招募華工始末》,《歷史研究》1983年第3期。
民初北京小報對英國在北京招工也有報道,1904年《京話日報》連續(xù)刊登英國南非金礦招工的新聞,“前天又有個天津人,到北京招工,手里拿了個英國旗,在天橋一帶,見人就拉,共招了二百多人,便裝火車到天津去了。這起工人是要到南斐洲去開礦的,斐洲的情形,與英人待承的光景,各報上都說過”4本京新聞欄目,《京話日報》第41號,1904年9月25日,第2版。。時人謝子修根據(jù)自己1904年10月在南非依士蘭(EAST RAND PROPRIETARY)金礦工作的經(jīng)歷寫成《游歷南非洲記》,書中記載了華工在南非金礦的非人待遇:1904年7月27日“二幫華工船系由天津到拿他堆品埠者,載有華人一千九百六十九名,此等人均生長在北方”5劉華:《謝子修及其〈游歷南非洲記〉》,《華人月刊》1984年第2期。。依士蘭就是蘭德金礦,而德蘭士瓦就是蘭德金礦的所在地。從時間上看,儒丐小說《海外掘金記》中賀更生離家三四年,回來時“火車向北京開去,三小時的工夫,已然到了正陽門。好幾年沒見國門了,那時正陽門樓,是新修的,煥然一新”6儒丐:《海外掘金記》(五十),《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1920年6月25日。。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正陽門破損嚴重,1905年正陽門重修,所以賀更生去非洲做苦力的時間大致就是1903—1906年。謝子修《游歷南非洲記》中記載當?shù)厝A工發(fā)動過罷工,儒丐在《海外掘金記》中也描寫了華工罷工的情形。
可見儒丐小說《海外掘金記》延續(xù)了清末旗人“實事小說”的傳統(tǒng),小說所記載的故事都有真實的“本事”。清末北京附近的窮人確有去非洲金礦做工的實事,進入北京人的日??谡Z表達,便是虎妞說“祥子,你讓狼叼去了,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的來處。如果從現(xiàn)代文學的視角看,虎妞的這句話就是一句無須特殊關注的“虛”話,而在北京旗人文化中它就是有歷史、有來處的,在不同旗人作家那里反復敘說的“實”話。
這些反復出現(xiàn)在旗人創(chuàng)作中的內(nèi)容,形成了不同旗人作家作品間相互對話、相互指涉的互文式文本意義生產(chǎn)鏈。通過對不同旗人作家作品的文本間性研究,揭開老舍小說在創(chuàng)作及意義生成中存在旗人族群語境與現(xiàn)代文學語境兩個語境。本文著重在旗人語境中對“北京西郊旗人青年進城”進行語境化、互文式的解讀,展示老舍《駱駝祥子》在旗人文化中的內(nèi)涵。
這種“虛”與“實”還體現(xiàn)在兩個不同語境中的讀者對老舍作品的理解上。1950年代《駱駝祥子》被搬上話劇舞臺,祥子的扮演者李翔回憶老舍對待祥子的態(tài)度和一場特殊的演出頗值得玩味?!懊慨斘液屠仙嵯壬黄鹫劦较樽拥臅r候,先生總愛說‘咱們的祥子如何,如何’……‘咱們的’中還包含著老舍先生對祥子的特殊感情。這也是我和先生不斷接觸中感受到的。每當先生提到祥子時,給我一種錯覺,好像先生不是談小說中的人物,而是談一位至友,并確有其人似的?!痹拕⊙輪T李翔將老舍“咱們的”歸因于老舍尊重舞臺藝術(shù)規(guī)律,觀眾認可祥子是因為老舍尊重勞動人民。但是這篇回憶錄也表現(xiàn)了李翔無法用“舞臺藝術(shù)規(guī)律”和“勞動人民”等接受框架涵蓋的疑惑,他也察覺到老舍對祥子的感情超過了一般意義上作家與小說人物的情感。而專門演給三輪車工人的話劇《駱駝祥子》的演出現(xiàn)場更提示《駱駝祥子》存在另一個不同于經(jīng)典現(xiàn)代文學語境的意義生成場:“那確是一場與眾不同的演出,開演前一個多小時,三輪車把劇場門前擠得水泄不通了。他們用三輪車拉著自己的親友,家屬陸續(xù)擁入劇場。他們身穿新衣,在觀眾席里相互問好,寒暄,真像是過節(jié)和盛會,聲音之大,透過大幕傳入臺上,臺上人們擔心演員秩序要亂。不料,大幕一拉開,立即鴉雀無聲了。反應之強烈,使臺上臺下融為一體了。而演出后,他們?nèi)猿两趧∏橹?,靜悄悄離開了劇場。當我把這一切告訴先生時,他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望著天花板,一聲不響。半天,才自言自語地說:‘咱們祥子要活到今天,能看戲多好啊……’”1李翔:《老舍與祥子們》,《北京藝術(shù)》1984年3月。即使沒有在演出現(xiàn)場,老舍似乎也和三輪車工人群體共享一種隱秘的契約。“咱們的祥子”中的“咱們”是誰?或者說“咱們”首先是誰?
很多研究者根據(jù)小說中“生長在鄉(xiāng)間,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的描寫,將祥子看作破產(chǎn)農(nóng)民。而將“鄉(xiāng)間”和“土地”看作農(nóng)民,是在漢族農(nóng)耕文化語境下認知祥子。在清末民初旗人語境中,北京外城擁有一定土地的人,并不一定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民。關紀新在《老舍評傳》中根據(jù)祥子的名字、性格等方面特征,認為“祥子”是民初旗人。2關紀新:《老舍評傳》,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第276~277頁。王佐賢在《辛亥革命后北京滿族人丁的變遷》中也確認了祥子旗人的身份,“有的人還有把子力氣(大部分是貧苦的滿族人),只好拉了人力車,‘駱駝祥子’就是其中之一”3王佐賢:《辛亥革命后北京滿族人丁的變遷》,《文史資料選編》(第42輯),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第226~228頁。。
幾百年的八旗制度限制了旗人獨立謀生的能力,民國初年失去八旗庇護的旗人,生存陷入危機,當時旗人男子拉洋車、做巡警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儒丐小說《北京》開篇就是旗人青年寧伯雍與拉洋車的旗人互相試探確認族群身份的過程。寧伯雍說:“你倒不必快跑,我最不喜歡拉車的賭氣賽跑,你只管自由著走便了?!避嚪蛞娬f果然把腳步放慢了些。此時寧伯雍在車上問那車夫道:“你姓什么?”車夫道:“我姓德。”寧伯雍道:“你大概是個固賽呢亞拉瑪?!?固賽呢亞拉瑪:陳均編訂版注,此語為旗人的滿語漢譯。見儒丐著《北京》,陳均編訂,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7頁,注釋1。車夫說:“可不是,現(xiàn)在咱們不行了。我叫德三,當初在善撲營里吃一份餉,摔了幾年跤,新街口一帶,誰不知跛腳德三!”寧伯雍說:“原先西城有個攀腿祿,你認識么?”德三說:“怎不認得!我們都在當街廟摔過跤,如今只落得拉車了,慚愧得很?!睂幉赫f:“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德三說:“有母親,有妻子,孩子都小,不能掙錢。我今年四十多歲,賣苦力氣養(yǎng)活他們?!睂幉赫f:“以汗賺錢,是世界頭等好漢,有什么可恥!掙錢孝母,養(yǎng)活妻子,自要不辱家門,什么職業(yè)都可以做。從前的事,也就不必想了。”德三說:“還敢想從前!想起從前,教人一日也不得活!好在我們一個當小兵兒的,無責可負,連慶王爺還觍著臉活著呢?!?儒丐:《北京》,盛京時報出版社1924年版,第5~6頁。
在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到寧伯雍與車夫之間隱秘的“互識”過程。寧伯雍問“你姓什么”并非無關緊要的閑聊,而是在試探車夫是否與自己一樣是旗人,而車夫說自己姓德,寧伯雍就確認他是一個旗人,車夫也是在談話中確認了寧伯雍的身份。二人才有了一段同為沒落旗人相互勉勵的對話。
老舍在《我這一輩子》中這樣寫道:“巡警和洋車是大城里頭給苦人們安好的兩條火車道。大字不識而什么手藝也沒有的,只好去拉車。拉車不用什么本錢,肯出汗就能吃窩窩頭。識幾個字而好體面的,有手藝而掙不上飯的,只好去當巡警?!?老舍:《我這一輩子》,《老舍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版,第511頁。儒丐在小說《如夢令》中這樣說:“我不是阿好,私心要夸獎北京的警察,恐怕也是世界的公論,北京的警察,無論設在哪一國的都會里,也是公正的,人道的,他們好像是固窮的君子,多半受過孔子洗禮似的,北京的老警察,有由清末勤續(xù)到今日的,他們除了年紀已老,什么都沒有加多,賭買和請托,絕對打不倒他們?!?穆儒丐:《如夢令》,高翔點校,遼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84~85頁。儒丐對民初北京警察來處的說明,可以解釋老舍小說《我這一輩子》《四世同堂》中北京巡警為何那么可親可愛。與儒丐《北京》中直接點名拉洋車的旗人身份,直接道出北京巡警是清末勤續(xù)而來的表達不同,老舍用“苦人”替代了窮苦旗人的表述,這一方面是民初旗人傷痛被社會結(jié)構(gòu)性遺忘和壓抑,老舍力圖在公共語境曲折地言說;另一方面也是老舍基于自己族群歷史參與對整個社會的反思。這就造成老舍小說中基于旗人文化與現(xiàn)代文學兩種語境的雙聲敘事,而這兩種敘事聲音彼此并不沖突。
老舍為何不寫祥子是內(nèi)城旗人呢?這樣祥子對北京城的深厚情感在文本中會更合理,卻特意安排祥子來自京郊呢?這在現(xiàn)代文學語境中無法解釋,可在旗人傳統(tǒng)中就再明晰不過的了。
1925年6月儒丐發(fā)表《財政次長的兄弟》刊載在《神皋雜俎》小說欄目,儒丐指天發(fā)誓地強調(diào)文中事件的真實性,“此篇純粹寫實,不加偽飾,至于行文,是用我自己描寫方法,如有半點私心,甘當天譴”。這篇文章講述了剛剛發(fā)生在北京西郊健銳營的事情,北洋政府一位財政次長的兄弟將健銳營所在的西山半山上的一個小廟買去作自己的別莊,還霸占了山腳下的甘泉。他作威作福,欺負當?shù)馗F旗民,“見有窮民來汲水,非打即罵。他看那些窮人畏他的淫威,撒腿逃命,他拍手大笑,得意非凡”。而這位財政次長的兄弟在當時并不是個案,“西山一帶,較他有錢而且有勢力的官許富豪,多的很。清室的遺產(chǎn),和旗民的地基,都被侵占盡了”。儒丐為此還創(chuàng)作了劇本《兩個講公理的》,就是以陸軍部拍賣北京外三營1外三營指清朝北京西北郊的旗營,圓明園護軍營、香山健銳營、藍靛廠外火器營。的官產(chǎn)為背景,“現(xiàn)在中央窮的要命,我這陸軍部又不能來財,除了拍賣旗營的官產(chǎn),并一點特別油水也得不著”2儒丐:《兩個講公理的》,《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1925年8月17—20日。。外三營的旗民代表提出,外三營是二百年前建造的,建造后旗人自行修繕維護,名為官產(chǎn)實為私產(chǎn)。民國并未履行清帝退位詔書中的優(yōu)待條款,旗人生計艱難,再將旗營作為官產(chǎn)拍賣,外三營十萬旗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儒丐講述的北京外三營旗人進入民國不斷惡化的生存處境,正是老舍《駱駝祥子》中祥子進城的前史。付立松在《老舍與清末民初京旗作家群文學淵源考論》一文中,根據(jù)祥子偷了駱駝“跑回海甸”“找到靜宜園,閉著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推斷祥子來自京西圓明園護軍營。3付立松:《老舍與清末民初京旗作家群文學淵源考論》,《文學評論》2021年第4期。
儒丐說《財政次長的兄弟》《兩個講公理的》的素材來源是:“我有一個朋友,新從北京省親回來,便到我家里一敘。我們相見之后,寒暄數(shù)語,便談及家鄉(xiāng)的事情。因為家鄉(xiāng)事,是我要問而怕聽的,譬如臨死的犧牲,雖然心膽欲裂,眼睛總要瞅一瞅屠者所持的尖刀。我家鄉(xiāng)的事,原是一言難盡,而眼望那刀,心里仍是有一線希望。什么希望,也無非妄想那刀,或被一種不思議的勢力,攝去便了?!?儒丐:《財政次長的兄弟》,《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1925年6月12—14日。老舍創(chuàng)作《駱駝祥子》的過程與儒丐創(chuàng)作《財政次長的兄弟》頗為相似,“記得是在民國二十五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閑談,隨便的談到他在北平時曾用過一個車夫。這個車夫自己買了車,又賣掉,如此者三起三落,到末了還是受窮。聽了這幾句簡單的敘述,我當時就說:‘這頗可以寫一篇小說?!o跟著,朋友又說:有一個車夫被軍隊抓了去,哪知道,轉(zhuǎn)禍為福,他趁著軍隊轉(zhuǎn)移之際,偷偷的牽回三匹駱駝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首先向齊鐵恨1齊鐵恨(1892—1977),北京香山健銳營蒙古旗人,著名語言學家。先生打聽駱駝的生活習慣。齊先生生長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許多家養(yǎng)駱駝的”??梢娙遑ぁ敦斦伍L的兄弟》《兩個講公理的》和老舍《駱駝祥子》都是有“本事”的,這與清末旗人小說家“實事小說”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同時也有作家的旗人朋友參與創(chuàng)作,而這些人很可能是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時的理想讀者。
“咱們的祥子”是一個復雜的意義生成結(jié)構(gòu),它需要先經(jīng)過旗人文化的“咱們的祥子”集聚一個有力的族群情感內(nèi)核,才在勞苦大眾的“咱們的祥子”中獲得打動人心的效果。厘清這一點可見老舍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如果將“祥子”放在旗人小說中,就會發(fā)現(xiàn)“京郊旗人青年”進北京城謀生不是老舍的專利。儒丐的小說《北京》以自己的經(jīng)歷為原型,描寫了京西旗人青年寧伯雍在民元進城謀生的故事,記錄了民初旗人的族群經(jīng)歷和儒丐熟悉的北京城的墮落?!侗本泛汀恶橊勏樽印饭餐v述了兩代京郊旗人青年進城謀生,想憑借自己的努力清白活下去而不得的故事。
寧伯雍希望憑借自己的學問在報界糊口,“什么與官場政治界有關系的事,不但不愿去做,而且連想也不敢想它,知道他的性質(zhì)和能力,絕對不是可以在政界里活動的。他索性把一切妄想都屏除了,一心要做一個文學家,他所研究的文學,是切于實際,于人生最有關系的”2儒丐:《北京》,第249~250頁。。祥子想憑自己強壯的身體,買一輛屬于自己的洋車,靠拉洋車過上清白的生活。來自京郊旗營的寧伯雍和祥子有著相近的精神氣質(zhì),但是最終他們都失敗了。寧伯雍希望自己的同學、《大華日報》的經(jīng)理白歆仁不要做政客的工具,“北京的報,多一半仰賴機關生活的,一點振作也沒有,我們的報,若好生經(jīng)營一下,未嘗不可以做一完全營業(yè)性質(zhì)的民間新聞”1儒丐:《北京》,第251、133、127頁。。祥子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買一輛洋車過上體面的生活,他不愿接受虎妞的幫助,“他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么回事兒”2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0頁。。寧伯雍和祥子在污濁社會的自我道德堅守其內(nèi)質(zhì)也是相同的。但是《大話日報》經(jīng)理白歆仁卻用報紙幫助袁世凱稱帝造聲勢,隨著袁世凱稱帝的失敗,《大華日報》也倒閉了。寧伯雍只能回到西山家中。祥子在現(xiàn)實中每掙扎一步就更沉淪一層,最后“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過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
在這個注定失敗、沉落的經(jīng)歷中,他們都“愛”上了同為旗人淪落風塵的姑娘,《北京》中主人公寧伯雍愛上了秀卿,從秀卿的母親的裝扮上就可知秀卿是旗人女子,“只見秀卿在炕上躺著呢,鋪蓋的倒是她在班子里用的鋪被。在她枕頭旁邊炕沿上,坐著一位老婦人,是旗下打扮,不過發(fā)飾改了”3儒丐:《北京》,第251、133、127頁。?!恶橊勏樽印分邢樽訍凵狭诵「W樱P紀新《旗人老舍的文化解析》中從小福子、小福子的父親二強子的名字,以及二強子的性格看,都具有明顯的旗人特性。4關紀新:《旗人老舍的文化解析》,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9年版,第51頁,注釋4。同時金啟孮在《北京郊區(qū)的滿族》中也提到,“辛亥以后,外地來到北京一幫暴發(fā)戶,有的甚至連暴發(fā)戶也不是,專門利用八旗人覺得自己人不行了,想和外地人攀親的思想,實施騙婚?!又鴣淼能婇y混戰(zhàn),北京的統(tǒng)治者像走馬燈一樣,此上彼下,更換著勢力,再一次向窮人實行騙婚。老舍著名的小說《駱駝祥子》中的小福子,便是這一段騙婚的犧牲者的真實寫照?!?金啟孮:《北京郊區(qū)的滿族》,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8~79頁。。
儒丐在《北京》中就提到民初窮苦旗人家女孩的處境:“再說自革命以后,北京土著的人民,一天比一天困苦,家里有女兒的,除了學戲便是下窯子,仿佛這兩行倒是一種正常營業(yè)了?!?儒丐:《北京》,第251、133、127頁。與之相印證的是當時的社會學記錄:“不必去觀看新聞欄目,任何人今天都可以看到出身高貴的滿人在拉洋車,他們的婦女被人雇為女傭,最悲慘的是,他們的姑娘過著不名譽的生活,其目的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和家庭的生存?!?保爾·巴迪:《小說家老舍》,吳永平編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303頁。
寧伯雍和祥子都想憑自己的力量將她們救出苦海,最終也都失敗了,兩位旗人姑娘都被凌辱榨干后悲慘地死去。儒丐借瀕死的秀卿之口說:“你知道陰曹有地獄呀,這里大概就是地獄了。不過陰曹地獄,專收惡人,這里卻專收無告貧弱的可憐女子。”2儒丐:《北京》,第134~135頁。老舍的《駱駝祥子》中借老馬之口說:“咱們拉車人的姑娘媳婦要是忽然不見了,總有八成也是上那兒去了。咱們賣汗,咱們的女人賣肉,我明白,我知道!”3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00頁。因此描寫旗人女子落入慘境,并不只是講述個體女性的不幸,也是在敘述旗人族群在民初遭受歷史傷痛的另一個側(cè)面。對于這個族群有深切情感的男性作家儒丐、老舍筆下,秀卿、小福子身上折射的苦難深度,甚至會超過小說中的主人公。寧伯雍和秀卿、祥子和小福子之間的情感,不是現(xiàn)代男女基于自我認同上的愛情追求,更多的是同為旗人對彼此處境的共情和憐憫。
既然寧伯雍和祥子進城,不是現(xiàn)代文學中的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的敘事,那外三營旗人青年進城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旗人文化中是意味著什么?清朝在雍正二年(1724年)建立圓明園護軍營,乾隆十四年(1749年)創(chuàng)立香山健銳營,全稱香山飛虎健銳云梯營,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創(chuàng)建藍靛廠外火器營。香山健銳營和藍靛廠火器營都在清朝開疆拓土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京西外三營保留了旗人較為純正的精神和性格,當初清帝選址郊外建旗營,不僅出于駐守當?shù)?、禁衛(wèi)行宮的現(xiàn)實考慮,同時還有“令其遠屯郊圻,不近繁華”4昭梿:《嘯亭雜錄》卷五《賽將軍》。的目的?!巴馊隣I滿族直到清末民初還保持著一種與宗室王公、世家大族及京旗滿族不同的獨特性格思想。這種性格和思想突出表現(xiàn)為:(1)倔強的性格。(2)純樸的風俗。(3)勇武的精神。”5金啟孮:《北京郊區(qū)的滿族》,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頁。在旗人眼中京西旗營有著特殊的意義。在小說《北京》中儒丐借寧伯雍的視角表達旗人眼中的京西旗營:“教場里的圓城、演武廳、馬城、梯子樓,依稀還存在著。尤且令伯雍感慨不忘的,是那碑亭以內(nèi)的記功碑。潔白的石頭,刻著滿漢蒙藏四種文字,一部征服金川的歷史,都在上面刻著。”那里記刻著旗人的歷史榮耀,個體旗人可以與之對話:“他默默問那些紀念物說:‘你們沒有一點法子救這些窮人么?’仿佛那些紀念物答道:‘我們現(xiàn)在還朝不保夕,哪里管得許多?!?儒丐:《北京》,第185~186頁。儒丐在1922年創(chuàng)作《同命鴛鴦》,描繪了西山旗營的衰落過程:“看官沒看過《圣武記》么!乾隆年間綏服金川一大武功,就是這營子里人民的祖先拿血換來的。乾隆十二年詔建這個兵營,練習云梯、火器,賜名‘健銳’。成功以后,這營子里的人便世世當兵,習尚武事,至于農(nóng)商等事,卻不屑去為,國家也不允許他們別就,直至如今弄得這樣零落……果然,營子里撤毀的不像了,一條巷沒有幾間房子存著,其余的都成了一片荒丘……在五十年以前,此地尚可稱為人間仙府,今日卻變成了一個可畏的魔窟了?!?儒丐:《同命鴛鴦》,《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1922年2月21日—4月30日。東北青年羅慕華3羅慕華,新民人。1920年代在燕京大學讀書,畢業(yè)后回到新民文會中學教書,據(jù)滿族作家馬加回憶,羅慕華是他在文會中學讀書時的老師。沒有材料顯示他是旗人,但是他詩歌中的意象使用和意義傳達上明顯是在旗人文化脈絡上產(chǎn)生的。1923年在燕京大學上學,他創(chuàng)作了新詩《西山》,“佇立高峰/傷往事如云過眼/古剎的鐘聲/還唱著故國的繁華/萬壽山依然立在明媚的湖畔/在初秋中的蔥秀還似當年/只是蕭條了行宮院落/只見一群群的白鴿在殿頂回旋”4羅慕華:《西山》,《盛京時報》副刊《紫陌》,1926年10月25日—11月22日。。老舍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中寫北京淪陷后,祁瑞宣用這樣一種眼光與西山對話,“當下過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上小白塔上,去看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氣立一個鐘頭”。面對西山祁瑞宣想,“他們要打碎民族國家的鐐銬,成個能挺著胸在世界上站著的公民。他們沒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們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史”。5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頁。《四世同堂》中祁老人“自幼長在北平,耳濡目染的和旗籍人學了許多規(guī)矩禮路”。說明祁老人即使不是旗人,也深受旗人文化影響。而且祁老人在胡同里已經(jīng)住了四五十年,那老人購置房子的時候是清末。那時北京旗人和民人還是分治,民人很少會住到內(nèi)城。再看小羊圈胡同中的人與人間的關系“論性格,論學識,論趣味,祁老人都沒有和錢先生成為朋友的可能??墒撬麄兙尤怀闪撕门笥选?。祁老人和李四爺之間“談話多數(shù)是由五六十年前說起,而至少須花費一兩鐘頭的”。以及各家之間的相互照顧都體現(xiàn)出旗人文化中“咱旗人非親既友”的文化氛圍。小羊圈胡同里的大多數(shù)居民也都有明顯的旗人痕跡。劉四大爺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么多人,就會干不過小日本,就會叫他們治得這么苦?!彼拇鬆斔f的這個區(qū)域就是旗人居住的內(nèi)城。北平淪陷后,李四爺站在槐蔭下,聲音凄慘地對大家說:“預備下一塊白布吧!萬一到時候非掛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涂個紅球就行!庚子年,我們可是掛過!”說明小羊圈胡同各家都經(jīng)歷過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因此《四世同堂》中的主要人物大都是旗人,即使不是旗人也是在旗人文化中生長,高度認同旗人文化。
西山寄托著這個族群對自己歷史功績的記憶,成為旗人族群特有的文化意象。西山的衰落也映照著族群的零落和苦難。顯而易見,儒丐、老舍、羅慕華作品中對西山的情感共享旗人文化內(nèi)涵。因此民初京郊旗人進北京城謀生,既是歷史現(xiàn)實,也是族群衰落的寓言。以往北京西郊外三營旗人輕易不進北京城,進城也是當差,現(xiàn)在是失去立足之地,走投無路,進城謀生。旗人就是在這樣的日常生活層面切身感受到時代的巨變。因此京郊旗人進城隱喻著一種秩序被打破,一種獨屬于旗人的歷史榮耀的衰敗,一種旗人最引以為傲的族群品質(zhì)在現(xiàn)實面前無力救贖的辛酸和痛楚。無論是《北京》還是《駱駝祥子》,京郊旗人青年進城都不是個人的故事,“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的墮落凝結(jié)著老舍對自己族群曾經(jīng)的榮耀不復存在,滿洲武士在現(xiàn)實面前無法堅守體面的心痛與無奈。
《北京》中描寫的是1910年代民元到袁世凱稱帝失敗的北京?!恶橊勏樽印分袑懙氖?920年代的北京,故事時間在1922年前后到1927年北京變?yōu)楸逼?。儒丐在《北京》中借寧伯雍之口,預言了未來北京“是魔窟,是盜藪,是淫宅,是一所不忍聞見的地獄”。而老舍在《駱駝祥子》等作品中正是接續(xù)著儒丐的預言來寫北京。兩部小說的主人公四處碰壁和北京城衰落也是形成了人與城互相映照的城殤敘事。
1912年北京兵變1清帝遜位后,1912年2月29日,北洋軍曹錕的第三鎮(zhèn)下屬軍隊嘩變。是民國時代旗人真實感覺北京衰落的起點,《北京》中寧伯雍從西山進城看到的第一幅畫面就是兵變后殘破的北京?!安禾ь^看時,已然到了西四牌樓。只見當街牌樓,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上,兩面鋪戶,燒了不少,至今還沒修復起來。這正是正月十二那天,三鎮(zhèn)士兵焚掠北京的遺跡?!比遑ζ烊耸澜绫本┑某菤憯⑹龅拈_始,“伯雍看了這些燒殘的廢址,他很害怕地起了一種感想:這北京城自從明末甲申那年,遭了流賊李自成一個特別的蹂躪,三百來年,還沒見有照李自成那樣悍匪,把北京打破了,坐幾天老子皇帝。便是洪楊那樣厲害,也沒打入北京。不過狡猾的外洋鬼子,乘著中國有內(nèi)亂,把北京打破了兩次,未久也就復原了。北京究竟還是北京。如今卻不然了,燒北京打北京的,也不是流賊,也不是外寇,他們卻比流賊外寇還厲害!那就是中國的陸軍,當過北洋大臣、軍機大臣,如今推倒清室,忝為民國元首,項城袁世凱的親兵?!阂贿吀邢胫贿吿嫖磥淼谋本┌l(fā)愁。他總想北京的運命,一天不如一天。他終疑北京是個禍患的癥結(jié),未來殘象比眼前的燒跡廢址,還要害怕得多”1儒丐:《北京》,第6~7頁。。他另一部小說《梅蘭芳》2根據(jù)穆儒丐回憶,最初連載于北京《國華報》,后發(fā)行單行本。根據(jù)學者陳均介紹單行本《梅蘭芳》僅在日本東京都立圖書館,由張菊玲先生自日本復印帶回國內(nèi),筆者并未見到此書;1918年11月至1919年4月6日穆儒丐將小說《梅蘭芳》連載于《神皋雜俎》。1919年《盛京時報》發(fā)行單行本,因為銷售火爆,迅速再版發(fā)行。學者陳均根據(jù)張菊玲先生帶回的復印本的穆儒丐在北京出版的《梅蘭芳》,編訂《梅蘭芳》,2016年由臺灣秀威資訊科技有限公司出版。文中引用部分依據(jù)陳均編訂版。中也描寫了這次兵變。小說第四回“聞奇變魂驚致美樓,結(jié)同心情贈珠香帕”寫郭三相在1912年正月十二邀請梅蘭芳逛街,在致美樓吃飯,正趕上這次兵變。儒丐對這次兵變的細致描寫,明顯突破了故事發(fā)生背景。在兵變已經(jīng)結(jié)束與梅蘭芳的故事不再有交叉時,敘述人打破了敘述節(jié)奏,暫時放下梅蘭芳的故事,細致地交代了兵變的結(jié)果,“此時天已漸漸亮了,那些變兵把搶的金銀財寶,都運到前門東西兩站,裝上火車,發(fā)聲大喊,強迫車站的人,開了車,分頭逃往天津長辛店去了”。通過《北京》和《梅蘭芳》文本間的互文閱讀,可以推測儒丐將這次兵變鑲嵌進小說的一個重要意圖是“實錄”這次歷史事件。
老舍在《我這一輩子》中也寫了這次兵變。老舍描寫兵變后的北京:“平時熱鬧體面的街口變成了一片焦木頭破瓦,成群的焦柱靜靜的立著,東西南北都是這樣,懶懶的,無聊的,欲罷不能的冒著些煙。地獄什么樣?我不知道。大概這就差不多吧!”3老舍:《我這一輩子》,《老舍全集》第7卷,第523~524頁?!段疫@一輩子》這篇小說一共十六章,其中第七章至第十二章都在寫這次兵變的過程和之后影響,可見這次兵變在北京旗人世界的影響之深。同為旗人作家的儒丐、老舍都將它寫進了自己的作品。老舍《駱駝祥子》書寫了北京旗人族群經(jīng)驗中北京變?yōu)楸逼降倪^程,接續(xù)了民初旗人關于北京的城殤書寫。
無論是儒丐還是老舍,他們一面寫北京地獄的現(xiàn)實,一面寫曾經(jīng)那個作為旗人故鄉(xiāng)的北京。1934年儒丐在《盛京時報》開辟專欄連載關于北京的風俗,在第一篇《北京之粥類》,“記者久擬仿照《東京夢華錄》的體裁,作一本《北京夢華錄》。因為時間和材料的關系,久久未成。現(xiàn)在我把我所記憶的事情,片段地寫在下面,集湊起來,或者也可以成了一部《北京夢華錄》”1儒丐:《北京之粥類》譯注,《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1934年2月6日。?!稏|京夢華錄》是靖康二年(1127年),作者在國破后,回憶自己年少時北宋都城東京的風俗,用以記錄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時代。這也正契合了儒丐偽滿時期的身世之感,他把行將逝去也必然消失的旗人北京記錄下來。
清代旗人與民人分治,即使駐防在外的旗人的管理也歸屬北京的本旗都統(tǒng)衙門??滴醭C布過“歸旗”制度,駐防在外的旗人無論老病、解退、亡故,其家口皆令還京。雍正曾說過:“駐防之地,不過出差之所,京師乃其鄉(xiāng)土?!痹谄烊说那楦欣铮本┦瞧烊说墓枢l(xiāng)。故鄉(xiāng)不僅是一個地點,更是一種生于斯長于斯的文化模式。進入民國后,北京的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以旗人文化為主的北京逐漸消失。醉心地記錄作為故鄉(xiāng)的北京,痛心于北京的衰落,里面凝結(jié)著作為旗人族群在清末民初特有的家國之感。這也是祥子這個京郊旗人青年深刻眷戀北京城的原因。
御河的水久已凍好,靜靜的,灰亮的,坦平的,堅固的,托著那禁城的城墻。禁城內(nèi)一點聲響也沒有,那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門,景山上的亭閣,都靜悄悄的好似聽著很難再聽到的聲音。小風吹過,似一種嘆息,輕輕的在樓臺殿宇之間穿過,像要道出一點歷史的消息。2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76頁。
老舍通過祥子的視角,凝望了西苑皇家園林與紫禁城。而西苑皇家園林與紫禁城在清朝時是宮禁之地,西苑皇家園林的主體在乾隆朝擴建完成,里面有著旗人文化諸多的痕跡,滿漢蒙回藏多種文字的碑刻都記載了旗人族群的輝煌歷史。辛亥革命后,1913年遜清皇室將包括北海在內(nèi)的西苑三海交給北洋政府。1922年6月,民國政府內(nèi)務部將北海改造為北海公園對外開放。1924年,馮玉祥發(fā)動首都革命,廢除帝號,驅(qū)逐溥儀出宮。1925年8月1日,北海公園正式向外開放。西苑皇家園林與紫禁城在進入民國后其文化意義不斷與旗人特有的歷史割離。
按小說的時間線索,虎妞和祥子正是1925年冬從故宮邊朝著景山走上金鰲玉棟橋看白塔。最后二人分開,祥子走到團城。封凍的御河、托著沒有一點聲音的紫禁城,“都靜悄悄的好似聽著很難再聽到的聲音”,風過后,“似一種嘆息,輕輕的在樓臺殿宇之間穿過,像要道出一點歷史的消息”。這些景物映在祥子心里是可怕的,“那些灰冷的冰,微動的樹影,慘白的高樓,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聲,或狂走起來!就是腳下這座大白石橋,也顯著異常的空寂,特別的白凈,連燈光都有點凄涼”。結(jié)合1925年冬的北京旗人語境,“很難再聽到的聲音”“歷史的消息”中透露出旗人熟悉的北京漸次消失的滄桑,以及旗人面對這種巨大變動時內(nèi)心的痛苦。而這種心態(tài)在同時期的其他文人作品中也能看到,1926年2月,東北一位文人游覽北京的北海公園后這樣寫道:“歸而嘗深思焉,當夫有清,斯地與宮禁等,誰得而入之哉。今昔共和造定,辟為公園,任萬眾之游覽,非今民之幸歟。雖然,撫今追昔,歷史變遷,于游者不無滄桑之感耶?!?赫憬桪:《北海公園游記》,《盛京時報》1927年7月7日。1926年東北人對故宮和西苑的情感尚且如此,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京旗文人,用這種眼光打量北京,其中的情感不言而喻。1925年北海開放后,大量游北海的文學作品中,有寫游興的、有吊古表達歷史滄桑的,但是旗人書寫的獨特處是凄清背后蘊含著巨大的文明疼痛感與毀滅感。1938年因戰(zhàn)爭流亡到香港的羅慕華,在真光女中做國文老師,給來自北京的學生題了一闕詞:“萬壽山頭夕照黃,春也凄涼,秋也凄涼;翠堤一路繞情絲,來也回腸,去也回腸;十載游蹤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風雨正三更,醒也他鄉(xiāng),睡也他鄉(xiāng)?!庇妙H具納蘭性德風格的詞,用幾乎和祥子一樣的視角表達對北京的思念。儒丐、老舍、羅慕華都是身處異鄉(xiāng),寫那個無論是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無法回溯的旗人北京。我們不能將老舍在作品中對故宮、西苑的描寫歸于眷戀清朝,他與其他旗人作家的老北京書寫一道記錄一個漸行漸遠的文化,用文字表達旗人北京注定消亡的痛感。
面對虎妞的逼婚,祥子想:“最好是跺腳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讓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樂意?!北焙J潜本┪髟返幕始覉@林之一,白塔是清順治八年(1651年)建造的藏傳佛教佛塔。白塔除了承擔祭祀功能,還有瞭望警戒的功能。順治十年(1653年)創(chuàng)設白塔信炮,根據(jù)《白塔信炮章程》,“白塔山設信炮五位,旗桿五枝,并設有金牌上書‘奉旨放炮’字樣存于大內(nèi)。遇有緊急,或由御前差遣,或衙門差遣,看有金牌持到白塔值班之員驗明,方準放炮。若傳報不及,系何方緊急即先放何門之炮桿上書黃旗,夜懸燈籠一處。放信別處,信聲皆應書皆懸旗,夜皆懸燈。官兵聞信,即各備器械”1《白塔信炮章程》,《市政月刊》“都市舊聞”欄目,1927年第16期。。由《白塔信炮章程》可見,白塔的信炮曾關系著整個北京的安危,是北京城一旦出現(xiàn)危機的軍事預案。白塔信炮臺發(fā)出危險信號,可以立刻有效地集合起北京內(nèi)城和京郊所有的戰(zhàn)斗力量。到了清中期隨著清朝統(tǒng)治的穩(wěn)定,白塔的警戒作用降低?!吧w國初始定燕京,設以防急變者。雍正年間復申明其令,載在史冊。其發(fā)信炮金牌,則藏之大內(nèi)。予因思之,比及藉此知守,其失守已多矣,然而睹此知懼,凜天命,畏民言,戒盛滿之志,系苞桑之固,則信炮之制,豈非祖宗之良法美意,萬世所當慎守者乎?”2乾?。骸端侥厦嬗洝?,《中國皇帝全書》第6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638頁。可見在乾隆朝,白塔值守的八旗軍校瞭望警戒的功能已經(jīng)削弱,在乾隆帝看來是“睹此知懼”。老舍1940年代抗戰(zhàn)時期創(chuàng)作的《四世同堂》中也多次提及白塔,“北海公園的白塔,依舊傲然屹立”。白塔作為精神皈依的特征深深刻進老舍的文化表意系統(tǒng)中。因此生長在京郊旗營的祥子,才會對北京城內(nèi)的白塔有這么深厚的情意。1925年站在團城的祥子,人生被逼到了無處可退的境地,希望看守旗人文化中帶有精神象征的白塔,而此時的白塔已無須看守,其中況味在當時的旗人讀者中大概無須注釋。
漢語作為一種多民族共同使用的語言,不能將所有使用漢語寫作的作品都簡單地置于主流的漢語寫作傳統(tǒng)中。少數(shù)民族在使用漢語這種多民族共同語言時,其意義形成要放置在兩種語境中考察?!恶橊勏樽印方Y(jié)尾老舍將祥子的悲劇歸結(jié)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仍然是兩個語境中的雙聲敘事,在現(xiàn)代文學語境中是對30年代反思五四個人主義的思想回應,同時也是在民國時代的旗人文化語境內(nèi)部斷言:一個旗人是不可能忘卻自己族群的痛苦,憑個體實現(xiàn)生命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