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園藝師的父親善種玫瑰，家里的小花園種著十來個品種的玫瑰，初夏花開，美艷奪目，親朋鄰人絡(luò)繹前來觀賞。

相形之下，小花園邊角上的一叢薔薇就格外不足為奇了。它只是在秋季開花，花朵很小，淺淺的紅色，淡淡的馨香，又不像常見的薔薇蜿蜒攀緣，因而也失去了藤蘿植物的裝飾作用。

有一次我好奇地問父親為何不替換這種平淡無奇的薔薇，他答說：“哦，那可是你母親喜歡的里士滿柔紅啊?！?/p>

母親是個卓有成就的舞蹈家，年輕時活躍在舞臺上，后來從事職業(yè)舞蹈教育，曾培養(yǎng)過不少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在我的印象里，經(jīng)常會有人給美麗的母親送各色美麗的玫瑰，或是表達學(xué)生的敬意，或是表達同行的友誼，或是暗帶別樣意味的仰慕之情。偏偏只有父親，從來只送給母親花園角落里的那款名叫里士滿柔紅的薔薇。

有一天，我捧著剛剛采摘的玫瑰問母親：“里士滿柔紅與這簡直沒法比，對不對？”

母親看看我，意識到什么，微笑說：“孩子，里士滿柔紅對我和你父親有著特殊意義?！?/p>

故事發(fā)生在父母婚后第二年，一次偶然的車禍改變了生活。

當(dāng)母親從昏迷中蘇醒，一眼就看見父親因為擔(dān)憂而憔悴的臉，隨著她的醒來而漸露微笑。劫后余生，母親也笑，但尚未徹底展顏，她就敏感地察覺下身的雙腿麻木，沒有任何感覺——她保住了性命，但失去了一條腿。

母親的心忽地就沉了底，作為舞蹈演員的她，居然落得這么可怕的結(jié)果。她努力想展現(xiàn)出一個堅強的姿態(tài)，卻又無法控制地流下淚。父親走過來，用力握她的手，安慰說：“只是生活拐了一個彎而已，今后的路會有我陪你?！?/p>

可是，生活既然拐了彎，很多事情就不似以前的樣子。母親整個人“閑”在家里，心無著地空了，人也變得敏感而脆弱。那樣的抑郁里，父親成了她唯一的依戀。天長日久，依戀又變?yōu)殪ε滤囊惶鞎x開自己。

父親也察覺出來，竭力想讓母親快樂。就是那個時候，他將很多時間用在整理花園上，種了很多美麗的玫瑰。開花時節(jié)，父親變著花樣地送給母親，可母親卻始終沒有真正快樂起來。

后來母親裝了假肢，父親每天除了送玫瑰，就是陪她去醫(yī)生那里接受康復(fù)指導(dǎo)。其實母親做得比通?；颊叨家?，但她不敢單獨出門，因為害怕面對異樣的眼神。同情的、惋惜的、驚訝的、探究的，甚至是刻意回避的，無論有沒有惡意，都讓她有一種無法適應(yīng)的難堪。

終于有一天，父親不再送玫瑰花了，他告訴母親：“明天我不能陪你去診所?！?/p>

母親無話，心里開始不安，黯然地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也讓他覺得難堪？或者，他根本就是開始厭倦和我生活？

翌日早晨，母親不得不獨自出門。走到地鐵站口，一個賣花的女孩子笑吟吟地過來，遞過幾枝花朵小小的薔薇，說：“送你的里士滿柔紅，希望你今天有個好心情?！?/p>

那是些普通的花朵，不值多少錢，但陌生女孩的關(guān)切卻給母親一種異樣的溫暖，郁悶的心也開朗了許多——畢竟外面的世界沒有想象里的可怕。

下一天清晨、再下一天清晨，那個賣花女孩總是準(zhǔn)時等在同樣的地方，送給母親幾枝新鮮的里士滿柔紅。

直到有一個陰雨的早晨，母親有些過意不去地要付錢。那女孩才嫣然笑出聲說：“太太，已經(jīng)有人付過錢了。”

母親一下愣了。而那女孩努努嘴，朝母親身后示意了一下。她順著指引看去，只見父親穿著雨衣，遠(yuǎn)遠(yuǎn)站在街對面。

在母親的愕然里，父親慢慢走過來說：“不管我多么愛你，也只能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愿意看見你對我的依戀逐漸蛻變成依賴?！?/p>

說話間雨下大了，父親買下幾枝花朵艷麗的玫瑰，隨后將玫瑰和里士滿柔紅一并伸到雨中。淅淅瀝瀝的雨水浸打著花瓣，剛剛艷麗奪人的玫瑰很快就花瓣凋零，而那些花朵小巧的里士滿柔紅卻變得嬌艷起來。

父親悠悠地說：“其實，里士滿柔紅是一款很特別的薔薇，因為它看似平淡的花朵會在雨中綻放出最美麗的色彩。而我所做的一切，是希望看到你自己的奇跡。”

那一刻，母親解悟到父親的用意——愛情有時是溫存的陪伴，而有時又是一種守望。就像在母親身后的父親，靜靜以深情的視線注視，讓她恢復(fù)直面世界的信心和能力。

"""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