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又匆匆去也!癸卯芒種方至,夢中得紅梅,如李義山之語:“我是夢中傳彩筆?!迸d奮之余,晨起匆匆尋得丈二宣,掛上畫墻,唯恐記憶衰減,以大斗筆和特制長鋒大兼毫,奮力揮灑一過,得夢中神韻之彷彿。昱日,任我之追求“剪不斷理還亂”,添枝加勢,還自然之理趣。后幾日,點疊數(shù)遍,至繁花開矣!
梅花喻示著春天,故古人有“東風(fēng)第一枝”相稱。坐在完成的大畫前,相當(dāng)于泡在春天里,可從來沒有這般難以進入狀態(tài),如此為題跋傷神,懨懨而萎靡,一整天過去,竟然一字無成。
第二天,應(yīng)該是2023年的6月14日,忽報黃永玉先生昨日在北京逝世,沉痛中猛醒: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追隨黃永玉先生學(xué)習(xí)美術(shù),凡五十余年,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或許是心靈感應(yīng)吧!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黃先生喜作紅梅。先生之梅除了表現(xiàn)梅花倔傲堅韌,倘有裝飾性極強的審美趣味的一面,瀟灑而美麗。我趨而學(xué)之。先生教導(dǎo)我,學(xué)習(xí)他,必須“出脫”,才能有自己的面目。他曾在《云深不知處》(許麟廬畫展前言)一文中寫道:“從師繭中出脫,悟時自度,才顯出從師的功架?!边@是他對從師者的要求。
記得他曾為他的五弟永前先生作過一幀整張高麗紙的紅梅,頗為特別,使我印象極深。嚴謹而放開,施以構(gòu)成手段,豐茂而新穎。我開始以此為元點,在學(xué)習(xí)中去進行我之探索,希圖與先生之梅保持那種燦然蓬勃之態(tài),而又拉開一些距離。
先生又說:“一個有本事的師傅,教出的徒弟不像自己才算厲害?!保ā豆硎趾魏O肌罚?。這里說的是何的老師張大千,說的是永玉師所欣賞的師風(fēng)。
那些年,先生沒有畫案,就把紙釘在墻上畫。朋友圈戲稱他“壁虎”,他也欣然受之。有朋友送了他一枚肖形?。阂恢槐诨ⅰK3S迷诋嬌献鏖e章。隨后畫壇開了墻上作畫的風(fēng)氣,為適應(yīng)墻上作畫所需的一些材料也應(yīng)運而生,諸如畫墻材料磁鐵之類。正應(yīng)了他的一句話,“畫畫……它能撫慰相濡以沫的眾生”。我們也減少了很多伏案工作引起的肩頸炎癥的痛苦。于是也習(xí)慣扶墻而作。
他的二弟永厚先生說起他時不時露出的亮麗,打了個比方。說北京話中有一句頗為幽默的歇后語,還略帶點謙虛的意思:“歇了虎子(壁虎)扒門縫——露一小手?!?/p>
且不說他在中國新興版畫史、中國新詩歌史和包裝設(shè)計中的開宗立派的地位,且不論他的文學(xué)巨著,他的散文集《比我老的老頭》,在讀書之風(fēng)日下的當(dāng)今,居然在九次印刷后而不得不再版,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隨便露一小手,為他的小猴子做個紀念,畫張郵票,哪知又成了郵票設(shè)計中“生肖票”的鼻祖!畫個物理學(xué)上的公式,又獲得了奧運會的藝術(shù)大獎!活到八十歲,又獲得了中國美術(shù)界的最高獎項:終生成就獎——“金彩獎”!
他智慧的閃光,照耀我們在藝術(shù)之路上摸爬滾打,砥礪前行;給我們溫暖和慰藉,給我們知識和勇氣!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他為我寫了一張書法作品,是陳與義的《臨江仙》詞,秀麗而謹嚴,跳宕而蘊籍。我請教他,臨的是哪家的帖?他告訴我,臨魏碑《張黑女墓志銘》。隨后我開始在魏碑上下功夫,臨習(xí)《張猛龍碑》和兩《爨》等著名碑帖,尤其是在《張黑女墓志銘》上下了好幾年的功夫。老人家看了我的字后說,臨《張黑女》好!進去了容易出來。
九十年代,我在學(xué)習(xí)虛谷的那段時間里,他看了我的一幅《鶴菊圖》之后,鼓勵我:學(xué)虛谷,容易出來!
他時時記掛著提醒我要“出脫”。
1993年,我在中國美協(xié)辦的中國畫高研班學(xué)習(xí)結(jié)束,想在中國美術(shù)館辦一個個人作品展覽,想要請他寫一展標,那時他在意大利,電話里就說,就近找何海霞寫吧。何老聽說后就不顧炎夏,赤著胳膊為我寫下了“劉鴻洲畫展”五個大字,不承想何老第二年就去世了。當(dāng)同學(xué)們看到這充溢著魏書的雄強之風(fēng)的書法,異口同聲地稱贊說好。他們詫異我這個湖南的鄉(xiāng)下人,怎么能請動這位大師的。他們哪里知道,這是因為黃何他們的情誼所致,才惠及我這個后輩的。
2010年夏天,我想出一本畫集,就向永玉先生提出,請他為我題寫個書名。他不僅為我題寫書名,還寫了展覽的展標,意思是以后可以用。他一邊寫一邊說:我還要為你的書寫序呢!
我很是吃驚,寫序的事情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知道,寫文章必須是有感而發(fā),勉強不來的。過兩日,有人告訴我,因停電,老先生讓人在玉氏山房的大銅門邊擺了張桌子,為我寫序。第二天下午,見我去了,他高興地說:序?qū)懞昧?,都寫到我自己去了。他把一疊稿紙遞給旁邊的劉一友老師:一友先看!
這篇文章的標題是“苦澀·無悔——序劉鴻洲畫集”,這一天是6月24日。7月29日,我突發(fā)腦梗阻,病危送醫(yī)院搶救,后住院二十多天,所幸天保佑,我堅持鍛煉有了結(jié)果,沒有偏癱。
出版畫集的事情,因病延宕到2012年的夏天,我和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的畫集責(zé)任編輯左漢中老師到萬荷堂。先生看到我的大八開的畫集精裝樣書,非常高興,并提出樣書的封面畫,不如換成那幅紅色調(diào)的《秋頌》,說:這幅好!
這是一幅繼承了漢唐壁畫的重彩又吸收了民間工藝色彩的中國畫。在大紅色的基調(diào)上,一些野生植物中隱藏著幾只鵪鶉,勃茂而熱烈。我覺得這是先生對我畫作創(chuàng)新探索的肯定。
當(dāng)時《人民日報》的李輝老師在場,他指著畫集的這篇畫集序言《苦澀·無悔》,請李輝老師到報紙上去發(fā)表。這篇三千多字的文章在北京的《新京報》上發(fā)表,后又被上?!稌r代報》全文轉(zhuǎn)載,之后此文又被收入《黃永玉全集·文學(xué)卷·人物》中。這對我真是莫大的鼓舞!
2014年,永玉師回到玉氏山房,李輝老師等很多朋友都來了,好不熱鬧!這一天,先生興致很高,用很久沒有用的楷書寫了一副對聯(lián)。先生十分喜歡民國壽石工先生的這副聯(lián)語:
與君之別 略多白醉
勿我為念 不改朱顏
第二天,再見面時,對聯(lián)掛在畫墻上,上聯(lián)的位置題上了我的名字。朋友們說,先生說我喜歡讀書,把這幅字送給了我。
2019年4月,先生再次回到鳳凰,我們匆匆見了兩面。他說要住一個月,讓我替他刻兩方五毫米大的印章,以備寫小字時好用。印章還來不及刻,不料老人家卻因身體不適而提前返京了。
五十多年來,先生說話從來沒有“脫虛”過,這次卻沒有兌現(xiàn)“一個月”的承諾。
尤其是這一次,你不是在給我的序言里白紙黑字寫下了:
“是的,這世界真燦爛真值得奮發(fā)!真值得活下去!”
不料,這位百歲老人在命運之神的安排下,突然走了,走得如此干凈,如此灑脫!
在這什么都不能做的狀態(tài)下,想著他送我的這副對聯(lián)。“與君之別,略多白醉”,先生是從不喝酒的,“白醉”無非是大白天如醉酒般睡覺。因沒有人說話而已!先生帶著我們對他的懷念走了,還說“勿我為念”。
南北朝的詩人陸凱寫給范曄的“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蔽乙赃@三米六五長的大梅花送別先生,先生能看到嗎?如老人家在冥冥中能夠有所知,我也借他最欣賞的王觀的兩句詞,向恩師說一聲: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2023.6.26.于一勺居