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忘了在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鋸開一棵樹,院墻角上或房后面那幾棵都行,數(shù)數(shù)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樹會記住許多事。(樹是萬千生命的一種,同人類一樣,感知生命的傷痛與荒涼、恐懼與焦慮,見證生生不息的力量。)
其他東西也記事,卻不可靠。譬如路,會丟掉人的腳印,會分岔,把人引向歧途。(運用擬人的手法寫出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忘卻很多事情,這與樹“會記住許多事”形成鮮明對比。“路”的延伸代表出走的人性,現(xiàn)實的“路”會因功利性而變得狹隘與崎嶇??梢?,劉亮程散文中的“路”是生命軌跡中的一種意念、一種選擇。)人本身又會遺忘許多人和事。當人真的遺忘了那些人和事,人能去問誰呢?
問風。風從不記得那年秋天順風走遠的那個人,也不會在意它刮到天上飄遠的一塊紅頭巾,最后落到哪里。
樹從不胡亂走動。幾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樹,還在老地方站著。我們走了又回來,擔心墻會倒塌,房頂被風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們把家安在大樹底下,房前屋后栽許多樹讓它快快長大。
樹是一場朝天刮的風,刮得慢極了,能看見那些枝葉挨挨擠擠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種聲音。(形象地寫出了一棵樹從生長到生命逐漸豐盈的過程。)
……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們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來的,是此時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遺忘。(消失是物質層面的,遺忘是精神層面的。)
那根躺在墻根的干木頭是否已將它昔年的繁枝茂葉全部遺忘。我走了,我會記起一生中更加細微的生活情景,一根針、半句話、一個眼神。當我回過頭去,我對生存便有了更加細微的熱愛與耐心。如果我忘了些什么,疏忽了曾經落在頭頂?shù)囊坏斡?、掠過耳畔的一縷風,院子里那棵老榆樹就會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樹靠在背上,天地間還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我八歲那年,母親隨手掛在樹枝上的一個筐,已經隨樹長得夠不著。我十一歲那年秋天,父親從地里撿回一捆麥子,順手夾在樹杈上,這個樹杈也已將那捆麥子舉過房頂,舉到了半空中。這期間我們似乎遠離了生活,再沒顧上拿下那個筐,取下那捆麥子。我們竟然有過這樣富裕漫長的年月,讓一棵樹舉著沉甸甸的一捆麥子和半筐干紅辣皮,一直舉過房頂,舉到半空喂鳥吃。
“我們早就富裕得把好東西往天上扔了?!保ㄎ闹薪杳鑼憭煸跇渲ι系目稹A在樹杈上的麥子,寫出了對往昔歲月的回憶和懷念,流露出時間流逝、物是人非的傷感,溫情中夾雜著淡淡的苦澀。)
許多年后的一個早春,午后,樹還沒長出葉子,我們一家人坐在樹下喝苞谷糊糊。(艱難歲月的記憶,生活化的語言,鄉(xiāng)土氣息濃郁,很親切。)喝完了碗還端著,似乎飯沒吃完,還應該再吃點什么,卻什么都沒有了。一家人腦子空空地呆坐著。如果樹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變成了一根干木頭。(生命意義消退。)
人不會讓一棵死樹長時間站在那里。它站累了,把它放倒,我們怕它滾動,一頭墊半截土塊,中間也用土塊堰住。等過段時間,消閑了再把樹根挖出來,和軀干放在一起。一根木頭隨便往哪一扔就是幾十年光景。這期間我們會看見木頭張開許多口子,離近了能聽見木頭開口的聲音。木頭開一次口,說一句話。(述說生命的傷痛與荒涼、恐懼與焦慮。)等到全身開滿口子,木頭就沒話可說了。在它身下是厚厚的這個秋天、很多個秋天的葉子。在它旁邊是我們一家人、牲畜,或許已經是另一戶人。
(選自《一個人的村莊》,有刪改)
◆賞析
“樹”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人性中細膩、平和、寧靜等美好品質的發(fā)掘與渴求,也是對動蕩、喧囂、浮躁、功利等世俗觀念的對抗與抵制。劉亮程面對見證過人世滄海桑田的參天古樹,充滿著莫名的敬畏。他通過描寫村莊中的樹,回憶往昔生活,表達出一種溫暖永恒的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