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
朗州是劉禹錫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遭受排擠迫害,“浮謗如川”(《上淮南李相公啟》)。壯志難酬、心有不甘的他將全部的精力和才情都傾注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渴望用詩歌來抒發(fā)自己復(fù)雜沉郁的心聲。荊楚之地,多山川深谷,氣候綿濕,這樣瑰奇秀麗的自然風光造就了楚文化縱深悠長的文化特征?!抖Y記·王制》云:“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cè)彷p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辈煌牡貐^(qū)有著不同的地域習(xí)俗,從而產(chǎn)生了多樣的文化。地理環(huán)境對地域文化的發(fā)展有著獨特的貢獻。先秦時期,屈原放逐楚地,《離騷》千古傳唱,在楚地播撒下文化的種子,開啟了失意詩人政客的騷怨情懷。千年后,劉禹錫被貶朗州,謫居九年。在蠻荒陌生環(huán)境里,劉禹錫曾因放逐而心有郁結(jié),但荊楚地區(qū)的山川風光、人文氣候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注入了新的活力。貶居朗州,劉禹錫得以飽覽名山大川,感受楚地民俗風情,聆聽歌謠音樂,他從楚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將所聞所感形于詩文。楚地的風俗文化使得劉禹錫的詩歌發(fā)生新變,他在朗州所作的作品富有強烈的楚地風情色彩。劉禹錫膾炙人口的詩句也豐富充實了楚文化,融入了他樂觀豁達、自強不息的精神氣魄,對中唐以后的楚地文人墨客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一、憂傷怨刺,逐臣憤悲
唐德宗貞元九年(793),劉禹錫考中進士及第,同年又登博學(xué)鴻詞科,兩年后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書,仕途穩(wěn)步上升,可謂是一片坦蕩。唐順宗即位后,為改革弊政,中興唐朝繁盛,任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實行變革運動,史稱“永貞革新”。革新觸犯了宦官、藩鎮(zhèn)以及諸多舊官僚的利益,其僅持續(xù)百余天,被藩鎮(zhèn)和宦官勢力撲滅,慘遭失敗。順宗被迫退位,王叔文被賜死,其余共同參與其事的革新者紛紛被遠貶外州司馬,劉禹錫從此開啟了他羈囚苦旅般的貶謫生涯。他最初貶為連州司馬,行至江陵,再貶朗州司馬。政治失敗的不甘,貶謫放逐的愁苦,久居荒蠻之地的蒼涼,種種情感思緒與楚文化的哀怨情懷交織融合,傾訴于劉禹錫貶謫的早期詩歌當中。
朗州,在唐朝僅管轄兩縣,地居西南夷,原始荒蠻,氣候潮濕昏霾,瘴氣遮天蔽日。劉禹錫初到此地,“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舊唐書·劉禹錫傳》)。陌生偏僻的地域,沒有實權(quán)的司馬官職,劉禹錫就如同千年前“沉吟澤畔”的屈原一般悒郁憤慨,又如身經(jīng)棄逐的賈誼般怨憤低沉,小人污蔑他的用世之心,朝廷的判處不公,這一切都讓他無比落寞苦悶。政治理想的破滅和長途跋涉的勞累,浸透了劉禹錫的身心。他的心境開始貼合楚地文化中內(nèi)涵的哀愁幽怨,與前朝南貶的詩人一樣,使他自覺地對歷史上放逐楚地的屈原產(chǎn)生身份認同和情感認同,并繼承他文學(xué)中的騷怨精神。
在劉禹錫朗州詩篇中,他常陷入對屈原的緬懷,被貶謫的現(xiàn)實遭遇讓他沉浸在屈原式的生命體驗中,他與屈原達成了人格的繼承和內(nèi)在的相通,于是屈原便成了他詩中的常客。劉禹錫多次以“逐客”“楚客”自居,引用屈原的典故“形容枯槁”“形容憔悴”,應(yīng)用“托諷禽鳥,寄詞草樹”(《吊張曲江序》)和比興的手法等。元和二年(807),劉禹錫抵達朗州已三年,他在《聞道士彈思歸引》中寫道:“仙公一奏思歸引,逐客初聞自泫然。莫怪殷勤悲此曲,越聲長苦已三年?!痹娙瞬粌H自指“逐客”,還在句末的“越聲長苦”,借用楚囚莊舄的典故來加深因放逐異地而“囚”的思鄉(xiāng)之苦?!毒闯晡⒐娂亩住分械摹捌鄾鑫种萆?,憔悴柴桑宰”便是化用屈原《漁父》中“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句而來?!对绱簩ρ┓罴腻⒅菰芍小分械摹皩幹退脊?,北望長吟澧有蘭”與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有著相似的象征意義。劉禹錫的孤憤情懷和蒼涼憂傷的情感也與屈原精神一脈相承,如《哭呂衡州時予方謫居》中的“空懷濟世安人略,不見男婚女嫁時”,既是為呂溫英年忽卒的悲痛和坎坷身世的哀嘆,也是為全天下懷才不遇者的悲鳴,渴望報國者們濟世安民的抱負難以施展。在《謫居悼往二首》中,他更加直抒胸臆,“邑邑何邑邑,長沙地卑濕。樓上見春多,花前恨風急。猿愁腸斷叫,鶴病翹趾立。牛衣獨自眠,誰哀仲卿泣。郁郁何郁郁,長安遠如日。終日念鄉(xiāng)關(guān),燕來鴻復(fù)還。潘岳歲寒思,屈平憔悴顏。殷勤望歸路,無雨即登山”,反映出了他的形單影只,無限凄涼。朗州偏僻卑濕,林間夜晚猿啼,妻子薛氏離世,詩人更感心情悲憤愁苦,哀婉凄苦。詩文以“邑邑何邑邑”“郁郁何郁郁”兩句開唱,反復(fù)疊唱其愴痛哀傷之情,令人凄楚動容。
二、秀麗風光,古樸文化
劉禹錫在江南度過了少年時光,之后一舉中第,壯年在長安走上仕途。他在江南和長安時,愛寫奉和之作,這些詩文大多是律詩,工整典雅,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而較少摻入個人情感色彩。待劉禹錫貶謫朗州,他體察民情時深入了解了此地的風土人情、民俗歌舞,并且受到了當?shù)乩锨f文化避世的思想影響,在詩歌內(nèi)容的創(chuàng)作上發(fā)生了新變,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和生命力。
楚地迥異于作為政治中心的北方地區(qū),縹緲朦朧、卑濕氤氳的自然條件的影響,以及長期的巫官文化的熏陶,塑造出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漢書·地理志下》)的地域特點,帶有濃烈的原始色彩。此處奇山深川、秀美湖光、滾滾江濤組成的秀麗山水,對具有強健精神的唐代詩人也有著極大吸引力。這樣的人文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能夠有效中和劉禹錫遠離朝廷的棄逐感,減弱仕途失意之困頓感。劉禹錫在楚地的山水之間,探索獨特的人文風俗,感受巫官文化,體會民族風情,超脫了現(xiàn)實世界的苦楚,得到了心靈上的解脫和自由,他將為官期間所見的種種訴諸筆尖,留下諸多佳作。
賽神、競渡和采菱是劉禹錫的筆下最常見的朗州風俗?!蛾柹綇R觀賽神》中描寫了民眾賽神的習(xí)俗,“漢家都尉舊征蠻,血食如今配此山”介紹了賽神的由來,漢代梁松南征至此,死于朗州,因為有戰(zhàn)功遂被當?shù)厝司礊樯?,眾人殺牲取血以此祭祀。后兩句“荊巫脈脈傳神語,野老娑娑起醉顏。日落風生廟門外,幾人連蹋竹歌還”,則生動地描寫了歡樂輕松的氣氛,巫女以舞降神,飄動清揚;眾人連臂踏地,共唱民歌。熱鬧喜悅的氛圍體現(xiàn)了劉禹錫與當?shù)孛癖姷木o密聯(lián)系,他尊重楚地的風俗習(xí)慣,與民眾一道稱贊他們所推崇的漢代名將?!陡偠汕穭t較為詳細地描寫了朗州沅江上的龍舟比賽,相傳屈原自投汨羅江后,其鄉(xiāng)人劃船前來尋找,意急而爭前,因此成俗,于是每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便演化為競渡戲。“楊桴擊節(jié)雷闐闐,亂流齊進聲轟然。蛟龍得雨鬐鬣動,螮蝀飲河形影聯(lián)”四句將比賽氛圍渲染得有聲有色,鼓槌擊打鼓皮迸出雷聲,擊鼓聲催促著龍舟參賽者奮力拼搏。龍舟破浪前進,如出海的蛟龍在水面疾馳,又似虹影飛馳而去?!安势鞀A岸照蛟室,羅襪凌波呈水嬉”二句對圍觀的群眾進行描寫,彩旗鮮艷立于岸邊,觀者如云,臨水嬉戲,熱鬧非凡,表現(xiàn)出了競渡活動熱烈的氣氛和狂歡的喜悅,極其富有感染力和生命力。在詩的末尾,詩人脫離了熱鬧紛擾的環(huán)境,想到屈原之遭遇,不免感慨自己與屈原的境遇相似,貶謫之苦涌上心頭,以惆悵愁思的“曲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注”收束全篇。《采菱行》非常成功地表現(xiàn)出了采菱女郎的美麗。采菱是吳楚之地的風俗,在菱角成熟時節(jié),女郎們相約采之,以歌相合?!盃幎嘀饎偌娤嘞颍瑫r轉(zhuǎn)蘭橈破輕浪”兩句簡單自然,將采菱女郎曼妙的身姿,昂揚活潑的形態(tài)勾勒了出來?!伴L鬟弱袂動參差,釵影釧文浮蕩漾”,釵釧的影子映照在水中,波光粼粼,影隨著水波不住蕩漾,更顯女子之美。“笑語哇咬顧晚暉,蓼花綠岸扣舷歸”,采菱女子在晚霞中扣舷歸岸,清脆的歡聲笑語洋溢著少女的歡喜愉悅和青春生氣。詩人僅用三言兩語便將情境復(fù)現(xiàn),既具有真實的生活氣息,又具有沅湘地帶的民俗風情特色。
三、心志彌堅,豪氣未減
在唐代文人中,劉禹錫被貶謫的時間是最長的。他于三十三歲被逐出京城,貶謫至朗州,在政位上勤勤懇懇,深受黎民百姓愛戴。十年后,他和柳宗元一同奉召回京。漫長的貶謫歲月并沒有磨平劉禹錫的棱角,也沒能讓他對社會妥協(xié)。劉禹錫面對權(quán)貴,仍舊不卑不亢,不愿卑躬屈膝,不愿與蠅營狗茍之輩同伍。他寫下“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譏諷勢力奸佞后,再次被貶。權(quán)貴命令他帶著八十歲的老母去往更加偏遠的播州,幸得柳宗元上書求情對調(diào),才改成連州。劉禹錫輾轉(zhuǎn)在巴山楚水中二十三年,直到寶歷二年(826),才結(jié)束貶謫生涯,此時的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劉禹錫已至暮年,但思想精神依舊積極樂觀、昂揚澎湃,這與朗州十年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朗州作為劉禹錫離開權(quán)力中心的貶謫第一站,他的思想重塑和自我建構(gòu)的完成都基于此。因此,劉禹錫在荊楚文化之上,有了新的突破和超越。劉夢初在《劉禹錫對遷謫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突破》中直言:從劉禹錫開始,中國的貶謫文學(xué)呈現(xiàn)出了豪壯勁健的嶄新風貌,打破了以往那種沉湎于幽怨、孤憤的套數(shù),開創(chuàng)了寫作的新路徑。
洞庭山水明麗清新,能撫慰劉禹錫千瘡百孔的心。他在《望洞庭》中寫道:“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清新秀麗的文字,寫下了湖光月色之美,青山綠水之凈,愉悅輕松之情。民風民俗艷麗瑰奇,是劉禹錫療救創(chuàng)傷的溫床。端午龍舟,熱鬧非凡,陽山祭神,莊重虔誠,男女踏歌,情趣盎然。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注幫助傷口快速療愈,他的目光不局限于自己失敗的過往,而是選擇融入當?shù)鼐用竦纳町斨?,以高度的熱情參與他們的民俗活動,感受他們的快樂和悲傷。當他從自己故步自封的天地中走出后,他的視野開闊了,自怨自艾和自憐自棄的情緒也隨之減少,實現(xiàn)了跌入逆境后的自我調(diào)節(jié)和心理疏導(dǎo)。
在《砥石賦》中,劉禹錫以寶刀自喻,哪怕貶謫至偏遠之地猶如寶刀澀不可拔,依舊自我激勵,“拭寒焰以破眥,擊清音而振耳。故態(tài)復(fù)還,寶心再起。既賦形而終用,一蒙垢焉何恥?感利鈍之有時兮,寄雄心于瞪視”。擦拭寶劍能使寒光刺眼,輕輕敲擊則振聲清脆,曾經(jīng)蒙塵生銹又算得上什么恥辱呢?在逆境中磨礪后,寶刀依舊能夠重新露出鋒芒。既然寶刀的利鈍隨著一定的時機變化,那便寄托施展抱負的雄心在注視時機之上。處境惡劣又如何呢?盡管在仕途上遭受打擊,劉禹錫仍保有雄心壯志,剛強自信,他堅信唐憲宗會將他召回朝中,發(fā)揮寶刀之用。在壓迫中經(jīng)受磨難而產(chǎn)生的勁健不屈,貫穿了劉禹錫的生平詩歌。他結(jié)束貶謫后途經(jīng)揚州,與老友白居易把酒言歡,白居易為他打抱不平,“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醉贈劉二十八使君》),放眼望去當年一起任官的同僚們都升遷了,唯獨你輾轉(zhuǎn)在荒蕪之地飽受蹉跎。詩句中是白居易對好友遭遇的同情和哀嘆,表達了命運造化弄人。而劉禹錫回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掃去了白居易的陰郁無奈,豪氣云天,其中“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二句以“沉舟”“病樹”自喻,卻不限惆悵,反而相當豁達??嚯y是弱者的絆腳石,卻是強者成功的階梯。在白居易為自己衰老而消極悲觀時,劉禹錫寫了一首《酬樂天詠老見示》激勵他,“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雄心壯志,至老不休。哪怕已經(jīng)垂暮老矣,劉禹錫依舊持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氣概。劉禹錫的“豪氣”造就了他作品中的蓬勃的生命力和自由氣息,他的文字也給予了后代貶謫詩人無限的精神激勵。
荊楚之地歷來不是政治文化中心,在這片地域上,孕育出來的是老莊哲學(xué)、屈原思想,籠罩著歸隱逍遙的濃厚色彩。從唐代的流貶情況來看,流貶荊襄樊鄧等江北地區(qū)者位高權(quán)重,即使被貶,東山再起的可能性也極大;而流貶江南楚地者,距離長安更遠,生活環(huán)境更惡劣,很難有機會再回京任職。因此,許多荊楚詩人在孤寂失意當中幻滅仕途之念,選擇歸隱山林,浪跡漁樵。劉禹錫也曾落寞過,革新失敗被貶帶來了無盡的悵惘和愁思,這體現(xiàn)在他朗州時期的絕大部分詩作當中,哪怕是描繪熱鬧景象的作品,也會以憂郁苦悶結(jié)尾。但他“有悲而不哀,有怨而無悔”,從未放棄對現(xiàn)實生活的追求,不同于同期投身于宗教尋求精神慰藉的好友,劉禹錫對于仕途的態(tài)度始終是積極的,他從來沒有因為自己閑置在朗州而逃避現(xiàn)實,去尋求陶淵明式的隱居生活,而是積極融入民眾生活,在山水之間尋求心靈解脫,在異地風情中汲取生命力,他始終期望回歸朝廷做官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劉禹錫繼承了楚地歷代貶謫文人的逐臣情懷和騷怨意識,從他的詩作和辭賦中能夠看出他自身的失落和悒郁,但是消極情緒并沒有吞沒他個人的精氣神。劉禹錫不曾在失意中沉淪,哪怕跌落谷底,也能重拾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