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論語》

《論語》是一本薄薄的書。薄到什么程度呢？上百度查一查，一共多少字？百度的最佳回答是：“《論語》全文共有11705個字，大約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對開報紙一個版面的容量。”

《論語》雖然薄，但研究它的書、解釋它的書、弘揚它的書、批判它的書，卻是相當(dāng)厚，而且每一本都很厚。其他的就不說了，只說我手頭的、我的朋友送給我的，就有劉強的《論語新識》和王大毛的《超解論語》，都是很厚很重的且有個人心得的書。

翻閱兩位仁兄的書，我的心里想的是，五四時期的那個口號“砸爛孔家店”，當(dāng)然還有后來的“揭批孔老二”，以及現(xiàn)在的“孔子學(xué)院”?？鬃拥拿\在中國真的可謂跌宕起伏。

我曾寫過一篇小文表達我讀孔子的感受，小文的題目就叫“孔子”，小文的文字是這樣的：

關(guān)于孔子（字仲尼，前551—前479年，陬邑人，即今山東曲阜人），《史記》寫得非常詳細，太史公曰也極精彩：“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dāng)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確實如此，毫無虛言，太史公書傳至今日，眨眼又是兩千多年，孔子這顆燦爛的大星依舊亮在頭上的夜空，耳邊卻是老子的聲音：“我聽說富貴的人送人是用財物，仁德的人送人是用言辭。我不能夠富貴，卻盜取了仁人的名號，就說幾句話送你，這話是：一個聰明又能深思明察的人，卻常遭到困厄，幾乎喪生，都是因為他喜歡議論別人的緣故；學(xué)問淵博識見廣大的人，卻使自己遭到危險不測，那是由于他好揭發(fā)別人罪惡的后果；做人子女的應(yīng)該心存父母，不該只想到自己；做人臣屬的應(yīng)該心存君上，不能只顧到自己本身。”這是孔子去周學(xué)禮，遇見老子，學(xué)成告別時，老子贈送給他的言辭。那時，孔子還很年輕。老子為何這樣說呢？他看到了孔子什么？孔子從他的這些話里又悟到了一些什么？孔子沒有說。只知他們分手之后，孔子一生雖然坎坷，學(xué)生卻是日益增多，而他教授給學(xué)生的不是忠就是恕，尤其重視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絕不勉強別人接受。他所經(jīng)歷的傷心痛苦使他對于人性的弱點懷有無比深厚的同情。而這點，我想是——那個聰明的青年孔子以及淵博的壯年孔子即使能夠感覺到也無能力做到的吧。

我對孔子最難忘的，是孔子到齊國（在今山東的東北部）之后，齊景公想用他，卻被晏嬰勸阻了。當(dāng)時，齊國的大夫之中也有人想害他。景公無奈地對他說：“我老了，也沒辦法用你了。”于是，孔子離開齊國，又回到了他的魯國（今山東西南部）。

“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么就偏偏巡行在曠野之中呢？難道是因我的道理真的有什么不對嗎？我為什么竟然會落到這個地步呢？”這是孔子反過來請教他的學(xué)生的。他的學(xué)生顏回（字子淵，前521—前490年，魯國人）回答：“先生的道術(shù)太大了，大到極點了，所以天下人不能容了。天下人不能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正可以見出先生是不茍合的君子呢！”孔子聽了，欣慰，笑了。

孔子之前沒有孔子，孔子之后也沒孔子。

我為什么這樣說呢——孔子之前沒有孔子，孔子之后也沒孔子？是因為我想起了《論語》中的兩段文字：

一是“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边@段話若翻成白話，大意是：顏淵問怎樣做才是仁?？鬃诱f：克制自己，一切都照著禮的要求去做，這就是仁。一旦這樣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歸于仁了。實行仁德，要從自己做起，完全在于自己，怎么能指望別人呢？顏淵說：請問具體如何做呢？孔子說：不合禮的不要看，不合禮的不要聽，不合禮的不要說，不合禮的不要做。顏淵說：我雖然不夠聰明，未必全懂您的話的意思，但我愿意照您說的這些話去做一做。

一是“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這段話若翻成白話，大意是：子路在石門過夜。早晨開城門的人問他：你從哪里來呀？子路說：從孔夫子那里來。守門人說：是那個明知其道不可行卻還要去做的人嗎？

在我看來，《論語》的核心就是“仁”，而要實現(xiàn)“仁”，特別是實現(xiàn)“天下歸仁”，做到孔子的四個“勿”，又是何其難，簡直就是不可為之。而孔子的整個一生偏偏就是那守門人評價他的那個樣“知其不可而為之”。他為什么要這樣呢？他為什么能這樣？因為他認為值得一為。至于做不做得到，實現(xiàn)還是實不現(xiàn)，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在我的心目之中，孔子這個人，永遠是個充滿詩意的懷抱大理想的人。

兩種境界

人是需要自信的，但又不能過于自信，過于自信了，就自以為是了。

比如“吾日三省吾身”，一般說來，習(xí)慣是說孔子說的，已經(jīng)約定俗成了，不少大人物或者小人物，都是這樣說。我也習(xí)慣這樣說。前不久的文章里，我還曾經(jīng)這樣說。但你若去查《論語》，就會發(fā)現(xiàn)不是的，這話原是曾子說的。曾子何人也？曾參也，孔子弟子也，小于孔子四十六歲，其父乃曾晳，也曾事孔子。事實就是這樣的，《論語》也曾看過的，為何還是依習(xí)慣說是孔子說的呢？這就可見自以為是容易導(dǎo)致輕率了。

再說“吾日三省吾身”。一般來說都理解為每天反省自己三次。這個意思也沒有錯。但你若去翻《論語》，內(nèi)容就不相同了?！墩撜Z》原文是這樣：“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翻成白話是這樣：“我每天必定用三件事反省自己：替人謀事有沒有不盡心盡力的地方？與朋友交往是不是有不誠信之處？師長的傳授有沒有復(fù)習(xí)？”這才是曾子所說的“三省”。這“三省”說了兩個方面。一是修己，一是對人。對人要誠信，誠信是人格光明的表現(xiàn)，不欺人也不欺己。替人謀事要盡心，盡心才能不茍且，不敷衍，這是為人的基本德性。修己不能一時一事，修己要貫穿整個人生，要時時溫習(xí)舊經(jīng)驗，求取新知識，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僵化。

為人如此，當(dāng)然很累。所以，孔子眼里看來，曾子是較魯鈍的，氣象也是狹隘不大。他能獲孔子多少真?zhèn)?，我們真的難以斷定。他的意見也未必能完全代表孔子的意見。但他勤勉、兢兢業(yè)業(yè)，既不從政，又不經(jīng)商，一心一意，全力治學(xué)，孔子之孫也從他受教，孟子也歸于他的旗下，他的影響反倒極大。由此亦見，人的天資并不能限定人的成就。困知勉行，雖愚必明，雖柔也能致強也。

孔子呢，不同了。依照一般看法來說，孔子當(dāng)然是個天才。謀事必忠，交友必信，舒放開闊，博大自然，愛好知識“發(fā)憤忘食”，追求真理“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曾參是個知之者，孔子是個樂之者，兩者境界不同也。

兩者境界若析之，可借禪宗兩句詩：“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贝藶樵鴧⒕辰缫??！氨緛頍o一物，何處惹塵埃？”才是孔子境界也。

人間天才畢竟太少。剛毅木訥也能近仁。

識人難

李白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我覺得：識人難，難于上西天。即便活了一輩子，即便閱人已無數(shù)，恐怕你也不敢說，你已像那孫猴子，有雙火眼金睛了。

孔子的弟子——子貢問孔子：“一鄉(xiāng)的人都喜歡他，你說此人怎么樣？”孔子回答：“難斷定?！庇謫枺骸耙秽l(xiāng)的人都厭惡他，你說此人又怎樣？”孔子還是難斷定?？鬃訉λ@樣說：“只有一鄉(xiāng)的好人都自然而然喜歡他，只有一鄉(xiāng)的壞人都咬牙切齒厭惡他，才能確認他是好人?！庇纱丝梢娮R人之難。

暫且不論好壞如何，單說孔子的識人前提，如何分清那“一鄉(xiāng)的好人”，如何分清那“一鄉(xiāng)的壞人”，就是一個大大的難題。即便你能分得清楚，結(jié)果至少也有四種：

一是好人壞人都喜歡他。他不但能夠適應(yīng)好人，而且能夠適應(yīng)壞人。此人若非大仁大智，頑石見他也會點頭，就可能是大奸大偽，會用各種不同手法博得各種人的好感。

二是好人壞人都厭惡他。這情況就復(fù)雜了，就難簡單論定了。一般來說，一個人，總有人說好壞的?！皺M看成嶺側(cè)成峰”。有的是因為本人問題，有的是因為觀念問題。所以，孔子又有言：“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敝荒芫唧w分析之。

三是壞人喜歡他而好人則厭惡他。這種人很清楚，可以說是不好了。

四是好人喜歡他而壞人則厭惡他。這種人也清楚，應(yīng)該說是好人了。

這僅僅是理論上，生活中就更復(fù)雜。

例如豪放與粗魯、謹慎與拘泥、自信與固執(zhí)、果決與武斷，你該怎樣區(qū)別呢？

還有一種人，幾乎無缺點，至少很難看得出，忠信廉潔樣樣好，可說人見人愛之，就像早期的王莽，沒有掌握大權(quán)時，好學(xué)、孝親、清廉、謙恭，所有美德，無不具備，一旦大權(quán)獨攬后，面目就大不同了，極專橫、極貪婪、極殘暴，普天之下，生靈涂炭，你說你能怎么辦？

靠自律？王莽很能自律的，大權(quán)未能獨攬時，誰還能比他自律？靠法律？王莽也有法律的，只是他的那個法，不叫民法叫王法！這時，你就看清了，甚至把他看透了，你也拿他無法了！識人的教訓(xùn)是慘痛的。所以，經(jīng)常聽人說：交朋友要謹慎呀！

誰不愿意謹慎呢？誰都是想謹慎的?？上е仔胁灰?。

猶記我的一位朋友，曾經(jīng)結(jié)交一位女友。開始，她真無比溫柔，后來竟成河?xùn)|獅吼。朋友找我傾訴痛苦，那個痛苦，難以形容：

想不到她面紗重重

居然騙過我的瞳仁

蒙蔽我身體的守門人

大步進入我的心肝

順著我的血脈猛竄

使我日夜神慌意亂

神慌意亂的，豈止只有他？雖然，各人命運不同。

至于我自己，是個什么人？如果要我自己說，我想應(yīng)該算好人，至少現(xiàn)在可以算。當(dāng)然，也不排除我在某時會成壞人。不過，不管怎么樣，有些壞人怎么樣也難成為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