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喜歡做一件事,或喜歡一個人,是沒有來由的。就像我喜歡文學,夢想成為一個作家,我并不能說清楚為什么喜歡,好像與生俱來,命該如此。
我記不清是從多大開始喜歡文學的了。上小學的時候,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校長都會讓我和另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后來成了我的初戀和未婚妻)主持學校的文藝晚會(實際上是白天演出),而且把我的父親作為全校唯一的家長代表,邀請到主席臺上就座,讓我很是感到驕傲。除了做主持人,我還表演節(jié)目。我記得表演過的節(jié)目有:天津快板《文明的村莊》(竹板這么一打,樂器一響,我們三個小朋友快步走上場。今天說的是,文明村莊,文明村里喜事多,歌聲蕩漾。我先開個頭呀,大家都接上,樁樁件件和大家,說個端詳……)、大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的祖國》《讓我們蕩起雙槳》、戴著八角帽穿著紅軍裝腳上綁著草鞋肩上扛著木頭刀槍的舞蹈表演《十二大精神放光芒》、講故事《豬八戒照鏡子》(俺老豬,長得帥,十人見了是九人愛……)——尤其三年級那年六一節(jié),《豬八戒照鏡子》作為優(yōu)秀節(jié)目被選拔到縣里,在電影禮堂(一個三年級小學生眼里的禮堂真大真豪華呀!而且我聽說這里還是全縣領導們開大會的地方,榮譽感就格外蓬勃)演出,奪得了全縣小學生文藝匯演二等獎,為學校領回來一塊當時頗為流行的鑲在玻璃畫框里的石英鐘,也為我贏得了“故事大王”的稱號,回來后我又受到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的表揚,很是風光了一陣子。我想,大概從這個時候開始,文學的種子就鉆進了我幼小的心靈里了吧。
上了初中,我更加活躍。辦黑板報——全校甬路兩邊的十多塊水泥大黑板,幾乎成了我的專屬,每月更換一次內容,用彩色粉筆書寫不同顏色不同字體的散文和詩歌,畫各種花紋或波浪線,描摹各種或花鳥或山水或漫像的插圖,有的粗體標題還描了邊線。參加鼓號隊——起初我是大鼓手,把鼓擂得震天響,后來升任指揮,身穿白色的儀仗服,戴著白色手套和鑲著金色五角星的大蓋帽,鶴立雞群般站在隊伍的最前面,揮舞著頂端綁著紅色纓穗的金色閃亮的指揮棒,胸腔里涌動著指揮千軍萬馬的氣概和豪情,感覺被無數雙眼睛聚焦著,發(fā)揚蹈厲,意氣風發(fā)。編印校園刊物《苗圃》——這是一張八開油印的小報,每期四到十二個版。從約稿、劃版,到刻蠟紙、畫插圖,再到手持滾筒印刷,都是我一個人完成。我不記得辦了多少期,也不記得熬了多少日夜,只記得每次抱著一摞摞新印出的、飄著濃郁油墨芳香的“報紙”發(fā)放給每個班級時,看到同學們那么多期待和羨慕的眼神,聽到老師們笑吟吟或淺或深的表揚,就感覺胸腔鼓脹,熱血暗涌,盈滿了成就感和使命感(盡管我當時并不知道什么叫使命),渾身充滿了力量。
最使我得意和滿足虛榮心的,是我的作文經常被語文老師作為“范文”在班上朗讀。有時候是他讀,有時候是讓我讀,有時候是指定某位同學讀,或某幾位同學站起來分段讀。語文老師叫于光水,按村里我們于家的輩分,我應該喊他大哥。但那時候他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長年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深灰色布衣中山裝,在我眼里,儼然是父輩一般。多少次,他朗讀我的作文的時候,雙目炯炯,聲音洪亮,情音并茂,幼稚的文字經他一朗讀,好像潤了色,平添了意蘊和文采,就格外生動。連我自己都恍惚生疑:這些精靈般的文字是出自我的腦袋和筆下?最令我難忘的是有一次他倚靠在教室的門框上朗讀我為族譜寫的一篇序文,竟然讀得泣不成聲,微微哆嗦著手摘下厚厚的眼鏡又用手背抹眼淚。午后的陽光穿透明晃晃的門玻璃,照耀在他斑白的頭發(fā)和略顯佝僂的身上,仿佛時光凝住,全班同學鴉雀無聲,都驚訝地望著老師。那一刻讓我感覺到一種神圣般的莊嚴。老師的喜極而泣無言淚噎,對我是錐刺般的鞭策,非同小可。有了這樣的激勵,三年的初中學習,我的語文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我也始終擔任著班長和語文課代表。尤其我的作文也有很大的進步。文學的幼芽已經拱土而出,必將迎風成長。
1991年,我幸運地考入縣城第一中學讀高中,這是一所省屬重點中學,縣城之外鄉(xiāng)鎮(zhèn)的初中學生,都是通過競賽選拔的方式擇優(yōu)錄取。我就讀的田莊鎮(zhèn)第一中學,三百多名初中畢業(yè)生,能進入縣城一中的,不到十個人。全縣老少都知道,進了縣城一中就相當于進了保險柜,將來考大學基本十有八九。因此,縣城一中在全縣家長們的心目中,猶如學府圣地;在我們這些毛孩子心中,更是遙遠且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上了高中,我感覺自己的人生仿佛一下子打開了很多扇光明朗朗的大門。且不說任教的老師個個讓我崇拜,門門功課都讓我感覺新鮮,對知識的渴求使我如魚得水。學校的課余活動也深深吸引著我,演講比賽、作文比賽、學生會換屆競選、歌曲大合唱、競選文學社長……高一下學期,我就當上了學校云濤文學社社長、學生會副主席、校園刊物《七色帆》主編。就像軟件版本的升級迭代,我又開始了2.0版、輕車熟路的“不務正業(yè)”。
最令我激動的是,從高一開始,學校給每個學生辦了圖書館的紅色塑料皮借書證,每周都可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借閱課外書。在這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那么多書和文學雜志,第一次嗅到了那么濃郁、令人陶醉的“書香”味道,第一次讀到了一本又一本傳說中的“文學名著”。放眼望去,一排一排木質或鐵質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書,使我眼花繚亂、心花怒放。第二年,偶然聽到館里的老師議論,說我是往圖書館跑得最頻的學生。這句話并不是表揚,真正的意思是“這孩子老看課外書,班主任不管嗎?”
當然要管。而且不只是班主任一個人管。除了政治課老師也是學校教務處主任徐書巖(我高中畢業(yè)多年后,他成了學校的正校長)和學校團委書記王學廣(當時他管著學生會和文學社)給予我很多鼓勵外,別的老師,對于我熱愛文學、讀課外書,基本上都是漠然甚或反對的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唯有專心學習,考上大學,才是一個農村孩子唯一正確的出路。
那年冬天,在一次晚自習課上,正當我沉醉于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時,猛然聽到耳邊一聲怒吼:“站起來!”我本能地從座椅上蹦了起來,身體僵硬而筆挺地站著,定了定神,看到了矮胖的班主任站在我身后,眼里放著冷冷的幽光。他憤然奪過我手中的《罪與罰》,一邊狠狠地撕著,一邊恨恨地訓斥:“我叫你看,我叫你看!”唾沫星子噴在我火辣辣的臉上,我一動不敢動,大氣不敢出。接著他又是一聲斷喝:“扔出去!”我硬憋著眼淚,捧著這本已經粉身碎骨的書沖出教室,萬分不舍地丟進垃圾桶。紛紛揚揚的紙頁碎片,像六月的鵝毛大雪。寒風凜冽中那種心痛至今還記憶猶新。我知道班主任是殺一儆百,用心良苦。我也第一次感到,讀書能給自己帶來快樂,也會給自己帶來恥辱。在同學們的掩口啞笑、竊竊私語中,我羞愧難當,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我卻記吃不記打。除了從圖書館借書閱讀,每周我還從牙縫里擠出買肉火燒和方便面的錢,訂閱或按月零買著十幾種期刊。既有《語文報》《作文通訊》《讀寫月報》,也有《中學生》《少年文藝》《少男少女》,還有《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除了自習課,我還經常逃美術專業(yè)課(我是美術生,本該以畫畫為正業(yè))和我厭惡的數學課,一頭鉆進文學社的那間小小辦公室,關門落鎖,獨享閱讀的喜悅。除了讀,我也開始把抄寫得工工整整的習作,按照雜志上的地址,一封封寄往編輯部,每天就充滿了期待。每每拿到新雜志時,總會迫不及待地首先翻開封面,盯著目錄從上往下搜尋一遍,再從下往上搜尋一遍,幻想看到自己的名字。心中燃燒的作家夢,愈發(fā)猖狂。有一些報刊社也向我伸來招納“小記者”“校園通訊員”或邀請參加文學筆會的橄欖枝,但幾乎每一個,都要繳納幾十元的會費,或者數百元的筆會費用,讓我很是失望惆悵,耿耿于懷。心向往之,卻又徒奈何之。
近乎魔怔的熱愛,又是鼓搗文學社,又是編印刊物,又是癡迷讀寫,必然就影響了學業(yè),也必然引來幾位老師語重心長的告誡(尤其是美術老師和數學老師的不滿),更必然引來父母和家兄的嚴厲斥責。我知道他們都是為了我好,可奇怪的是,他們越反對,我就越熱愛;他們反對得越激烈,我就熱愛得越癡狂。就像石頭縫里鉆出來的小草,因為有重物的擠壓,反而更加頑強地生長——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露就挺拔。
雜志越積攢越多,我只好把它們鎖到書桌里,每周末回家時帶回去,偷偷藏到床下廢棄的木板箱里,不讓父母看到。頻頻投稿,卻總是如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連個聲響都沒有??善婀值氖?,越是這樣,我就越投寄,而且經常一稿多投,像一頭無知無畏的初生牛犢,也像一個不肯服輸的賭徒。
終于盼來了信封上印著紅色大標宋“XXX編輯部”字樣的信件,雖然是退稿信,我也會高興得蹦起來,雖然是簡短的三言兩語,卻也像推拉風箱一樣,呼呼吹旺了我心中熾燃的文學火焰,我聽見藍色的火苗在風中噼啪作響。編輯老師熱情的鼓勵像是三月里的春風,編輯老師瀟灑的筆跡至今還在我腦海里浮現。有的退稿信,是油墨濃淡不均的鉛印字,信的最后,往往蓋著一枚圓圓的鮮紅的“XXX編輯部”的公章。我總會盯著“編輯部”三個字出神發(fā)呆、胡思亂想,覺得它們就像是我的骨肉兄弟,抑或我的靈魂歸宿。
終于,1991年秋天,我的小說《一片未落的枯葉》,在安徽文學院的函授刊物——《未來作家》雜志發(fā)表了。這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那一年我16歲。
2024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